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的一团乱麻已经变成了浆糊,等到她已经快站不住的时候,久候的人们终于回来了。

她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去,第一眼就去找楚惜微,等见着他那张比死人还惨白的脸,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又看到叶浮生半身的血,身体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陆鸣渊站得离她近,见得阮非誉无恙便松了口气,觉着身边少女的身体在颤抖,犹豫一下,抽出白纸扇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肩膀。

秦兰裳回过神,张口要说什么,却接到叶浮生一个眼神,乖乖闭了嘴。

楚渊在路上已经大概了解了一番情况,此时便道:“朝廷有令‘侠不得以武犯禁’,没想到这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竟还是猖狂至此,所幸阮相得天眷顾,否则将是家国社稷一大不幸。”

阮非誉轻咳一声,笑了笑:“多谢王爷来援,此恩老朽铭记于心。”

楚渊爽朗笑道:“阮相客气了。”

他们一来一往地打官腔,对话看似平常,却总透着一股子莫名的味道。然而这些个声音落在楚惜微耳朵里完全不成词句,还阳丹的反噬已经开始,他紧紧抓着叶浮生,一路走来简直耗光了一辈子的气力,此刻又见了秦兰裳,终于是支撑不住了,

叶浮生感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由最初的微颤变得越来越抖,忙一把扶住了他,低声问:“怎样了?”

楚惜微喉咙里涌上一口血,他不能张嘴说话,费力地把血吞了回去,一双眼睛还盯着叶浮生的脸。

他这目光好像两道钩子,拨开了一切表皮和伪装,撕裂血肉筋骨,看得叶浮生浑身不自在,心里莫名狂跳,他带着几分担忧和几分小心,轻轻问:“哪里难受?”

楚惜微一个字也没说,也说不出来了。

那一口血吞回去,就像把魂魄也压在了黄泉之下,全身四肢百骸汹涌上撕裂般的疼痛,眼前一黑,他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被活生生疼晕过去了。

叶浮生猝不及防地把他抱了个满怀,忽略了当年的小孩子已经长成比自己还高上一些的大人,左肩又失了力,这一下好悬没被压倒,幸亏秦兰裳见机扶住了楚惜微右边。

秦兰裳吓了一大跳,声音都变了调:“小、小叔!”

她茫然无措地去看叶浮生,却发现叶浮生神情比自己还难看,脸上血色随着楚惜微这一倒也褪得干干净净。

这一嗓子惊动了其他人,阮非誉和楚渊都走了过来,后者问道:“怎么了?”

秦兰裳喃喃道:“内、内伤发作了”

“那就跟我们一起回卫风城吧,本王府上有医术精湛的御医,姑娘不必害怕。”

“多谢王爷美意。”不等秦兰裳答话,叶浮生便开了口,他双手扶着楚惜微,眉眼低垂,“一来只是江湖上的寻常伤势,不必劳烦御医;二来卫风城到底距此颇有些路程,颠簸奔波不利于他养伤,也会拖延王爷和阮大人。”

楚渊一怔:“可是”

“王爷仁善,不如给他们留下银票和马车,让他们自行安排。”阮非誉出言,瞥了一眼陆鸣渊,“等处理好了事务,老朽会让鸣渊来谢重金前来相酬,定不会亏待了他们。”

阮非誉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楚渊也就不再开口,含笑应了,转身去安排。

秦兰裳气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这老不死真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一把好手,扭过头不理他。陆鸣渊左看右看,成了夹馍中间的肉片,不晓得如何是好,所幸阮非誉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去一个东西,耳语几句,就去找楚渊。

他转身的时候,叶浮生目光一凝,落在他之前被抓伤的手脚上,尽管被泥水玷污,血色依然在扩大。

然而在受伤之后,陆鸣渊就给他草草包扎过,又折腾了整一夜,伤口竟然不仅没有凝固,还有流血不止的趋势,若非被脏兮兮的衣物遮挡,而他又不动声色,叶浮生早就该注意到了。

叶浮生凝眉,张口想说什么,阮非誉却走得远了。

陆鸣渊扭扭捏捏地走过来,活像个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秦兰裳心里又担忧又火大,见着他也没好脾气,陆鸣渊可怜巴巴的看了她两眼,只好转向叶浮生,趁外人不备,将手里紧攥的东西交给他,压低了声音:“叶公子,离此地向东二十里有个清雪村,靠村尾有间屋子,你们可在那里落脚村里头有个姓李的大夫,也可一寻。”

叶浮生看了看掌心,是两把一大一小的钥匙。

陆鸣渊嘱咐着叶浮生,目光还觑着秦兰裳,明眼人都知道这钥匙到底是要给谁的。叶浮生了然,将之收入怀中,会意地点点头,陆鸣渊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找阮非誉。

跟秦兰裳擦肩而过的时候,一句话聚音成线传入小姑娘耳中:“秦姑娘,师父嘱我转告于你,希望你在清雪村多留三日,到时候定给你一个交代。”

