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用手指抠着水里的石头,好不容易扶着他爬出水面,顾潇缓了口气,颤抖着手摸出琉璃片定睛一看,发现自己两人已经被冲出了一段距离。

岸边有一片山林,只是临近北地,草木并不旺盛,秋时又正好是枯黄萧索的季节,两个人走进去,就跟暴露在空地上的兔子没区别。

只是现在也没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抓着少年淌水上岸,刚一踩到地面,全身力气都没了,手脚软得像面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走进林子里。

拼着一口气走出老远,眼前的树木从稀疏到渐渐茂密,两人这才瘫坐在地上。顾潇气还没喘匀,身上伤口被水撤得更裂,疼得他龇牙咧嘴,只好哆嗦着手摸出药瓶准备上药,可惜摸了个空,想来那小小的药瓶子不知道被冲哪里去了。

暗叹一句倒霉,顾潇把思绪从惊心动魄的战斗里拔出来,这才想起自己是杀人了。

他下山以来伤人多,真正杀人却还没有,哪怕是在荒野客栈,也不过是断了木柱压得店家难以追上,手上的刀虽然厉害,却从没要过命。

毕竟还是个绮岁少年,谁能真的做到视人命如草芥,把杀人当宰畜牲呢?

可是今晚,他杀了三个人,当时情急之下并不觉得如何,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惊大于怕的。

他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道声音:“多谢这位英雄。”

顾潇欣然回神,这才有机会打量身边的少年,借着惨淡星光,隐约可以窥见个半大少年的轮廓,声音是正当这年纪的沙哑,但语气很是有礼。

“不客气。”顾潇曲起一条腿,好奇地问,“你叫什么?”

少年满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儿,他哽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顾潇翻了个白眼,可惜黑灯瞎火无人得见。

少年沉默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要从葬魂宫手里拼命救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顾潇叹了口气,“一个长得像肉丸子实际上也是个肉丸子的小孩儿涕泪交加地求我,让我去救他那被坏人抓去即将下锅的哥哥,所以我就来了。”

少年一怔,随即喜出望外:“阿尧?”

“看来是没错了。”顾潇看向他,“所以,肉丸子的哥哥应该怎么称呼?”

“我叫,楚珣。”

少年的回答简单明了,也诚挚无欺,顾潇反而沉默了。

他没听过楚尧的名字,却听说过楚珣。

大楚皇室以国为姓,当今圣上有九位皇子,其中被立为储君的大皇子早年病逝,只留下嫡长子作为皇长孙,为圣上所喜,赐美玉为名,是为楚珣。

由于早有怀疑,顾潇眼下并不诚惶诚恐,只是有“果然如此”的平淡,紧接着就生出不祥的预感。

“朝廷中有叛贼与武林势力勾结,走私兵器火药,暗杀各处要人,意图让各地镇守官员疲于应对,无力支援北方。然而眼见北方战事依然僵持不破,这些个亡命之徒便通过叛贼线报,找到了微服出宫的我和阿尧,打算将我们带去前线交给反王,威胁守关大将。”楚珣年纪不大,说话很有条理,聪明冷静得不像十二三岁的少年人,“我抓住机会放跑阿尧,也是希望他能把这个消息带出去。”

情急之下的想法,虽然仓促,当时却也没有更好的做法。

可惜肉丸子光长肉,没长脑子这句话顾潇没说,而是换了比较委婉的说法:“可惜他太小了,不懂你的意思,只能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闯,希望能找到人来救你。”

楚珣苦笑一声:“不管怎么说,能从葬魂宫手中脱困已经是大幸。”

“现在就松口气还太早了。”顾潇捡起树枝在地上划拉了几下,“动皇室的人,可是在拿脑袋拼命,他们这一次都会变成水蛭咬住我们不放。”

楚珣:“我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否则后患无穷。”

顾潇心里明白,楚珣以真名实姓相交,并非感念什么救命之恩,只不过是他眼下别无他法。

他太需要一个能保护他回到安全所在的人了,怕死也好,大局也好,楚珣和楚尧都必须好好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出身宫闱的少年将自己性命跟家国绑成一线,一同交付给自己这个陌生人,赌的不是人情冷暖,而是恩仇道义。

顾潇若是应了,便如负千钧重担,举步维艰,一不小心就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若是不应

他很久没说话,楚珣也安静地等着,半晌后,顾潇才开了口:“你想去哪里?”

“先去找阿尧,离北方越远越好。”楚珣心头一喜,努力在脑海中回忆,“距眠枫城不远的瑜州城里,守将陆大人是我九皇叔的亲信,素来亲民爱国,应是可信。顾大侠若能将我兄弟二人送到陆大人处,便再无顾虑,他日必定重赏以报!”

