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过誉。”楚惜微心中疑窦未开,哪怕难得听见端清的赞赏,也高兴不起来,只在脑中思量对方的作为,却忽然听到了下一句话。

端清看着他,道:“可惜贫道依然不乐意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端清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语气也还是淡漠无起伏,偏生像一记重锤砸在楚惜微胸口,不觉刺痛,却沉闷得很。

满心思量被雷霆打断,他面色不变,双手慢慢握紧了。

沈无端曾说过端清是冰雪般的人,心思眼力也似寒冰白雪,机敏得让人无从遁形,以楚惜微自己这匆匆几次的面见,也知道这道长虽然看起来与世无争,却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如此剔透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自己毫不掩饰的心思?

可现在他说了,不乐意。

端清道长从不骗人,说出的话也如板上钉钉,既然说出了这话,那就是对他和叶浮生的事情表达了自己的不喜。

楚惜微骨子里有股近乎偏执的傲意,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却不能不管叶浮生立场,是故到现在,他不能枉顾端清的态度。

他闭了闭眼:“道长觉得,我不够好?”

“非也。”

“或是我不值得托付?”

“不然。”

“既然如此”楚惜微抬起头,“为什么?”

端清道:“你们不合适。”

他语气淡淡、神色平常,好似在说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楚惜微心里腾起的火气无处发泄,几乎闷得胸疼,忍不住咬了牙:“道长方外之人,也拘泥世俗伦常偏见?”

端清摇了摇头,他向旁走过几步,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的面具,取巾帕擦去上面的露水,道:“人生一世本苦短,难得几回称心如意。既然如此,但凡不违道义本心,又谈何可为、不可为?我道你们不合适,并不是因为伦常,只是你们之间还有太多问题难以转圜。”

楚惜微皱了皱眉:“请道长赐教。”

端清看了他一眼:“你终归是楚家皇室的人,单单这一点,就不是他的良配。”

端清这句话依然不带什么喜怒之色,楚惜微却莫名想起了叶浮生的师父。关于顾欺芳的事情,叶浮生在他面前向来避而不谈,就楚惜微现在来说也只知道惊鸿一脉从顾铮开始就跟大楚皇家结下难舍难分的恩怨,内里多少是非对错根本无从理清,端清站在这个立场上,无论迁怒还是顾虑,都实在理直气壮得叫他连委屈都不好说。

哪怕如今远离宫闱、抛却前尘,他终究是姓楚,流着这样的血,承了这样的骨,该担当的东西就不能退半步。

因此,楚惜微只能道:“先人种种自有前辈分说,后生两肩能挑之责也不言推辞,但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单单血脉出身就要打落此事,未免有失偏颇。”

端清对他这番剖白不置可否,继续道:“如今朝廷施新政,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武林生风波,又是云雨翻覆之际,偏偏你城府深且有不甘现状的野心,他心思重却有封刀退隐的意愿。这样一来,无论多么倾心相交也做不到坦诚相待。你们现在虽能同舟共济,却随时有立场对立的可能。”

楚惜微开口想辩驳什么,端清却没等他说话,道出自己最后一个看法:“至于你们之间的恩怨,大致我已听他说过。旁的不提,我只问你,单单‘恩仇’两字,你是真能拿得起放得下,从此再无间隙吗?”

楚惜微想说的话都吞回肚子,一时默然。

端清这话说得不动听,却是真真切切地把横在他心上的刺拔出头来,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他静默了半晌,才道:“不能。”

从天之骄子沦落江湖,半生前程化为乌有,不知多少次生死辗转、摸爬滚打,楚惜微真的能如此简简单单就忘了吗?

宫廷政变,亲近师长临阵倒戈,父王败局而亡,母妃因此自焚,一夜间成了孤子,楚尧又真的能轻轻松松抛诸脑后吗?

情到浓时,意在心头,楚惜微以为自己能做到,也的的确确为此让了步,给两人一个转圜余地。

可他终究不是没心没肺,好了的伤疤还会疼,留下的隔阂也终究存在。

楚惜微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一生爱恨都牵附于叶浮生身上,情难自抑,恨也不由己。

“道长说得不错。”他抬起头,“我是楚家子孙,本该锦绣余生却毁于一旦,本有父母双全却孤身零落,哪怕其中多少大是大非、恩怨对错,于人子一道,我能知理,却难通情。”

端清凝神静听,眼中寒意慢慢褪去,手指摩挲过冰冷面具,看不出喜怒与否。

“这些年刀口舔血、生死踏返,若说我真能毫无芥蒂地放下,便是连自己也不信的但恩也好、仇也罢,再多的怨愤,却也不能抹灭一个事实——我有今天,是拜他所赐。倘没有他,我当年有赴死的决心,却无活下来的勇气。”楚惜微慢慢勾起唇,“我现在,想要一个答案,一个交代。”

端清缓缓道:“然后呢?若他心意与你所愿向左,若真相与你所知相悖,你又当如何?”

