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行把这口血咽了回去,手中匕首一亮,身影闪动,转眼到了赫连御身边,刀锋自下而上,哪怕赫连御退得极快,也被这一刀从左腹划上右肩,可惜只破裂了衣物,没伤到皮肉。

赫连御一手扣住他小臂,叶浮生也不硬抗,手势一转从中脱出,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便是十几个回合过去,再分开时,一人唇边见了红,一人肩头也渗了血。

赫连御摸着自己左边肩膀,刚才那一刀突然换手,可谓是神出鬼没,左肩近颈的地方被切开了一条口子,虽然只是皮肉之伤,可他已经很久没有流过血了。

他轻笑一声,看着指腹上的血色,道:“十年之内能达此境界,不得不说顾欺芳挑徒弟的眼光还不错。”

叶浮生手握匕首,尽量控制着气息不乱,这样全力催发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是不到最后,绝不肯坐以待毙。

他不能走,因为一旦让赫连御脱身,也许楚惜微他们就会有杀身之祸,眼下能多拖他一会儿,另一边就要安全一分。

“不过,我玩腻了。”

笑声忽然一冷,赫连御伸手扯下了罩衣,露出里头同样素白的束袖长衫。叶浮生这才发现,他腰上还缠了一把软剑,两指粗,四尺长,通体漆黑无光,缠在腰上就如一条墨色缎带,此时被赫连御抽出一抖,发出毒舌吐信般的怪异声音。

他想起了被自己带出地宫的那把破云剑赝品,又想起十年前初见时此人背在身后的长剑,恍然大悟赫连御其实是用剑的,只是他指掌功夫已极为凌厉,值得用剑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它是‘潜渊’。”赫连御屈指在剑上一弹,“尽你的本事,在它之下搏命吧。”

话音未落,身与剑俱化寒影,叶浮生只觉得一道厉风割喉,连忙错步侧身,匕首抬起一挡,险险撞上了剑尖,奋力震开,来不及再有动作,也看不清赫连御手法身法,已是夺命七剑连连逼来。

叶浮生猝不及防,连换了三种步法,上身后仰,抬脚踢他环跳穴,然而这软剑收发自如,转瞬便如毒蛇回首兜转而来,绞住了叶浮生小腿,他虽及时挣脱,可腿上也被割了一剑,血顿时就濡湿一片。

天上雨势渐渐小了,但是赫连御的剑法仍如疾风骤雨,软剑在他手中,时而如一条绸带柔韧无重,飘忽不定,时缠时绞,让人摸不清路数;时而又被内力灌注刚硬无比,未及皮肉,已感切肤。

刚柔并济,变幻无穷。

叶浮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却听说过。

那日在客栈里,阮非誉谈到了身为武林八大高手之首的“破云剑”,虽说此人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三十载,可是见过他拔剑的人,至死都不会忘怀。

“所谓‘一剑破云开天地’,指的是他那套剑法里的最后一剑,他凭此‘破云’一式,便是天下无敌。”阮非誉将那把赝品还剑入鞘的时候,眼光里流露出追忆和赞叹,“那套剑法内涵八卦之变,分分合合,可合为复杂难辨的六十四式,也可分为简单难破的八招,阴阳相融、刚柔并济,谁也窥不清其中变化。”

那时叶浮生皱起了眉:“没有人破过这种剑法吗?”

阮非誉笑了笑,道:“据老朽所知,从他初入江湖到销声匿迹,没有人胜过他,一个也没有。”

“这套剑法,叫什么?”

“水云,绵延流水,荡尽烟云。”阮非誉轻声道,“若有朝一日你遇见了这种剑法,就全力以逃吧。”

叶浮生当时便记在了心里,只是没想到这老家伙大概长了张乌鸦嘴,竟然一语成谶。

一念及此,又是一剑如灵蛇缠杀而来,抖擞吞吐,瞬息间已到心口,叶浮生不能跟他硬抗,只能使巧劲退避,匕首在掌中一转,绞住了游龙似的软剑。

还没喘上口气,赫连御左手便屈指而来,两根手指直向他双目,几乎已经触到了眼皮。叶浮生大骇,头向后一仰,手指从眼角划下,拖开一条浅浅的血痕。

他这一退,手里便是一松,软剑如鞭般将匕首卷了出来,赫连御手腕一转,匕首便反掷回去,直扑叶浮生面门。叶浮生此时后力已经不足,更来不及接这一下,匆忙间向后一退,只听一声刀锋入肉的闷响,匕首便刺入了左肩。

这一刀劲力极大,几乎要把他肩膀都钉穿,虽然他避开了筋骨,但刀锋深入血肉也不敢轻举妄动,忍痛站稳了身体,就听赫连御笑道:“礼尚往来。”

这人端得是睚眦必报,叶浮生在他左肩上割开了一条浅口,他就要拿叶浮生一处肩膀相抵。

拔出匕首,快速点穴止血,叶浮生左边臂膀暂时便失了用处,雨水已经把他整个人都打湿,衣发紧贴着身体,本就瘦削的人看起来更清减了几分。

匕首上的血混着雨水涓滴落下,他脸色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沉重,十年来经历了数不清多少次的刀光剑影,今日却在几个回合间无数次生死一线。

下一刻,匕首与软剑再度相撞,叶浮生借力向后跃飞,抽开与赫连御的距离,眉目生杀,匕首在他掌中腾挪翻转,忽地破空而出,这一刀太快太厉,几乎带上了风雷之声,如惊鸿掠影而去,附于其上的内力携着劲气,生生在雨幕中劈开一道空隙,转瞬便逼至赫连御胸膛之前!

