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欺芳奇道:“你不懂什么?”

“人为何物?”

顾欺芳一噎,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你不就是人吗?”

她说得稀松平常,端清却在这一句话里捕捉到某个奇妙的点,可惜未等他细细品味出来,那道灵光就在他手中转瞬即逝了。

他收起纸笔,抬头看顾欺芳:“你来做什么?”

顾欺芳微怔。

她有满肚子话想说,临到头来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我怕你真去闭死关,变成个不知冷暖喜怒的木头人”,亦或“拂雪院里那坛酒开了封泥,我来带给你尝尝”诸般如此都太婆婆妈妈,顾欺芳纠结了片刻,觉得一句也说不出口,便直白地道:“我想你了。”

端清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映着顾欺芳逆光而站的影子。

太上宫没有赶客的道理,顾欺芳就在忘尘峰留了大半月,端清每日功课都是看书、抄经、打坐,她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却能托着腮帮子,一动不动地看上他大半天。

顾欺芳越看越是心凉。

三年里走南闯北,头两载端清还有性情可见,如今已经是喜怒不形于色,哪怕人就在她面前,她已经看不穿他是怎么想的了。

思君在咫尺,两心隔天涯。

那天晚上顾欺芳在端清屋顶上喝了整夜酒,瓦片传来了轻响,片刻后在她身旁坐下的却是端涯道长。

“顾女侠,是否恋慕端清师弟?”

东道纪清晏人虽温和,却是八面玲珑,何况顾欺芳没有刻意掩饰过自己的心意,奈何此心已路人皆知,偏偏她心上那个人无动于衷。

她垂下眼,道:“没错,难道你们太上宫跟和尚庙一样,还禁婚嫁不成?”

端涯道长笑道:“我们门派讲究‘顺其自然、顺心自在’,除却道义有违、天理不容,凡事皆有情理余地。顾女侠曾救端清师弟于危难,又伴他经风雨踏江湖,一番赤忱之心无可指摘,本无须贫道置喙,只是身为师兄,便代行师长之责,有些话要对顾女侠剖白。”

顾欺芳捏着酒瓶的手一紧:“你说吧。”

“端清师弟其人其事,顾女侠已明了于心,可拦在你们之间的不只是两厢情愿与否。”端涯道长轻声道,“他的身份,牵扯朝堂阴私,若有朝一日公诸于世,你当如何自处?”

顾欺芳冷笑一声:“先人业已了,何累及后辈?大楚国祚已定,纵有风雨也不可能妄动干戈,不过有心人造势东引祸水,却不可能真闹到翻天覆地那天。既然如此,我怕什么?”

“他容颜未老,实则年过而立,顾女侠还正值风华。”

“生老病死,哪个能逃脱?他不过早生我些许年岁,可今后的路我还能跟他一起走,如此还说什么‘我生君已老’的鬼话?”

端涯道长看着她,缓缓道:“自古孤阴不长、孤阳不生,端清师弟体内蛊毒与功法相缠,虽无碍于身行,却伤血脉子息,若是你们结缘成家,能结共枕之好,难有骨肉留于后世。”

顾欺芳愣住,端涯道长也很有耐心地等她回答。

半晌,顾欺芳喝干最后一口酒,声音微沉:“我自己也是个江湖人,这辈子刀口舔血,连自己的祸福都难料,更没想过会有子孙绵延的天伦之乐,所以若有此心终安定,一生归宿当如是。”

“那么”端涯道长顿了顿,“如果他斩断情欲,永远不会爱你呢?”

顾欺芳笑了起来:“我这一世在刀锋上来去,又在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喜欢的人,有他并肩同行的这几年,平生千百皆为泛泛之辈,此后不管有无遗憾,都不会后悔。”

说完,她起了身,踏着一片飞叶随风而去,端涯道长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翻身下来,看到窗纸上人影一闪。

端清屋里的灯光亮了一夜。

次日,顾欺芳准备告辞,恰逢化名“何怜月”的赵冰蛾上山找端涯道长,两个善刀的女人狭路相逢,也不知是见猎心喜,还是互不顺眼,就在青冥路上打了起来。

挽月刀诡谲多变,惊鸿刀迅疾灵动,战至酣时双方都失了分寸,惊动端涯道长出手拦下赵冰蛾。

可顾欺芳没想到,在刀锋逼近自己的刹那,原本坐在亭子里看书的端清居然动了,左手挥开惊鸿,右手竹简迎上挽月,随着裂竹声罢,竹简碎散满地,他就站在顾欺芳面前,拂落了掉落袖上的竹片。

顾欺芳一颗沉下去的心,在这一刻怦怦直跳,死灰复燃。

她怀着一颗上蹿下跳的心离开太上宫,去三山四海浪了大半年,又在春时回来,折了一枝新桃轻轻别在欺霜院的门缝上。

次日发觉门上空空如也后,顾欺芳往忘尘峰跑得更勤,叫端衡都恨不得去山下寻摸两条看门狗拴在端清门口,端涯道长却睁只眼闭只眼。

这样兜兜转转了两年,端衡和端仪提出请掌门立端清为执法长老,此后就要成为彻头彻尾的出家人,长居忘尘峰不问俗世了。

沈留向来消息灵通,头脚得到情报后脚就给了顾欺芳,同时安慰道:“看开点吧,大妹子。”

顾欺芳一巴掌把他脑袋 拍进了酒坛子,愤然掀了桌子,狠声道:“看开个鬼!他收了老娘的花、喝了老娘的酒,就是姑奶奶的人!”

