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留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思及幼年惊变那日深埋的疑虑,轻轻地问:“怎么了?”

“我想起一些事情。”慕清商勉强扯了扯嘴角,不甚熟练地转移话题,“以后你怎么办?”

沈留眨了眨眼睛,拖着不知打哪儿学来的荒腔野调故作扭捏道:“左右我现在无家可归,你又救我两次,干脆我以身相许吧!”

慕清商刚鞠了一捧溪水喝下,闻言呛了个死去活来。

“哈哈哈,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我死缠烂打吗?”沈留笑得打跌,“一句话都能吓成这样,将来你要是讨个厉害婆娘该怎么办?”

慕清商脸上飞红,多半都是气的:“别胡说!”

“你又没出家做道士,怎么不能说?”沈留调侃了他两句,继而在对方发火之前乖乖正色,“赫连家还没得到消息,不知道是我坏了事,我师父没那么傻,只要抓不到我就会立刻嫁祸于人,设法把百鬼门从中摘出去,所以我现在最需要找个地方躲避风头。”

慕清商善解人意道:“我尽快传信回去,师父应该会允许我带你在忘尘峰住一段日子。”

沈留大为感动:“好兄弟,不枉我当年帮你挖了那么多草药!”

“你挖的三七都断了根。”

“那还有灵芝草呢!”

“都说了那是野山菇”

“”

被沈留闹腾一会儿,慕清商心头松下,眉间愁绪稍解,等到沈留疲累睡去之后,他也抱剑倚着树干,慢慢沉入梦乡。

等到呼吸变得规律绵长,沈留才无声睁开眼,看着身边沉沉睡去的人,悄然伸出手,指间一枚细针吞吐寒芒,眼看就要刺破慕清商颈间皮肤,终究在分毫之地停下。

他凝视着慕清商紧闭的双眼,脸上神情风云变幻,终是收起了毒针,重新倒地睡了过去。

沈留并没有看见,在他背身刹那,本以为已经睡熟的少年轻轻睁开眼,熟悉的琥珀色眸子里流泻出一线冷光,却是一闪即逝,转眼就重新闭上。

第180章 番外·旧年深雪(五)

青山荒冢说:

剧透!高能!慎入!(重要的事情强调在开头)

注1 出自叶萱《愿你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注2 出自《汉·韩婴·韩诗外传》

并蒂花开向两处,一样心思百般人。

慕清商带着沈留回到了忘尘峰。

他下山已有大半年,太上宫还跟离去时一般模样,除却换了两度季节,将春寒化为秋凉,别的什么也没改变。

纪清晏的满头青丝束成道髻,一身武服也换成了道袍,腰封上多了一块太极玉佩,已经隐隐可见未来掌门的风仪。

他早早得了消息,亲自带着荆斐和宋绮微在山下等候,见到两人联袂而来,先对沈留行了个道礼,这才把慕清商牵过来嘘寒问暖。

沈留双手环臂,眼里悄然沉淀一丝柔色,明明慕清商已经成长如斯,不再是个需要人一味照顾的小孩子,这些人却始终把他放在心上,并没有因为年岁增长而淡漠分毫半点。

他总算是明白,为何数年过去,慕清商还能如幼时初见那般秉承纯良之心,并不是对方未经风雨,而是太上宫留给他的记忆永远都是这般纯净。

温柔以待人世,也愿世人温柔待你。(注)

沈留这些年过着跟恶鬼争命的日子,养出了一肚子坏水,只是还没有染成黑心肝,他不认同这样近乎天真的温柔,但并不妨碍他欣赏他们对善念的坚持。

毕竟这天底下只剩下蝇营狗苟之辈,那也未必太难过。

纪清晏作为少宫主,算是半个主人,自然不可能把客人长久晾在一边,与慕清商寒暄几句便将其交给荆斐和宋绮微,自己踱步到沈留身边,翻掌便多出一个小玉瓶,微笑道:“行路多日,此药有补气之用,请沈公子不要嫌弃。”