楚惜微的眼中浮现了片刻茫然。

他再怎么沉着冷静,到底还是个二十出头、初尝爱恨的年轻人,能步步为营到这一步已是不容易,还忐忑于未曾明了的双方,怎么能想到以后的事情?

甚至这些事与愿违的可能,都是他不愿意去细思的。

一时间,楚惜微胸腔里内息浮动,脑中乱麻纠缠,整个人都六神无主,直到一只微凉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为人处世,进退两字往往说得轻巧做起来难。你愿意为他退让,是你用情至深,我无从置喙,但你也得知道,这世间很多事情一退再退,终将退无可退。”端清徐徐道,“纵然两情相悦可能也会被等闲变却,因此要白首偕老注定不能是你一个人的委曲求全。你跟他之间牵扯了太多东西,不是一腔真心就能踏过千难万险,凡事需得三思而后行,切忌一时冲动。”

楚惜微满心纠结还没捋清,乍闻此言,一句话没过脑子就出了口:“我对他不是一时冲动。”

端清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顿了顿,抬臂撤回:“驽钝。”

道长明明神情不变,偏生带出了恨铁不成钢之意,楚惜微终于回过神,把刚才这段话掰碎揉拦在心里头翻搅了几遍,总算品过味来,愕然抬头:“道长你”

“我偏颇他,自然会苛求于你,但你们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不违背底线原则,又何须别人指摘?”端清道,“不过是事在人为,但求问心无愧。”

顿了顿,端清又看向楚惜微的眼睛:“他年长于你,性格从师颇为洒脱,却又因生平遭遇多了几分隐忍不发,这脾性说好是好,让人头疼也是真,遇事你可不必可以迁就他,相互磨合才能知己知彼至于你年纪虽轻,但眼界不低、手段出众,为人处世已有大家之风,只不过还需岁月去磨砺棱角,这些你可向他取经,总是不会吃亏。需记得‘身在局中是棋子,冷眼旁观是奕手’,凡事除了心气,还得多些考量。”

身为师长,视晚生如己出,意在拿几十年走过的是非路,铺上一座桥,愿后来者得渡且渡能有个好结果,莫在泥潭中摔先辈跌过的跟头。

楚惜微忽觉眼眶一热。

他年少遭逢大变,昔日亲友不是死了便是背叛,半生被毁得面目全非,若不是得到沈无端和秦柳容夫妇真心相待,如今怕不是死了便是沦为废人疯子。

楚尧是蜜罐子里泡着长,楚惜微却是在腥风血雨里爬过来。

秦柳容爱他如子,可惜她虽生性温柔,到底不能言语,很多事情都不能剖白,沈无端更是个放养的性子,因此在楚惜微多年的岁月里,还是第一次听到来自长辈推心置腹的谆谆教诲。

尤其端清冷情冷性,跟他没什么亲故交情,哪怕是为叶浮生着想,也有其他途径可走,大可不必来提点他。

白发道长坦明的不乐意,是态度,也是把身为长辈的建议提了出来,让他不再像没头苍蝇一样凭着满腔意气去撞南墙,而应冷静下来,把目光从两人的狭小空间上移开,看向牵扯他们的诸般脉络,解开一个又一个经年日久的结。

楚惜微承了这份情,却也在冷静下来后敏锐得察觉到端清的不同寻常,更从中体味到一丝不安。

然而端清道长适才一番长篇大论,似乎是把积攒十三年的话都一并交待了,现在已经不复多言,伸手把面具扣了回去,又变成了鬼罗刹那般模样。

冰冷的声音从面具后面透出来:“我言尽于此,愿你莫失莫忘。”

眼看端清有离开的意思,楚惜微堪堪回神,终是没忍住,问道:“道长适才还没告诉我,三天之内你要做什么之后,你会如何?”

端清已经转身向来处走去,闻言只轻声道:“错便是错,既无可恕,合该惩处。”

他说出这句话,就像放下心头久压的泰山巨石,那些付诸其上的沉重包袱,也随之轰然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又在风起时一干二净。

风中混着霜寒,吸一口便如吞冷刃,寒入肺腑,却割裂开筋骨,流淌出尚未冻凝的热血来。

楚惜微看着这个背影,蓦地心慌。

他忽然想追上去,可惜脚下却像生了根,目光死死盯住端清背上那把剑,心里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再开口时却生生转了话锋,声音艰涩:“他曾说过,来年等春暖花开,想跟道长回飞云峰看看”

闻言,端清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又抬步往前走了。

楚惜微只听到了一个险些被风扯得支离破碎的字——

“好。”

