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冥陪着他笑了笑,似乎也很开心:“好,用我们,中国人的方法……”

海神庙还是一样的海神庙,只是人已经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遍地狼藉,京冥留心看了一眼,临走时扔了一地的物什不知被谁带走,他心里多少还有些个安慰。

手里握着的,依旧是带出海神庙的轮回散药瓶,想了又想,京冥还是把它从地里掘了出来。

“来,喝酒。”小林野扬了扬手里的酒壶,他显然不习惯这种粗鲁的方式,手有些拘谨:“我来之前曾听人说过,中国的男人都特别喜欢喝烧刀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京冥笑了,能在泉州地界找到这样烈火一样的烧刀子,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扬了扬脖子,手里变戏法一样只剩下一个空酒瓶。

“我说……京冥,和我回国吧,何必在这里受气呢?我们一起去武藏野,喝酒,练剑,看樱花。”显然是思忖再三,小林野郑重地说。

京冥摇摇头:“迟了。”

“迟了?”小林野皱眉。

京冥捞起又一个粗磁瓶儿,一掌拍去封口,享受着喉咙里火焰燃烧的快感,咂咂嘴:“小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还有笔帐,马上就得去收。”

“马上?”小林野一惊。

京冥嘿嘿笑道:“陪你喝完三天的酒,反正不管是你是我,这辈子再喝烈酒的机会都已经不多。”

小林野有些黯然——象他们这样的人,醉了,就等于死,这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毕竟不是武田,没有侍卫,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是手中的刀而已……而京冥,手里连把刀也没有。一想到这里,小林野将腰间的肋差扔了过去:“京冥,送你……”

京冥接过,随手插在腰带上,笑笑:“谢了……小林,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划你的船喝你的酒,何必在中原找事?”

“我等武田君回来,和他一起去台州办点事情,随后就回去。”小林漫不经心地说道。

“台州?”京冥对自己的敏感有些厌恶了,但是台州实在是太刺耳的地名,戚继光台州九战九捷大败倭寇,这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他们几个去台州做什么?京冥的心忽然狂跳了几下,半涌的酒意褪了个干干净净,静静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去台州?”

“七天吧。”小林随口答道,他显然已经有些醉态了,毕竟有生以来第一次痛饮烈酒,不醉也是万难,口中咕咕哝哝:“从南京城回来,用最好的快马,怎么也要七天。”

“南京?”京冥这下才真的有些糊涂了:“你们去应天府?”

“我们本来就是为曻家复仇的呵。”小林野的喉头有些哽咽了:“我们本来是兄弟四个,可是……曻家两个月前死在一个中国妓女的船上,太郎他们是去察明真相的吧?”

京冥不动声色地听完这句话,冷冷站了起来,将腰间的肋差放在小林面前,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一字字道:“小林野,看来,我们命里注定做不成朋友。”

小林一愣,放下酒道:“京冥,你怎么了?”

京冥的表情很奇怪,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只是久违的寒意从眼镜深处一点点渗了出来,他随手掷开酒瓶,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打听害死碧岫的凶手。小林野,你我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你告诉武田义信,十日之后,我在台州恭候三位大驾。”

他似乎不愿再看小林野震惊之极的目光,一顿足,转身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地上的酒瓶,还哐哐啷啷转个不停。

霍澜沧的人马其实并未离开泉州地界,只是海神庙目标太大,偷偷转移到了海边一个小小渔村之中,正在为海路陆路争夺不休。

此去台州,陆路颇为艰辛,诸堂主全都赞同海路,争论半晌不休,齐齐把目光投在霍澜沧脸上。

“当真乘了海船去台州,哼!”霍澜沧声音不是很大,却带着不可忤逆的威严:“只怕我们只能收尸了。”

她目光如电,缓缓在诸人面前掠过,缓缓道:“我带人先飞马赶去,另外选一稳妥之人押着后队,一路之上,召集铁肩帮帮众,共同行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想的几乎都是一件事——你说的我们何尝不知?只是京冥既然被逐,霍澜沧又能找到什么稳妥之人?

