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霍澜沧微微侧首:“六年前我铁肩帮元气大伤,自然只能以暗杀为主,私下发展,如今——”

京冥猛地抬头:“如今也是一样!我们只是江湖帮派,不是什么义军。”

二人的目光交撞,霍澜沧的眼光一分分凌厉起来:“京冥,我知道你在铁肩帮里居功至伟,只是,我爹爹当年开帮立派,为的不过是铁肩担道义这五个字,我希望你明白。”

“不错”,右侧老者捏着胡须点头道:“若是连道义都没了,哪怕有百万之众,也不过草寇而已。”

京冥心中怒火也渐渐上升,口中却平淡道:“二老一句道义,我铁肩帮不知多少弟子人头就要落地。这六年间,三义六道十七分舵哪一个弟子不是行侠仗义,杀的灭的哪一个不是贪官污吏?非要挑起大旗,只怕不出三个月,就被朝廷灭了。”

“如此贪生怕死,岂是热血男儿所为?”程钧上前一步,追问。

京冥无意再和他罗嗦,静静看着霍澜沧:“澜沧,这两个人,是来游说你的,还是你找来……”他嘴唇抖了几下,最后四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对付我的?”他心里慢慢冷了下去,这七天,不过七天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京冥”,霍澜沧似乎下了决心,语气也慢慢加重:“你一口一个澜沧,置我于何地?”

“我——”京冥的拳头已握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要我怎么样?跪下叩头么?”

“本该如此。”霍澜沧斜睨着他,一字字道:“更何况,你私通倭寇,罪在不赦。”

京冥怔怔地望着她,目光变得迷离,嘴角一丝一丝掀起苦笑来,喃喃地重复:“私通倭寇,罪在……不赦?”

霍澜沧的拳也已经握紧:“是。”

“你知道我昨夜——”京冥极力控制着想要怒吼的冲动,竭力平静地解释:“一言难尽,帮主,属下行事为人你一向深知,为什么、为什么,有这八个字?”昨夜的激战几乎已经耗尽他的体力,剧毒在顺着血管蔓延,若非以毒攻毒,暂时压制,只怕这时候他早就倒了下去。在铁肩帮弟子和那两个老头面前,对霍澜沧解释自己并未投敌,对京冥的骄傲而言,实在是莫大的羞辱。

“我亲眼所见你和小林野称兄道弟,说你一声私通倭寇,也不为过。”霍澜沧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京冥,我确实知道你为人行事,所以你心里有没有我这个‘帮主’,有没有家国天下,我也明白的很。”

京冥身子一颤,猛地后退了一步,他缓缓抬起眼,平扫过去,只见在场之人,义愤者有,羞怒者也有,信以为真的有,低头不语的也有,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每个人都料定了这个局面的出现。

“是。”他终于点头:“我也明白了。”

霍澜沧忍不住看他,只见他平静如昔,只是眼角的肌肉都在抽搐,似乎有人在心口捅了一刀,然后连心一起拔走一般,又是痛苦,又是迷惘,又是空虚。他如果再喊一声“澜沧”,只怕自己也坚持不下去。

京冥微笑着:“既然帮主都已经明察,要杀要剐,还请示下。”他语气温柔,竟如同往日,似乎还带着一丝小小的好奇,想要看看,霍澜沧要如何对他。

“师兄,不是我对付你。”霍澜沧定定道:“帮有帮规。”

“是。”京冥又笑了笑,只是目光中的深炯令人不敢对视:“属下身为六道堂堂主,亲手拟定帮规,居然第一个带头叛帮,真是该死。”他一拂衣襟,跪在霍澜沧面前,“就请帮主清理了门户罢!”