顾潇扯了扯嘴角,肩膀上陡然压了这样重的担子,眼下根本笑不出来。

第32章 轻狂(八)

顾潇这十几年来走过最艰难的路,就是带着楚珣回金水城这一路。

葬魂宫的杀手层出不穷,几番死里逃生,顾潇就算是艺高人大胆,现在也几乎成了惊弓之鸟,夜里哪怕一阵大点的风声,都能把他惊醒。

他来时只用了两天,回去却耽搁了五天,那些杀手简直是无孔不入,哪怕路边一棵粗大点的老树,都可能在你路过的时候突然落下天罗地网。

从死人手里夺了把刀,顾潇一路上就跟躲猫猫一样带着楚珣东躲西藏,把小时候闯祸躲灾的本事都拿了出来,依然被紧咬不放,五天下来楚珣身上添了伤,顾潇更是疲累到了极点。

他从没有如此感谢师父师娘这些年来不容懈怠的教导,也从没有如此深刻感受到自己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些个嬉笑轻视统统被顾潇自己踩在了脚底下,他像沾水的棉花一样拼命从对手身上学习一切有用的经验,逼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成长起来,更不仅仅用武力面对困难,还要学着抓住各种各样的机会捉隙突围。

等到他好不容易暂时甩开追兵,带着楚珣回到金水城的时候,已经是五日后的黄昏。

顾潇筋疲力尽,仍是不敢大意,整个人绷成了拉紧的线,警惕着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他没有直接带着楚珣去那家客栈,而是在城里绕了大半夜、确认没有鬼祟跟上之后,才换了身打扮,带着楚珣去找楚尧。

向掌柜的打听一番,得知这几日来无甚异样,只在三天前有一带刀女子来过,至今住在店里。

顾潇心下松了口气,带着楚珣上了楼,先走到那刻印的房门前,隐约可见里面烛火通明。

他敲了敲门,勉强挤出个笑容,模仿着店小二的口气:“新出的杏花酒,佐了糖渍梅子,客官要不要?”

一声轻响,门开了,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电射而出,准确无误地揪住顾潇一只耳朵,以土匪的架势流氓的气质把他往屋里一拖,单手按在了桌子上。

门外的楚珣被吓了一跳,呆若木鸡。

“外边的,愣着作甚?进来!”动手的是个身着绛红衣衫的女人,长发高挽盘髻,除了斜插一支乌木簪外再无饰物,一手提着把玄色长刀,一手揪着顾潇的衣领,左腿抬起踩在凳子上,只一个眼神,就比楚珣曾见过的大内供奉更凌厉。

楚珣犹豫了一下,看到顾潇投过来的眼神,还是乖乖进来了,顺手关上了门。

这一进来,才发现床铺上隆起一小团,只露出个黑乎乎的脑袋,正是睡得猪狗不如的楚尧。

一路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兄长看到幼弟这天真不知愁的睡相,总算松了口气,转头只见那女人看也不看自己,抓着顾潇耳提面命:“好小子,胆儿肥了啊,什么事都敢管!”

顾潇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疼疼疼!师父别、别揪我耳朵,扯掉了快!”

“不听话的耳朵留着也无用,干脆割了给我下酒。”冷笑一声,顾欺芳倒是松开了手,回头一瞥那一站一躺的俩崽子,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

顾潇赶紧蹦出三尺远,手揉着被扯红的耳朵,直咧嘴吸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娘教我的!我错了吗?”

“他可没教你不自量力。”顾欺芳捞过桌上酒壶饮了一口,把壶磕得震天响,屋子里顿时噤若寒蝉。

“俗话说‘江湖庙堂两不接,泾渭分明不相合’,你是下山半年把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她从怀里摸出书信,压在桌子上用内力震得粉碎,目光仿佛要把顾潇嚼碎了一样,“你有本事做,现在就别怂啊!做事的胆子是气沉丹田增肥出来的吗?”

见一向嬉笑怒骂没个正形的师父眼下真在气头上,顾潇不敢吭声,任由顾欺芳当着俩孩子把自己训得狗血淋头,感觉师父是把胸中两点墨兑水成了两大缸墨水,随着唾沫星子喷薄而出,可谓是字字珠玑震耳发聩,骂得他头都不敢抬。这一长串不带歇气的训斥从顾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大致过滤出两个重点,一是他行事莽撞、不自量力,二是打扰她与师娘的养老生活,着实大逆不道。

等顾欺芳搜肠刮肚地把最后一个字儿也骂完,才用眼神示意他一边凉快去,转身看向楚珣和楚尧。

楚珣也是才发现楚尧并不是睡着了,而是被人点了睡穴,便偷偷给他解了穴,本以为这娇气的堂弟定会苦闹,没想到楚尧眼睛还没睁就听到了顾欺芳一番节节拔高的骂声,竟是无师自通了龟息大法,一动不动活似睡死了。

楚珣:“”

顾欺芳“哼”了一声:“醒了就别装死,皇帝家的儿孙就这德行,倒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两兄弟被这胆大包天的刁民震惊当场,顾潇也不面壁了,扭过头来就惊诧道:“师父,你知道他们是谁?”