霍澜沧微微一笑:“三义堂一向互为犄角,断然不可拆分,只有请六道堂六位堂主联手押阵。”

右手下一名四旬男子眉头一皱,便要开口,他叫做何炯,是修罗道的堂主,一身武功在六道堂也是佼佼之选,京冥不在,无形之中便顶替了六道堂主的位子。

未等堂下诸人提出异议,霍澜沧已开口:“我知道六道堂从不出头露面,这番行事,也请六位堂主暗中护卫,至于出头露面的事情么——镕钧,你就担当一次吧。”

杜镕钧正在盯着地图发呆,他对地图颇没概念,也不知泉州到台州有多少路程,乘车还是乘马,没想到霍澜沧一语已将大任递到他身上。杜镕钧大惊叫道:“这!这如何使得?”

霍澜沧也没想到他反应会是如此强烈,本以为杜镕钧跟随多日,阅历武功多有长进,可以让他略略放手做些事情,只是看眼前此景,恐怕还是要拨出三义堂一位堂主才行。

身后一个声音接过杜镕钧的话道:“这有什么使不得?老夫留下,协助杜镕钧便是。”

说话之人,正是谢文。

杜镕钧不禁暗自叫苦,刚才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大声了些。但是有六道堂辅佐,押队北上本来也差可应付,但是若是多上这么两个家伙,恐怕想要安静,就不太容易了。

果然,不少人脸上露出不耐鄙夷的神色,铁肩帮多的是直肠子的汉子,谢程二人逼走京冥,大家都颇为不忿。对霍澜沧虽然无人敢加一辞,对这两个外人敢擅自干涉帮中内务,大家已是忍无可忍。

没想到霍澜沧反而点头道:“谢叔叔所说甚是,二位叔叔多年领兵,想必必有借力之处。镕钧,你要多多请教才是。”

杜镕钧灵台一闪,已经明白霍澜沧的用意——此二人最喜指手画脚,多管闲事,霍澜沧想必也是不想让他们跟在身边,误了大事。

“啊……”杜镕钧张大嘴,倒吸了口冷气,苦笑着点头道:“是。”

霍澜沧干脆利落,说走便走,杜镕钧却是大伤脑筋,仅仅泉州一地,分舵便有八百余人,带多少人走,粮草如何筹集,路线如何选定……其中种种,他一概不知,偏偏谢程二人一门心思怀念当年的义军,恨不得气势越大越好,与六道堂吵得不可开交,你说我好大喜功,不明情况,我说你偷偷摸摸,不像大好男儿。

杜镕钧把自己关在一间柴房里,用力揉着脑袋,想要理顺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初到泉州,每每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便心生宁静,但是现在听见海水翻涌,却恨不得一掌挥去,让海潮退走,图个耳根清净。

“镕钧,出来。”一个极低的声音唤道。

杜镕钧一愣,依言打开房门,刚刚一开门,手腕一紧,耳边只听一声:“禁声。”就被一股大力拉得腾空而起,几个起落便出了小渔村。

那人一路身法极快,直到转过一块极大岩石,才放开了杜镕钧。杜镕钧这才惊喜道:“京冥!”

他抬头看去,见京冥面色苍白,青紫的淤血在月光下看的明明白白,眼神却极是安定,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微笑,如同嘲讽。杜镕钧忽然心头一酸,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大声道:“京大哥,你……还好么?”

“没事,正好找个机会睡了一觉。”京冥哈哈一笑,将心内感动之情压了下去:“镕钧,你果然是至纯少年,唉!”

