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惜微心头一动,凑过去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师父,我不是想瞒骗你,只是有件礼物要送你贺生,可惜赶不上今天这日子,得等我们回到飞云峰才能看到,现在说了便没意思。”

叶浮生失笑:“你跟谁学了这套?”

楚惜微揽着他的肩膀不说话,嘴角轻勾,笑意不算明显,却温如冬日暖阳。

从洞冥谷到飞云峰路途颇远,他们赶了近月的路,终于在华灯初上时到了飞云峰山外的镇子。

此夜是元宵佳节,山外小镇里有万家灯火,路过时不仅两个小孩子,连叶浮生也觉惹眼,不管是顺水漂流的花灯,还是结彩铺红的楼牌,连那些人流和摊贩也是喜气的。然而楚惜微没有在此多做停留,叶浮生便下车买了些雪花糖糕、酒酿元宵等玩意儿,一份送往前面车厢,一份跟楚惜微两人吃干抹净,也算应个节气。

楚惜微看着他把玩手里新买的走马花灯,里头蜡烛未点,外面的白纸上以彩墨画了半树新桃,并书一行小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楚惜微的目光移向叶浮生,眼里含着从窗口漏进的一把灯光,细碎而璀璨。

叶浮生放下花灯,从暗格取出笔墨来,笑道:“其实只有这句话,我还是不满足的。”

说罢,他提笔蘸墨在花灯另一面写下两行字,却不给楚惜微看,眼中满是促狭,道:“等会儿到家,你就知道了。”

“”楚惜微偷看不成,知道这老狐狸伺机报复,也不去理他,扭头看风景去了。

快到三更天时,他们终于到了飞云峰山下。

叶浮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飞云峰了,所谓近乡情怯,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来的路上他想了千百遍飞云峰如今模样,想着十三年过去,这里到底仍是遍地焦土,还是有新芽抽枝复生,然而无论哪一种,都已非昨日模样,再不是他记忆里的飞云峰。

飞云峰高耸入云,其中不光有嶙峋怪石,还有遍野密林和环山碧水,哪怕是在萧条冬日,仍有松柏青竹傲然依旧,风一吹便绿涛如怒,是顾潇记忆里最生机勃勃的极乐净土。

可惜十三年前那一把大火,几乎将此地付之一炬,青山绿林变成焦土枯木,就连山溪里的鱼也被热浪灼死,枯败了满山秀色,空余残垣断壁。

下车那一瞬叶浮生眼前一黑,直到耳边传来谢离和阿如的惊呼声,楚惜微才松开了遮住他眼睛的双手。

入目是山涛如浪,万千草木在夜色里交枝错叶,暮雪覆在梢头,随着飞鸟离枝震落了霜花朵朵,野猫从树后探出脑袋,见着了活人便“喵”了一声,踩着飞快的步子悄然离去,顺便抖落沾在皮毛上的寒露草叶。

微凉却温柔的风吹来,叶浮生怔怔地看着一片树叶辗转离枝又随风飘摇,最终落在松石下潺潺流淌的溪涧中,调皮地打了个转,顺着水流漂到更远的地方。

四下有虫鸟低唱,头顶是朗月疏星,他们走在山道上一路向前,偶尔可见惊鸿掠过,仿佛十几载浮光掠影的岁月。

临近山腰的时候,楚惜微令人熄了火把,他牵着叶浮生走在了最前面,引端清他们继续走,直到深邃漆黑的夜被点点火光刺破。

当年的故居外无匾无牌,更没什么镇宅石狮类的东西,只有一片梅花林,院中则有棵桃花树,无论寒冬凉春皆有秀色可赏,如今叶浮生顺着光线看去,但闻风携暗香,前方夹道而生的梅花林清丽依旧,粗壮些的枝桠上都挂着防风灯笼,给这山野小筑笼上一层流光,映着花枝姿态,投射在地时铺出了一条光晕柔和的锦绣前路。

叶浮生在这一刻,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元宵节,自己跟着师父师娘下山采买了灯笼烟花等物,就可劲儿在木屋内外造作,只是他手笨,师父又大咧,想要的华灯满目从来都只是在梦里,等到后来风云不测也没能实现。

