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

背后的长老们俱严阵以待,端衡双目血红浑身发抖,握剑的手却很紧。

端涯站在最前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端清现在的模样,也比任何人的明白这个人,已经濒临疯狂和崩溃。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面寒霜,无涯剑出鞘在手。

“动手!”

太上宫的八卦两仪阵,除了能以阵为战,还能引战入阵。

端衡等七位长老,再加上端涯这个掌门,各站八卦一位,行四方,变两仪,剑与人都化作罗盘棋子,四攻四守,前后衔接,用剑影交织成了天罗地网,哪怕端清有通天的本事,终究也无路可逃。

他手里的剑终于落下,整个人被七把长剑压住肩颈背脊,不得不单膝跪地,难以直起身来,双目血红,十指都抠进了土石中,像即将被押入囚牢仍想垂死挣扎的野兽。

终于,端清被推进忏罪壁内,有长老按下断龙石。巨大石门下落之际,端涯看到他仍不死心地想冲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端涯自己都动摇过——如果那时在飞云峰外自己没有拦下他,或者现在干脆放了他,任他为报血仇粉身碎骨,好歹也能图一时痛快长笑而去,此后多少光阴都不必艰辛历尽。

他双拳紧握,忽然出了声:“师弟,顾女侠的遗体会被安放在欺霜院内冰洞中,以冰魄珠镇之,纵十年也如一日。”

“”

端清的脚步一滞。

“此番奸人毒计,她虽含笑而去,可想必并非无憾而终,你且好好想想。”

“”

断龙石落下,发出沉重不堪的闷响,隔绝了端清的音容,也把这个地方与人间分割开来。

“从今天起封禁忏罪壁,除了我,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端涯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哑,“他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否则我宁可把他关一辈子,也不要他做害人害己的疯魔。”

长老们无声颔首,陆续离开。唯有端衡双拳紧握,到嘴边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吓得吞了回去——端涯吐了血,踉跄跪地。

“大师兄!”端衡吓得魂飞九天,赶紧上去把他扶住,伸手在怀里找伤药,却见端涯拭去血迹,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没下杀手。”端涯目光低垂,“他还认得人,还记得自己是谁,算是有一线清明,没完全被蛊虫和魔功占了脑子,还有救。”

他说到最后声音很轻,端衡在这一瞬间觉得掌门师兄老了。

这天晚上,端涯一个人在藏经阁呆了很久,他翻出了所有关于《千劫功》和《无极功》的典籍手札,最终于桌案前挑灯独坐至天明。

一大早,玄素来交课业,少年人抄写的经书工整好看,下笔刚柔并济,可见是狠下了一番工夫练字,态度也一丝不苟。

端涯忽然问道:“玄素,你想学武功吗?”

玄素眨了眨眼:“想。不过,师父不是已经教我武功了吗?”

端涯叹了口气:“习武之道难走,江湖之路凶险,师父只想看你过得好,不忍心见你走在刀尖上。”

他这话说到后半截,带上了隐约寒意,旁人或许难听出来,玄素却是敏感得过分,不仅小脸煞白,声音也微抖:“您要废了我的武功?您不要我做徒弟了?”

“你就算没有武功,也是我今生唯一的弟子。”端涯摸着他的头发,一字一顿说得郑重。

《千劫功》纵欲,《无极功》忘情,可是两者虽然殊途却毕竟同出一脉,归根结底都是修心的路子,区别只在于一者放任,一者克己。

如果说《无极功》是拔除七情的药,《千劫功》就是种下三毒的蛊。

端清现在已经难以自控,玄素也仍受《千劫功》余害,单以《无极功》让他们克己修心也只是强压无用,稍有不慎就行差踏错。

端涯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当年肃青的心情。

他这般思绪万千,却独独没想到玄素的回答。

少年人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都系在太上宫,他一直追逐着端涯的影子,将其作为明灯,梦想着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玄素说要像他一样做顶天立地的太上宫掌门,端涯不禁失笑。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厉害,离顶天立地差了十万八千里,要真说有什么长处,大概也就是此生无愧了。

他没有动手,而是提剑出了忘尘峰。

(六)