“你,你以为我不敢?”霍澜沧的手开始发抖。

京冥冷笑一声,伸指一弹,一名弟子腰上佩剑落在地上,京冥轻轻一拍,剑已在手,恭恭敬敬递到霍澜沧手边。

这剑一递上,霍澜沧也似乎呆了,“罪在不赦”四个字虽然脱口而出,但是诛杀京冥这样的想法却好像从来没有进入过脑海。现在京冥就跪在脚下,剑柄就在手边,弟子们的眼光齐齐落在她手上。京冥微微昂着头,似乎在逼她下手,又似乎期待着某种解脱。

“你……”霍澜沧的手指颤抖起来。

京冥忽然叹了口气——她那么痛苦,若是真的今天杀了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好受。心中的激愤和凄苦慢慢散去,京冥目光明亮起来,忽然极温柔地道:“我来吧。”

霍澜沧的泪水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又硬生生逼了回去,在鼻腔里哽咽成一片酸楚。好像以前无数次遇到敌人,凶险和她不屑为之的阴谋暗算一样,京冥轻轻走到她面前,转身说:“我来吧。”

京冥不忍再看她,左手一扣,剑已在掌。

剑锋上,澜沧隐约的倒影依旧蛊惑着他的灵魂,或许自己应该死在开元寺里小林的剑下,那样……至少大家都不会为难罢。

京冥摇了摇头,一堆嘴边叮咛的话语终于被吞了回去,他是这么的不放心——澜沧,以后你就要孤零零地对付那些人,那些你对抗不了的人了……京冥的眼睛莫名的一热,反手向胸口刺了下去。

“疯了么?”霍澜沧忍不住低叱一声,想也不及想,劈手就向京冥掌中剑锋抓去,触手所及,却是京冥的手背。

几个动作似乎在瞬间完成,霍澜沧的手握在京冥的手上,京冥的手却抢先握住了剑锋。剑尖堪堪递入胸中,在月白的内衫急速晕开一抹血红。京冥心中一荡,翻腕便要握住霍澜沧的柔荑,只可惜她退的极快,轻轻一带,将长剑握在手中,长出了口气。

何止是霍澜沧,铁肩帮上上下下,几乎都此时才透过这口气来。

“你,你这又是何必?”霍澜沧低低道:“你便是有罪,也罪不致死啊。”

“哦?”京冥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语气里有一丝淡淡的失望,只听得霍澜沧不自禁地一个寒战,别过脸去,不再看他,道:“你走吧,一死谢罪倒也不必,铁肩帮从今以后,没了你这号人物便是。”

京冥沾满鲜血的右手紧握成拳,这、这才是她要的结局么?京冥回过头,看了看铁肩帮的帮众,用一种平静地让人生惧的语气道:“是。”

“慢着”,一直站在霍澜沧身后并未开口的程钧忽然伸手虚拦一下:“帮主,你好像还忘了一样物事。”

霍澜沧的脸色却是骤变,喝道:“住口!”

京冥本来已经转身缓缓向外,听到霍澜沧这一喝,心中却明白了大半,他们十六年的交情,彼此间的默契和信任绝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被打破,京冥猛地抬头,他倒是要看上一看,霍澜沧一意阻挡的要命的物事,究竟是什么?

两个老者眼神略一交碰,一左一右同时跃起,伸手向神像之后探去。只是二人身形刚刚带起,霍澜沧双臂一探,左手扣住谢文脉门,右手硬生生扳住程钧肩头,向后一带,怒道:“二位世叔自重!”

她话音未落,第三道身形也已掠起,一个起落闪过霍澜沧。霍澜沧一惊,将手中二人用力一放,向那道人影直追过去,口中喝了一声:“京冥住手,不要多事!”