“没事就好,京……京大哥你当真心胸宽广,只怕换做是我,求死的心也有。”杜镕钧由衷敬佩。

“你听着”,京冥苦笑了一下,正色道:“这次押运,陆路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大明官兵不是瞎子,岂能容你们带着粮草大张旗鼓地过路?恐怕出不了福建地界,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杜镕钧点头。

京冥又道:“澜沧的性子,冲动有余,沉稳不足,也是这六年来从来没管过这些琐事,心里恐怕掂不出你这个位子的分量。镕钧,你且记得,真正决定这一战胜败的,不是她,是你。”

杜镕钧心头狂跳,讷讷道:“那……就是说,你知道了?”

“铁肩帮的事情,我想不知道,似乎也很难。”京冥嘿嘿道:“你带着修罗道何堂主,恶鬼道张堂主,地狱道苏堂主三人押运粮草……明日一早,你去鲤城陆记粮行寻他们的老板,叫他给你一枚陆记的粮签,如今泉州大灾,粮行存货全无,但你拿着他的粮签,出了福建地面,便可千石立就。”

“他……他若是不给我呢?”杜镕钧听见有这等好事,心花怒放。

“陆千寻是我们的人。”京冥简单说道:“这些年若不留下些粮仓商号,只怕三义堂早就饿死了。这些粮仓内设六道粮签,天下运转,可以保证三义堂所到之处,衣食粮草无忧。”

杜镕钧似乎只有点头可做。

京冥又沉思道:“只不过,押送的事情,你决不能麻烦他。陆千寻已经取妻生子,家大业大,粮草之外的事情,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你去找一个叫做杨喜的千户,只说自己是泉州粮商,要到江浙贩米,借他的官船一用——我若没有算错,他正好今日返航,你们扮作商户,搭乘官船,自然一路只上绝不会有麻烦。”

杜镕钧惊道:“这,铁肩帮不是从来不和官府打交道么?”

京冥摇头:“无妨。你只要对他说,杨大人还记得黑衣押粮客么?他自然会答应,此人欠我一个极大的人情,你只管要回来。”

杜镕钧也不知他如何四处都有人情,只是这极难解决之事有了眉目,是高兴。

京冥继续交代:“有三位堂主在,这一路上也没多少人动得了你们,你若是看见一个喜欢掸右肩衣服的白衣男子,就对他说,十日之后,莫忘了赴台州之约,他自然不会与你们动手。到了浙江,立即拿陆记粮仓的粮签到周记粮仓支粮……这么来海路就不会有差错了。至于陆路,你叫天人道,人间道,畜生道三道堂主拿我——呃,拿六道堂主的印信发下飞令,叫各地分舵在本地辖区招募人手,编为百人一队,不可集中闹事,逢县统计人手,逢州上报澜沧,潜行到台州。他们一路上经过七个分舵,不许倾巢而动,每日发出千人,到下一个分舵便留下休息,再命下一分舵的千人行动,如此一来,既不会打草惊蛇,也免得到了台州全是疲兵,打不了硬仗。澜沧不肯告诉我她究竟要多少人,做什么,你只管发下令去,真到有事,这条运兵之路不会断绝便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沙地上将分舵勾画出来,手指所到,是一条区区折折的长路,京冥叹道:“这么一来,铁肩帮六年的经营便拿出了半数给澜沧打这场仗,我们本是江湖帮会,不过对付的敌人颇为特殊,天人道一刻不敢休息,总算成就了半个义军队伍。”他边说边看杜镕钧,恨不得他当即便能将一切谋略牢记在心:“镕钧,六道堂堂主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你且记住,无事不可让他们六人碰面,他们单独行事,恐怕力量会大得多……而若要他们合聚,非澜沧不可,你,只怕还不够分量。”

杜镕钧只想说:“恐怕要他们合力,帮主也未必能够吧……”但是看着京冥脸色,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京冥用力摇了摇头,他说出来虽然容易,但是其中条条,杜镕钧如何能明白?他探手取出一张手绘图卷,递给杜镕钧道:“六道堂埋下的暗线,这里我都标明了。这几年一直要六位堂主各行其道,六道运转倒是自如,但是……但是……总之,你尽快看熟,先莫要妄想指挥调度六道,能回复他们的运转,平衡力道,也就算居功至伟了。”

