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蝉衣也不多问,只接了东西,道:“我会亲自带人去查。”

玄素心里微松,叶浮生曾对他言断水山庄薛姑娘粗中有细,凡事自有尺度衡量,事急时不失为好助力,看来的确不假。

事情说罢,玄素没多留,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

叶浮生还没醒,从紧皱的眉和不自觉抓握被褥的手来看,他睡得并不安稳。玄素去探了把额头,不烫手,反而有些让人心惊的凉,冷汗涔涔。

他心里担忧,又无计可施,只好坐在桌子旁手撑下颚休息,但紧绷的弦却没放松,一面留意着叶浮生的情况,一面又在心里把近日来发生的事情都串联一遍。

手指摩挲着铜萧,他想起了渡厄洞里所见那一幕,胸中又升起杀意来。

这杀意来势汹汹,玄素的手指都有些控制不住地踌躇,目光狠厉如毒狼,却又在下一刻按捺下来,熟练地默背静心咒。

他的确是对如何控制自己的杀念熟能生巧了。

修道人该静心养气,可玄素是个例外。他曾是个又傻又疯的痴儿,八岁那年刚被端涯道长带回忘尘峰时还有半面满身的伤,就像个被虐打过的小野狗,见人就凶,什么都不晓得。

按理说一个小孩子就算发疯也出不了格,可是上山没两天,小小的玄素就打伤了好几个人,虽说都是功夫粗浅的底层弟子和杂役,但最小的也是半大少年,怎么想都不该被一个小娃打得头破血流。

原因无他,玄素那时虽然才八岁,身上却有着早早打下的武功根基,估计是自小习武,招式都刻在了骨肉里,哪怕他什么都记不得,身体却有最深刻的印象。

尤其那套武功,没什么心法口诀,是最纯粹的肉体本能,像野兽的搏杀,一动怒便生杀意,招招狠辣,变幻莫测。

当时太上宫不知道多少人因此反对他入门,到底还是端涯难得强势地力排众议,带着他出去云游求医,一去两年,最后不知在哪儿治好了脑子,会知事,能听话,这才又带回山里。

玄素的记忆,也是从十岁那年才开始。

痴儿治好了脑子,竟是个聪慧又单纯的孩子,他似乎还保留着野兽般的本能,靠直觉去判断人与事,学不会太多的弯弯绕绕,直来直去得让人不忍苛责。在练武一道上,玄素也天赋颇高,得端涯心血教导,自己也肯下苦功,从来不叫师长为难。

只是那套功法不能废弃,端涯本有意让他从头学武,可是那些招式都在他不知事时被人以可怕手段锤炼进骨子里,根本就忘不掉抛不下。眼看着“凶器”不能被毁,端涯就索性让他学会“藏锋”,以经文道义去扶正他的心思,定下各种条条框框限制他的行为,虽然将人教得有些呆板,到底没让其误入歧途。

可惜端涯才教会他如何立身,还没教会他怎么立世,便已经撒手人寰。

端涯于玄素而言如师如父,倘没有端涯道长纪清晏,世上就没有玄素道长纪云舒,他要么还是个虚度光阴的疯傻痴儿,要么不晓得死在哪里烂成一堆狗都不啃的骨头。

正因如此,玄素从来都把太上宫当成自己必须挑起的责任,理所应当,也从不推却。只是他武功好,城府不够,在这个乱世里难以挑起重担,才磕绊至今未掌大权。

此番武林大会暗流疾涌,却也的确如端清所言,是对他的考验和机会。

玄素满脑子胡思乱想,冷不防听见外头远远传来吵杂声,他惊了一下,推门而出,只见左厢房里的其他人也都被惊动,纷纷走到了院子里,一边议论纷纷,一边望着东边突然显出的火光。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藏经楼走水了!”

藏经楼,位于大殿东后侧,内里收有无数经义典籍,更藏有太上宫传承的武学秘籍。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大变,玄素堪堪回神,见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气沉丹田暴喝一声:“别愣着,速往藏经楼帮忙救火!”