秦兰裳愕然抬头,然而陆鸣渊的身影已去得远了。

第62章 黄昏

楚惜微哪怕昏迷了,也死死抓着叶浮生不放,他就只好陪着缩在马车里,把赶车的重任交给了秦兰裳。好在大小姐虽然还在气头上,也分得清轻重缓急,赶起车来虽不甚熟稔,倒也勉强稳当,于晌午时分进了村子。

清雪村名虽优雅,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

它离安息山不大远,面山临水,虽然周遭没有繁荣乡镇,但能勉强自给自足,民风淳朴,颇有些与世无争的闲适。

这里约莫是很少见到外人,一看马车进入,老弱妇孺不怕生,抻着脖子围观,秦兰裳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注视过,脸涨得通红,思及马车里的楚惜微,又不敢发脾气,只好一个个地看过去。

这地方太普通了,大多屋子都是茅草顶泥糊墙,间或有几间砖瓦房,想必就算是村里的“大户人家”。秦兰裳掂量着手里被叶浮生塞过来的钥匙,虽然保管极好没有生锈,但也看得出年岁颇久了,心里顿时就生出一把哀伤,觉得自己与其去住摇摇欲坠的茅草屋,还不如在马车里将就一晚。

然而等她沿途问路,终于到了地方时,却愣住了。

这是一间小宅院,离村民所居的地方稍有些距离,占地面积也不算大,门口没有镇宅石兽,顶上的匾额也有些枯朽,上头写着两个大字:谨行。

叶浮生扶着楚惜微下了车,后者依然没有醒,他也没心思顾念太多。秦兰裳上前打开了门,发现除了一个小院子外,就只有三间小屋,中为前厅,右为卧房,左边则被一把大锁紧紧扣住。

院子已经很久没清扫过,靠墙一边有蒙尘的兵器架,可惜架子上已空空如也,此外还有一棵大树,落叶铺了满地,也覆盖了下面的石雕桌凳。

秦兰裳拂开桌上的叶子,却发现下面是一张棋盘,黑白棋子交错,是一场不分胜负的和局,她拿起一颗棋子,下面干干净净,说明这盘棋已经在此放置了很久。

她愣了一下,莫名就有些不敢轻慢,把棋子放回原处。

叶浮生已经踢开了卧房门,出人意料,这间屋子并不如外面那样蒙尘,只是积了薄灰,可见至少在一两个月前,此地还有人住过。

看到院子里的兵器架,本以为是个武人所居,然而这间屋里却有摆满书籍的黄花梨木架,和放置了文房四宝的木桌,一看就是读书人偏好的布置。

他一手扶着楚惜微,左手忍着痛抖开覆盖在床榻上的罩布,下面的被褥还都光洁。叶浮生仔细看了看,这才把楚惜微安置在床上。

出声把秦兰裳叫了进来,叶浮生叮嘱道:“我去找大夫,你先收拾一下屋子,别把你小叔一个人丢在这里。”

秦兰裳乖乖应了,眼见叶浮生出了门,她就翻出了水桶和木盆,快速到院子里的井边打了水回来,撸起袖子开始打扫。

她把架子上的书随手抽了几本,发现一排是手抄的典籍,每页后面还有批注,落款都是“周慎”;另一排则是原书,放得整整齐齐,秦兰裳翻了几页,从中掉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字迹十分粗犷豪气:“贺阿慎十四生辰,秦云飞字。”

北侠秦鹤白,便是字云飞。

周慎这个名字,秦兰裳没有听过,但是南儒阮非誉却是名叫阮慎,而阮姓是出道后从了师,并无人知道他之前究竟姓什么。

心头巨震,秦兰裳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

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屋子里每一处,又透过半开的窗扉看向小院,仿佛看到一段流年被缩在这方寸之间,可惜只如水月镜花,可望不可及,可思不可追。

叶浮生回来得很快,他向来都是个不拖泥带水的人,此时心急如焚,就更快了一些,差点把年事已高的大夫跑断了腿。

这村子里只有一个大夫,的确是姓李,年近六旬,听说三十多年前还随父去边关做了军医,结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其父永远留在了那里,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

李大夫虽然身在乡野,见识却一点也不少,他见了叶浮生的模样,又进屋看了秦兰裳和楚惜微,相当知趣,麻溜地把脉看诊,半句废话也没有。

叶浮生坐在一旁,把自己一身的伤都抛在脑后,活似流的不是他的血,伤的也不是他的骨肉,一双眼睛只有床上面无血色的楚惜微。

半晌,李大夫才收回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他受的是内伤,又服用过猛药,强行掏空精力、虚耗气血,所以才会昏迷不醒。”

叶浮生心里一跳,秦兰裳简直要流出泪来,忙问:“能救吗?”