常言道“强人所难不如顺其自然”,与其跟当初一样只拿《无极功》强压他们的心性,终其一生不知喜怒哀乐,倒不如让他们识情寻道,经迷雾方悟云开。

这是端涯思量出来的最后一个办法,虽铤而走险,却念及两种功法存异有同,还算有道可行。

然而太上宫内只存有《千劫功》心法,其武典却已不存,就连端清当年也只在机缘下学得三两招,更遑论玄素。若想得到整套武典复原《千劫功》全本,唯有从赫连御身上下功夫。

端涯并非第一次见他,从当年的慕燕安到如今的赫连御,一个人的变化天差地别,只是端涯并不关心。

冤仇有主,因果报应,这些都轮不到端涯来算,挑拨激怒也充耳不闻,他要的只是《千劫功》武典。

东道纪清晏修行太上宫正统武学,这一次却不以《无极功》对敌,而是利用八卦两仪阵和剑法与其拆招引战,哪怕赫连御渐渐看穿了他的来意,也被牵制在剑阵中不得脱身,唯有一战到底。

剑上所接的每一招他都看在眼中,身上落下的每道伤他都记在心里,此处无笔墨,却比白纸黑字更刻骨铭心。

他记下最后一招时,几乎已经快拿不起剑,奇经八脉都几乎要寸寸断裂,于是端涯剑走偏锋,以逆剑法反手割其颈脉,同时飞身而退,这才脱出战圈,往来处奔去。

可他没想到会在狭路尽头遇见赵冰蛾。

那一封传讯书信,是赵冰蛾还他当年的情义,如今拦路相截,是要讨他当初阻她破开寺门、逼她下山的债。

她如此算得分明,一如曾经的模样,可见有些东西面目全非,还有些东西始终如一。

端涯擦去嘴角血迹,以剑支身,听见赵冰蛾开口问道:“道长,我有一个问题憋了这么多年,能否告诉我?”

“你说。”

她垂下眼:“当初泄露我身份,让我前路尽断、美梦破碎的人,是你吗?”

“以你的性子还会问出口,倒是贫道要多谢你仍对我抱有的信任。”端涯微微一笑,摇头道,“当初我虽知你身份,对你们的未来并不看好,但是我们既然相交,就没有背后捅刀的道理。”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拦我?”

端涯不做声了。

他想起那年被一扇寺门割开的两人,想起曾经并肩而行的岁月,千般思绪一分为二,一方落在古刹内静水无波的僧人,一方落在眼前容色冷戾的女人身上。

他最终只是道:“没有为什么,只是应该如此罢了。”

破镜终究难圆,再也回不到过去,也无法改变以后。既然曾经没有说出口,现在说了也只是徒增各自冤孽。

赵冰蛾没有动刀,她用一掌断了他一条肋骨,就此断了恩怨所有。

“山下有一匹快马,走吧。”赵冰蛾与他擦肩而过,“再也别来这里,也别再与我这样的人做朋友了道长。”

“慢着。”端涯却叫住了她,“你是不是曾有一个孩子?”

赵冰蛾瞳孔一缩,刚刚收起的刺再度立了起来。

她心思敏感,自然没漏过那个“曾”字,可是葬魂宫众人皆知她的儿子“赵擎”正在迷踪岭内长伴她左右,端涯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字眼来?

“你什么意思?”

“七年前,我因故曾潜入迷踪岭,正赶上葬魂宫内战,于乱石堆下救走了一个孩子。”端涯用染血的手将那块长命锁递给了她,喘了口气,“我见此物,就猜是你的孩子,本欲救治好后送他与你母子团圆,可是没想到葬魂宫里还有一个你的‘儿子’我不知这其中有何纠葛,也不知道你作何打算,更不忍稚子在这样的状态下重回泥潭,就将他留在了太上宫,做我的徒弟。”

赵冰蛾天塌不惊的脸色,在她接过长命锁的刹那支离破碎。

她手一抖,差点把东西落在地上,嘴唇翕动,神色变换,最终也只磕磕绊绊地问出一句话来:“你你说什么?!”

“他现在叫纪云舒,道号玄素,已经十五岁,左脸有一半陈年烧伤,剩下的面目却有你的影子。”端涯看着她,“他曾因《千劫功》真气患过疯病,我就带他去西川找色空求医,现在已经与常人无异,能识文断字学道理,武功剑法也长进很快你,想见见他吗?”

