他沉默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还有他那只腿,最后扶着凳子站了起来

“走吧。”他道。我走过去扶住他,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压在了我的手腕上。

夏漫顿了一下,手中的筷子掉了下来,最后笑笑走了过来也扶住许莫然另外一边手。

“还是苏姐姐厉害,默然哥这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袒露自己的腿呢。”

秦子阳,你痛了吗? 32

“我来开车…”我说。

“我能开…”

“许莫然…”我叫他,声音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都想好了,他若是再反对,我就跟他来硬的,反正他是不舍得把我怎么样,这个男人对别人都仁慈,就是对自己莫名的残忍。

或许…或许他并没有说全,他一直都是恨他自己的。

往往骨子中极度自卑的人才喜欢以一种极端自傲的形式展现出来,而这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怨恨自己的。好在他看了我半晌没再反对,夏漫默默地看着我们俩,乖巧地坐在后边,把副驾驶的位置让给了许莫然。

其实我开车的水平还算不错,但一直没想过要买车就便没去考什么驾照,不过开着这样的车有一点好,交警们哪怕稍微有点眼力也不会去拦你。

“去圣得医大,我在那里有专门医师。”

我点了下头,开始全神贯注地开车。太久没开过了,还真是不行,得精神力全部集中,开得还死慢,不过这样也好倒不用怨怪起这T市的交通了,尤其是对那帮喜欢开快车的人,这就像是一个栅栏制造厂,你想拐个弯,马达200的车,行,去郊区,去外围,别在这。否则卡死你,走一步拦你一下,直到你要发疯。

“苏姐姐没想到你还会开车呢,我就不行,完全没有方向感,前阵子莫然哥教我开车可给他折磨坏了。”说完露出一排雪白的小牙,一脸天真的样子。

许莫然没回话。眼神看着前方,也没个焦点,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也许什么都没想,太痛了吧,那双好看的眉一直紧紧地皱着,都快成了弯曲的毛毛虫。

到了医院后,我跟许莫然走了上去,门口的护士说得排队,没看见这很多人等着呢。

说实话跟秦子阳他们这伙人呆得久了,似乎忘记上医院还得排队这一说,现在想来,在纽约最穷的那阵真算是万幸,没什么大病都是些小打小闹买点药就行了,不然在国外扎个针不比国内,一个小小的手术就几十万的RMB,穷的人真只能死挺,不像是人家本国公民都有医疗保险,高额的医药费都是政府给报。

所以,在心中,包括这次腿受伤去医院,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身后有一大堆人跟着。都是院长主任的,看的也都是权威人士。

高干的待遇,果真是不同。

我看向许莫然,等着他开口报自己的名号,其实许家的名气绝对不小,京津圈里也实打实是大户人家,省部级干部。

可是他硬是没说什么,折回身往挂号处走。

“你要干什么去啊,莫然哥?”夏漫不解地握着他的胳膊道。

“挂号。”他淡淡道,嘴角一抿,样子清俊。

我和夏漫同时一愣。

“还是我去吧,你在那边长椅上坐着别动…”

说完我给夏漫递了一个眼神,她的小手忙扶住许莫然的胳膊。

“走吧,莫然哥,苏姐姐都下了懿旨了,你还不赶紧遵命啊…”她说的样子特别有趣。眉毛一挑,小脸一皱,就连我看得也不禁莞尔。

许莫然出奇地配合,任她搀着走了过去。

医院的人真多,跟不用花钱似的,像是这种省级大医院,很多都是别的乡镇,小城市赶过来就医的,旁边的几家宾馆都差不多都是给这些病人开的,一个个脸上愁云满布,唧唧歪歪的。

付钱这一会儿工夫就两个女的吵了起来,原因不大清楚,好像是因为插队的事儿。

我看了一眼前面这长长的排儿,又看了一眼坐在长椅上也显得出奇俊挺的许莫然。

他是不是每次来这里都要忍着脚痛跟一大堆人一起排着队等着挂号?