“能。我先施针灸让他把乱窜的内息平复下来,再开药给他治伤补气,只是这治标不治本,不过是暂时缓解了,你们还要再作打算。”

叶浮生长舒一口气,他早觉得楚惜微这段日子有些不对,很有可能是自身功法走岔出了问题,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等他醒来才能设法补救,这老大夫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好的了。

“有劳大夫。”他心里一松,拱手行礼,却扯动了左肩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李大夫和蔼地笑了笑:“你身上的外伤虽不重,但也要早做处理,等下我就给你上药包扎。”

他说着就要转身去写药方子,秦兰裳一口气还没吐完,就听叶浮生忽然问道:“李大夫,有两个问题想请教您一下。”

李大夫回过头:“但说无妨。”

“北疆断魂草见血封喉,听说是没有解药,但是我曾见一人被此毒沾血,看起来却全无影响。”叶浮生顿了顿,“这,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虽然已先让众人饮下沧露,但赤心雪莲并不是能解天下百毒的神物,只是一般毒药对此无用,遇上奇毒就只能缓解压制。

断魂草当然不在一般之列,然而阮非誉被张泽以此毒所伤,不但没有毒发身亡,还似乎没有任何不适,这就奇怪了。

李大夫闻言,眉头一皱:“那人是否总是咳嗽,间或带血,而且身体消瘦、寝食难安,尤其是一旦出现伤口,就会血流难止?”

秦兰裳终于反应过来,顿时脸色大变。叶浮生眉目一敛,道:“这正是我想问先生的第二个问题。”

“果然如此”李大夫叹了口气,“公子所问的两个问题,一般人的确难答,我一生行医,也不过遇到过寥寥几例,而且症状有其一就必有其二。”

叶浮生挑眉:“哦?”

秦兰裳屏住呼吸,只听李大夫道:“断魂草是北疆特有的毒物,外人对它并不了解,就连行医几十年的大夫也未必知道它有个特性,那就是一旦有人中毒不死,那么从此这毒就对那人无用了。”

叶浮生问:“如何才能中毒不死?”

“断魂草全身都是毒,但是世人用它只取叶片而弃其根茎,不知道那根茎也是有妙用的。”李大夫仔细回忆了一下,“若有人中了断魂草之毒,就生嚼其根茎,可暂时以毒攻毒缓解毒发,然后辅以针灸药浴,再用五毒炼制丹丸,连用三十六日便可解毒,不过”

秦兰裳忍不住开口:“不过什么?”

“这药虽能解毒,但也太毒太猛,那人即便当时不死,也没几年好活的。”李大夫看向她,“我曾遇到过两个这样的人,本以为逃过了一劫,没想到过后不久就都得了同一种怪病,便是刚才所说的症状,不过两三年就脏器衰竭、气血枯槁而死了。”

叶浮生道:“若有名医良药,可治吗?”

“只能拖,不能根治,而且最多拖不过七年。”

秦兰裳呆立当场。

叶浮生忽然问道:“听说先生早年随父从军,可听说过秦鹤白将军?”

如今在外提起秦鹤白,无论人们心中怎么想,大多都畏惧朝廷,以“逆贼”将其论说,然而在这远离喧嚣的山村里,人们倒并不如此介怀。

李大夫闻言,眼中流露悲意:“自然是认识的,可惜啊当年战事紧急,多亏了秦将军力抗蛮人,可惜后来没有好下场。”

叶浮生也叹道:“朝廷以‘拥兵自重、犯上作乱’的名义杀害忠良,的确是冤案,只是不知道当初秦将军为什么留在惊寒关不肯回京,否则也不至于”

李大夫忽然激动起来,打断了他:“将军怎么能走?那时、那时惊寒关里,爆发了瘟疫!”

秦兰裳脱口而出:“瘟疫?”

“这么多年了,我不敢对别人说,怕别人说我是疯子,也怕招来祸端,不过我已经这把年纪,也不怕什么了。”李大夫眼眶红了起来,声音沙哑,“那年我才二十来岁,我爹是惊寒关里的军医,便过去找他。没想到那年秋天,蛮族爆发了疫病,死了不少人,而那些家伙竟然勾结了黑心走贩,让染病的士兵伪装成百姓,带着沾了疫病的皮料吃食进了城”

秦兰裳脸色惨白,叶浮生的手指慢慢攥成了拳。

“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上百人染病了边关重地,一旦传出这样的消息,就是灭顶之灾。秦将军派人把医者和病者都安排在偏僻区域集中医治,但是收效甚微,还要放着蠢蠢欲动的蛮族,你们说他怎么能走?”

秦兰裳颤声道:“那他为什么不向朝廷如实禀报?”

回答她的是叶浮生:“丫头,你知道出现疫病而难以医治,朝廷为免瘟疫扩散,会采取什么办法吗?很简单,斩草除根。”

秦兰裳手脚冰冷,李大夫叹了口气:“嗯,如果他上报朝廷,那么当时所有可能染病的人都会被活活烧死。”

秦鹤白一生义薄云天,怎么会枉顾成百上千的性命?可是他这样做,也是把一城的安危压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