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来自黑店众人身边那根木桩,这客栈十分简陋,木石早已陈旧腐朽,唯有厨房还勉强能看,外面搭建的窝棚只由四根烂木头撑着些碎砖烂瓦和茅草,适才被他那蕴含内力的一菜刀嵌入,刃入三分,劲去七分,好比在木桩里横插一手,现在被生生拔了出来,残留的断木自然就支撑不住了。

老板娘脸色大变,然而还来不及呼喊,窝棚就坍塌倒下,劈头盖脸地把他们五个人压在了下面,灰尘腾飞,泥水四溅。

“可惜要露宿荒野了。”顾潇耸了耸肩,一手拎起楚尧衣领,趁着那五个人还没爬出来,便从厨房里一跃而出,屈指在唇边吹了个口哨,土墙后就传来一声嘶鸣。

顾潇拎着楚尧翻墙而过,果然看见了那匹被拴在矮树桩旁的老马,他扯断麻绳,翻身坐了上去,把小孩儿往马背上一放,道;“抓紧点儿啊,掉下去的话估计就脸着地,当心将来娶不着媳妇儿。”

楚尧:“”

他今年七岁半,虽然年纪不大,但见的世面不少,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不是东西的大人,真是长见识了。

然而人在疯马上,不能不低头,那马虽然老了,但脾气可大,被栓了这么一会儿老不耐烦,眼下终于脱困,就跟疯了一样刨了几下地,然后呼啸一声冲进苍茫夜雨之中,一路撒疯狂奔,好几次把楚尧给摔下来,吓得他只好化身为四脚蛇,死死抱住了马脖子。

顾潇不厚道地笑起来,雨水和着风灌了一嘴也没让他消停,好在这货还有点良心,当楚尧连打三个喷嚏后,他终于脱了外袍,用力拧干了水,然后罩在了楚尧身上。

“这荒郊野地哪儿有大夫?争气点儿啊,小崽儿!”顾潇一边给他遮着雨,一边打量着周围环境,嘴上还不肯歇:“你要是染上风寒,我就去野坟地里刨根骨头给你下药了。”

楚尧:“”

他们纵马在雨夜里狂奔了好一会儿,顾潇终于发现了一个山洞,他先下马去探了探,洞口杂草丛生,但土石并不光滑,应该没有蛇类出没,又进去摸索了一会儿,这才把孩子也抱进来。

楚尧冻得小脸发青,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地打摆子。现在下着雨,顾潇身上的火折子也都湿了,他在洞里捡了些干草铺在地上,把自己和小孩儿的外衣都扒下来挡住洞口风雨,又从包袱里找了件还没湿的衣服把楚尧裹成了春卷儿,这才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警告道:“敢趁我睡着乱跑的话,当心被狼叼走!”

说话间还做了个鬼脸,幸好这洞里太黑,楚尧才没被吓哭第二次。

他在顾潇怀里窝了一会儿,安静地感受这冷雨夜里唯一的温暖慰藉,半晌才道:“谢谢。”

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顾潇却一摸就准,他捏了捏小孩儿肉嘟嘟的脸,道:“当然该谢我,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跟周公他老人家的千金花前月下呢。”

楚尧:“”

顾潇问道:“不过看你的样子,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大半夜孤身一人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难道是被他们从镇上拐来的?”

楚尧犹豫了一下,才嗫嚅道:“不、不是我是,自己跑到哪里的。”

顾潇奇道:“小小年纪就学会荒山猎艳了?”

楚尧:“”

他作为一个正直纯洁的小胖墩儿,简直不能与这满心污秽的家伙交流了。

顾潇挠了挠他的下巴,跟逗猫似的:“算了我也懒得问,明儿个就把你送回家去,对了,你家在哪儿?”

“我家在不!”原本安安静静窝在怀里的肉丸子突然一抖,差点儿从顾潇怀里滚了出去。

顾潇被这反应一惊,小孩儿双手抱着他不放,急得说话不成整句:“你、你我、我”

顾潇摇摇头,变躺为坐:“这儿就你和我,没别人,小小年纪可以不会干人事儿,但一定要学会说人话,乖,把舌头捋直了再说。”

楚尧哆嗦了好几下才平静下来,如果此时有光,顾潇一定能看清这小孩儿脸白得不成样子。

可惜并没有,他只能通过怀抱里一直瑟瑟发抖的身体揣测这孩子是受了极大惊吓,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他没急着说话,只用一双温暖的手顺着楚尧背脊轻抚,过了一会儿,楚尧才开了口,声音犹有余悸:“我家很远,这次是跟哥哥溜出来玩儿的”

顾潇挑了挑眉:“然后呢?”

