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笑容刹那消失了,声音有些颤:“师父,弟子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既然能把对失神怪症的怀疑写在信上,怎么面对我又不敢亲口问?商儿,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深想。”顿了顿,肃青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的《无极功》,现在练得如何?”

慕清商勉强定了定神:“入门七阶刚过,如今初窥‘任情境’。”

《无极功》除却“任情”、“无情”、“忘情”三大境界,之前还有七阶作为巩固铺垫,然而这心法对人的要求太过苛刻,历代宫主除了祖师之后,大多止步于“任情”境界,就连肃青穷尽一生数十载,也只是“任情”大圆满。

纪清晏练了十几年,也不过一脚跨进“任情境”的门槛,虽于其他武道进步神速,在此武典上却仿佛蜗牛寸步,好在肃青并不强求,任其自由发展,将来纵然不凭此功也有所成。

然而如此开明的他,却在这件事上对慕清商十分严苛,早晚各行三周天是最基本的要求,平常更时时上心,几乎是逼着他苦练《无极功》。

慕清商如今虚岁十六,能初窥“任情”门道,是天赋使然,也是严师心血,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名动江湖。

可是等他忐忑地交待完了,肃青的神情却很凝重。

“初窥‘任情’,怪不得物极必反,过犹不及,是我之过。”肃青叹了口气,他很少如此,现在却不得不叹气。

慕清商头顶疑云越来越大,他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是弟子不争气,进度缓慢,让师父失望。”

肃青摇摇头:“你并没做错什么,是我失察你下山的时候,应该就到瓶颈了吧?”

慕清商点头,有些犹豫:“弟子那几日觉得内息浮动,但无所碍,又见师父分身乏术,便没有声张。”

“你若是说了,我不会在那时让你下山。”顿了顿,肃青近乎冷然道,“我会把你禁在太上宫,直到你一鼓作气到达‘无情境’,若不成,就废你武功。”

慕清商一惊,背后的寒意变成尖刺,狠狠锥了他一把,从皮到骨。

肃青虽然老朽病弱,却在话音落下之时有无形杀意透骨而出,慕清商本能地退后,强迫自己松开握剑的手,那股莫名其妙的怒意却愈发强烈,让他忍不住微微发抖。

慕清商从小就机敏,自然听得出肃青这句话不是在哄他,而是真的。

他惊慌且委屈,更多的是疑惑,死死捏着那块白银面具以防自己控制不住握剑的本能,颤声道:“师父为什么?”

肃青反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破例传你《无极功》吗?”

慕清商愣愣地摇头。

“《无极功》能令人凝神静气,更能与心境相辅相应,它的三境界是对应人心的三变化,也就是放肆、约束和自然。”肃青淡淡道,“你是个乖巧的孩子,从小就温柔纯善,不与人争也不跟人斗,是修炼《无极功》的绝佳苗子,但这并非我破例传功的原因。”

慕清商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它。”肃青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仿佛要透过那双眼睛看到更深的内里,“人性不可被恶意践踏,也不能在放肆中任意滋长,你能听话自律,可是他不行。”

慕清商背这目光所慑,本能地退后了一步:“他、他是谁?”

肃青道:“他是你。”

慕清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旁边木架上的铜镜,镜子里映出他惊慌失措的脸庞,然而神使鬼差地,他将手里那张白银面具扣在了脸上。

冷硬的面具遮去五官形容,也掩饰了一切软弱慌张的神色,只露出一双眼睛。

慕清商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眼神是冷的。

门外突然发出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不小心磕碰到了什么,慕清商却没有回头看个究竟。

熟悉的恍惚袭上大脑,这一次他死死咬牙想要保持着清醒,那阵黑暗依然袭上双眼。就在这时,他听到肃青下床走近的声音,本能地挥手却被用力掐住了脉门。

慕清商听见肃青道长如释重负的叹息:“五年不见,你也长大了。”

