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喝多了便不安分,在他背上扭来扭去,张口想说什么,语未成调,先打了个酒嗝,继而笑道:“阿尧,你放我下来,我清嗝,醒得很。”

楚惜微照顾了沈无端两年,很明白不跟醉鬼讲道理的事实,一声也没吭,紧了紧手臂防止他摔下去,这才继续走。

叶浮生睁开醉醺醺的眼睛努力凝视了片刻,从看清前方路还有好长一截,顿时便笑了:“这条路可长了,你是傻小子不怕累吗?”

“你别闹,当心摔了。”楚惜微嘱咐了一句,“我不累,你要是困了就睡吧。”

叶浮生在他颈窝蹭了一下,比酒足饭饱的猫还要慵懒,声音也轻:“我睡过了刚才,做了个很短的梦,梦见十年前你拉着我的袖子,说想要皇姑姑给你生个妹妹,我笑你那兴高采烈的样儿,嗝,比自己得个女儿还要欢喜”

楚惜微一怔:“这么久的小事,你还记得呀。”

“跟你有关的,在我心里就不是小事。”叶浮生伸手去摸他的脸,拭去眼角那点湿意,“多大个人了,高兴就笑,哭什么?”

楚惜微下意识想抹一把脸,又舍不得松手丢了他,闷声闷气道:“我没有。”

叶浮生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没有,闻言从善如流:“好好好,你没有,笑得像朵花一样。”

楚惜微:“”

“我看阿如根骨不错,性子也好,你还缺个徒弟,这样安置她怎么样?”

刚想撒手的楚惜微顿了顿,轻声道:“好。”

“小姑娘这个年纪还没个正经名字,我这人糙得很,你给她起个如何?”

“好。”

“回去之后,我想去王爷和王妃灵前上炷香,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好。”

叶浮生眼里不知何时含了一把细碎的光,他歪头盯着楚惜微的侧脸,微笑道:“你跟我过一辈子,谁先死了不许先走,黄泉路上牵个手,下辈子还要一起走,好不好?”

“好。”

楚惜微话刚出口便是一愣,他蓦地转过头,正好撞上叶浮生的脸,双唇相碰,于馥郁的气息间互通暧昧,最终流入心底,化成了一道潺潺不断的暖流。

叶浮生的手臂揽过他的脖子,温热面颊贴着他脸侧,笑道:“百鬼门主要以身作则,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你答应了就不准反悔,否则天涯海角,为师也要抓着你正法的。”

楚惜微一双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猝然升起的星子,里面满满当当映着他的面容,如映满月。

他笑开唇角,道:“好,我陪你到天涯海角。”

寒风吹散长街冷雾,一点冰凉自穹空降下,落在叶浮生的颈窝里,他抬头看了看天幕,是细碎的雪粒。

下雪了。

这场雪来得急,叶浮生拉起兜帽,伏在楚惜微身上把他也罩了个严实,两人在青石板街道上走过,道旁烛光透过灯笼纸朦胧地透出来,拉长了地上不分彼此的影子。

雪渐渐大了,待他们消失在长街尽头,便是连留在地上的脚印也慢慢消失,唯有一层薄薄的轻雪,覆盖了多少尘埃与痕迹。

人生到头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注2)

既是浮生无常,世事易泯,何计那些个人过留名雁过留影的空谈?

若能一世俯仰,缘来并肩,便是不朽了吧。

青山荒冢说:

注1?拉灯部分本子补齐,和谐时期注意食品安全。

注2:出自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第216章 番外七·曾是惊鸿照影来

(一)

燕川是个小地方,虽处南地水乡,可是夏无接天碧叶,秋无枫红满目,没什么景色可赏,也非物流集散之地,寻常到了乏味地步,普通得半点名声也不传于外面。

山野小城多未开化之民,自然也免不了粗鄙,不论是巷口泼妇骂街,还是田间糙汉干架,都是句句见血、拳拳到肉,人们一根肠子通到底,没什么体面,也没什么心眼。

镇上有户顾姓人家,是矮子里头拔高个的富户,不仅有人丁三五,主人家还地产颇丰,只是常年不见当家的男人,偌大门户里头管事的只有一对母女。

那时候年份不好,人丁都得紧着战事兵役。据说那顾家的男人早年也是从军去了,这么久没回来,怕是死在了外头,于是有好事的痞子想欺这孤女寡母的便宜,纷纷被看门护院当狗打了出去,连各自家里的小流氓崽儿也免不了一顿老拳。