这一刀委实太快,匕首又不似长刀,赫连御抽剑回防已来不及,戴着指套的两根手指横于心前,在间不容发之际夹住了匕首,脸上却忽然一轻——叶浮生在出手之后便欺身而近,这一抓快如控鹤擒龙,把他脸上那张白银面具给扯了下来。

险险避开当胸一剑,叶浮生退出丈许,近乎贪婪地看着这张脸,仿佛要把每一根汗毛都记在脑子里,恨不能刻骨铭心。

这的确是慕燕安那张脸。

只是换了一身打扮,变了一番神情,就似乎成了另一个人,由一个温文尔雅的风流文士变作了生杀予夺的无常魔鬼。

白银面具坠落泥水之中,赫连御一直轻松从容的双眼忽然凝了片刻,他脸上的笑意如潮水一样退去,微翘的唇角也慢慢抿成了直线,如一面锋利的剑刃。

“这可真是让我,没想到啊。”

他弯腰捡起了面具,用袖子小心擦掉上面的泥泞,可惜绑绳已经被扯断,他只好把面具小心收起,抬眼看着叶浮生道:“我本来想留你一命,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找死。”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叶浮生轻咳一声,擦掉嘴角的血。

赫连御轻轻问:“比如?”

叶浮生的目光越过他,微微一笑:“比如你今天杀不了我。”

风雨之中,一道黑影无声逼来,贴近了他的后背。

赫连御眉头一皱,喉间便抵上了一把刀,他竟然不管不顾,径自旋身回转,刀刃割开了一道浅伤,细细的血丝渗了出来,好似在他脖子上缠了一道红线。

一刀一剑相撞,同时指掌相接,只听两道骨裂之声同时响起,楚惜微已经与他擦肩而过,落在了叶浮生面前,冷冷看着赫连御。

他的右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赫连御左手两根手指也蜷曲在掌,两个回合之间,互有损伤。

千钧一发之际,楚惜微终于赶回。

第61章 分道

“来得真快啊。”赫连御似乎是赞叹,提剑在手,“就离开了这么一会儿,便放心不下吗?”

楚惜微没回答他,只侧头看了叶浮生一眼,就这么一下,叶浮生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嘴唇和眼眶猩红,如同恶鬼撕去了画皮,露出妖冶又可怖的本相。

叶浮生心头一跳,然而楚惜微这一眼已将他上下看了一遍,目光触及肩头血色,神情更冷三分。

不等叶浮生开口,他便提刀迎了上去。

楚惜微早年跟随叶浮生修行《惊鸿诀》,身法步法无一不快,他此番占了先机,《歧路经》的真气流通全身,转眼便运行了三个大周天,一刀上手便是自下而上的一式“白虹”。

这一刀气势磅礴,如白虹贯日撕裂长空,赫连御手中潜渊一抖,仿佛流水奔腾划去大力,然而下一刻,楚惜微竟也有样学样,原本刚烈至极的刀势忽地一变,就势沉下,如飞流落崖,压住赫连御下一式剑招。

叶浮生在旁看得分明,这一回楚惜微全力施为,赫连御也没留手,两者都快到极致,换了一般人早目不暇接,可谓是兔起鹘落,刀剑分合都在瞬息之内。

楚惜微的刀法以惊鸿为基础,失了那般迅疾无匹,却多了一分变化多端,从第二刀开始便无了固定路数,根本就是在随着赫连御剑法之变而变。

眼见楚惜微不落下风,叶浮生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之前离开时楚惜微已气力不济,这一番来回折腾,应是比当时还要不如,怎么会有如此连绵的内力以继,甚至比他全盛时还要凌厉几分。

“《歧路经》真是武道窃贼,让人不爽利。”

刀剑在此相接,这一次楚惜微手中长刀被生生震断,断刃横飞出去,楚惜微也不乱,抬掌击在潜渊之上,两股内力相撞,赫连御退了三步,楚惜微连退七步。

就在此时,赫连御还未稳身,一道利箭仿佛从天外而来,携风雨之势直射他头颅,劲力之大、时机拿捏之准,竟似早已算好一般!