挤在院子里的三十余名弟子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挤向院门,机灵点的还拿上了水桶和被褥。玄素皱着眉头看他们鱼贯而出,又听得呼喝声、奔跑声嘈杂不已,怕是全寺人都被惊醒,一窝蜂赶向事发之地。

他抬起的脚步顿了顿,瞥见薛蝉衣和谢离也出了门,走过去低声道:“烦请薛姑娘过去帮忙照看着些,我去去就来。”

薛蝉衣心思机巧:“你怕有人声东击西?”

玄素道:“小心一些总是好的。麻烦姑娘了。”

说罢,他脚下一点地面,翻身上了屋顶,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中。

第117章 血色

玄素一路疾行,骤然强摧的内力已撑得经脉隐隐作痛,可他心系着首尾两端,丝毫不敢停顿放松,好不容易到了塔林入口,只扶着树干喘了口气,就变换步法进入其中。

塔林中共九十七座石塔,俱都七层高,其中的七座浮屠塔连成北斗七星位,其他石塔则以文殊九宫位分布下来,形成一个匠心独运的阵势,可谓错综复杂。除此以外,每座塔从外表一般无二,只在细微处有所不同,外人难得奥妙,甫一入内怕是要迷路其中。

玄素本也没有这样的本事,然而此时风向正好,他又鼻子灵敏,从扑面而来的风中嗅到了铁锈般的腥味,神色一凛,窜入了阴影中贴塔前行,就像只鬼鬼祟祟的夜猫子。

他很快靠近了血腥气的来源,这座石塔已十分贴近塔林中央,底下青铜门虚掩,上头没点灯,只有月光稀稀拉拉地照在塔身上,无端显出阴森。

玄素没走门,他脚下一蹬,手攀围栏挂在了塔身上,也不急着入内,只屏息听着每层动静,终于听得从第七层传来铿锵之声,像是有人在打斗。

连攀八层高塔,玄素臂力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胳膊隐隐发颤,他心知拖延不得了,随翻过围栏稳稳落在了走廊上,透过八角雕花石窗往里面看。

可惜黑灯瞎火难见形容,只能听见那打斗声愈发激烈,玄素只能估算出起码有三人缠斗,除了兵器交锋之声,还有铁链抖动的簌簌怪响。

血腥味透过窗口扑向玄素面门,他有些恶心,早年刻下的本能却促使手脚都有些发热,控制不住地兴奋了起来,就像睡着的狼被腥气勾醒。

玄素瞳孔一缩,手指摸上冰冷玉箫,紧紧攥住,就像握住了一条缰绳,把自己勒在悬崖边上,总算清明了些。

里头打得越来越狠,终于有一人撑不住,道:“这疯子又不认得人了,咱们得下狠手才行!”

“下了狠手,左护法那边如何交代?”低喝伴随着铿锵声响起,有些气急败坏,“左护法再三有令,要把他毫发无损带回去,谁敢动手?”

“可他杀了老三!”先前那人咬牙切齿,“你我兄弟四人向来不分彼此,如今老三却死在他手里!”

“你要敢动手,叫左护法知道了,回头就下黄泉跟老三再做兄弟吧!”

“”

玄素拧着眉头,冷不丁黑暗中有一物朝这边打来,他急急向旁退了一步,却是条婴儿腕粗的铁链重重打在石窗上,精细的雕花竟是被这一击之力生生抽断!

“谁?!”