终于过了半个多小时,挂了号,又得把病历拿到专家门诊那儿,继续排号。

这次时间比较长,问了那护士,说是大概得需要一个多小时。

我叹了口气,走到许莫然身边,坐了下来。

“腿现在疼的厉害不?”

他摇头。

我冲着他那只没事的腿狠狠拍了一下,我的手劲其实挺大的,这一下,硬是用了全身一半的力。

啪地一声…

周围人全看了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又看了看依然稳稳坐着,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的许莫然。

“莫然哥…”夏漫心疼一般地看着许莫然,然后诧异地看向我,道:“苏姐姐…你这是…”

我没理会她,看向一旁的许莫然道:“痛吗?”

果然如我所料,他仍是缓慢地以着极不细微地动作摇了摇头。

“听到没夏漫,你心疼他什么啊,他自己都不痛呢!”我顿时有一股怒火腾腾升起,这火来得迅猛,气得我直接站起来,转了几圈,站定在他面前。

“许莫然,我是真服了你,不痛不痛,怎样才叫痛?你就不能对你自己好点?你这样…”看着他那一副淡然的表情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只能气得胸脯上下不定起伏,却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

我以为他会继续沉默,他的嘴一向抿得极严,用着那淡淡地表情睨着我,是的,每次提及他自己的事时就会这样,所以我才会这样心疼吗?

但我没想到这次他竟然开了口。他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道:“不,会痛。”他说,站起身,双眼直视我。

“那天我看见秦子阳抱着你,这里就在痛。”他拿过我的手放在他胸口处:“很痛!”他低声道。

我一下子就懵了。真的,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关口提到这个,刚刚还气焰嚣张的这一会那股火就没了,忽地被浇了一桶水,一下子给我灭的干干净净…

最后,连一株小火苗都找不到了…

“你让他明天下午过来,今天这病人太多了,明天的…”门突然被拉开,里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冲着刚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护士道。

“恩,行,那我回头就跟他说去…”

“对了,小孔…”这声孔字还没说完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许莫然。

“咦?许总,您怎么又在这里等了,我不是说了,您要过来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就是…走走,赶快进屋里来…”

那个门口管排号的女护士也眼疾手快,立刻把压在下面许莫然的病历本给找了出来,双手递了过来。

我伸手接过,随着许莫然和夏漫一起走了进去。

进到里面后,那医生对着正坐在里面的病患简单说了几句就对外面的护士交代道,让他们都到一号门诊那去排着,我这里现在忙不开…

门口已经排了很久的病患一个个都纷纷攘攘地不乐意起来,不过也没撤,在抱怨了一阵骂骂咧咧后仍是以着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一号门诊那。

“许总不是我说您啊,下次来一定事先打个电话,你看我这要是不出去还不知道您在外面呢,让老院长看到了我这也不好办不是。”

“没事,他知道我个性,不会说你什么的。”

“您赶快帮他看看,我刚卷起他裤腿时他的这只腿又红又肿的,估计是发脓了。”

我见许莫然还是那派镇定样,似乎丝毫让人看不出他有多么难受,干脆直接替他说道。

“我来看看…”医生低下头,卷起他的裤腿儿,果然上面又红又肿,活像是一只大萝卜。

“都这么厉害了,怎么也不早点过来…?”

“江医生我没事,你就按照以往那样给我简单处理一下就行。”许莫然淡淡道。

“什么简单处理就行,我看你是连上面这半条腿也不想要了。”

看来这医生在涉及到病痛问题时还是很负责的,说着开了一个单子。

“你现在必须得扎点滴,已经发炎了,而且短时间内不能够再带假肢了,就这样空着,听到没,一定不能再带…”见许莫然没什么表示,江医生皱着眉又重新嘱咐了下。

“恩,我知道。”许莫然的声音听着就是在敷衍,估计转个身子就又是带上而且走起路来还硬是让所有人都看不出来。

这就是许莫然…

他叹了口气最后转向我和夏漫看了看。

“你们两个是他…”

“我是他朋友。您有什么尽管说吧。”我道。

夏漫的目光也落到我身上。

江医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许莫然:“恩,女朋友是吧,既然这样以后你可得管住他,他在我这里治疗几次了,都是因为发脓发炎疼昏过去被人给抬来的,这次也算是进步了,人还清醒着就进来了。不过还是得管着他些,切忌别让他再带着假肢走路。”

“您放心,我会看着他的。”

江医生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小孔!”他冲外面喊了一声。

门被拉开,女护士的脸露了出来:“怎么了,江医生?”