二人身法都是极快,京冥探手间已多了个白布包裹,霍澜沧如影随形已经跟到,京冥身子一转,从神像另一侧急退而出,霍澜沧猛一咬牙,劈手就向那包裹夺去。

京冥这包裹已经看定,单手一封,二人双掌实打实相撞,京冥足下一软,竟是登登连退了七八步,定住身形的时候,已在庙堂空地的中央。

霍澜沧暗自吃惊,京冥内力本来就极深厚,打通第八关“乾坤通达”之后,当世敌手已然无多,而这一掌却是内虚中空,连自己六成掌力都接不下来,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得罪。”京冥微微平息胸口翻涌的血气,左手托着包袱底,右手已把结扣扭开——包袱里是个白木匣子,推开匣盖,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直冒上来,满满的防腐药物上,端端正正放着一颗人头,双目圆睁,宛如生时,临死前的惊恐和震怒似乎还写在脸上。

京冥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牙缝里慢慢迸出两个字来:“世常……”

盒子里的人头,正是宋世常,天网的直系负责人。京冥的头慢慢抬起,眼中的悲哀慢慢燃成愤怒,向前大踏一步,双目直视程钧,霍澜沧暗叫一声不好,知道极少动怒的京冥已经起了杀机。

“他面色极是狰狞,程钧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霍澜沧肩头一晃,插入二人之间,皱眉道:“京冥,不可对程世叔动粗。”

“是谁?”京冥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竟是霍澜沧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寒冷。她吸了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开口:“无论是谁,既然是铁肩帮的所为,你就算在我身上好了。”

“你?”京冥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凄厉激愤,“霍……霍帮主,就凭你,还没这个本事。”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问?”霍澜沧挪开双目,不想再直面他:“京冥,你也应该清楚,既然你私设门派属实,我身为一帮之主,就不能纵容。”

“通敌叛国,罪在不赦;私设门派,不可纵容……”京冥点点头:“霍帮主大义凛凛,佩服。”

霍澜沧毫不退让,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京冥的下文。

京冥的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反复几次,终于猛一顿足,转身就走。

“等一等……”京冥身躯停住,背对霍澜沧,不知她还有什么话说。

霍澜沧开口也极是艰涩,但依旧正色道:“京冥,把六道堂主印符凭信给我。”

京冥哈哈一笑,右手扯开衣襟,撕下衣囊,猛地向地下一掷,衣囊内五六样小小物件一起滚了出来,印信,卷轴,金创药,一个青玉小瓶,数两散碎金银,还有个嵌着珊瑚的小镜,极是别致精细,想是泉州市面上的南洋货品。

“看来只有这个,倒还是我的。”京冥弯腰拾起那个小瓶,青玉颇为厚实,未曾打碎,只有瓶塞微微震开了些,一股轮回散特有的幽香飘了出来。

京冥从头至尾,再没看霍澜沧一眼,握着小瓶,迈出了海神庙大门。

一干帮众俱都无语,只用目光迎送京冥,他衣襟敞着,露出胸膛上无数深浅伤口,心口处,还有鲜血一缕缕流出。

霍澜沧默默看着他,直到京冥的背影消失在一天白的晃眼的阳光中,他没有回头,也不会再回头了。

“下去吧”,她转过身,对着终身未嫁的妈祖,黯然挥了挥手。

铁肩帮众人也是无语,鱼贯而下,人人俱都体谅二人此番的伤心。只有谢程二人,似乎还有话说,但是彼此对视了几眼,还是不敢在霍澜沧火头之上添油,悻悻地退下。

“你怎么还不走?”霍澜沧缓缓坐在妈祖像的基座之上,下巴点了点人群中不显眼的一个。

“这是京冥临进来交给我的。”杜镕钧低头,手里是那副亮银的流星锤,也不知饮下过多少人血。

霍澜沧接过流星锤,缓缓摩挲着当中银链,思想好像落在极远的地方。

杜镕钧想了又想,鼓起勇气道:“帮主……你,这又何必?”

“什么何必?”霍澜沧低着头:“你们每个人都亲耳听到我在那人面前发誓,说是京冥若有叛帮,我亲手提头去见他……我若不让他离开,信诺何存?”