五年那是他和肃青道长初见的时候。

意识陷入浑噩的最后一刹,慕清商才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了。

他意识到自己站在一张朦胧的窗户纸外,可惜没来得及捅破,神思就已经沉寂。

这一日,非道阁内突发剧变,却又戛然而止。

卧病多日的肃青道长与刚刚归来的弟子大打出手,长剑斩断拂尘,却在伤人之前被慕清商自己生生压下,跟着闯入院落的沈留双双离去。

肃音师太得到消息后却没有震怒,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条不紊地处理好后续,让寥寥几名目击者三缄其口,这才带着纪清晏、荆斐和宋绮微进了肃青房间。

肃青盘膝坐在榻上调息,地上满是破碎的镜片和杂物,还有几滴鲜血。

肃音师太脸色一变,急忙上前:“师兄,他”

“他没做什么。”肃青睁开眼,看向那几滴血,“我无事。”

两人大打出手,肃青既然毫发无损,血自然是出于那头也不回的离人。

纪清晏看到了一枚带血的刻刀,上面沾的血不多,却十分刺目。

宋绮微声音发抖:“清商师弟”

“我本以为,能用这最后一点力气给他一个解脱,为此做好了最坏打算,却没想到他会在最后关头自己收手。”肃青深深叹气,好像在这一瞬间又老了十来岁,“这一次,又是我错了。”

纪清晏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肃青没有阻止他,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宋绮微捂着嘴大气不敢出,反而是荆斐开了口:“师父,你做错了什么?”

肃青一言不发,荆斐有心继续问,却被肃音师太压下。

良久,肃青才道:“取名谱来。”

纪清晏在外奔波月余,几乎找遍整个东陵,却始终没见到慕清商和沈留的影子,偶尔听见一点线索,却说曾看到那狐狸眼的年轻公子带着脸覆白银面具的少年从水路走了,也不晓得去往何方。

他心急如焚,本想继续追赶寻找,却在此时被荆斐拖回了太上宫。

太上宫第四代掌门,肃青道长病逝。

纪清晏如遭五雷轰顶,太上宫满目缟素,无人笑靥。

然而慕清商依旧没有回来。

七日之后,肃青道长葬入清静坪,纪清晏着一身素衣继任太上宫第五任掌门,从此成了端涯道长。

没人知道那天在非道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仿佛随着肃青道长的死,这一切都成了过去。

他临终之时没有提起慕清商只言片语,生前也没让任何弟子对其置喙半句,仿佛那人自下山便再未回转,非道阁里那一场短促的惊变似乎从未发生。

肃青下葬那日,端涯道长独自在清静坪站了许久,从黄昏到月上柳梢,渐渐有细碎飞白落在身上。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如今下了第一场雪。

年轻的端涯道长合上手中书卷,将其放在了肃青道长坟前,脚步顿了顿,终是转身离开了清静坪。

雪越来越大。

等到那书卷都快要被融化的雪水濡湿,才有一只手将它拿了起来。

观其身量,那还是个少年人,背负古剑,着白色罩衣和素色箭袖长衫,脚踏云纹缎靴,高高束起的长发飘满碎雪,面目却被隐藏在一张白银面具下。

唯一露在面具之外的只有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拿起了那本记载太上宫历代师徒传承的名谱,仔仔细细从第一页翻到最后:太上宫第四代掌门肃青道长,亲传弟子端涯道长纪清晏、慕清商、端衡道长荆斐。

手指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顿了片刻,那双冰冷的眼瞳突然一缩,

原先写着“慕清商”三字的一列末端,被人用熟悉字迹添补了一个名字——端清。

第181章 宫变(一)

十年前,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这该是万家团圆的好节日,奈何黄昏初至,街上车马行人就匆匆回转,并不在外多做逗留,道旁酒肆瓦舍也大多关门闭户,只剩下零星几家点燃灯火准备做夜生意。

然而那生意是惨淡的,只有些布衣百姓流连其中,间或几名低俗富商,往日着绫罗珠玑的贵人此时一个都看不到,来往的软轿马车也直向府邸未曾停留。

天京城是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地,又是在这一年一度的佳节,按理说怎么都不该沉寂至此,奈何崇昭帝年迈病重,七日前召集百数僧道入奉天殿,替天子向上苍祈福延寿。为表诚意,文武百官皆不可以酒色作乐,需清身净气斋戒十日,待祈福道场结束之后方可解禁。

平生少有仁德事,何求青天予慈悲?