“你先把手里活儿停一下,带许总去高干病房,到那跟张大夫交代一声,她知道。”

我看许莫然似乎在犹豫,也许我要是不跟他来了,依照他的性格真可能会硬挺着简单处理下就继续不当回事地回去。

果然,就算我在这呢,他都抿着嘴看向江医生,道:“我晚些时候还有个会要开,明天过来扎。”

“不行…”我和夏漫一起道。

“你看,她们都不愿意了,许总,我说虽然钱很重要,但得有命才是,身体是最重要的,我天天在这里工作看得久了病人,有钱的有权的真都不少,到最后都是两眼一闭一毛钱都带不走,我看您工作努力,为人也正直,没有那些官派作风,这年头不容易啊,所以更是得爱惜自己身体。赶快去扎吧。”

“江医生,这是我电话号码,以后关于莫然的一些事你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他脾气就这样,对待自己比工作还严苛。”我认真地交代着,没注意到旁边那一直淡然的男人嘴角竟微微地上扬,虽然仍是抿着很严,却有些微的不一样。

“莫然哥——”夏漫看着他轻轻地低唤了一句,不过没说什么。

江医生也笑了笑,忙点着头:“这样好,这样好。”

我,夏漫还有许莫然在那护士带领下去了高干病房,张医生看见他赶忙放下手中的工作极度热情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莫然,腿又不舒服了?”她问着,眼中满是关切,最后才看见一旁的夏漫,有些惊讶道:“小漫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我刚过来没多久,想着这周末去找你呢,给你个惊喜。”说完两个人亲热地拥抱了一下。

但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竟然感觉不出来这个张医生丝毫的热情度,这样说不对,她对许莫然是真的关心至极,但见了夏漫却并不像表面显现得那般热情,至少那笑在拥抱她时变了变,丝毫没到眼底。

最后她在注意到我。看向许莫然做着无声地询问。

“这是苏姐姐,我和莫然哥的好朋友。”

“你好!”她伸出手有些玩味地看着我。

我也伸出手,还了个礼。

进了病房,她忙东忙西地弄着吊瓶什么的,好似什么都不尽人意一般,倒不像个医生,反而看起来有点许莫然私人保姆的样儿。

我伫在一旁,见有人张罗,自己也乐得个清闲,反正他已经躺在这了怎么都要扎完的。

想要掏出电话看眼几点,却发现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

“怎么,有急事?”他看向我,一双眼尤其狭长,就那样淡淡地看着我,却好像生出一股力量让人移不开脚。

“也没什么,不过我想回趟家,挺长时间没回去看看了,这里有小漫和张医生就不用我陪了。”说着我走过去,帮他调整了一下后面的靠背,然后看向他:“莫然,听我的话,人这辈子不是什么强都要逞的,尤其是身体。”说完往后退了一步,打算离开,却被他伸手抓住。

“别动,你血管本来就细,不好扎…”张医生义正言辞,显得格外严肃道,说完用眼角瞥了我一眼。

“苏小姐是要走了吗,那刚好,走出去时请把门带上一下。外面太吵,我无法专心,莫然血管太细了,每次扎都费劲。”

许莫然蹙眉,表情倏地沉了下来,低声念了“张宁!”二字,显然极为不高兴了。

眼看这样,我忙笑着拍了拍许莫然的肩膀。

“刚江医生可都告诉我了,你得在这儿扎几针呢,明天我再来看你,今天就这样,我先走了…””