“我们遇到了坏人,被抓起来了”楚尧在混乱的小脑瓜里捉出回忆,努力把它们拼凑整齐,“我们是在眠枫城遇到那些人的,他们杀光了保护我们的侍仆人,把我和哥哥塞进马车,前两天哥哥趁他们不备带着我跑了出来,但是很快被追上了,他让我跑,我”

“所以你就跟没头苍蝇一样跑到这儿,看到个客栈以为能吃点东西就钻进去,结果差点而变成一盘菜了?”顾潇了然,亲切地点评道:“蠢。”

楚尧觉得这货幸亏不是自己家里的人,否则早被拖出去杖毙了。

不过他眼下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相求,于是小孩子无师自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忍功,继续说道:“我、我想请你去救我哥哥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们家有钱,真的很有钱!你要什么都行!”

顾潇摸了摸他的小脑瓜,感觉这孩子真是太实诚了,生怕别人不把他当肥羊宰。

他自诩是个有道义的好人,于是思量了一会儿,断然摇头:“我帮你救人,不要钱。”

小孩儿刚震惊于他这弃暗投明般的转性,就听见他下一句话:“我要人,你家既然有钱,那么就给我个人吧,要长得特好看的。”

哪怕洞里黑暗,楚尧看他的眼神也如同看一头孽畜。

顾潇懒得揣测小屁孩儿的心思,他自己算盘打得很好,行走江湖哪能一个人闯荡,身边带个漂亮的人,哪怕不能一起干架,看着养眼也是舒服极了。

说不定最后还能拐个媳妇儿回山,让师父师娘高兴一下呢。

越想越是愉悦,顾潇随口问道:“你知道那些人什么来历吗?”

楚尧顾不得腹诽,赶紧道:“我不清楚,但偷听他们谈话的时候,提到了嗯,他们提到了葬魂宫。”

顾潇舒展的眉头顿时皱紧了。

第29章 轻狂(五)

武林中有三种东西是数不清的。

三教九流的杂鱼,各大门派弟子的情仇爱恨,葬魂宫的亡命人。

所谓亡命人,一指葬魂宫麾下的大批死士,一指死在他们手里的人。

前者顾潇暂且没遇上过,后者却已见了不少。

他幼时曾经居住过的山下有个村子叫“桃源村”,是因为村子依山傍水,村民不经常与外界交流,乱世狼烟多年没有侵袭这里,在被顾欺芳清缴了山匪之后,村民安居乐业,仿佛身在桃源仙境,但是如今,那里却变了副模样。

顾潇下山后便去了故地重游,本打算是去见见儿时的风光,寻觅一下幼年时照顾过他的村民玩伴,结果到了那里,却看到本来宁静平和的村子苍凉了许多,不少人家房屋破败,村头村尾还添了许多新坟。

尤其是,那些死难的人家,都曾经与他们师徒三人有过或多或少的交情。

村头牛大夫乐善好施,开着方圆五十里唯一的药铺,顾潇小时候但有头疼脑热,都是去他那里看诊抓药,可是这样好的人却在五年前的一个夜里,被人剁了脑袋,一家老小连看门狗都没放过,共计八个人头整整齐齐摆在药铺门口;

那卖豆腐脑的许娘子,年少守寡,侍奉双腿残疾的婆婆和膝下不过七岁的儿子,她尤其喜欢顾潇,每次见到必定送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过来,可是这样温柔的女子却被人活生生扒下脸皮,贴在了家中土墙上,吓疯了她早起的儿子;

村尾种花养蜂的莲姐儿,是个性格怯懦柔和的女子,每每见到端清必面红耳赤,只敢送上一束含露鲜花,远远偷瞧一眼,然后就被顾欺芳瞪回去,却从无坏心眼,然而她被人挖了双眼剁下双手,推进了荆棘丛生的木丛中

百花村二十五条人命,在一夜之间惨遭杀害,而他们平日里纵有恩怨也不过是小小口角,哪会招来如此大祸?

更遑论,死的人都是曾和他们师徒三人有过交集的。

顾潇想起了当年他与端清下山时遇到的围杀,想起顾欺芳在搬家之后曾经回过这里,但归来时面色含煞,手里惊鸿刀血迹未干。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师父真正发怒。

顾潇有一种直觉,那杀人凶手是冲着他们来的,只是他们恰好先走了一步,找不到目标的凶手就拿了这些无辜人泄愤。

那一天阴云密布,顾潇去祭奠了亡魂坟冢,恭恭敬敬屈膝磕头,然后转身去了他们生前居所,一一查探。

村子里的人不多,死过人的屋子大抵不吉利,这些年来便一直荒废着,顾潇把自己折腾成了一只上蹿下跳的灰猴子,这才找到了一把遗留在许娘子家中的匕首。

匕首打造有血槽和倒钩,不难想象它的主人是如何握着它剥下一名无辜女子的脸皮。顾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把柄处刻了一枚小小的花纹。

那花状似罂粟,是西南迷踪岭特有的般若花,因为嗜血生长,以死去的动物作为养料,所以又被称“血肉花”。

而迷踪岭内只有一个势力——葬魂宫。

顾潇追查葬魂宫半年,虽说一路且走且停,但是对方行事诡谲,很少留下尾巴,以至于他目前还没正式跟葬魂宫的人交上手,倒是没想到在这儿逮着了机会。

不管葬魂宫跟师父师娘有什么旧日冤仇,既然都能迁怒旁人到这个地步,那么他们一旦找到飞云峰,恐怕又是一场大麻烦。顾潇一念及此,终于认真了起来,问道:“你是在哪里逃开的?”

