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清毫不留情地说道:“多管闲事,分文不值。”

“是了,没错。”端涯反而笑了起来,伸手捋过他一缕白发,“这就是我的活法。”

端清一怔。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问过你将来要做什么?”端涯凝视着他,“你说‘要做师父一样的人’,我一直以为你追求着强大,直到前些日子问了玄素得到同样答案,才知道你们所求的不是力量,而是能安身立命、为之无怨无悔的一条生道、一个归宿。”

顿了顿,他轻声问道:“你想知道师兄的答案吗?”

端清眼里的血色动了动。

“我一直觉得这天底下太多事情无解、太多人难说,就连上苍冥冥也难算万物造化,因此”他笑道,“与其求天问道,不若扪心自问,我所愿者”

他的手指缓缓下移,在端清的心口用力点了点——

“天地无涯随心去,百态宽博且徐行。哪怕众生笑痴趣,大道一字不足提。”

(八)

端涯老得很快。

他伤势太重难以根治,又损坏根基,渐渐败了身体底子,曾经十几年如一日的男人在短短几载内老去,当玄素长成玉树青年时,他已垂垂迟暮。

那年冬末,他已经卧床不起,却还有闲心倚在床上给玄心琴调弦,指尖拨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不复往日流畅,却还能一下下击在人心底。

很多人都从这琴声里意识到了什么,端衡甚至跑到后山打开了忏罪壁,端清出关后先去了趟欺霜院,然后在他屋里坐了很久,端涯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起很多事情,比如峥嵘岁月,比如爱恨恩怨,可端清的回复少得几乎像他在唱独角戏。

“你快死了。”端清终于说道。

“师弟你这样说话可容易讨打。”端涯笑了一下,“生离死别,其实也就是缘聚缘散,不过先走一步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端清静静地看着他,重复道:“走?”

“是啊,生老病死、枯荣成败,不都是从一步走到另一步吗?”端涯扬手一抛,珍藏多年的太极玉佩落在端清手里,“替你保管这么多年,现在为兄要走了,你也该接下了。”

端清默了片刻,把玉佩收起来,沉声道:“我会在合适的时候把它给玄素。”

“你别凶他。”端涯强调道,“端衡以前没少被你吓唬,可玄素跟他不一样,你也和气点。”

端清不说话,起身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头看了许久,忽然道:“师兄”

端涯咳嗽了两声,打趣道:“怎么,要撒娇?”

微凉的手落在他眼角,端清仍是面无表情,声音却方得格外轻,说话也很慢:“既然你说生死如聚散,那么来世重逢,你做师弟随心自在,我为师兄大道徐行。”

端涯笑出了眼泪,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道:“好,说定了,不准反悔。”

端清离开了屋子,进来的人是玄素。

他经历了连日的恐慌和紧张,到现在终于能勉强接受师父即将离世的事实,忍着不哭,眼眶却都是红的,趴在端涯床边的时候就像只可怜小猫。

端涯想起自己给色空送去的密信,话到了嘴边终究没说,而是揉了揉玄素的头发。

当年被他捡回来的傻孩子,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端涯平时总絮叨他单纯傻气不叫人省心,其实心里比谁都对他满意。

玄素虽善却非拙,凡事自有自己心里的尺称,这已经胜却了所有叮嘱,而剩下的多说无用,都要等他自己去经历和领悟。

因此端涯难得没有唠叨他,而是问道:“山上的春梅,开了吗?”

“院门前的那棵已经快开萼了。”

“积雪呢?”

“枝头压了些许薄霜。”

端涯笑道:“那感情好,你去采些梅雪,用小炉煮一壶‘春前雪’来。”

玄素有些懵,他对茶道虽涉猎不多,却也没听说过这样的煮法,然而他本就顺从师父,现在更不会忤逆,扭头就跑了出去,跟火烧屁股一样猴急。

他匆匆拎了只茶壶,刚跑到院前推开门,忽然听到从里屋传来一声闷响,很轻,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却“咚”地一声砸在他心上,叫他如遭雷击。

玄素能听得出来,那是放在端涯身边的玄心琴砸落在地的声音。

那一刻他想要转身往回跑,却被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端清拦住。

端清淡淡道:“转头,看一看他说的春前雪。”

玄素怔然回首,看着院门前那棵梅树。

薄雪压枝头,可是在那白霜之中竟有了一点嫣红,是第一朵春梅悄然绽开。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

