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我十个指头数两遍都不够。”楚尧想了想,“但是他们驾了四辆车,我和哥哥被绑在中间一辆,却只被两个人看守着。”

“你哥哥把你放走的时候,有说过什么话,或者给了你什么东西吗?”

楚尧咬着手指头想了很久,强迫自己去回顾那一夜惊慌破碎的记忆,顾潇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他说‘北边起风了’,还给了我一个小布包。”楚尧在身上摸了摸,可是一路颠簸,那随手拿碎布包起来的玩意儿早被弄丢了,他只好努力回想着里面的东西,“布包里是一撮黑色粉末,闻起来很臭,就像恩,就像过年时放炮仗的味道!”

“北边,起风了?”

顾潇皱着眉头,心念急转,在某一刻忽如惊雷在脑中炸响,顿时脸色大变!

金水城这个地方,是南北交界之地,从眠枫下金水,路线是一行向南,因此他事先推测葬魂宫人是想回迷踪岭,但是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在此地弃马换船,从水路北上!

顾潇这段时间虽然走的地方不多,但是对边关战事有所耳闻,听说北方有藩王造反,勾结蛮族大举兴兵叩关,幸被边关守将抵死相抗,北方卫所守备均连成铁桶一线,才没让逆贼得逞,只得退军七里,隔河驻守,依然虎视眈眈。

北方战事紧急,内城也暗流疾涌。听说有不安分者已经开始走私盐铁生意,趁着乱世牟取暴利,不惜于叛贼内应勾结,武林中有些无道势力甚至已开始接手针对朝廷要人的暗杀,以及对火药兵器之类的劫掠。

味道刺鼻的黑色粉末,很可能是火药,而这两个孩子

顾潇眯了眯眼,深深看着眼前手足无措的小肉丸子——

他倒是疏忽了,这天下姓楚的人不少,但是真正值得葬魂宫大费周章的不多,而其中最贵不可言的,却是那以国为姓的天潢贵胄啊。

第30章 轻狂(六)

顾潇动笔写了一封信,跟驿站要了信鸽送往飞云峰,然后才把楚尧拎到个僻静角落,也不说话,就这么深深看着他。

打孩子不是他的作风,但是吓唬孩子他却见得多了,小时候他最怵的不是师父手里那把鸡毛掸子,而是师娘不言不语时看过来的眼神。

威重如山,势沉似海。

楚尧被他盯得腿肚子都打哆嗦,生怕自己哪里惹着了这看起来脑子就有病的人,但他虽然吓得脸色发白,却好歹忍住没流眼泪,坚持着抬头跟他对视。

顾潇看得有些惊讶,心道这小肉丸子还很有几分骨气胆色,将来不是倔牛脾气,就是死心眼子。

这么想着,他和缓了脸色,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去做,但是这件事牵扯得太大,实话跟你说,我有点怕。”

顾潇今年十六,混迹江湖不过半年,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没说惹麻烦不嫌大。

如果他猜对了,那么这件事就不是普普通通的江湖恩怨,而是事关家国生死,顾潇自问身无二两肉,肩膀挑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楚尧眨了眨眼睛:“你怕死?”

在他如今仅有的认知里,死亡大概是最可怕的东西了。

顾潇摇了摇头:“我更怕害死别人。”

“不都一样是怕死吗?”

“一个是一了百了,一个是死了都不得安心。”顾潇蹲下来,“人这辈子最怕的是问心有愧,所以你想做这样的人吗?”

楚尧此时还不能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只凭着本能懵懂地摇摇头:“不想。”

“乖孩子。”顾潇这一次倒是没手贱去摸他的头,而是保持着这样平视的姿势,“我会去救你哥,但不能带着你。我会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你藏起来,然后会有人来送你回家,你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楚尧闻言抓住他的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要跟着你,我怕!”

“带着你,我就什么都做不了。”顾潇笑了笑,“你可想好了?”