打孩子的自然不是护院,而是那顾家的独女顾欺芳。她年纪不大,性子却随了名字那般霸道,天生一身蛮力气,成年的男人都禁不住她一推,那些个随着痞父来找茬的小崽儿们每每呼朋唤友而来,都得哭爹喊娘地回去。

故而燕川那一代的孩子从小就知道,顾家的小姐是个惹不起的。

顾欺芳不是没见过爹,实际上每年她和娘过生辰的时候,她那在外人口中“死不见尸”的老爹总会趁夜而来,陪着妻女过上大半夜,又在天亮前风尘仆仆地离开,神出鬼没得不像做爹,反倒像是做贼。

她便问娘:“爹为什么不留在家?”

顾欺芳的娘是个北地来的女人,人长得高挑,骨骼也宽,说话总有南地女子比不得的利落,因此也不屑拿那些哄孩子的话去骗女儿,直言道:“他要给别人卖命,这辈子活一天就是别人的卒,其次才是你爹。”

彼时顾欺芳还小,思量了许久不解其意,只回忆着镇上买卖人口的贩子,傻傻问道:“咱们不能出钱把爹买回来吗?”

娘摸着她的头,说道:“不能。”

直到顾欺芳长大,才知道买走她爹的不是黄金万两荣华富贵,仅仅是一份侠义和一份担当。

顾欺芳三岁便在娘的监督下练习《惊鸿诀》,别的女儿家学了女红羹汤、看账管家,她却从来没碰过这些东西,平生不爱琴棋书画诗歌花,偏喜抓猫揍狗打地痞,以十三岁稚龄硬生生混成了燕川城一霸。

女儿家定亲向来早,那时还有媒人上门说睁眼瞎的喜事,刚费劲脑汁夸了顾欺芳一句“秀外慧中”,转眼就看到她拖着几个绑成粽子的流匪从门口经过,牛高马大的男人被打得爹娘都认不得,还要痛哭流涕地高喊“大王饶命”。

这事儿也不知被哪个长舌说溜了嘴,打那以后燕川适龄少年纷纷闻名却步,顾欺芳每到之处所见必母,生怕自己被“山大王”抢去做了压寨相公。

直到顾欺芳十八那年,她娘眼见女儿一身利落的男装打扮,比邻县看杀街头的郎君还要英气逼人,方觉自己教导有失,忙不迭派人去向天京送信,想让那久不着家的相公支个主意,哪怕不能矫枉,丢个好儿郎回来培养感情也行。

此一去便是数月,较以往的消息往来迟滞了许多,大手大脚的女人莫名心烦意乱,难得拿起了针线坐在廊下,打算给顾铮缝一件冬衣,也借此缓解紧张的心绪。

一件冬衣未制好,送信的人回来了,满脸泪痕,遍体血迹,跪在她面前时抽噎得一句话说不出,只掏出了一件血衣,上头是暗红的熟悉字迹:“曾许一诺不悔,纵轻生死无改。”

那是她手制的第一件衣服,在三年前顾铮离家时为他匆匆披上,针脚粗陋得惨不忍睹,若非衣料上好,怕是早就破烂不堪。

——“这件衣服最合你身量,你回家时要穿上它,好叫我看看你是胖了还是消瘦,在外头过得好不好。”

自然是不好的。

三年里顾铮回来了六次,每一回腰带便要多系半寸,女人没那么多细软绵密的心思,却对夫女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只是一个字也不能说。

如今她也没机会再说了。

顾铮牵涉秦公案,以“逆贼同党”处凌迟之刑,一身血肉剐了干净,铮铮铁骨不知葬于何处,只留下远在燕川的妻女和先前迁出的心腹旧部。

那天顾欺芳回来时,看见娘倚门等着,脸白得像纸。

她抓着那只半死不活的兔子,一个箭步冲到娘面前,端详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娘,你病了吗?”

“我要出趟远门。”娘对她如是说道,将一个包袱连同一份书信劈头扔给顾欺芳,“记得先前来咱们家的柳姨吗?我有些话想告诉她,你去飞雪城送这封信。”

顾欺芳仓促接下包袱,觉得自己这不像是要去送信,反倒如同被扫地出门,于是莫名忐忑:“娘,你这是要把我扔了吗?”