众生自来处而来,向去处而去,故而生不止为起点,死不只是末路,但有心上一抔春前雪,纵使无涯苦海,亦有自在花开。

福生无量,一念心安。

注:出自:刘彝《画旨》

注2:出自张维屏《新雷》

第221章 番外十一·结缘来世又逢君

腊月十七,是叶浮生三十岁的生辰,待今日过去,他便是步入而立之年的男人了。

他在洞冥谷如猫一般窝了俩月,若非每天还记得指导谢离,怕是能贴出一身冬膘来。这天一早,山间野鸡都吊了三回嗓子,叶浮生还把自个儿埋在被窝里,就着那点余温懒洋洋地不肯动弹。

窗台发出一声轻响,探出个顶霜带叶的小脑袋瓜,谢离自打跟了叶浮生,就鲜少有走正门的时候,轻功越发好了,上房揭瓦、翻墙越窗的技巧也日渐熟稔,头先薛蝉衣来探看时险些没被气厥过去,抄起赤雪练追打了叶浮生半座山,奈何此人滑不留手,连衣角都没摸到。

此时,小少年吭哧吭哧地翻进屋来,额头有汗,可见是刚结束了晨练。他走到床榻前,两只爪子按住被角,气沉丹田地喊道:“叶叔,起床了!”

叶浮生把脑袋也埋进被子里,只伸出一只手驱蚊子似地赶他:“走走走!跟阿如玩儿去!”

谢离道:“阿如跟楚门主在归灵河等着我们呢。”

自那次见过江暮雪,楚惜微整个人都释然下来,一个月前他带叶浮生和阿如去了山顶小屋,那里头供着静王夫妇的灵位。

前尘生死已定,如今恩仇已了,楚惜微在灵前跪下点烛祭酒,焚化了纸钱三两,而叶浮生亲手上了三炷香。

灰飞烟灭时,楚惜微让阿如跪下,拜自己为师。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是个聪慧懂事的,很有几分小计较,楚子玉在送她离开时也并不避讳嘱托,故而她只是一怔,随即就端起茶盏,认认真真地磕头拜了师父。

“你本为唐姓,阿如是你母亲所起的乳名,她愿你一生顺心如意,我也承其心愿,在此之上为你拟个字名,就叫‘意安’。”

阿如把这两个字反复念了三遍,问道:“师父是让我安然乐意吗?”

楚惜微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最后越过去落在叶浮生含笑的脸上,嘴角轻勾,道:“姑且算是吧。”

惊鸿刀第五代传人——唐意安,自此入了名谱。当江暮雪得到传信后,不置可否,只是派人送来一把照着惊鸿模子打造的木刀,从此负在了小姑娘的背上。

洞冥谷里不是没有小孩子,但是一来身份天资所限,二来交情来往之差,只有谢离跟阿如每日随叶浮生和楚惜微练功,前者站在瀑布下锻体练气,后者绑着铁石在岸上窜树逮鸟,偶尔四目相对,眼中俱是同病相怜。

闻言,叶浮生顶着一头乱发从被窝里挣扎出来,问道:“归灵河?是要出谷?”

他昨天晚上跟楚惜微胡闹了大半夜,只觉得兔崽子热情非常难以招架,闹到最后叫叶浮生扯过被子将其裹成了春卷儿才堪堪睡下,难道就是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出行?

叶浮生百思不得其解,披上外衣,一面下床倒水喝,一面诧异道:“没听说附近哪有酒肆歌坊开张啊?”

谢离在他身边待了这几个月,早已无师自通了“取精去粕”这一听话本领,答道:“楚门主说,要带你回老家看看,端清前辈已经过去了。”

“”叶浮生一口喷了水,那点残留的睡意霎时全无。

一个时辰后,当两辆马车驶出洞冥谷,叶浮生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端清和两个小孩子坐在后头的马车里,此间车厢只有他和楚惜微两人,说话也无需顾忌。眼见楚惜微从暗格里取出茶点和棋盘摆上小木几,叶浮生猛地伸出手,隔着衣服按在楚惜微胸膛上。

楚惜微好悬没把茶水倒洒,拍掉这只不安分的手,没好气地道:“做什么?”

“你心跳得这么快”叶浮生挑了挑眉,“阿尧,干了什么心虚事儿呢?”

一个月前,端清带他们去了忘尘峰,在欺霜院祭拜了顾欺芳,之后叶浮生就有回飞云峰看看的想法。他跟楚惜微提过几次,每每不是事务繁忙就是被“时节不宜”等理由搪塞过去,叶浮生揪光了一枝桂树叶子也没想明白他在打算什么,只好如端清所言按捺下来,如此拖到了现在。

楚惜微拈起一块桂花糕,粗鲁地塞进他嘴里:“你才心虚!”