楚尧瘪着嘴,犹犹豫豫地松开手,嗫嚅道:“你一定要带我哥哥回来,别骗我。”

“放心,我从来不骗小孩儿。”

“我八岁了!”

“毛长齐了吗?”

“”

“这就对了。”顾潇站起身,拉着楚尧的手,“我先把你藏起来,不许闹。”

他刚才那封信是寄给顾欺芳,毕竟眼下除了师父师娘之外没有谁可以让他毫无顾忌地托付信任。在那封信上,他写了一家客栈的位置,这地方在金水镇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店家他也在早上见过,是个忠厚之人,于是他开了两间房,交足了银钱,然后嘱咐楚尧平日少出门,每日饭食都在房中用,再在另一间房外画了只小小飞鸿,这才放心准备离开。

楚尧一直看他忙活,心里七上八下,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好忐忑不安地坐着,直到这时才开口:“你让什么人来接我?”

“我师父,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腰间有把黑色长刀,表情很欠揍,你一看就知道。”

楚尧这才放下点心,觉得这混蛋哪怕不说人话,但好歹手上功夫过得去,他师父应该更靠谱一点,没想到就听见顾潇补充了一句:“就是昨晚我跟你讲的那个女土匪,别怕,她从良了。”

“!”

顾潇赶在被孩子抱腿之前一溜烟儿窜了出去,跑出好远才抹了抹汗。

他去行驿找人问了路,北方前线是在惊寒关,距此路途遥远,在这短短两天里,别说那些人是走水路,就算插了翅膀也绝对没到那里去,想在半路截下应该还有机会。顾潇找经验丰富的行商画了张简略地图,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决定绕路而行。

水路胜在隐秘,想来他们没打算惊动关卡,难免会失于早晚和迂回辗转。顾潇买足了水和干粮,再买了匹好马,心中算着行程脚力,一路策马狂奔,连跑了两天,差点儿连自己都找不着北,这才发现了一片芦苇荡。

前方不远就是“雁回河”,船行数里就可转陆路,已经靠近了北地,按理说此地应设下关卡,但是这雁回河暗流湍急,中游之后飞瀑而下,两岸怪石嶙峋,山势陡峭得很,可谓一道天堑,若非艺高人胆大,人也不会来这儿跟老天爷赌命。

眼下正是黑灯瞎火,乌云蔽月,只有稀疏几点残星,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顾潇把马放了,自己折了根芦苇垫脚,他学刀不过六年,轻功却已经练了十二年,虽然还不如顾欺芳踏水无痕,却已把“一苇渡江”练出了些火候。

他趁着夜色沿河岸略略查探了一番,没发现什么端倪,想必这两日来没有船只或者车马从此路过,于是放下些心,安静藏在了芦苇荡里。

他趴了近两个时辰,河面上还是半点行迹不现,顾潇不禁有些慌了。

遇到楚尧的时候毕竟为时已晚,手中掌握的线索不多,大半还是凭感觉猜测。这一路日夜兼程,满心都是唯恐赶不上对方,却忘了也许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顾潇犹豫着要是再等一个时辰不见情况,就冒险向官府那边报信,之前不如此作为,不外乎江湖庙堂泾渭分明,外加他也不清楚官场如今那些人可信,这才决定自己拼上一把,若是猜错了这一次,那就只能铤而走险了。

幸亏老天爷还是眷顾了这只瞎猫。

在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时候,终于借着点点星光,在江面上看到了几艘船只影子,没展旗,也没点火把,不晓得撑船的人到底有何本事,竟然能在这黑夜流水中行路无碍。

顾潇想了想,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块叶片状的琉璃镜。

这东西是幼时顾欺芳给他的玩物,据说是友人从西域带来,雕琢精美不说,还能视远如近,即便在夜里也如观白昼,可算是他有时上房揭瓦掏鸟摸鱼的一大依仗,即便长大了也没舍得丢。