杜镕钧摇头道:“帮主自己也知道不必谈什么信诺,我到铁肩帮时日虽然不长,但帮主和京堂主在大家伙心里什么位子,我也明白的很。帮下立派虽然一向是逆举,但是既然是京堂主做出来的,就必然有他的目的。”

霍澜沧苦笑道:“我明白,你明白,但这又如何?火鹰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他既然对京冥已经动了杀机,唉!”她长身而起,目光中隐隐有了一丝恐惧:“不是我看低京冥,凭他,还不能和火鹰对抗;我若是将全帮之力搭上,最后也不过玉石俱焚。”

“呵呵,帮主也不是什么惧怕玉石俱焚的人吧。”杜镕钧小心的揣度,一分一分向心目中的答案靠拢:“帮主是想在台州血战之前,赶走京冥?”

霍澜沧猛地抬眼,一双清丽的眼眸之中精光微露,转眼又复平静:“我们苦战了这么些年,严嵩终于恶贯满盈,倒台就在这几个月内。阿杜,我爹爹的遗愿总算已经快要达到,以后的事……以后的事我不想再让京冥插手。我毕竟不是傻子,这样担着他的恩惠,我受不起了。”

“这么说来……”杜镕钧沉吟道:“台州一战,当真凶多吉少?”

“哼”,霍澜沧冷哼一声:“火鹰他心志极大,不想将来有人在朝堂掣肘,但是……我大明儿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危害到戚将军。我虽然转不了火鹰的心思,但是至少可以拼死为戚将军挡过这一劫,算是为大明百姓,报答于他。”

“我有幸见过将军一面……”杜镕钧回忆道:“我,誓死追随帮主,绝无二话。”

霍澜沧赞许地点了点头。

杜镕钧接着道:“但是……但是……”

“什么?”

“但是帮主你也知道,京冥即使为帮主死过百次,恐怕也敌不过今日的痛楚。”杜镕钧躬身一礼:“请帮主三思,我铁肩帮一向长于攻击,短于防御。这回少了京堂主,恐怕……”

“我意已绝。”霍澜沧摇了摇头,一步步走了下来,手里的流星锤在地上哐哴有声。

“京冥若是知道帮主死战台州,也未必就能独生!”杜镕钧急道。

“京冥对我虽然痴情至此,只不过以他为人的血气,也决不会再回头顾及帮内上下了……包括我。”霍澜沧俯身拾起散落一地的物品中那面小小珊瑚镜,是自己爱极的那种,十年戎马,随手买下的妆镜不知碎了多少,女儿的红颜也就这么慢慢老去了……镜中自己疲惫哀伤,面色灰暗,哪里还是那个昔日神采飞扬的霍澜沧?

“何苦……何苦……”杜镕钧仿佛也痴了,思绪缓缓飘到极远处,喉头一阵干涩:“女人的心,都是这么不可琢磨的么?”

霍澜沧冷冷扫了他一眼,杜镕钧自觉失言,忙低下头。

“你不会明白,清君侧,除奸党,还可以说是为了我爹爹。”霍澜沧微微一顿:“但是若要京冥斗倭寇,战台州……那就是为了我了。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事情,我不想再拿着私情把他牵扯进来。我,欠他已经够多了,这样的国事,我不想欠他,也不能欠他……”她慢慢走到大门口,仰首望着苍天:“京冥终究是异族人哪!”

杜镕钧无语,那是一道一直埋在京霍二人之间的鸿沟,现在一分分裂开,俨然不可弥补跨越。他不再说话,私心里,似乎也觉得要一个异族人替自己国家守城御敌,好像是一种耻辱。他用力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想——何必再想这么多呢?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看见明年的春天,至于京冥,至于诺颜……就,随他们去吧。这世上确实有种力量,比相思和承诺,重了太多,太多……