比起尚显青涩的慕清商,纪清晏为人处世妥帖了不止一星半点,沈留虽不至于放下戒心,但还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客客气气地接了玉瓶,纪清晏也拿捏住两人进退距离,热情恰到好处。

沈留笑道:“此番落难,多谢太上宫施以援手,此情此义沈留不敢忘怀,他日必有回报。”

纪清晏早知他与慕清商识于垂髫,闻言展眉一笑:“那贫道当日夜祈祷,愿沈公子大难不死定有后福。”

沈留忍不住抚掌,此人若非身在道门,定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玲珑之辈。

慕清商见纪清晏脸上有笑颜,心里这才定了定,只要师兄这关过了,沈留在太上宫这段日子就是无虞。

他心下一松,温言笑问:“师父何在?”

往常这个时候,肃青道长要么在静室打坐修炼内功,要么就是在书房读书抄经,慕清商心里有很多事想跟师父说,话音未落就生出急不可待,却没想到三位同门都在瞬息间变了脸色。

慕清商的笑容在嘴角消融:“怎么了?”

宋绮微看见他眼底倦色,有些不忍,跟纪清晏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没想到荆斐藏不住事,声音微哑道:“师父病了。”

慕清商晓得荆斐是个跳脱性子,若肃青只是风寒虚热,对方万万不会摆出这样近乎哭丧的脸色,当即心头发紧,想要追问却被纪清晏压住肩头。

“不必担心,师父年事已高,受些寒凉便不爽利,你待会儿”他突然停顿了一下,转口道,“你待会儿就不用去见他,免得打扰师父休憩。”

慕清商为这意外的说法愣了一下,吃不准师兄的意思,沈留目光一瞥,瞧见纪清晏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

纪清晏将话说得圆滑,显然是不想把门派内的事情昭于初次见面的外人。荆斐自知失言,也不再多话,接替师兄来为沈留引路,后者目光在这四人身上打了个转,从善如流地听荆斐介绍沿途景色,半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慕清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定要亲眼看看肃青才行,便跟着纪清晏走在前面,脚步匆匆,归心似箭。

如果说沈留为他苍白童年增添了色彩,肃青的出现是带给他曾经不敢奢望的未来。

如师如父,不外如是。

纪清晏和荆斐领着沈留去客院,宋绮微带慕清商一路走向肃青所居的非道阁,分路之前纪清晏明显还有话要对慕清商说,可惜后者走得太快,并没给他这个机会。

沈留顺着纪清晏的目光看向那两人的背影,日光拖长宋绮微的影子,也让他瞥见了对方袖中一闪即逝的锋芒。

慕清商丝毫未觉。

刚到院子里,慕清商下意识看了眼种在院中的柏树,已经落了许多叶子,显得光秃秃的,佝偻如垂暮老人。

据说这棵柏树乃是肃青入门之时,上任宫主亲手植之,历经数十载风雨,早已亭亭如盖,多年来长青不改,正合“肃青”之意,却没想到在今岁现了枯槁之态。

慕清商心里蓦地一慌。

宋绮微捂着嘴,眼眶已经红了,她上前敲了敲门,声音沙哑:“宫主、师父,清商师弟回来了。”

慕清商死死盯着大门,怕它开,又怕它不开。

“吱呀”一声,肃音师太打开房门,见到慕清商时手足一顿,目光久久落在他身上,却又好像不只是在看他,叫慕清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肃音师太为人严谨,但对这些小辈向来是和蔼的,慕清商入门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她这样如有实质的冷肃目光。

他忍不住轻唤:“师叔”

“你回来就好。”肃音师太沉默片刻,终究是放缓了口气,“师兄在房里等你。”

她说完便与慕清商擦肩而过,带着宋绮微出了远门。

慕清商背后尽是冷汗,他看见肃音师太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生怕多发出动静打扰了师父。

