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袖不是多口舌的人,叶浮生也吃不准江暮雪的用意,便问楚惜微:“你怎么看?”

楚惜微不多废话:“去。”

他一个字尚未落音,连日熬夜的倦怠便重新袭来,尾音生生打成了呵欠。

叶浮生笑嘻嘻地捏了一把他的脸,道:“我没见过雪姨,只听师父和盈袖提起过,据说她跟我师父那吊儿郎当的脾气可不像,为人严肃正经得很,要是知道了什么你个敢越雷池的小鬼,怕不怕托塔天王呀?”

楚惜微拍开他的手,顶着微红的指印肃然道:“她就算是如来佛祖,你还得在我掌心里。”

叶浮生眨眨眼睛,赞道:“好句子,只是表情不够霸气,下次多多改进。”

楚惜微:“”

他在心里把从沈无端那儿取来的歪理经一股脑儿踩了又踩,脸上绷得滴水不漏,一只手抚上叶浮生的领口,不知是要系紧还是拉开,手指逡巡不去,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哎哟,小狼狗又讨肉骨头吃。

自从在九曜城里那一场迷乱过后,两人的情事屈指可数,一是事务繁忙,二是叶浮生自忖不能惯他这“以下犯上”的毛病,在床笫间你来我往争了好几回,谁都想占上风又不肯下狠手,最终不是双双悻然休战,便是一时过火拆碎了床板。、

然而叶浮生手段灵巧,楚惜微脑子也活络,明说暗斗不行,便来软的。因此他不仅收敛了那些个冷硬锋芒,连对待叶浮生的温柔中也掺上几分孩子气,恰到好处地卖个乖使个性子,倒比一味软磨硬泡更好使,如愿讨得了几回肉吃。

年轻人虽有节制,到底是食髓知味,三不五时都要讨个巧,叶浮生心知他打得怎样算盘,每每硬起了心肠要给他好看,却临到头来偏偏投降,任其胡作非为,一面龇牙咧嘴地骂句“小兔崽子”,一面又在他讨好的伺候下笑容满面。

眼下楚惜微这么一动,叶浮生对上他那双映了烛光的眼睛,暗叹自己沉迷美色大没出息,手上动作却半点也不拖沓,扯下他腰间绣了暗纹的黑色缎带,绕过楚惜微的双眼,在其脑后打了个结。

楚惜微感受到那人凑近,温热吐息徐徐喷在耳后颈侧,酥痒又暧昧,身体从里而外地发热,如生出火星来。

叶浮生一手隔着衣服在他胸膛上画了个圈,轻声道:“不许偷看,十个回合抓住我,今晚都依你”

星火顷刻燎原。(注)

三日后,华灯镇,百味阁。

百味阁是整个华灯镇最大的酒楼,寻常百姓在此用上一顿饭,便至少要用掉近半年的血汗钱,只是店家财大气粗,主厨技艺了得,菜色又出新,是方圆五十里首屈一指的饕客流连之地,不仅不愁没银子赚,更方便从那些个显贵之人身上得到情报。

这便是百鬼门在华灯镇的据点之一。

叶浮生三人在厢房内等了小半个时辰,待一壶冷酒烫得正好,才有一人踩点似地推门而入,在端清右手边坐下。

不复韶华的女人取下头上幕篱,露出染了霜白的头发和容色迟暮的脸庞,她的眼角眉头都有深深皱纹,一看便是时常操心的模样,嘴唇也抿得紧,手中未见寸铁,身上也不带杀气,像个严肃过头的老夫人。

可她将目光在这三人面上一扫,叶浮生跟楚惜微握杯的手同时一紧。

“多年不会,幸见安然。”端清为江暮雪倒了八分满的酒,出言打破沉寂。

江暮雪本是看着他这副样子想说什么,却被短短八个字止住,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目光微软:“是伽蓝城的‘十年灯’。”

“当初欺芳许了要赠你这坛酒,未成想一迟十三载,今日故人重逢,当浮一大白。”端清看了看自己左手边的空位,那处无人,却仍摆了碗筷杯盏。

江暮雪看着那处,饶是故人旧事已过十三载,多少生老病死都在半生刀光剑影里看开看淡,如今仍是免不得惆怅。

片刻后,她将这一点怅然都收起,重新看向叶浮生。后者起了身,向她敬了杯酒,道:“晚辈顾潇,见过雪姨。”

眼下借着敬酒的工夫悄悄看了一会儿,叶浮生默默将满身的散漫气都收敛起来,却没想到江暮雪人虽老了,火眼金睛却还明亮,喝了酒后淡淡道:“跟你师父一个猴样,装相给谁看呢?”