娘笑了笑:“想这么多做什么?再过两月就是你十八岁生辰,我去给你爹赎身,叫他滚回来陪陪女儿。”

顾欺芳便安心了。

她把那无端生出的忧怖都压下,背起行囊离开了燕川,却不知道在自己走后第二天,顾府仆从尽去,当家的夫人一把火烧了家宅,单刀匹马冲向了天京。

顾欺芳这一路走得急,她生平头一回离家,来不及多看几眼世道,只想着快些回去,然而从南地到北疆路途遥远,饶是她半点不耽搁,也得月余才到飞雪城。

她抵达那日,正是大雪纷飞。

暗羽之主柳眠莺是个风韵姿容的漂亮女人,比顾欺芳她娘的模样好看了不知多少,奈何她爹娘相识于微末患难中,早早定了终身,把如花似玉都当成了草木,亏得是柳眠莺性子大气又重大局,跟她娘的关系也好,否则每年上门就不只是人情往来,还得加上踢场子。

顾欺芳这一路把自己折腾成了灰扑扑的猴子,见到柳眠莺就赶紧交信,眼巴巴地等她一个回应,便准备打道回府。

那封信很薄,柳眠莺却看了很久,顾欺芳百无聊赖之下四处打量,看到屋里还坐了两个少女。

一是柳眠莺的弟子江暮雪,每年随师来燕川相会,跟顾欺芳算是半个发小;另一个则是个年岁稍小的姑娘,身上披麻戴孝,面容也被白布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柳叶眉和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

她听江暮雪道:“秦姑娘,这是顾统领的女儿,欺芳。”

秦姑娘本是坐得像尊石雕,闻言猛地抬起头看来,骇了顾欺芳一跳,险些以为自己头上长了角。

这厢柳眠莺看罢了信,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双向来难窥真心的眼睛骤然间红了。

顾欺芳蓦地有些慌,结结巴巴地问道:“柳、柳姨,我娘在信上说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柳眠莺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从书桌上抽出一叠厚厚的情报,连同信纸一起递了过来。

顾欺芳头一回真正认识了自己的亲爹和家世,是在这些弥漫血腥味的白纸黑字上。

惊鸿刀、掠影卫、秦公案、凌迟这些复杂的讯息在猝不及防时纷至沓来,险些把顾欺芳的脑子都撑爆,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脚下也没站住,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回过神来就往门外冲,被柳眠莺拦住,双目通红的女人哑声道:“我答应了你爹娘,事了之前就不会让你离开飞雪城。”

顾欺芳生平第一次以下犯上,就是这回跟柳眠莺动了手。

然而初生牛犊虽不怕虎,可又有几个能越过了这虎狼爪牙?

她有那么多悲愤不甘,却在飞雪城寸步难移。

在燕川偏居一隅养成的骄矜,于这短短七日之内输得一败涂地,柳眠莺不仅让她知道了何为人外有人,更让她明白了什么是天命难违。

柳眠莺的教训、江暮雪的劝解,顾欺芳那时候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唯有秦柳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每每在她发愣的时候静静站在一旁,偶尔伸过来的手虽然冰凉,握力却很大。

冬雪初解的时候,有人从天京策马而来。

那是个被割舌的掠影卫,从胸前背后取下两个包裹,一是封于木盒内的玄铁长刀,二是一个被血衣包裹的坛子和一只翡翠护身符。

顾欺芳小心翼翼地捧起陶坛,父母那样高大挺拔的影子在脑中闪现,落在手中却只有一坛骨灰的轻重。

那天是顾欺芳十八岁生辰,她一身孝布,抱着骨灰坛双膝跪地,痛哭失声。

(二)

柳眠莺是个看似妩媚温柔,实际上心有乾坤的女人,她不像寻常妇道人家专管些家长里短,而是掌握着北疆和西川两地的暗网情报,在江湖上名声不显,却跟附着繁花的树干一样不可缺失。

因此她教导江暮雪跟顾欺芳时,便说道:“为人处世,有锋芒是好事,锋芒毕露便是找死。”

江暮雪自然是点头应诺,唯有顾欺芳道:“可是要潜行于众生,总得有人去做那吸引众目睽睽的靶子,否则也不过是藏头露尾,隐不长久的。”

柳眠莺看着她便头疼。

府上三个姑娘家,江暮雪严肃持重,秦柳容沉稳懂事,顾欺芳就是个刺儿头,虽不至于每每跟她对着干,却总有些愤世嫉俗的无法无天,尤其在牵扯到朝廷的事情时,更是从里到外地透露出厌恨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