赫连御看也不看,反手长剑一挡,以巧力一拨,箭矢便转了方向朝来路射了回去,那人也似乎早有预料,微一侧头,一只枯瘦的手从后伸出,在箭身上轻轻一绕一捏,便将其卸力接下。

叶浮生抬头看去,只见赫连御身后的山林中出现一队人来,其中半数执弓弩,隐在林子里,另外一些则手持刀戟,护着两人走了出来,个个身着轻甲,步履稳健,神情肃然。

这是一队士兵,而且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这样的精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浮生心念一动,看清被众星拱月般护在中间的两人后,眉头不仅没松,反而更紧了些。

那两人一个是阮非誉,一个是身着银盔软甲的中年男子。

男子看起来三十出头,身材高大,剑眉星目,腰悬短剑,手持一把玄铁弓,身后箭囊里少了一支箭矢。

适才石破天惊的一箭,便是他射出来的。

他的目光在场中三人身上一掠而过,没认出叶浮生,但后者却认出了他。

先帝第九子,礼王楚渊。

阮非誉连坑带逼地让他们牵涉其中,一路上九死一生,就是为了去卫风城找他寻求回京的护持,倒是没想到此人不知道在哪里收到了消息,竟然送上门来了。

楚渊的目光凝在赫连御身上,沉声道:“束手待擒,饶你一命!”

“凭你?”嘴角一勾,赫连御手里挽了个剑花,眼看一场大战就要再起,远方忽然传来一道怪响,仿佛有野狼扯嗓嚎叫。

这声响一出,赫连御脸上的笑意便不见了,悻悻然活似被扫了雅兴,抬剑扫开几支箭矢,同时脚下一滑退到了空地边缘,看也不看楚渊,而是盯着叶浮生和楚惜微,道:“这次不过瘾,我们下次再玩,可要准备好了!”

这个残忍的男人微微一笑,竟然笑出了两颗小虎牙,年纪明明已经不算小,这一笑却比孩子更天真可爱。楚渊脸色一变,手重重挥下,数十支箭矢飞射而去,不料赫连御身体向后一倒,仰天落了下去。

叶浮生和楚惜微追到边沿,只见他整个人都似乎成了鬼影,在崎岖的山石上几个起落,飘然下了山坡,底下是浑噩的泥浆,然而他却似乎没有重量,踩着一截断木便滑了出去,转眼就远去了。

他走了,场中还一时寂静无声,直到楚渊出口打破沉寂:“阮相,这两位是您的朋友?”

“萍水相逢算不上朋友,却是仗义相助的义士。”

阮非誉的态度不温不火,活生生地诠释了一番何为“翻脸不认人”与“君子之交淡如水”,三言两语撇清了一路纠葛,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与这两人并无深交。

楚渊挑了挑眉,随即笑道:“既然是护送了朝廷重臣,自然该重赏。”

“王爷说得有理,是该重赏。”阮非誉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不过这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先下山吧。”

自始至终,阮非誉没有与他俩搭话,楚惜微也一言不发,叶浮生心里盘算着诸多念头,本着“多说多错”的谨慎心思,也未开腔。

冷不丁,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他的腕子,热得几乎有些灼烫,叶浮生吓了一跳,转头只见楚惜微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比手掌更炽热三分。

“阿你怎么了?”

想到礼王在此,叶浮生中途改口,之前就生出的疑惑忧虑一起涌了上来。感觉到楚惜微身体微晃,叶浮生一手扶住他,一手去探他腕脉,结果被反手抓住,带着不容挣扎的强势。

“你身上很烫,怎么回事?”

楚惜微依然不说话,叶浮生心里有些急了,所幸阮非誉开口道:“这位小友身上有伤,又淋了这么久的雨,怕是有些高热,快快下山让他休息,请个大夫看看便是。”

这话里隐藏机锋,叶浮生心念一动,松开一只手绕过楚惜微的腰,悄然扶着他跟在军士后面,唯唯诺诺地应了。楚渊回头看了他一眼,大抵觉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江湖人,便也没多加在意了。

走蛟让整片山谷的路都变得更险,好在楚渊带来的人里有熟悉此地者,领着众人从小路下山,虽然绕了些,但还勉强算是平稳。等到雨云散去,旭日渐渐东升,叶浮生抬眼一望,就看到山谷口前的另一队人马,当先有两道熟悉人影。

一高一矮,正是陆鸣渊和秦兰裳。

秦兰裳在这里站了很久,连陆鸣渊都劝她坐下休息一会儿,可她脚底下好似生了根,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生平头一次体会了何为“望眼欲穿”。

那时候阮非誉忽然出声,吓了她一大跳,还以为又有伏兵出现,所幸这一次老天爷没有再落井下石,来的是援军。

也是,南儒行踪暴露,已经让旧案余党都找上门来,若是距离此地不甚太远、又手握大权的礼王还不晓得,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见来的人是楚渊,楚惜微神色一松,几乎是抢般从她手里拿走了还阳丹,一口吞了,把她扔给了陆鸣渊,头也不回地往他之前来处去了。

她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眼泪都糊了满脸,可楚惜微就是没回头,幸亏阮非誉不知如何说动了楚渊,带了一队人跟过去相助,否则秦兰裳当场急死的心都有了。

在冷风里吹了这么久,她一会儿想着不知死活的叶浮生,一会儿想着楚惜微离开的背影,有时回忆起何老板他们死不瞑目的脸,随即又仿佛看见阮非誉布满风霜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