争执的两人得了这喘息之机,也惊觉窗外有人窥伺,不等玄素反应,这二人分别从门窗跳了出来。

走廊狭窄,玄素适才一退又恰好处于门窗之间,这下前后路都被堵住。借着月光,他看清这俩人是一高一矮两个男子,俱都僧人打扮,手中持戒刀,刀刃却染血。

玄素进不得,退无路,眼见戒刀映冷光,两人一前一后步步逼近,他又听得屋内那人还在没头苍蝇般乱窜,铁链不断击打着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动,眉目顿时一冷,抽出了铜萧。

下一刻,两把戒刀一前一后捉隙而来,前者抹咽喉,后者砍腿弯,叫他上下闪避都不得,正是“鸳鸯刀”的路数。危急关头,玄素手腕一转,铜萧稳稳挡开一刀,同时脚下一抬一绞,将刀刃生生踏在了脚下,纹丝不动。

玄素挡下这一击,却一不趁胜二不避开,反而探手入怀摸出火折子,手指拔开快速凑于唇边,吹燃了一点火星。

豆大的火光,在平时着实不起眼,可是在此刻却像毒蝎子的尾巴刺得人眼生疼。他面前的高瘦僧人一惊,伸手就要拍灭火光,玄素却已把火折子凑到了墙边悬挂的经幡上。

经幡悬挂日久,早就干燥泛黄,一点就着,兼有风助火势,顿时便腾起一道火蛇,在原本黑沉的石塔上无比醒目。

屋里动静一顿,继而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猛然扑到了窗边,从口中发出嘶哑的吼叫,此人内力深厚,聚气一吼便在夜空里传了老远。

缠斗玄素的两人俱一惊,趁此机会,玄素一把扯下了烈火燃烧中的经幡,劈头罩向那高瘦僧人。对方下意识地退后,却不料这一下乃是虚晃,玄素身体一转,经幡兜转而回,结结实实地裹住了身后那矮小男子的脑袋!

烈火舔上皮肉,那男子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脑袋都被经幡包了起来,伸手拉扯又被火舌撩上手掌。然而玄素无动于衷,见此抬腿一脚踹上对方胸口,后者当即喷出一口鲜血,连退撞在围栏上,竟是收势不住,翻身坠了下去!

一声重响,骨肉涂地,玄素没回头,一萧架住背后袭来的戒刀,顺势一肘子撞上对方胸膛,听得那人连退三步,这才转身。

适才有血迹喷着他左脸,血滴汇入白银面具上的精细雕纹,仿佛是这个人脸上蔓延开血红纹路,妖冶又惊悚。玄素抬袖擦了血迹,铜萧在指尖一转,平日的温良有礼都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寒声道:“尔乃何人,来此作甚?如实以答,虚言留命。”

不过三四个回合,两人已死其一,高瘦男子心中惊惧,倒也是个不退不怯的汉子,闻言也不答话,提刀又上。

然而却有一条锁链比他更快!

漆黑锁链像毒蛇从后面缠绕过来,死死勒住了高瘦男子的咽喉,不等人挣扎,锁链那端就陡然回扯,竟是把个成年男子生生拉拽离地,脖颈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人也被扔下了塔。

又是一声重响,玄素没趴到围栏边往下看,而是退了一步。

那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已经从窗口爬出来了。

他站在玄素面前两丈处,身着脏兮兮的囚衣,头发乱如蓬草,两条锁链箍住腕子,末端长长拖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抬起头,头发滑向一边,露出半张可怕的脸,那是经年的烧伤,皮肉都已虬结,坑坑洼洼不忍直视,乍一看还以为见到了鬼。

玄素心一惊,忍不住念了句“太乙天尊”,偷眼去看了眼他脚下,有影子。

这的的确确是个人,却是个比鬼还狰狞的人。

哪怕第一次见到,玄素也猜出了他是谁——葬魂宫右护法,赵擎。

玄素本对其所知不多,除了“血阎王”之名和黄山派血案,几乎称得上两眼一抹黑。倒是叶浮生在近日告诉了他一些情报,比如赵擎是靠着老娘赵冰蛾上位成了右护法,比如此人是个疯子。

不折不扣的疯子。

之前探路渡厄洞,叶浮生跟楚惜微接上了头,两人交流了一番情报,楚惜微知晓了无相寺里情况,叶浮生打听到赵擎的事情。从百鬼门调查到的线索来看,赵擎生父不详,母亲是前葬魂宫主赫连沉之妹、现葬魂宫左护法赵冰蛾,按理说该是前途无量,可惜是个疯的。