“是。”杜镕钧也正色道:“我别的虽然不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京冥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打转,足足有半刻钟之久,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杜镕钧被他看的心中发冷,努力笑了笑。

京冥忽然一声长叹,似乎有着极大的无奈与悲怆,右手又探入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递给杜镕钧,上面四个字正是京冥的手迹——《乾坤心经》。

京冥的手竟然有些颤抖,看着杜镕钧,慎重之极:“这本心经,就是明教密宗的心法所在,镕钧,我和火鹰一身功力,都是出自这本心经,你要收好!”

杜镕钧的手,也莫名其妙开始发抖,他听说过火鹰京冥二人这几年一直钩心斗角,一半为了铁肩帮,一半却是为了一本秘笈上的心法参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京冥会把这本书交到他手上。

京冥看出他的惊异,也懒得解释太多,只摇头道:“你武功太差,若无极高明的内家功力做底子,我教你那些招式,也没什么大用。镕钧,我本想慢慢调教你,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这本册子和那幅图,都是我昨夜赶出来的,只盼你明白我的苦心。”

杜镕钧只觉得手上几张白纸,重愈千钧,挺胸道:“京大哥放心,杜某虽然愚钝,也一定全力以赴,无论如何保全铁肩帮的基业就是了。”

京冥苦笑:“我也没想过,保全铁肩帮基业的大任,竟然要交到你肩上……罢了,领悟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册子上我已将将心法的破解和修炼之道尽数标明,京冥毕生功力也就在这里了。镕钧,你给我记住一件事,看熟了之后,立即烧去,无论如何,不能落到火鹰手里,明白了么?”

杜镕钧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明白!”

京冥负着手,向海里走了几步,虽然泉州气候炎热,但毕竟腊月的天气,海水还是冰冷刺骨。京冥看着远处黑黝黝无边无际的一片,似乎精魂已经飞去了什么地方,长发飘飞,飘逸不似凡人。

杜镕钧不敢打扰他,只默默看着,京冥的事情他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从海上飘来的孤儿,谁也不清楚他的根在哪里。

难道……那黑茫茫的远方,是他的故乡?

“你去吧……”京冥的声音被海风一吹,变得分外缥缈:“她与火鹰必有一战,镕钧,我怕那个时候,我已经帮不了她。”

杜镕钧自然知道那个“她”是谁,他自问对诺颜一往情深,但是见到京冥,才明白“情深似海”这四个字。

京冥又向前走了几步,海水没到了胸膛,杜镕钧忍不住惊叫一声:“京大哥!”

京冥哈哈大笑,转过身来:“怎么?怕我自尽么?你放心,我想死在海里,十六年前就死了,何必等到今天?何必等到今天?何必等到今天——”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怒吼咆哮,月光之下,海浪似乎也受了鼓舞,渐渐翻涌起来。

在被海水淹没的最后一瞬,京冥身形一动,拔地而起,在空中滴溜溜一个旋转,无数水珠四处飞溅开来,长发忽然四处飘飞,在深蓝的天空留下一个漆黑的魅影。

一转之下,京冥已落在沙滩之上,拍了拍杜镕钧的肩膀:“告辞!”

说完,转身翩然离去。杜镕钧恍惚间忽然忆起,自己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他离去的背影,都如此落寞孤单,从来不肯回头。

只是这一回,京冥的脚步忽然停住,他慢慢回过头,一字字道:“我怕是真的快要回去了,镕钧,若是你有朝一日武功大成……替我、替我照顾澜沧。”

京冥竟然看上去有些狼狈,他急急回过头,身形消逝在无边的月光中。

回去?回哪里?杜镕钧看看漫漫无边的大海,心内纳闷起来,难道京冥对中国已生倦意?真的要回家乡不成?