顾欺芳慈祥地看着楚尧,皮笑肉不笑:“我可是个凶残的女土匪啊,他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把心肝儿挖出来吃了。”

楚尧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楚珣:“”

顾潇想起当时的随口诬陷,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欺师灭祖的逆徒,大概要被清理门户了。

顾欺芳不知道是狗胆大过天,还是自觉江湖草莽压根儿没把皇家放在心上,伸出爪子勾了勾指头,楚珣还在呆立,楚尧已麻溜下床,迈着款款如滚的步子跑了过去,乖巧熟稔地抱住她的小腿。

她顺手摸了把小孩儿脸上的软肉,这才示意顾潇过来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听完之后问道:“所以你是打算再去一趟瑜州?”

顾潇一怔,下意识地点头,结果还没点下去,就被顾欺芳一巴掌拍成个偏头落枕。

师父这一定是赶上每个月那几天不舒服了!脾气忒大!

顾欺芳一手拿起酒壶满满斟了杯,嘴里慢悠悠地问:“年轻有为的顾少侠,你是觉得自己武功盖世、天下无双,差不多能以一当百,拳打葬魂宫,脚踹八方英豪了是吧?”

顾潇愣了愣,想争辩几句,顾欺芳就好像窥得他的心思,继续道:“你认为自己能瞎猫踩上死耗子,有惊无险地把人从雁回河带回金水城,就算是了不得的本事,再来几波也能依样画葫芦应付了是吧?”

顾潇一噎,道:“师父,送佛送到西,我总不能就这么把他们给丢了吧?万一要再出点事,前功尽弃不说,回头我还是千古罪人。”

顾欺芳慢吞吞地把酒喝完了,抬起眼皮看了看他:“你咋这么大脸呢?”

顾潇:“”

“顾潇,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她放下酒杯,不笑的时候,那张寡淡的容颜更没了明艳,反而死气沉沉如同棺材板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静静地看着顾潇,黑白分明的双眼褪去嬉笑温柔,竟然如刀刃一样锋利凛然。平时还插科打诨开黄腔的嘴现在一字一顿地说着冷言冷语,不觉讥讽,而带有一种莫名的理所当然。

顾潇的身体不自己地颤了颤,双手握紧拳,想喊声师父,却连嘴都不知道该怎么张开才好。

他喃喃道:“我错了吗?”

顾欺芳一笑,不置可否,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顾潇的肩膀,道:“是非对错先不定论,单说你,以为自己下山这半年长了见识,在生死输赢间打了几个滚,就真能无畏所有的大风大浪了?”

顾潇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呵,还不算无药可救。”顾欺芳深深地看着他,“潇儿,你告诉我,这一路上你带着他亡命而逃,心里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楚珣屏住呼吸,楚尧虽然不大懂,却也被这凝重的气氛吓得不敢插话,乖乖地抱着顾欺芳的腿。

半晌,顾潇才道:“我在想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对啊,如果失败了,你要怎么办?”顾欺芳笑了笑,带着尖锐的嘲讽,“你今年还不到十七岁,家不成业未立,要是失败了,横竖不过搭上一条命,除了我跟你师娘,没人会为你牵挂。但是这两个孩子怎么办?天家皇子落入敌手,北方军民怎么办?”

她的口气是难得严厉,顾潇听她细细说来,那些强自压下的后怕现在都席卷回来,手脚冰冷。

“你觉得自己一肩担起家国大事,是行侠仗义,是义薄云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这副身板儿是不是铜筋铁骨,撑不撑得起这些负担?你到底哪来这么大的自信,觉得能够风雨无阻?”顾欺芳寒声道,“顾潇,你现在,也不过是比他们大几岁而已的孩子!”

顾潇心头一滞,他近乎茫然无措的目光一一扫过楚珣和楚尧,一时间不知道能说什么才好。

见这小兔崽子总算把那点不自量力的胆气压下,顾欺芳这才徐徐松了口气。

常怀道义之心是为人处世的理所当然,但是若没有本事承担后果,不过是耽误时机,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