下卷第二十三章独行

快走到了吧……

应该快走到了……

京冥的脚步已经一步比一步重,恍恍忽忽的前行,似乎只想离那个海神庙,远一点、再远一点……

终于一个踉跄,支撑他走了好远的力量在瞬间消逝,象一截砍断的木桩,直直地栽倒地上。这一记摔得不轻,额头似乎有些流血,只是他已经完全不在乎。

“世常,这一回,我不能替你报仇了……”京冥勉强挪了挪身子,强行散开的剧毒在血脉中恣意横行,一分分侵吞着他的生命。“你跟了我,也真是瞎了眼睛,嘿嘿。”京冥不知和谁说话,撑起半截身子,在地上崛起一个小小土坑——人死入土为安,宋世常身子已经不知被扔到哪里,无论如何,也要埋起这颗头来。

轻轻降宋世常的人头放进小小的坟墓,京冥忍不住笑了——以他的气力,想给自己再挖这么一个坟墓,恐怕是做不到了。一片海边常见的灌木,依旧郁郁葱葱长在岩石边——这里离海神庙足够远了么?澜沧……她会发现自己的尸首么?想到霍澜沧的一瞬京冥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愤怒着自己的优柔——人都快死了,不必再死死念着她了吧?

一念及此,京冥伸手将那只小小玉瓶扔进土坑里,这是他的最后一条性命,只不过,卑贱到了没人希罕罢了。

一手撑着地,一手将堆成小堆的泥土推进土坑里,只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让他又一次失去平衡,重新摔在地上。

每个人都有这一天,脸贴着泥土,奇异的香气从泥泞里升起,似乎沼泽一样吸引着一切灵魂。那引力是那么微弱,只有垂死的人在贴近地面的一瞬才会感觉。

京冥已经不知多少次濒临死境,却绝没有一次象现在一样清晰,他清楚地看见了泥土一寸之下的诱惑,深深将脸庞贴了过去,大口地贪婪呼吸着,灵台渐渐一片死灰。

“看来你中毒确实严重。”京冥没有抬头,不远处一个白影在晃动,似曾相识。

白影一点点走近,京冥的脑筋已经有些糊涂,费力思索了一下,才弄明白眼前的人正是小林野,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仰起脸笑了笑,这个人在面前,至少自己不会横尸荒野。

小林野半跪在京冥面前,看着那个昨夜还象魔鬼一样矫健和敏捷的人,现在却烂泥一样地躺在地上等死。

“张开嘴。”小林命令着,眼前的京冥因为死命咬着牙,整张脸都在扭曲。

京冥眼中有一丝光闪过——是解药么?只一瞬间,他极其郑重地考虑了一遍这个问题。

小林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确定京冥眼里的生机完全熄灭,才极其痛惜地摇了摇头,缓缓道:“京冥,既然你不想活下去,我尊重你。”

京冥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沌地感谢,似乎在说“谢谢”,又似乎是在说“睡了”。

“你!你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小林野忍不住吼道,只是自己也觉得无趣——他根本就是在和一个死人说话,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京冥显然听清了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疲倦的微笑,那笑容就这么一直僵硬在嘴角,随着他灰白的眸子一点点冰冷下去。

小林野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好像看着一盏精美之极的油灯熄灭下去,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这边一跳那边一跳地执着着不肯寂静。

“要我帮你?”小林皱眉道,他生平只答应过三个人,做他们的介错。

京冥摇了摇头,一只手向远处指了指,虽软弱,但也不容拒绝。

小林野站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我等你!”

他自己也很了解这种感情,他们这样的人,本不愿别人看见自己垂死时的窘态的。

他转过身子,硬着心肠不去看京冥,他认识这个年轻人才不过几天,却好生敬重他。那个在海浪间扬臂起锚的少年何等潇洒,七天来把酒论剑的剑客何等犀利,即使是昨晚,强敌环伺的时候,那个六道使者又何尝有半丝惧意和迟疑?