只是临别一语,当真有如托孤,杜镕钧也被感染得有些悲伤……

他向着渔村走去,尽力记住京冥今夜交代的诸项事宜,生怕自己一时没听清,忘了一件。

“啊哟!”他忽然想起一事,惊叫:“如果帮主和火鹰翻脸,诺颜她……她如何是好?”

只是此事急也无用,只盼下次见到京冥,求他带出诺颜来。

“镕钧!你跑到哪里去了?”一个黑影忽然撞了过来,正是恶鬼道堂主张啸人,他一把扯主杜镕钧,手劲大得惊人:“快点去看看,出事了。”

杜镕钧头皮一麻,拔腿飞奔——

租来的一户民房,安置的本是谢文程钧二人,只是现在挤满了铁肩帮帮众。杜镕钧奔去看时,只见谢程二人已经横尸于地,胸口两个淡红的掌印,轻柔的几乎分辨不出来。

“这是……”杜镕钧看看周围。

张啸人掩上他们二人的衣襟:“不必看了,能使出这种掌法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何炯道:“京堂主不是挟私报复的人,此事必然事出有因。”

顿时,大家点头点成一片,这二人极不得人心,似乎大家都有为京冥开脱的意思。

“好快的身手……”杜镕钧喃喃叹了一声,忽然朗声道:“诸位大哥,常言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围在这里看,也没什么大用,不如趁着晚上,速速把人埋了,还有大事要商量……那个,那个,小弟我冥思苦想,想出,那个,几条计策来。”

众人轰然答应一声,这是动静太大,不少村民已经被惊动起来,挤在人群之外。

何炯的修罗道负责暗杀,处理死人正是轻车熟路,挥手叫两名弟子拖走尸身。杜镕钧立即将适才听见一一道出,边说边打探般看着周围众人的目光,唯恐自己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大家不肯听从。

只是大家非但没有非难之色,反而一个个面露微笑,若有所悟,一直纠缠眉梢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是!”六个堂主一对眼色,齐齐站起,对着杜镕钧躬身道:“属下尊令!”

下卷第二十四章旧日刀锋且叮咛

千里挑一的名马,果然不同凡响,一路向北,寒意渐渐逼来。

金陵城已在望。

京冥跳下马,向路边小小饭铺走去,他摸了摸囊中的散碎银子,笑笑,找朋友借马倒是不费力气,不过若是蹭几顿饭,他实在开不了口。

京冥挑出碎银子里最大的一粒,推到饭铺那个小姑娘眼前——“给我一斤牛肉,剩下全要烧饼。”

那个小姑娘吓了一跳,抬起头,见眼前的年轻人瘦削非常,脸色极是不好,一双明亮的眼镜似乎蕴满微笑,面颊上一块青色淤血,额头上暗红的伤疤刚刚收了口。虽是如此,小姑娘一双眼镜偏偏已是转不开地方。

“给我一斤牛肉,剩下全要烧饼。”京冥又把碎银子向前推了两寸。

小姑娘的脸一下子全红了,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物,这条道上每日都有江湖人物经过,几个名满天下的侠少她也是打过照面的。只是……只是这个年轻人似乎有种奇异的光彩,丝毫不被满面风霜阻隔。

牛肉很快就端上来了,京冥笑笑,盘子显然是擦了又擦的,牛肉切的很是整齐,瘦肉又多,汁水又足,和其他桌的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京冥有点后悔了,早知道长得英俊就可以骗饭吃,刚才不如换一粒小点的银子……一想到这里,他脸上也有点发烧,讪笑着狠狠骂了自己一声:京冥啊京冥,怎么这样没出息!