叶浮生一口把糕啃了半块,眨巴着眼看他,诚恳道:“你每次心里藏着事儿,耳根子都红得跟窜了血一样,可想咬一口了。”

楚惜微:“”

他端起一杯热茶慢慢喝着,仿佛那杯茶水是什么举世难得的稀罕物,半眼也不施舍给这混不吝。

“先是拖了我两个月,现在不吱一声就出发,我师娘还顺着你,什么时候串通好的?”叶浮生双手撑住桌案,身体前倾凑近,定定地看着楚惜微,活似要逼供。

两人之间近得呼吸可闻,几乎连对方眼睫有几根都能数得清楚,楚惜微一张苍白的脸皮肉眼可见地变红,叫叶浮生不禁暗自称奇。

这兔崽子从小脸皮薄,现在长大了还这样,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偏偏一个吐息就能让他红脸。

叶浮生忍不住偏头,朝他耳洞里轻轻吹了口气,道:“说吧,还瞒了我什么?”

楚惜微被他吹得一缩脖子,半杯茶泼在手上,兀自死鸭子嘴硬地道:“没有!”

哟呵,出息了。

叶浮生深深看他一眼,倒是没继续追问,身体后移回去靠在车厢壁上,慢吞吞地吃着糕点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了,楚惜微反而有些坐不住,问道:“你怎么不问了?”

“你不想说,我就惯着你呗。”叶浮生抬起头,眼里满是笑意,“不过,你说我这算不算拖家带口回娘家,左右也是衣锦还乡了?”

楚惜微面无表情道:“滚吧你!”

骂完,他想起“回娘家”三个字,又忍不住笑了,挪到叶浮生身边把那人的脑袋按下来,交换了一个茶水味道的亲吻。

一吻罢,叶浮生掀起车帘看道旁景色向后退去,记忆如回溯长河,目光也变得悠远:“小的时候,我看同龄孩子都有爹有娘,便去跟师父吵闹要爹娘,烦人得很。师父哄了两回看我不听,就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指着师娘让我喊‘娘亲’,被眼刀子扔了一脸也还笑嘻嘻的等我大一点,她就说在剿匪的时候把我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爹娘到死都在保护我,所以我得不光要活,还要好好活”

楚惜微愣了一下,这是他鲜少听到的过去,此时便放下茶,认认真真地听叶浮生讲。

“我从小就皮,不是去跟师父耍贱,就是在师娘面前卖乖,离了他们的眼就能淘到满天都是脚印,飞云峰上的鸟兽虫鱼没几个未遭我祸害的,觉得这样无法无天就是活得好了”叶浮生顿了一下,眼里的笑意慢慢散去,“后来,师父没了,飞云峰毁了,我再也找不到家,就跟个孤魂野鬼一样到处游荡。在金水镇重遇你之前,我活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乞丐,路过一个小镇时被开面摊的妇人施舍了一碗面吃,来往那么多乞儿,别人看一眼都厌恶,她哪来的好心?”

楚惜微没有说话,叶浮生自顾自地道:“原来她十几年前先夫故去,留下两个儿子,大的八九岁,小的才三岁不到那时候世道不好,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妇道人家要带一个孩子已经吃力,大的再拉扯几年就能干活儿,小的却养不起了,就狠了心把孩子扔掉,整整一夜都没回头去看。等到第二天大儿子吵着要弟弟,她又后悔了,跑回去找,可惜那林子里什么也没见到,只有一个早起打柴的樵夫说看见一名红衣女子抱了个襁褓往山下走,再问就没音信了。”

楚惜微双目圆睁,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他屏住呼吸,就听叶浮生道:“妇人不知道那女子有没有好心愿意把孩子养大,兴许是送人或卖掉了,更可能是丢弃在不知名的地方后来,大儿子成家立业,她又想起了小儿子,可惜她狠了这回心,就没有后悔的机会,只能开个面摊给来往的乞儿一份温饱,万一她那孩子当真苦命,说不定还能吃上她一口饭呢。”

楚惜微嗫嚅了两下:“她是你”

“我把那碗面吃干喝尽,然后祝她安好便走了,回头时看她的儿孙来帮忙收摊,觉得那就是一家团圆,挺好的。”叶浮生笑了笑,“每个人都有家,她的家在那里,我的家是飞云峰,所以阿尧,多谢你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