然而肃青道长并没有入眠。

他倚床而坐,手里捏着一块古怪的东西和一枚小巧的刻刀,看见慕清商进来的时候将东西放在褥子上,笑着招招手:“出去几个月,瘦了不少。”

实际上慕清商并没多大变化,倒是肃青在这大半年瘦得厉害。

他年岁早已不轻,收养纪清晏时已是不惑,等收慕清商为徒时已近花甲之年,只是因为内功高强蕴气养身,并不十分显老态,又身在高位顶天立地,从没有人敢将他视为一个老人。

然而肃青的确是老了。

须发早被流年偷换为花白,曾经平滑的皮肉也松弛生皱,这几年来也容易生病,虽说都是些风寒湿热的小毛病,却越来越频繁,人也渐渐消瘦,到现在褪下一身繁复的掌门服饰,就只剩下皮包骨头。

这是慕清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肃青。

他幼时最想变成肃青那样的人,冷静强大,似乎永远都能挺直脊梁永不倒塌,可是现在肃青已经身形佝偻,曾经强势的五指如今连握刻刀都有些发颤。

慕清商曾以为自己有很多时间去成长,在师父的庇佑下变成如他那般顶天立地的人,然而无数个“未来”、“日后”堆积起来,到如今方晓何为“子欲养而亲不待”。(注2)

今日之事望明日,纵使明日何其多,奈何岁月不堪留,人事更不堪等。

慕清商坐在榻边,握着肃青枯瘦的手,忍住酸涩,轻轻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他声音很轻,生怕会让肃青感到不适,道长却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笑道:“你虚岁都十六了,怎么还要哭呢?”

慕清商心里就像被人挖空了一块,他说不出话,轻轻蹭了蹭师父的手掌。

肃青道:“我不是病了,只是老了,你们不必大惊小怪的。”

生、老、病、死,世人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肃青说得再平淡不过,慕清商却鼻头一酸,差点哭出来。

肃青膝下虽有三个徒弟,但荆斐只是挂了师徒之名,集众长老的杂学之长,与他并没什么教导之实,因此纪清晏和慕清商才算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弟子。

相比沉稳妥当的纪清晏,肃青对待慕清商的态度向来都更加仔细谨慎,这个弟子年纪虽小,却出身特殊,早早被恶劣环境养出里里外外的毛病,偏偏性子又柔软,有好也有坏。

肃青总希望他能独当一面,却又不能放手任其飞翔,反而用规矩功法和人情经义不着痕迹地约束他,总以为这样做便能让慕清商重新开始,却忽略了人性本来就是最难琢磨的东西。

他心知肚明,这五年的时光与其说是一次精心教导,更像是一场潜移默化的驯服。

可惜这样做并不是完全正确的。

肃青垂下眼,问道:“我看了你的信,与幼年故人久别重逢,心中可是欢喜?”

慕清商本来有很多话想问,现在一个字都不愿吐露,顺着他的话笑了笑,难得卖乖弄巧:“嗯,弟子很高兴,只是担心会不会给师门带来麻烦,特意向师父请罚,您可要下手轻些。”

肃青失笑:“小时候怎么逗你都不大开腔,如今倒学荆斐那猴儿你的信我已亲自过目,太上宫虽然避世但并不怕事,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开一扇方便之门又何妨?”

“多谢师父。”

师徒闲聊几句,本来有些哀戚的气氛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活跃下变得缓和许多。慕清商拿起褥上那物,发现这是一张白银打造的面具,除了眼眶和嗅孔,就连唇口也是不露的,额头和眼下都被肃青刻上流云纹路,看起来有种神秘的美感。

“这是”

肃青微微一笑:“给你们的。”

慕清商怔了一下:“我们?”

他疑惑出口,肃青却但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过来。

肃青虽然老了,一双眼却依然不显浑浊,黑白分明,清正得仿佛能令一切隐秘阴私无所遁形,慕清商被他看着只觉得背后生寒,一种莫名的惶恐从心底升起,伴随的却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意。

那怒意针对自己,也针对眼前的肃青,可慕清商并不知道这怒从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