那小姑娘却又走了过来,将一碗牛肉汤放在他面前,热腾腾地颇是诱人,目光一触及京冥,偏偏又脸红了,咬着嘴唇道:“我……你……你点的太干……这个,不要钱。”

京冥目光左右一转,好在没人听见这句,不然当真人丢大了。他抬头道:“多谢。”

小姑娘一天里第三次脸红了。

京冥的心情莫名好了很多,他知道那个小丫头一直在瞟着他,而且也知道,那个小丫头一定很吃惊——这么个文文静静的少年,食量实在有些惊人。

转眼间牛肉便下去了一半,京冥硬生生将剩下一半省了下来,少时进城少不得有场恶战,他必须随时能吃上一顿饱饭。他随手拈起一根竹筷,双指一错,筷子一分为二,京冥小心翼翼将剩下烧饼剖开,把牛肉一片片塞了进去。

“五斤牛肉,一碗面,要快!”忽然又一个声音传来,京冥随眼看去,心中却是咯噔一下,柜台前那人一袭青袍,显然带了具面具,可惜手法颇为拙劣,行家一眼便能瞧出。

“酒菜不要么?”小姑娘招揽生意:“我们这里有上好的——”

“不用。”那人说话极是简短。京冥忍不住又多瞧了他一眼,那人身形标枪般挺直,不喝酒的江湖人有很多种,他却好像就是京冥最熟悉的那种。

那人恰好也看了眼京冥,正瞧见他大费周章填烧饼,忍不住嘿嘿一笑。

京冥的脸色有些变了——那人只是这嘿嘿一笑,却忘了压低嗓子,他已经听出了来的是谁。他指了指对面的凳子,低声道:“坐!”

那人的目光也在瞬间冷了下来,一步步走过来,坐在他对面,顺手捏起一个烧饼,道:“两钱银子,是一盘牛肉,五十个烧饼;若是直接买牛肉烧饼么,嘿嘿,好像只能买四十个……堂堂六道堂主,怎么混到这个地步?”

京冥伸手将那个烧饼从那人手上拿了下来,稳稳叠在面前盘子里,也笑笑:“金陵城里有的是字号老店,好酒好菜断然不至于短缺……严太师座下的大红人,怎么也到这路边野店用膳?”用膳两个字,说的又轻又慢。

“你……”那人刚要说话,小姑娘已经把牛肉和面送了过来,那人忽然觉得好笑,指了指盘子:“你要是不介意,一起再用些,看来你还没有吃饱。”

“多谢。”京冥老实不客气提起筷子:“吃饱些,免得过会动手没了力气。”

“嘿嘿。”那人看来也是饿了,吃相却极是斯文轻慢,比京冥中看许多:“我和你,没什么动手的机会了。”

“哦?”京冥低头道:“看来你真的和左手闹翻了,右手。”

“吃饭吃饭!”右手虽然带了面具,但是听见“右手”二字,还是微微一颤,道:“我和左手闹翻,本来就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我想不通,京堂主你是怎么回事?你……你不会和霍澜沧闹翻了吧。”

京冥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浑身的肌肉似乎在瞬间缩紧,看见他这个好像被砍了一刀的样子,右手不禁有些后悔。

“吃饭吃饭……”京冥嘿嘿一笑:“说那些不相干的事情做什么?”

两人不再说话,低头大吃,他们确实都想不到,居然会有一天和对方分吃一个盘子里的牛肉。

酒足饭饱,小姑娘走了过来:“这位爷,一共是三钱二分银子。”

右手懒洋洋向椅子一靠,拍了拍衣囊,斜眼看着京冥。

京冥忍不住笑了,接着就开始大笑,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他随手扯出钱囊,向那小姑娘手里一塞,一手提起烧饼,一手拉着右手,道:“走!”

“等一等……”小姑娘忽然喊道,怯怯递过来一张帕子,水绫的面上,绣着一朵芙蓉花,她笑着:“这位……呃,公子,你的烧饼总不能总是提在手里吧。”

京冥狂笑的神态定住了,拉着右手,一言不发大步走出了饭铺,任由身后小姑娘的泪水潸潸而下……

这些做着江湖梦的小女孩,他向来是遇见一个,打碎一个,当真陷进那个世界,又岂是一个万劫不复能说的尽的?

“右手,你……”京冥的话在口中转了转,不知该不该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