她扯着沈留提刀上了忘尘峰,嘴上说“抢不成人就占山为王”,实际上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

直到她冲进若水观,看到端清跪在祖师灵位前,眉睫额角都有冷汗,不知道跪了多久。

看到她进来,端清缓缓起身,拢起道袍遮住被冷汗浸湿的后背,道:“正准备去找你,没想到你又快了一步。”

顾欺芳向来有说不完的俏皮话,现在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看见香案上有一块太极玉佩,那是太上宫执法长老的信物。

端清走到她身边,向端涯道长抬手行了礼,语气仍然淡淡,却说得很认真:“多谢师兄成全。”

端涯道长微微一笑:“你现在,明白人是什么了吗?”

端清牵住顾欺芳满是汗水的手,道:“我就是人。”

此后,就过了很多年。

四季来去,周而复始;生老病死,循环往复。

都说人老了便容易犯糊涂,如今端清细细想来,才发现自己还把顾欺芳记得如此清楚,从他们初见时那场纵马疾驰,到临水对影的一树桃花,自那年迷踪岭里遍体鳞伤的跋山涉水,再到走火入魔时翡翠玉碎的惊醒之声一点一滴,在他脑子里拼成了顾欺芳这个人。

他本是江河转过歧路分出的一条支流,因她这树飞花飘落水中,才点破涟漪有了别样颜色,从此哪怕风云变却、人事两非,他在坎坷命途上走了这些年,一辈子过客无数,还记得这最鲜明的一张笑脸。

端清想了这么多,好似用完了身上最后的力气,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抚摸小猫皮毛的手也越来越慢。那猫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轻轻“喵”了两声,在他掌中团成小小的毛球,一下接一下地拱他的手。

那皮毛是柔软蓬勃的,充满了生命特有的活力,让死亡都变得温柔又平静。那一刻,三月暖风吹落了几朵摇摇欲坠的桃瓣,如同千万个日夜的流光刹那飞逝,最后一朵就落在端清额头上。

他轻轻地阖上了眼。

(六)

长风起时,叶浮生将一碗热汤放在地上,跪下来轻轻握住了端清的手,又像那只猫儿一样轻轻蹭了蹭他的头发。

叶浮生想过很多次这一幕,以为自己一定会嚎啕大哭,如今真到了这天,他湿了眼眶,却并没有掉泪。

那只手还留存了丁点余温,一如白发道长的面容,平和得不可思议,仿佛他只是入了一场永不醒来的好梦,不管说话还是哭泣,都会打扰彼岸那一方净土。

楚惜微站在他身后,两人这半辈子见过江湖上无数次的死亡,除了腥风血雨更多撕心裂肺,不说可怖也生冰冷,唯有这一回连余恨都不曾留下,如一次迟来的归宿。

后来,飞云峰多了一座坟,也多了一块碑,依然是在桃花树下,依然只刻了一个名字。

在焚化纸钱、倾倒祭酒的那一刻,小猫在树上轻轻一跳,不知何来的雏鸟发出细软鸣叫,袅袅青烟随风而散,而满树桃花也在这一霎纷扬飞洒。

叶浮生终于明白——

世人如过江之鲫,有的活在市井红尘内,有的活在江湖庙堂上,还有的活在传说记忆中,而顾欺芳和端清就活在这里。

第224章 番外十四·最是人间留不住

沈留这辈子就挨过两个女人的耳光,一是他娘宋氏,二是他夫人秦柳容。

老一辈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可惜宋氏在世哪怕把这七个字贴在了沈留脑门儿上,仍架不住他爹沈乐慈父多败儿,宋氏每每连儿带爹把他俩一块儿扫地出门,都举着扫帚骂道:“别回来了!”

骂完,她又把扫帚一扔,抄起擀面杖就揉面做饺子去。

可宋氏没想到,那一次沈乐是真没回来。

百鬼门跟迷踪岭赫连氏曾有摩擦也有合作,如今赫连氏打算向内地发展,不管为敌为友,百鬼门都得去探探虚实。然而,赫连氏先一步送来了请柬,邀他们前往迷踪岭谈一笔大生意。

这年头火器被朝廷和军队严查死守,江湖势力要捞油水除了劫富济贫,就只能冒险设法从盐铁生意上动脑筋。因此,老门主派出了沈乐,而沈留猫进箱子里死皮赖脸地跟了上去。那一天宋氏几乎把洞冥谷翻了个底朝天,才发现这臭小子留下的一页狗爬字,气得把饺子皮都擀成了面糊。

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宋氏跟探子打听了数十回,最终却得到一个晴天霹雳——迷踪岭内赫连氏翻脸无情,沈乐及其属下无一生还,沈留下落不明。