第116章 枝节

玄素这一路走得忐忑磕绊,好不容易带着叶浮生避过耳目回到左厢屋子里,已经过了丑时。

此时夜深人静,玄素擦了把头上薄汗,满心忧虑地把叶浮生安置在床榻上,伸手探了探脉,只觉得气血凝滞、内息紊乱,似是内功出了岔子,但观其神色又像是中毒。玄素不知情,自然也不敢妄动,渡去一道柔和内力护住他心脉,这便去敲端衡的房门。

出乎意料,端衡竟然不在房间里,玄素摸了摸床榻和茶壶,俱都凉透,恐怕对方是自去了云水堂便没有回来过。

玄素拧起眉头,又思及叶浮生提起的暗桩一事,便没惊动其他已经歇下的弟子,而是踌躇片刻,往谢离和薛蝉衣所居房间走去。

因着厢房本来就吃紧,薛蝉衣又从露华院搬了过来,叶浮生把房间腾出来给了这姐弟两人,自己则跑到玄素屋里分走一张长椅。顾念着男女有别,太上宫弟子都不往那房间去,玄素这半天更是绕道走,现在事到临头,他只好硬着头皮敲门。

谢离虽是男儿,到底还小,薛蝉衣心里又装着事睡不安稳,干脆让他歇在床上,自己把长椅拖到屏风后头,拿练功当休憩,故而这动静一响,她便警觉地睁开眼睛。

薛蝉衣悄声拍醒了谢离,姐弟俩各自握住了兵器,等到第二道敲门声起,薛蝉衣便隔着门低声问道:“谁?”

外面传来刻意压低的清润男声:“贫道玄素,深夜冒昧寻薛姑娘,有事相询,不知是否方便?”

太上宫少主玄素,薛蝉衣今天搬过来时只与其匆匆照了个面,观其形貌应是个修身自持的道者,何况自己现在受人庇护,怎么也不能拿大。

她只思量了片刻,便把谢离往身后一挡,抽开门闩,道:“好。”

玄素轻轻松了口气,然而深夜敲门已是不该,倘再进女儿家的房间更于礼不合。见到薛蝉衣开门,他反而退到屋檐下阴影处,道:“多谢薛姑娘。贫道今日有事外出,适才晚归不见师叔,不知薛姑娘可有他的消息?”

薛蝉衣摇了摇头,她今天见过叶浮生便着手搬来的事情,之后便在房中休憩免惹是非,的确是不知道端衡的来去。倒是谢离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小声道:“道长应是和方丈去塔林了。”

所谓塔林,也是香火鼎盛的大寺庙里特设祖茔,由历代高僧墓塔组成,虽无不可言之处,却是寺庙里的一处圣地,别说外客,就连寺里的僧人也鲜少能进入。

无相寺传承多年,又盛名远扬,其中塔林近百座,其中还设有七座浮屠塔,意在囚恶伏魔,劝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此番牵动武林大会的葬魂宫右护法赵擎,便是被囚于其中一座浮屠塔内。

玄素一怔,薛蝉衣拧着眉道:“阿离,你从哪儿来的消息?”

自见面起,谢离就跟在她左右,这一下午几乎没出过左厢院子,她都不知道的事情,谢离又从何得知?

谢离道:“傍晚时阿姐你在整理屋子,我在院前踱步,遇到了一位师父。他本是来找玄素道长,只是那时候道长不在,便托我带话说端衡道长今日不归,与色见方丈去塔林看那被关押起来的魔头了。”

薛蝉衣眉头未松:“那你为何不早些言说?”

谢离看了玄素一眼,道:“那位小师父说定要见着玄素道长才能说,且不可多言于旁人。”

薛蝉衣总觉得怪异,这事听起来并不是十分重要,按理说可随意找人通穿留信,不必如此谨慎;可对方这般小心,却把消息告诉一个小孩子,借谢离给玄素传话,怎么想都有些问题。

她考量一二,没理出头绪,只好对玄素道:“此事似有些门道,道长还应斟酌,倘若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也请不要客气。”

玄素的眉头缓缓松开,道:“确有一件事,需要薛姑娘相助。”

他这么说,薛蝉衣反而放心,毕竟断水山庄与太上宫无亲无故,自己姐弟二人虽与叶浮生有交情,到底还与太上宫无瓜葛,现在受了人家庇护,怎么也得出点力。

只见玄素伸手入怀,摸出条挂坠,是拿红线串了银锁编成,可惜染上了血和泥,变得脏兮兮,怎么也不好看了。

这是他在渡厄洞里从一个发疯的人牲颈上扯下来的,那男子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早已认不得什么,只有这条挂坠还算是完整。玄素回程的路上把它拿出来翻看,没发现什么明显的记号,只有银锁上刻了“长命百岁”四个字,刻痕粗犷,不似匠人所为。

他把这条挂坠拿帕子包了递过去,道:“请薛姑娘帮忙查一查,此物该是何人所有?”

太上宫初来乍到,又着实惹眼,玄素不好派同门去查,只好借一把断水山庄的力,左右谢家现在只剩下孤儿寡女,四处走动打探些消息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