直到如今。

楚惜微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之前从西川回来,我借出行办事的时候来了趟飞云峰,看到满山已有草木破土,石下山泉已出,只是才刚复苏不够活气,便让属下寻经验丰富的匠人,移树复林,放飞鸟兽虫鱼,然后去信问了道长,照着图样在此重建了木屋梅林,推算时间应是佳节,便自作主张挂了这些灯笼,里面还准备了酒食烟花。”

他说话间看向叶浮生,脸上淡定自若,眼里却是求夸赞的孩子一样忐忑紧张:“此一礼,先贺道长与你了却心事、重归故居之喜;再祝你生辰之乐,从此岁岁长安你,可喜欢?”

叶浮生怔然看着端清对自己微微一笑,然后推门而入,谢离和阿如围着一盏挂了牡丹花灯的梅树绕圈子,浑然两个天真无邪的小鬼头,不知不觉间,眼前已一片模糊,只有光晕温柔依旧。

“喜欢,当然喜欢”叶浮生嘴角嚼着笑,一手捧住楚惜微的脸,微带哽咽的话语消失在唇齿间。

他们在火树银花下忘情地拥吻,然后叶浮生牵起楚惜微的手点燃蜡烛,将那盏走马花灯挂在院门前,携手进屋。

风轻拂而来,烛火热气催促了灯笼轮轴转动,那半树桃花好似活了过来,于火光白纸上舒展枝叶,从白首同心的长河彼岸延伸到浮生别处,却道是——

山水分合终有遇,结缘来世又逢君。

第222章 番外十二·百岁同心长命缕

四月十九,六辰司值,不避凶忌,黄道吉日。

飞云峰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沈无端早给叶浮生和楚惜微测好了生辰八字,提前一个月派人到飞云峰收拾布置,跟个惯会使唤人的地主老财般叫他们把飞云峰上上下下地修缮,在原本的小木屋后扩建了三进三出的大院落,还把沿途山道都铺上了石板木栈,连河边的树木也惨遭毒手,挂上了附庸风雅的琉璃灯笼,入夜便散出幽魅火光,照亮了一亩三分地。

叶浮生不止一次表示了无需如此大操大办,结果被老爷子振振有词地喷了回来:“虽然你们不上籍迁户、不彻夜飞火摆流水席,这么点门面还是得撑起来!哪怕来的都是亲朋好友,也绝不能丢份子,我百鬼门主成亲哪里能寒酸?”

叶浮生被念叨得耳朵疼,被楚惜微顺手抄走,两人躲进屋里对着满桌红纸写喜帖,时不时挥笔甩墨闹两下,折腾成两只大花猫。

盈袖接到喜帖时正跟孙悯风在南地水乡游玩,翻开一看险些栽下船去;太上宫那边则由玄素将端衡道长拦腰抱住,免得老道长一时激动冲过去将这不争气的后生晚辈拎回来跪抄《清静经》。

诸般反应不一而足,时间倒是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这日。

一大早,飞云峰的热闹就没停过,迎门待客、摆酒布宴折腾了整日,最先到的是盈袖为首的几名暗羽老人,然后是连日赶来的陆鸣渊和罗梓亭,后晌时薛蝉衣带人携礼而至,黄昏后离得最远的玄素也到场。

宾客算不得多,却皆是知交友人,无不满怀祝愿,真心道贺。

叶浮生被推搡到落地铜镜前更衣加冠,足下着红缎暗纹靴,玄色长衫覆上雪白中衣,并指缎带绕过腰身。盈袖从描金涂色的木托盘里拿起喜服,轻轻展开,只见是一厚一薄两层红底滚金锦袍,上有松鹤出云、喜鹊衔梅等弹花绣纹。

叶浮生头回穿这样华丽累赘的衣服,向来灵巧的人竟然有些手忙脚乱,好在有侍女帮衬,总算穿戴整齐。盈袖又取过绞丝混金腰带为他缠上,挂好翡翠红瑙腰绦,这才拿起玳瑁梳为他束发戴冠。

“嘶——”头发冷不丁被揪下几根,叶浮生疼得一龇牙,就见盈袖将发丝放如红缎锦囊里丢给他,道:“这个记得压在枕头下。”