哪怕再愚昧的人也能猜到,帝王这是药石无灵,唯有寄愿神佛求一回苟延残喘。

一时间,朝堂之上暗流疾涌,天京城内风声鹤唳。

不管达官贵人心中多少心思,在这节骨眼上都恨不能谨小慎微,唯恐让人抓住了错处,牵一发动全身,引得危险的天平倾轧。

偌大市井之中,今夜花街柳巷眠宿无声,唯有醉春楼里尚有点星烛火。

三层雕栏画楼,取下繁复红灯,收起缠绵幔帐,正门偏门俱是紧闭的,摆足了“闭门谢客”的家势,然而这楼中情形却并非如此。

食色性也,贵人们过惯了酒色财气的生活,哪能真安安分分当上十天吃斋念佛的居士?比起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聪明人,世间更不乏偷奸耍滑之辈。

更何况,今夜乃是红绡娘子自赎己身的日子。

“红绡娘子”自然是艺名,她是这醉春楼的头牌姑娘,两年前被欠了一屁股赌债的爹高价卖到此处,男人假惺惺跟老鸨央求,让她做个清倌人,待自己赚了钱便回来为女赎身,却没想到不待老鸨嘲讽,那姑娘已经在卖身契上画了押。

“你既不要我,我也不强求,五百两银子是还爹生娘养之恩,此后你死我活再不相干了。”

她将手里那块正红的帕子一剪两半,从此就成了醉春楼的红绡姑娘。

比起所谓的清倌人,肯舍下皮肉摸爬滚打的红倌自然更能获利,红绡娘子是个聪明的,她不愿意在风尘之地蹉跎半生,索性舍了脸面自矜,用她的才貌聪慧去争去抢,两年下来已经成了醉春楼的头牌,艳名盛传大半个天京城。

她的客人自然从贩夫老板变成了权财官商,依然不生自满,循规蹈矩地少听少问,恰到好处地讨巧调情,但凡点过红绡娘子的牌子,便没有哪个男人不会为她神魂颠倒。

八百日夜,红绡娘子早已凑齐了自赎己身的银子,纵然老鸨耍奸将那数目翻了一倍不止,也不敢真跟红绡娘子撕破了脸面,怕她一怒之下去找相好的贵人施压。

如此一来,红绡娘子赎身颇为顺利,明天就要离开天京城找个谁也不认得她的地方好生过活下半辈子,今夜是她留在醉春楼的最后一晚,不知多少人冒着风险从暗道入内,只为这一掷千金后的一夜风流。

为了保证客人的身份安全,今夜到此的所有客人都不记名,只要交得起银两,便戴上面具出价竞争,最终是一位身量魁梧、戴虎脸面具的男子以三千两白银价钱夺魁,得意洋洋地搂着佳人上了三楼暗香居。

不多时,一身黑衣的顾潇就像道毫不起眼的影子,于楼外大树上轻飘掠过,随着一阵风卷入窗扉半掩的房间内。

他脚一落地,便以袖掩鼻,一双飞眉拧得死紧:“你这香浓得怕是能熏死一窝马蜂。”

“大老粗不懂这调香之道,便休要胡说,你看这位恩客可是喜欢得紧呢。”水曲柳木桌之后,红绡娘子只手托香腮,玉指持酒盏倒了八分满,随手一推,那酒盏便平平飞了出去,稳当当落在顾潇掌中,一滴酒也没溅出来,水面还平如明镜。

顾潇连半分犹豫也没有,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烈酒过喉消散秋夜寒意,他抬头看向屏风后面,那位出手阔绰的客人正衣衫不整地趴在床榻上,满脸潮红口中喃语,时不时抱着被褥动弹几下,丑态毕露。

他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道:“礼部侍郎杜易。”

红绡娘子嗤笑道:“做礼部侍郎却如此猴急毫不知礼,不晓得是哪家主子才能调教出这么饥渴的狗?”

“盈袖,女儿家慎言,毕竟这等腌臜不值得脏你的口。”顾潇淡淡道,“问出了什么吗?”

“皇帝的病是没救了。”盈袖放下酒盏,目光似水微凉,“他不想死,也舍不得权利,因此太子死后迟迟不肯再立储君,搞得现在几个儿子争得头破血流,各派党羽相互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