“苏姐姐我送你…”夏漫从许莫然身边追了过来。

而我也没拒绝,从刚刚说要走的那一瞬间,我就能感觉到许莫然身上那明显改变的气场。

似乎很失望,很受伤,又似乎都不是——

没有过深的探究,甚至可以说成是落荒而逃。我从那间高干病房中走了出来。

“苏姐姐是因为反感张医生吗?”她问。

见我一片惶然没有回答继续道:“其实她这人挺好的,就是脾气辛辣了些,偷偷跟你说啊,她是因为莫然哥才来T市工作的,家里长辈们也都知道。呵呵,乐见两个人成好事呢,医生这个职位也是因为莫然哥的腿。所以苏姐姐你得加油哦。不然…”

她这一说我才恍然大悟,许莫然不论他再怎样简朴恭谨,再怎样不像高干子弟,但他现在毕竟已经是那个圈子中的人了。更何况他这样优秀,即使残了一条腿又如何,这个世上又有多少男人虽然四肢健全,但心却是残废的。

这样的许莫然是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的…

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会心疼他。

苏念锦啊,苏念锦,你怎么又犯了这种自以为是的错呢。

“谢谢你,小漫。”我道,然后伸出手看向她,“以后莫然就交给你了,我…”顿了下,低下头看向下面的影子,又忽然抬起。“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秦子阳,你痛了吗? 33

“苏姐姐你别这样,这样莫然哥一定会…”

“行了,不要说了小漫,我心里有谱,你回去吧,我先走了,一会是路况高峰期,该被堵得哪也去不了。”说完我冲她摆了摆手转身潇洒地向前走去,但其实我一点也不潇洒,这一转身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你说这人也奇怪,明明知道自己现在接受不了,那么就不要去付出关心,免得最后被误会伤人伤己,只不过许莫然一直是知道的,知道我并不爱他。知道我心里那个疤还存在着,甚至某些夜深人静的晚上,那看似已经结核的疤又开始隐隐顿疼起来,完好如初的缝隙开始一点点被撕裂开来,最后终于獠牙毕露,开始啃咬着你的伤口,那些本就脆弱至极的伤口就开始化脓流血,然后…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直到天亮…

天一亮什么妖魔鬼怪都要速速退去,连个残影也不剩…

想着想着不自觉间就走到了2路车站的站牌处,很多放学的学生和上班族们都在这里等着归家的车,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其中的一员,那个时候虽然穿的衣服没有现在好看,用的吃的也都赶不上现在,但远远地看到车来了那股兴奋劲却远是这些所无法比拟的。

这些东西都是那样质朴却也那样美好…

鬼使神差地上了车,车子一路开着,上面挤满了人,根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这时有人走过来踩到我的脚,我吃痛地呀了一声,但声音很小,根本就被淹没在这片嘈杂的洪流中。

接着又不知是谁撞了过来,车子颠簸的很,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里面还有一股狐臭味儿,不知是谁的,莫名地想到上大学时寝室里的老三,平素是很爱干净的人,长得也透亮,就是一到夏天那味儿,真折磨人,她自己也愁,还发誓说她就这样,绝时不做什么劳什子手术的。

那时候说话比较open的老大一脸猥琐笑容地看着她道:“那做爱时咋办啊,做爱时最容易流体液,汗腺分泌的可旺盛了,到时候男人趴在你胸脯上刚要吻你时就闻到那股子味儿了,这可咋办?”

“该咋办咋办呗。如果对方能忍受就受着,那才叫真爱,不能忍受证明不爱,刚开始都不爱那真走到一起有什么意义。”

二姐当时正在寝室剪指甲停了后不冷不淡地道:“没爱情有钱就行啊,这年头结婚多少都是为了个利字啊,纯洁的爱情,那是理想,那是追求,不是现实,婚姻就是婚后女人和男人的战场。”

她总是把简单的小问题上升到理论上去,当时我们都觉得她跟我们不大一样,结果也的确证明她跟我们不太一样。最后到底没把大学念完,说是觉得没用,真就是一时间的坟墓。

刚毕业几年似乎跟她们还多多少少有些联系,如今,却是越来越淡了,而原本在大学中那些不算愉快的时光不知怎么的回忆起来竟然觉得这般生动而鲜活…

想着想着竟然坐过了站儿,急急忙忙地下了车,最后还是打车回的家,也许,我真的无法适应原本那最简单上班族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