成亲新人需得从同辈适龄的亲朋好友里择人为“御”,伴于左右走完婚礼,除了说吉对酒,还得对这些流程熟悉,非心思巧妙之人不能干。楚惜微那边选了孙悯风,按理说叶浮生这边也该选个合适的未婚男子,奈何玄素身为方外道士一问三不知,就只好破例请盈袖来帮忙。

将满头乌发束髻抽尾后,盈袖用一根盘云金簪固定好缀玉金冠,又略略为他描眉点唇,转眼间就少了些英厉,多了几分温润亮色。

“可以了。”盈袖望了一眼天色,“快到吉时,走吧。”

两人皆是男子,没有迎娶送嫁一说,只不过分住后院东西两侧,此时推门而出,就恰好与彼此见了面。

夜空之上星罗棋布,天穹之下华灯满目,灯笼纸上大红的“囍”字被火光一映,流泻出温暖之色。院中的桃树抽枝开花,于烛光明灭间艳丽得不可思议,衬得走到树下的两人灼目如火。

他们相视一笑,共执红绸一端。

站在楚惜微身后的孙悯风贱兮兮地一笑,吊着嗓子高声喊道:“新人到!放鞭炮!”

挂在树梢屋檐下的红纸鞭炮被点燃,噼啪炸响不绝于耳,伴随着烟雾飞红,院门打开,不少宾客一窝蜂挤了过来,热情洋溢,有的想迎新人入喜堂,有的想趁机搞怪闹婚,场面一时间热闹万分,叶浮生暗叫不好,险些抓着楚惜微仗轻功飞出人墙,奈何被七手八脚抓住,陷入欢乐的海洋。

盈袖见状,柳眉一扬,喝道:“花童开路!”

谢离和阿如年纪小,当仁不让地被抓为花童,此时捧着两个装满瓜果花瓣和铜钱碎银的篮子作“天女散花”状,凑喜气的人们争相接抢,终于让开了路子,让两名御者得以带着新人“杀”出重围。

大红描金的囍字贴于正墙,一双龙凤红烛立于堂上,沈无端与端清落座两旁,眼见新人在宾客喜迎下携手迈过门槛,双双站在了锦绣百花红毯上。

秦兰裳抓着陆鸣渊的胳膊防止自己一蹦三尺高,兴奋地问道:“吉时到了吗?该拜堂了吗?怎么还不拜堂?!”

此时,喜娘上前一步,高声喊道:“吉时到,新人拜堂!”

烛光微黄,满室朱红,叶浮生看向楚惜微,那人苍白面目不知是晕了薄胭还是被这喜色所染,透出柔和的色泽,他呼吸忽然一滞,只觉得其风姿隽永,能倾这山河日月。

见他看来,楚惜微轻轻一笑,手中红绸微动,那朵缠绕的相思花颤了颤,仿佛开得更生动艳丽。

满座亲朋好友,一室锦容华裳,目及流光溢彩,耳闻恭贺愿道。

喜乐声起,司仪唱礼:“一拜天地,感天作之合,贺比翼双飞——”

叶浮生与楚惜微转身对天地,下跪,叩首。

“二拜高堂,念亲善之美,谢恩情浩荡——”

两人转身面对沈无端和端清,再下跪,再叩首。

端清眼中笑意清浅,沈无端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新人对拜,结长安之好,祈白头偕老——”

红绸一动,叶浮生与楚惜微起身对立,四目相望,眼中满满尽是彼此。

那一夜荒山雨落,劫缘相缠;那一日金桂飘香,绝处逢生;那一年风云骤变,人事两非;那一次久别重逢,生死患难

原来他们经过了这么多岁月,走过了这么远的路,扁舟自长河一端漂泊而来,到如今停泊靠岸,从此就要携手同行,踏万水千山,共祸福悲欢,直到山穷水尽,一世百年同衾共穴。

叶浮生忽地一笑,楚惜微眼里的光如浸灯火,两人同时下拜,额头轻轻碰在了一处。

“礼成!”