叶浮生:“”

当年顾欺芳跟端清带徒弟去看江暮雪的时候,顾潇还是不记事的稚儿,江暮雪对盈袖严厉,对他却颇有些底线内的纵容。只可惜孩童太小,后来又各在一方少了面见来往,叶浮生已经忘了江暮雪的音容,江暮雪却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年你做了哪些事,虽都作了前尘,我到底是心里有些数的欺芳有你这个徒弟,不算辱了惊鸿师门,这回我来见你,也是不谈公事只叙私情,不必拘束什么。”江暮雪一点下巴示意他坐下,“现在大仇已报,葬魂宫业已覆灭,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问得寻常,只是半点目光也没分给楚惜微,活像把个大活人当壁上花看。楚惜微倒也沉得住气,为众人酒杯都续上,然后泰然自若地捏起了瓜子,不一会儿便剥出了一碟炒得微黄的果仁肉来,顺手推给叶浮生。

叶浮生道:“眼下诸事百废待兴,我虽已是野鹤之身,到底不能置身事外,会在中都留一段时间,然后”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端清,轻声道:“然后,想回飞云峰故居看一看。”

“故地重游,是该如此。”江暮雪徐徐舒出一口气,“不过你终归正值盛年,下半生总不能这样便蹉跎了。如今你虽放了掠影,可盈袖接掌暗羽仍有捉襟见肘之处,待此间事了,不如去趟北疆帮衬她一些。”

楚惜微两指一顿,捏碎了一颗瓜子仁,叶浮生笑道:“但有所需之处,不敢推辞这一臂之力。”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奈何江暮雪人老成精,抓住话茬便追问:“仅此一臂之力?”

叶浮生点头:“此一臂义气相托,万钧不辞。”

“是义气,而不是情谊?”

“义气两肩担得,情谊一心方容。”叶浮生放下酒杯,难得肃然,“雪姨的意思,晚辈都明白,只是心有所属、身有所归,在此谢拒雪姨美意。”

江暮雪一双眼冷冷落在他身上,声色不动,却让叶浮生绷紧了弦。

厢房内的气氛一时间冰凝,直到楚惜微拿出帕子净了手,提起酒壶续上江暮雪的空杯,出言道:“晚辈楚惜微,见过江前辈。”

百鬼门主的一声“前辈”可不容易得,更何况江暮雪已经对他的身份知根知底,眼下心念转动,手指摩挲过杯壁,意味不明地道:“此番剿灭葬魂宫,楚门主身先士卒、居功至伟,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我一个半百老婆子,该是与你平位相交,哪有倚老卖老的本事?”

这话绵中带刺,叶浮生心里一跳,就听见楚惜微道:“论师门辈分,江前辈与我师祖义结金兰;论江湖资历,江前辈成名已久根基深厚。晚辈纵有多少自负,亦不可在前辈面前自视甚高,故而适才前辈言重了。”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江暮雪眯了眯眼睛,“论恩怨情仇,是我当年泄露了你父王之事,促成你们师徒反目,都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楚门主如今改了名字,便是把这些也看开放下了吗?”

叶浮生眉头一皱,却被楚惜微状似无意地稳稳压住了肩膀,只得吞下到嘴边的维护,拈起瓜子仁把自己吃成了松鼠。

楚惜微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注2)’,当年多少恩怨对错,如今都已尘埃落定了,此后怎般风雨,自有明日言出行、因有果。”

十三年前,静王楚煜为一己之私设计掠影,害顾欺芳身死,故而才会有后来的顾潇为师复仇,命债以血相抵,纵有余恨,也归前尘两清;