楚尧年纪小,记得也不甚清楚,只好一股脑地竹筒倒豆子,顾潇好一会儿才从这些胡言乱语里找出了线索——在眠枫城被绑,行陆路三日,在金水镇趁夜逃脱。

顾潇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发现这伙人的路线是一路向西,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就是要去迷踪岭。

打定主意,顾潇就不再说话,楚尧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小心地问:“怎么了?”

顾潇还没回过神,嘴上下意识地开了个黄腔:“血气方刚的少年不要随便蹭啊,当心擦枪走噗,我什么都没说。”

他陡然想起自己怀里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娃娃,顿时感觉这句黄腔开得太禽兽,赶紧勒住缰绳。

楚尧:“你说什么?”

“乖孩子就要学会装聋作哑。”顾潇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来,睡吧,或者你需要我给你讲个故事?”

楚尧迟疑了半晌,才“嗯”了一声。

顾潇小时候其实没看什么故事,一般情况下他如果睡不着,那么不是被师娘念诗文经义的声音活活催眠,就是被师父拎起来闹腾通宵直到筋疲力尽睡过去,从小到大看过最多的杂书也是从师父屋里翻出来的小话本子,可那些记载了市井艳辞丽章的玩意儿绝对不适合给小孩子听,顾潇自问自己还是个禽兽不如的人,做不来这么牲口的缺德事儿。

于是他决定取材生活,现编现卖——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凶残可怕的女土匪,她身长八尺,腰间挂着一把杀猪刀,每天都要吃小孩子的心肝儿,还总喜欢下山去抢男人,后来她把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抢上了山”

楚尧在他怀里抖了抖:“她要扒皮做衣服吗”

“你这是鬼故事,一点儿也不真实。”顾潇撇撇嘴,“后来这个男人做了她的压寨夫人,女土匪再捡了个小孩子,从此改邪归正,一家三口齐了,大团圆结局。”

楚尧:“”

他终究还是在顾潇怀里睡了过去,等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日上三竿,自己被顾潇背在背后,这混蛋正一手接了卖花姑娘一枝秋菊,一手拿着个小酒壶喝酒。

楚尧眨眨眼睛,看到周围竟然都是街坊市井,不由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是哪儿?”

“金水镇。”

楚尧悚然一惊,他刚从金水镇逃出来,一路藏在行商走贩的车子里,颠簸了一天才混出城去,又在荒郊野岭跑了一天多,却没想到只是打个盹儿的功夫,竟然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顾潇解释了一句:“昨晚你睡着之后不久,雨便停了。我琢磨着得早点动身,又看你睡得跟死猪一样,就干脆放了马,带着你用轻功赶路,一大早就进了城。”

说话间,他把楚尧放下来,小娃儿甫一落地,就往他背后钻,恨不得把脸埋进他衣服里。结果这家伙反而把他拉到身前,将一张胖嘟嘟的小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像生怕别人看不清楚。

楚尧:“你做什么?”

“我带着你在金水城转了大半天,可是别说有人找茬,连个跟踪鬼祟的人都没遇上。”顾潇拍了拍他的头,压低声音,“这到底是他们太不把你当回事儿,还是说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你这么个小孩子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呢?”

楚尧听不大明白,只是隐隐从顾潇这几句话里嗅到了某些不寻常的味道。

顾潇话说得轻笑,心里可一点也不轻松。

楚尧这小孩儿的打扮非富即贵,说话谈吐不似一般小儿,是普通富贵人家养不出来的气度,可见他与那所谓的哥哥身份都不会简单;再说,葬魂宫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随便绑上两个富家子弟就开始勒索图财,既然费了心力把他俩掳走,为什么丢失其一之后却没耽误他们的行程,不说急追疯找,连个留守待信的招子也没留下,这可就太奇怪了。

除非葬魂宫真正的目标只有他哥哥一个人,而且并不打算取这孩子性命,更不怕从他口中泄露了消息。

楚尧看着他脸上笑意消失,莫名就有些怕,小心地扯了扯他衣角,问:“那我们怎么办?”

顾潇低头看了看他,问道:“绑你们的人,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