据说是他幼时遭过火灾,毁了半张脸,后来又随舅舅赫连沉练功出岔,伤了脑子导致疯癫。他一开始还只是不认得人,到后来就开始时不时暴怒发癫,武功反而越来越好,迷踪岭里少有几个制得住他的人。

葬魂宫养着这么一个疯子,一来是看着赵冰蛾的面子,二来也是利用他做条烧杀抢掠的狗。可惜赵冰蛾爱子如命,八年前赵擎甫出江湖就遇到了黄山派一事,她就亲自动手把人带回迷踪岭,好生教武养着,却不准其再出迷踪岭,生怕这疯子又惹上麻烦,把命搭进去。

如叶浮生所推测,赵擎本深居简出,此番却落入无相寺手中,恐怕是有心人算计下的诱饵;而葬魂宫明明已把持武林大会,却迟迟不派人救赵擎,恐怕一是拿来钓鱼,二就是将其做了弃子。

无论哪一种猜测,都只能说明——赵冰蛾跟赫连御之间,起了龃龉。

玄素只是不懂,并不是傻,他此时见着了赵擎,又想起刚才那两人谈话,猜想这俩人怕是赵冰蛾私下派来救自己亲儿,只是没想到赵擎已经因为囚困彻底发疯,敌我不分,不仅没随之逃出生天,还把来救他的人也留在了此地。

问题是,端衡和色见又在哪里?屋里的血腥味,会不会出自他们?

玄素心里急,恨不能冲进去看上一眼,然而赵擎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劲风突扫,玄素举萧一挡,正与铁链撞了个结结实实。赵擎一击不成,又震动双手,两条铁链齐出,这玩意儿黑黢黢的,破空之际便似蛟龙舞于狂澜,纵横来去,密不透风。

兵器一者长于丈一者短于尺,玄素顿时有些捉襟见肘,偏偏赵擎这疯子还不同于人牲那般全无理智,动手缓急得当、进退有度,只是招招要命,狠辣无比。玄素冷不防被抽中肩头,顿时皮开肉绽。

眼前见了红,赵擎凶性更甚,左手锁链劈下欲打他头,右手铁链横扫欲抽他胸膛。这两下若是被打实,不说脑浆迸裂,也要肋骨折断。

玄素若退当是可以,然而他若退了,这疯子逃了出去又当如何?

一咬牙,玄素不退反进,双手一滑握住铜萧两端,但闻铮然一声,铜萧一分为二,竟是从中抽出一把细剑来!

这支铜萧并非乐器,而是他十六岁那年初能控制自己内息时,由端涯亲自开剑阁给他挑的武器,名曰“无为”。

无为剑长不过一尺,且非薄刃,而是类似于剑刺,通体如锥,遍生暗纹血槽。据说这本是一把古物,曾乃刺客暗杀之剑,后被仁者所得,藏于萧中,隐锋敛刃,非不得已则不出鞘。

无为者,非碌碌无为,实乃君子应有所为,也应有所不为。

玄素今年二十有八,无为剑出鞘却不过三次,至今未染一滴血,可他此时拔剑出鞘,就是人到绝境,剑出无回。

身形一转,铁链扫过胸膛,震得肺腑生疼,然而无为剑贴链而滑,转眼间玄素已欺近赵擎!

眼看这一下以伤换命,无为即将洞穿赵擎咽喉,后者突然弃了铁链,左手竖掌成刀,拇指与无名指陡然内扣,趁隙翻转而来!

无为剑在间不容发之际从他扣出的洞隙之间穿过,赵擎侧头避开剑尖,左手顺势下滑,食指、中指瞬间下落,牢牢把持住了剑柄。

玄素的眼睛蓦地睁大,只愣神了这一刻,赵擎空出的右手便抓向他面门,两根手指弯曲如钩,转瞬已触碰到了他的眼皮!

下一刻,殷红喷溅而出,玄素眼前一片血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