十年前,顾潇临阵反戈,楚煜事败自刎,静王府付之一炬,却累及徒弟楚尧,然而十载光阴换一命,血债以命相偿,此后遗祸,于这番西川事变里重整无辜旧部,也是恩仇两清。

这些事情江暮雪不是不知道,可她不能轻信。

无论是对故人之徒的顾念,还是对惊鸿势力的责任,都容不得她半点偏听偏信,因此她故意拿话激了楚惜微,听对方坦荡直言后仍未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端清。

白发道长饮了第一杯便不多贪,倒了白水静静喝着,此时才道:“欺芳生前有言‘我辈非英豪,自不可废先人无过之矩’。”

顾铮当年立了规矩,此后便是掠影、暗羽分行庙堂与江湖,至死也没有联系柳眠莺以暗羽之力谋私保命;顾欺芳年少失父,背负掠影重担流落江湖,虽与江暮雪有金兰交情,却从未对其提出越矩之求,为的就是保证两方互不牵扯方能清明。

因此,哪怕叶浮生已离朝堂,他依然是惊鸿刀主,仍是藏在掠影最后的那只手,谁也说不准未来,自然不可贸然打破界限。

端清这句话没有掺杂半点个人看法,却掐准了时机,让江暮雪知道了他对此事的态度。

她想起临行之前盈袖难得吞吞吐吐的一席话,忽然叹了口气。

“罢了,你们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总要比我等老骨头一味插手来得好。”江暮雪饮尽杯中酒,看着楚惜微落座,这才道,“此番来见你们,除却这些私务,还有三件事要说。”

叶浮生眉梢一动:“跟这次西川事变有关?”

江暮雪颔首道:“不错,此番西川边境起战事,虽有静王旧部协助守将及时护关,没将干戈闹大,局势却僵持紧张,皇帝要复启从先帝时期至今的部分涉案人员,着刑部和大理寺重审旧案,再定相关余党罪责或赦令,其言‘案有审、法容昭、冤可伸、理上秉’。此令尚为密案,不日便要下旨昭告天下,届时不管朝堂江湖都要风起云涌了。”

三十五年前一场秦公案震惊天下,此后无数党派明争暗斗,虽以雷霆手段稳住国祚,却混了太多黑白掺杂之事,其中冤假错案、牵涉株连更多不胜数。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光阴一代事。当初为顾大局攀咬牵涉的权宜之计,到现在已经积累不少沉疴,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变法大事有成,楚子玉根基已稳,又人在凌云之年,此番借西川之事复启丹心尚存的静王旧部是事急从权,也是他预备重整朝堂的先声,养了这些年硕鼠蛀虫,都该是被清洗敲打的时候了。

这位帝王看着年轻气盛,却从来不是缺心少脑的软弱之辈,退一时是蛰伏待机,动一发是翻云覆雨。

楚惜微会意道:“我会将此事告诉义父与兰裳。”

“第二件事,跟异族有关系。”江暮雪看向他们,“这次安勒与戎末联合犯境,可是安勒大王子萨罗炎被擒于雁鸣城,国内几个王子趁机争权,而皇帝向戎末派去了使臣。”

叶浮生眯了眯眼:“是议和,还是合作?”

江暮雪笑而不语,座上三人已了然在心。

安勒与前朝瓜葛深厚,向来野心勃勃,此番从九曜城借道说是行军所需,却暗派驻军留守城中,其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否则伊萨尔也不会派出亲子赛瑞丹随军出战。

“戎末与大楚本是接壤之邻,有他们相助,安勒便能长驱直叩雁鸣城门,而戎末需要的是商贸往来以资人口,这些东西除了战争,还有互市能给。”叶浮生微微一笑,“不过,要谈成此事,想必那位使臣手段了得。”

江暮雪道:“是曲知秋。”

曲知秋,三昧书院曲谨之子,也是南儒阮非誉第一个亲传弟子。跟志在江湖的陆鸣渊不同,曲知秋自幼学文习武,少年演兵法辩政机,弱冠之年高中榜眼后便被阮非誉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于六部间辗转,在朝堂耳濡目染了这些年,早就成了心有七窍的大狐狸,也是阮非誉离朝接手变法事宜的中坚人物,深得楚子玉重用。

因此叶浮生闻言便是一笑:“好。”