话音刚落,喜乐声、鞭炮声齐鸣大作,叫好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

两人都是新郎,没有新娘先入婚房一说。沈无端拍了拍手,身着红衣的侍从捧着美酒珍馐进入院中,于华灯之下摆开宴席,各色鲜花果点、菜肴汤品叫人眼花缭乱,喜气简直要冲上云霄。

叶浮生拉着楚惜微像穿花蝴蝶一样在席间游走,先去敬了沈无端和端清,白发道长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老不修却不肯轻易放过他们,拎起酒壶笑道:“大喜的日子,小小一杯怎么够?”

叶浮生大笑,接过酒壶仰头喝尽,眉目一挑:“义父,这般如何?”

“就该如此爽快!”沈无端拍掌,亦是仰头喝了一杯。

孙悯风唯恐天下不乱地叫起好来,盈袖却怕他们拼酒上瘾,连忙踢了孙悯风一脚,跟他一起把新人带到下一桌去。

“恭喜浮生得一有心人,祝贺楚门主大婚。”玄素抬盏起身,跟他们俩轻轻磕了杯沿,可惜话说得好听,酒量却差劲,一杯下去就红了脸。

楚惜微眼含笑意,叮嘱孙悯风为玄素备好解酒药,叶浮生则打趣道:“云舒,你远道而来大不容易,可要多喝几杯喜酒才是。”

玄素只好告饶,薛蝉衣轻哼一声,拿起酒壶给他们倒满了,道:“别就欺负老实人,既然是大喜日子,新郎倌才该多喝几杯!大家说,对不对?”

“对——”

应和声接连响起,众人推杯换盏,彼此觥筹交错,可谓是宾主尽欢,直闹到了三更过后,宾客们大多喝成了二五眼,不说醉得人事不省,也是脚下打飘,在同行人护持下陆续散去前往山下客栈,飞云峰上只留了自家人和暗卫。

叶浮生被楚惜微半搀半抱地带进新房,秦兰裳喝了几杯就脑袋晕忽,现在却还叫嚣着要闹洞房,结果被陆鸣渊拎走,盈袖撞了妄想听墙脚的孙悯风一肘子,顺手带走了谢离和阿如。

孙悯风帮楚惜微挡了不少酒,此时已经是醉眼朦胧,被盈袖一肘子撞得坐倒在地,拍拍屁股爬起来,“嘿嘿”笑了几声,打着酒嗝道:“百、百年好合,春春宵一刻值、值一千金!主子,你可”

楚惜微二话不说把酒鬼关在了门外,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连日酣战都未曾这样累过,偏偏从骨子里透着喜气,叫他哪怕累趴下也甘之如饴。

婚房里锦绣织锻,挂灯燃烛,满室艳红如火,叶浮生靠坐在床沿,两只缎靴被他胡乱踢蹬在塌下,不知道是热还是累,喜服腰封也被解开,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楚惜微心知他喝了不少,怕是醉着了,奈何新房里没有茶水,只好走过去探他的脸,却被抓住了小臂用力一扯,两张脸结结实实地贴在了一起。

叶浮生喝垮了好几个宾客,此时酒劲发作,浑身热得像着了火,贴上他微凉的身体就如获至宝,伸手搂着楚惜微的脖子,把他当成一道美食,毫不客气地下嘴。

楚惜微猝不及防被他亲了一脸,差点就没把持住直接将人推倒,好在桌上龙凤烛光挽救了他岌岌可危的意志,连忙把那作乱的双手抓住,道:“等、等等!”

“等——嗝,等什么?”叶浮生醉得眼前发花,捧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借凉,笑得像个傻小子,“洞房花烛夜,你要等什么?”

楚惜微心里火热,放柔了声音道:“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

“合卺、合卺”叶浮生反复念叨了几次,“是了,我们得喝合卺酒,缠着胳膊喝。”

“好好好,喝。”楚惜微看他明白点了,走到桌前拿起酒壶,往两只雕金玉盏里倒了八分满,然后走回床边递了一杯给叶浮生。

那人低头望着酒盏,仿佛那里头开出了一朵花来。

楚惜微想了想,右手持盏绕过他臂间,轻声唤道:“浮生。”

叶浮生蓦地一动,他抬眼望着楚惜微,两人双臂交缠,如交颈难分的灵蛇,然后同时仰头,将这杯合卺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