顾潇闭上左眼,将琉璃镜贴在右眼前,昏暗的夜色如被拨开沉雾,内中掩藏的一切分毫毕现——三只不大不小的船,外表普普通通,船头船尾各有两个黑衣人,中间船舱被油毡布盖着,觑不见里面一星半点。

来了!顾潇心中一沉,奈何距离太远,他根本听不到船上动静,只能依稀看到那些黑衣人彼此间偶有交流。思量片刻,他叼了根芦苇管在嘴里,悄无声息地下了水。

他毕竟是南地生人,水性自然极好,又做事谨慎,沿着芦苇荡迂回靠近,然后一口气潜了下去,紧贴在最后一艘船的底部,中间不小心激起的水花,还不如一条鱼蹦跶得厉害。

他选择这条船是有原因的,前面两艘船吃水差不多,想来里头装的东西重量相若,而这最后一艘的船舷下陷却要深些,如果上面不是多装了东西,就应该是多载了人。

本打算离得近好偷听,可没想到他这位置虽然隐蔽,但不利于耳窃,憋了会儿气却连个鸡毛蒜皮也没听清。顾潇一边像鱼一样小心吐着气泡,一边摸出了匕首,决定兵行险招,模仿海商里的凿船水鬼,给这些家伙来个先下手为强。

想完就做,顾潇运起内力灌注手上,狠狠朝着船底刺过去,只是他忽略了水的阻力,这一刀虽然出手迅疾,但是却被水卸去了不少力道,最后刀身插入船底,却没能如愿捅出个洞,反把船震了一下!

“谁?!”

顾潇心道不好,整个人冲出水面,顺手抽出腰间长刀,借势一斩,恰恰劈断一人兜头打下的船桨,脚在那人头上重重一踏,“咔嚓”一声,这人脖子就往里陷了半寸,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厢生变,剩下两艘船立刻掉头,船上已有人弯弓搭箭,顾潇旋身将刀一扫,荡开飞箭,同时一脚踢开船舱遮帘,冷不防一人从中杀出,手里齐眉棍连出七下,顾潇虽然躲过要害,但是肩膀挨了一记,顿时整条左臂都在发麻。

让他惊诧的是,刚才交锋足够他看到船中之物——不过是些装了劳什子的破麻袋,并无火药气息,更遑论是被绑的富贵公子。

心头一跳,顾潇在交手之际回首一看,只见后方被芦苇挡住滩涂上还有一条小船,此刻船上人发现前头生变,已经弃船往崎岖山路而奔,匆匆一瞥,是一男一女劫持着一名少年。

第31章 轻狂(七)

顾潇还来不及看清,又一棍携着劲风迎面扫来,他侧头避过,忍痛抬起左手,屈指在那人腕上一点,指力在关节炸开,那人手上失了力气,就被他夺了齐眉棍。

然而前面两条船已经倒转回来,挡住了他撤退之路,近处不便拉开弓箭,三船就连为品字,顾潇只觉眼前一花,六道长绳飞射而出,上面缠着柳叶刀,贴上皮肉就是鲜血淋漓。顾潇不敢轻慢,脚下一点,身如鸿雁拔地而起,六道长绳在他脚下交错勾连,紧握它们的六个黑衣人也腾身而起,以顾潇脚下绳结为点,纵横来去,几个呼吸间就在半空中把他绑成了粽子!

其中一人冷声喝道:“绞!”

柳叶刀已经在顾潇身上切开浅口,再一用力,便如凌迟之刑千刀万剐。在此人话音刚落刹那,顾潇手中齐眉棍捉隙射出,重重打在一人头上,那方劲力一松,不待其余人发力,顾潇轻喝一声,反手长刀斜出,同时身如重石般陡然下坠!