赵冰蛾咬着牙,声音颤抖:“我”

“我告诉你,是因为你乃生身之母,当有得知他下落的权利,但是”端涯咳嗽了几下,“我乃他授业之师,既然教导收养了他,也要为他负责。你若想见他,随时可以去太上宫,但是你若想带他走,就得看他自己的意思。”

半晌后,赵冰蛾哑声道:“我我会去看他。”

端涯眉峰一动:“你不想带他走?”

“若真如你所言,他在太上宫很好,而这里已经有一个‘赵擎’。”赵冰蛾深吸一口气,如吞进去一把刀,割得五脏六腑都疼,人也清醒冷静下来,“是我当年没照顾好他,不配做他娘,现在怎么能把他重新扯回龙潭虎穴里?”

“赫连御也不管他?”端涯早从魔道人口中听说了赵冰蛾与赫连御的风言风语,本以为此子是他们的骨肉,现在看来却还有文章。

赵冰蛾眯了眯眼:“怎么?道长一听这是赫连御的骨肉,就不肯养魔头仇人的孩子了?”

端涯道:“父母血脉为天定,人生未来却看自己。我当初救他不为缘由,教他只因应该,他是谁的骨肉也与我无关。我这个做师父的,只要记得他是我的弟子,知道如何把他教好就行。”

赵冰蛾闻言,默然片刻,忽然冷笑了一声。

“赫连御呵,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爬我的床,让我给他生孩子?”她目光阴鸷,“我赵冰蛾这辈子只爱过一个死秃驴,哪怕他上了西天成了佛,也得跟我下十八层地狱去。”

爱到极致成痴念,情到深处已执着。

端涯心头猛跳,看着她远去背影,一时木然。

(七)

端涯回去之后,病了很久才能勉强恢复行动。

在他养伤时,玄素就像个小猫一样成天围着他转悠,除了课业就在药庐忙里忙外,烦得让端仪都想将其丢出去,有时候端涯躺在床上看他被药锅烫手急忙摸耳朵的蠢样,都忍不住想摇头——这孩子半点没学到他娘的精明,反而比色空那榆木还傻气些。

一开始的震惊后,其实更多的反而是了然,毕竟他太了解赵冰蛾和色空,如此的真相虽然在意料之外,却着实是情理之中。

不过归根究底,他在乎的从来不是纠葛,而是扪心自问。

那天晚上,端涯去了忏罪壁,打开断龙石的刹那,里面的人并没有趁机冲出来,一切都死一样沉寂。

这段时间都由端衡来送水粮物品,看他的模样可见端清是无大碍的。端涯一路走到最里面,看到披散着一头白发的师弟正在石床上打坐调息。

比起刚被关进来时的模样,端清看起来沉静了很多,仿佛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时候,可当他睁开眼,于方寸间乍现的仍是血光。

他冷冷道:“你脸色难看,脚步虚浮,是重伤在身损了根基。”

端涯也不觉冒犯,在石凳上一坐,笑道:“师弟还看出了什么来?”

“你去了哪里?”

端涯并不骗他:“葬魂宫。”

端清漠然道:“你不让我去送死,自己反倒去了。”

“错,我是为了做一件该做的事。”端涯道,“我拿到了《千劫功》武典,但是我从未修习过此法,惟有将它交给师弟你,才能复原此书,然后设法将之与《无极功》相合。”

端清定定地看着他。

“你体内真气失控,双管齐下是唯一的办法,而我徒弟玄素也受此隐患困扰,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安稳。”顿了顿,端涯目光微沉,“何况我此番亲自与赫连御交手,此人于《千劫功》的修行已出神入化,江湖上少有人能与之为敌,就算是师弟你能胜他也难杀他。要想除恶绝患,还得知己知彼才行。”

端清道:“你就为了这些理由,拿性命去争?”

“当年我答应过师父,要好好看着你,可你半点也不让人省心;后来我收了个徒弟,却跟你一样麻烦可是你们再怎样,都是我无可替代的人,我甘之如饴。”端涯低笑一声,“师弟啊,你认为师兄这辈子,活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