他的生命力本来比大多数人都强韧的多,但是现在,却似乎已经完全放弃。

难道真是因为一个女人?小林野莫名愤怒起来,这几天他修为大减,定力下降到了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刚才他或许可以强行把解药灌下去,但是他太了解,一个执着于求生的人,一旦执着于求死,也是谁都拦不住的。或许,他真的太累了……小林野眼眶中忽然一酸,一滴比血冷,却比剑热的液体砸在胸口。

他也会落泪?他六岁那年起就忘记眼泪是什么东西了。

身后一声沉闷的钝响,那是重重摔倒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悉索,再然后,似乎就是永远的安静……

小林野慢慢等待,等待,只是……再没有了第三声响动。

泪水慢慢充盈了眼眶,他知道那个生平仅遇的年轻人,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

京冥,他此生唯一的对手,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

小林野缓缓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似乎不可思议地凝结:京冥双臂张开,反手扳着岩石,正努力地支起半个身子,喘了两口粗气,定定道:“解药——”

小林野心头一阵狂喜,连忙将“素魂”的解药灌入京冥口中。只见他本来已经僵死的眸子忽然活了起来,闭着眼睛,重重喘息了两口,精力陡然一涨,一只右手深深插入眼前的小小坟坑里,咬牙将宋世常的头颅扯出半截,却已力不从心。

小林默默替他将人头捧了出来,有些诧异地看着京冥,不知他哪里生出的一股气,满脸的疯狂和狰狞。

京冥看了人头一眼,忽然立掌如刀,斜斜一劈,只是他一劈毫无力道,掌缘顺着人头的后脑勺软软划了过去,京冥心内似乎已经颇为焦虑,又狠狠吸了几口空气,挺一挺胸,伸手道:“刀。”

小林野反手将腰间的肋差递了过去,丝毫不嫌弃污秽,京冥骤一看见手里的刀,也是一怔,只是再也无心废话,一刀划过,手起处将整张头皮剥落下来。

“没有么?怎么会没有?”京冥的手在颅骨和耳穴细细搜寻,一叹中有难以掩饰的失望:“我不信……他怎么敢这样动我的人?”

“那人既然敢把人头交到你手里,自然搜查过了。”小林野虽然不知刚才京冥忽然想到了什么,但也猜到他定然是猜到一个极大的疑点,才忽然陡生斗志,又有了存活之心。

京冥似乎充耳未闻,手指继续细细搜寻,小林野忍不住怀疑,若是当真一无所获,恐怕他会倒地吐血身亡也说不准。京冥眼光一转,忽然又提起地上的头皮,细细摸去。

“在这里了!”他忽然大吼一声,一激动之下,竟挺身站了起来。他左手提着略有些干枯的人皮,右手指尖却是极细的一点银芒。那宋世常竟将这一丝银芒斜挑入头皮之下,这银芒和发丝差不多粗细,隔着头发无论如何也摸不出来,非得这般剥下头皮细细搜索不可。

京冥指尖一挫一碾,那“银芒”已展开成为一张小指长短的纸条,也不知什么质地,当真是薄如蝉翼,几乎透明。

京冥目光直直定在那张纸条上,脸色又变得铁青,身子一点点站得笔直,将胸中一口闷气一口吐出,喃喃道:“天可怜见!”

小林野淡淡道:“看来,这解药是没错的了。”

京冥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有些尴尬的笑笑:“大恩不言谢。”

“两清而已,你就这么死了,才是我小林家的耻辱呵。”小林野眼睁睁看着一个死人活转过来,忍不住想要叹气。

“那好,后会有期。”京冥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一等!”小林野喝道:“我知道你一肚子怨气,既然不肯找那个姓霍的女人,自然会去找纸条上这个人算帐,我只不过提醒你,你虽然服了解药,但是恐怕现在连那个叫杜镕钧的傻子也打不过。”

京冥只有苦笑。

“你这个人很奇怪。”小林野继续道:“好像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非得把自己打扮成凶神恶煞的样子。但是你相信我,这一回无论你想做什么,一定要先休息三天——至少,你要陪我把十日之饮喝完了再说。

“还喝?”京冥哆嗦了一下。

小林野哈哈笑了起来:“这一回,用你们中国人的方法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