下坠之力与逆刀之势相处,顾潇身上被撕开了好几条血口,皮肉都连带了一丝拉,好歹是脱困而出。他顾不得恋战,一手抓起绳索,运足全身力气重重一抡,一个没来得及放手的黑衣人被他斜斜甩了出去。

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顾潇从来都明白,余光瞥见那边三人已经快要跑过山坡,他一咬牙,拼着生挨一掌,借力踏水而去,惊鸿诀运转到极致,脚下如凭虚御风,几个起落就落在那三人面前。

趁着追兵未至,顾潇还没站稳,手上长刀便顺势一转,借着他现在腾挪身法,使出惊鸿刀法第一式“游龙”。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一式是整套惊鸿刀法的第一式,也是后面招式的基础所在,出手快,刀势汹,如狂龙摆尾摧枯拉朽,力抗四方不在话下。转眼间,他整条右手都被震麻,刀上却稳稳架住了那男人手中的铁钩,两相角力,顾潇不肯吃气力的亏,手下一松,长刀被铁钩带得当空一扬,便在这刹那,他左手已并指如刀,点上这男人巨阙穴。

惊鸿刀法第二式“惊雷”,是以点破面的“破”字诀,运用在刀上,最适合从重围中突破,然而顾潇年纪尚轻,见缝插针的眼力远远不足,索性将这一式改为指法,专门用作战时后手,偷袭关节大穴。

巨阙乃是人身死穴之一,被这暴烈指力一催,全身内力都在此处炸开,那男子本欲趁机封喉夺命,结果钩子刚搭上顾潇脖颈,心脉便被寸寸震断。

铁钩差点划开他脖子上皮肉,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的顾潇后怕之余反而更有热血沸腾的兴奋,眼眸一眯,顾潇听得耳后风声起,扯下外袍当空一甩,箭矢将一件好端端的衣服射成了马蜂窝。

心知追兵将至,顾潇见得那女子手握峨眉刺抵在少年咽喉,忽地冷笑一声,伸手入怀掏出一物当面一甩,如暴雨梨花刹那绽放!

事出危急,那女子本就被男人惨死吓住,现在被暗器唬得失了方寸,下意识把少年推到面前一挡,那劈头盖脸的玩意儿顿时落了少年一身!

与此同时,顾潇欺身而近,接住长刀自上而下劈来,将一张算得上娇媚的脸蛋儿,劈成了半面鬼。

“这位壮士”少年还没从这惊变回过神,适才那些小东西打得他生疼,却无甚杀伤力,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把湿淋淋的瓜子。

顾潇抽空喘了口气:“别叫壮士,叫英雄,谢谢!”

来不及多说,之前船上的十二名黑衣人都已追至,顾潇护着少年且战且退,忽然听得少年叫道:“没路了!”

顾潇回头一看,山坡尽头已无前路,下方是陡峭岩壁和湍急水流,终于忍不住爆粗:“娘的!”

是不是每个初出江湖的英雄少侠都要来一场跳崖跳河啊!

然而一打十二再带个累赘,顾潇就算真的脑子进水了也不会这么选,他深吸一口气,挡下一剑的时候飞快问道:“你会憋气吗?”

少年的回答是一个带着苦笑的摇头。

“要命了这是”顾潇一刀逼退欺近的杀手,返身抱起少年,脚下一跃跳了下去,身后的刀剑几乎是擦着他砍过来,却只来得及割下几缕被风扬起的头发。

两人就像石头般在飞湍瀑流间急速坠落,水声掩盖了所有的惊叫和呼喊,顾潇根本没空去管少年的反应,他的眼瞳紧缩,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水面,忽然将长刀向下一掷,破风穿水,深深插入一块凸出水面的石头上。

与此同时,他抱着少年生生一折,脚尖稳稳踏在了刀柄上,卸下的余力将整把长刀生生震断,而他这才站不稳身体,两人一起狼狈地滚落水中。

水的力量几乎要压瘪胸腔,把所有的空气都挤压出去,从上方汹涌而下的水流冲刷着血肉之躯,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被拉扯拍打,他把少年护在怀里,吐了口血,只是那鲜血也很快被流水冲走,什么也没留下。

好在上方的亡命之徒没胆子冒这个险,而现在黑灯瞎火,最是逃命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