说话间他看了端清一眼,若此番戎末之事能稳住,打压安勒不在话下,届时借着旧案重审的风头,这把火势必要从庙堂烧到江湖来,沈无端筹谋多年要为慕清商洗冤的事情,总算等到了东风,得窥一线天光。

端清脸上依然不见喜怒,自从离开迷踪岭,他整个人便如止水似的宁静下来,连曾经的冷冽也不复见,有时候叶浮生看他一眼,都觉得什么都不值一提了。

或许在他的心里,前尘旧事已了断,纵有多少遗憾意难平,也只是过眼烟云,不堪一提了。

楚惜微在桌下抓住叶浮生的手,用力握了握,道:“江前辈的提醒,我们铭记于心,定不会在这紧要关头行差踏错。”

江暮雪定定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第三件事,是受人之托,带这封信给你们二人。”

信封是再平常不过的样式,叶浮生揭开封漆,从中取出了三张信纸。

落款是一个“珣”字,熟悉的字迹让他目光微顿,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后,叶浮生一言不发地将信递给楚惜微,然后看向江暮雪,那么多话到了嘴边却只问出了一句:“他还好吗?”

“九五之尊,万人之上,哪里不好?”江暮雪自斟了一杯酒,“是他要做这翻云覆雨手,还怕什么惊涛骇浪?”

楚子玉曾妄念生欲,想要越过庙堂权倾江湖,可到底是人间两道分合难测,庙堂之事朝政断,江湖之事也得江湖了。

楚惜微的确推动了白道联军剿灭葬魂宫,却跟盈袖一前一后在暗中放过萧艳骨等人,使正邪两道看似胜负已分,却在实质上保持了微妙的平衡。

再加上西川一事,“楚尧”这个身份彻底湮灭于人前,楚子玉也终于放下了妄念,收起滋生爪牙,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整顿朝廷上。他年少登基,想做大楚中兴之君,其志高远、其心有能、其下有人,为此能屈能伸、知退善进,纵然来日不可定论,总归是可期。

但若朝堂有公正,何愁江湖不清明?虽无万世开泰之盛景,却有海晏河清之世道,已经是人之大幸。

楚惜微快速将信阅尽,楚子玉在信上除了开头几句问候,只提到了一件事——阿如。

玉宁公主临终之前将阿如托付给楚子玉,但她心知女儿身份有异,在皇家是注定待不长久,与其按照惯例被早早婚配安排了一生,玉宁公主宁愿让她离开天京城,过普普通通的一辈子。

因此,在六年前南儒离京后不久,楚子玉便把阿如送去了三昧书院,做个毫不起眼的挂名弟子,此番动用了跟院师的联系,让陆鸣渊将她带去找楚惜微和叶浮生。

她是楚家的后人,也是唐家的骨血,普天之下若论血亲,除了临水照影便只有楚子玉和楚惜微二人,而在这偌大江湖里,有一个亲故照顾总比交给外人或随波逐流要好。

除此之外,楚子玉没有多提一字半句,唯在结尾处附言——

“相隔山海,斗转难寻;敬颂师安,顺祝弟好。”

楚惜微久久没有说话,他将信纸折好收起,放在胸襟内,然后徐徐吐出一口气,如同放下压在身上许久的一块巨石,从此阴云尽散,前尘已断。

叶浮生看到他眼底缓缓浮现的笑意,心底一松,告罪一声出了厢房门叫来店小二,一口气点了十来个招牌好菜,恨不能把掌柜珍藏的好酒也掏空,叫算账的下属心疼得直咧牙花子。

他跟楚惜微酒量都好,江暮雪人老成精更是老辣,端清全程吃菜喝汤作壁上观,看两个不知死活的小辈卯足了劲儿想找回场子,脸上不知不觉带了笑意。

直到夜深之后,店前灯笼里的蜡烛都烧得只剩下半截,他们才陆续出了门。

江暮雪不便多留,径自回了落脚客栈休憩,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北疆,端清看了眼走路都打着飘的叶浮生,摇了摇头,孤身先行一步。

冬夜风冷,楚惜微把披风脱给了叶浮生,也没唤马车,就这样背着人一步步往洞冥谷走。

叶浮生身高体长,是个分量不轻的男人,可楚惜微背得很稳,落脚也无半点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