百鬼门的探子一波接一波前往西南,金盆洗手多年的宋氏也提刀出了洞冥谷,她擦干眼泪沿途寻找,才在一群难民中发现了自己瘦脱形的儿子。

沈留当时才八岁,先遭大变又受了几个月的罪,宋氏几乎要以为连他也救不活,一面拿药物和真气给他续命,一面快马加鞭日以夜继地往洞冥谷赶,累死了五匹快马,也把她自己耗得近乎油尽灯枯。

要救一个濒死的人虽不容易,对于老门主来说却不是没有办法,然而他看着心急如焚的宋氏,话到嘴边却改了一番说辞:“我救不了你儿子,除非”

老门主苦修《歧路经》多年,却止步于第八层,虽是武典极致却非武道巅峰,他心有不甘,在此之上创出第九层《归海心法》,可是这套心法尚未完善,他自身的功力反而在这过程中被损耗得厉害,唯一的办法就是能让武功高强者为自己传功弥补内力亏损,到时候他气脉充盈,那人却要因丹田枯竭衰败至死。

然而百鬼门是个明争暗斗的鬼地方,他能坐上门主,靠的就是武力和手段威慑,倘若消息走漏,第一个来砍他的绝对是窝里人。因此,老门主佯装无事地撑过近一年,直到今天有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宋氏未成婚前,乃是百鬼门里有名的“绵娘”,除了她风姿绰约柔若无骨,一把软剑更如龙蛇抖擞,绵柔中胜过百炼钢,曾把犯在她手上的敌人活剥了骨头,只剩下一副剖开的皮肉。可惜这样一个狠角色栽进了情之一字的陷阱中,不但把语笑嫣然的大美人熬成了泼妇黄脸婆,如今还要为此入坟冢。

对于他的条件,宋氏情急之下半分犹豫也无,然而她也好,老门主也罢,都没发现那“昏死”过去的沈留实则是能听见动静的,可惜哪怕他的脑子都被哭嚎震裂,依然说不出一个字或掀一下眼皮。

七日之后,老门主出关,沈留在熟悉的床榻上醒来,后山沈乐的衣冠冢旁却添了新坟。

沈留醒来后,跪在爹娘坟前拿擀面杖抽了自己十几个大嘴巴,然后肿着一张脸跑去了森罗殿,跪下向老门主和各位管事说出自己在逃亡时打听到的迷踪岭惊变真相——当时赫连氏所说的生意有二,一是想在西川盐路上做手脚,二是要跟关外异族筹备夜市互通暗榜生意。

前者无异于跟官府撕破脸,后者更有通敌卖国之嫌,因此沈乐拒不答应,任赫连家主威逼利诱也不改口,最后彻底撕破了脸。

沈留以为他们会与赫连氏从此结仇对立,然而他说完后就被关进了暗堂,在那两百个日夜里他不再是沈少爷,只是洞冥谷中垂死挣扎的“小鬼”,与上百个“同类”一起接受暗器毒药、刀枪棍棒的残酷训练。

他终于明白,在这样的地方人命也好、恩怨也罢,只要无能为力,就是无可挽回的低贱东西。

迷踪岭一事,百鬼门的确震怒,却不会为此跟赫连家死拼结仇,当老门主他们收下来自西南的五车赔礼,噼里啪啦拨动着算盘珠子,就在这清脆的声响里把斑斑血迹都掩盖过去,纵然还有人意难平,却也不敢再提起了。

沈留从小就是上房揭瓦的鬼灵精,现在也不傻。

他学乖了,把自己当“小鬼”任人驱使、当被磨砺的刀子杀人见血,甚至把自己当条狗被呼来喝去,就是不把自己当人看。他一面恰到好处地露些爪牙,一面又在老门主面前乖顺听话,仿佛是被教训得什么都不敢去想,也忘掉了他曾在娘亲怀里听到的那些话。

这样过了五年,同批出堂的小鬼大半都死了,剩下的一部分去了各分舵做事,连他在内的寥寥几人成了少门主,被老门主收为亲传弟子。然而每到老门主前来教导他们《歧路经》,沈留都是脸上笑着,心里拧眉。

这不像是培养继承人,更像是养蛊。

老门主教导他们《歧路经》的心法和招式,对于每个人的进度情况都耐心给了修正指教,可是沈留午夜时细细琢磨,总觉得有几句心法显得怪异,乍看与武典一脉相承,实际上又有冲突之处,仿佛是同出一脉的两条支流在转过山隘后重新汇合到一处,内中石子游鱼却要重新磨合。

他是善于忍的,并不把疑问说出口,而是留心观察其他几人的情况,然后等来了一场厮杀。

老门主发布了一个任务,给了他们半年时间去夺魁,最后只会有一个活着的胜者,而他将成为真正的百鬼门少主。

沈留一生遇到过无数次刀光剑影,这一次最是险象环生,好在他最终活了下来,其他人都成了尸体。

其中一个人,是从沈留进暗堂起便对他多有关照的好兄弟,这回他们交托后背去作战,然后沈留差点被一把匕首捅穿了后心。

他的叶刃抹过对方咽喉时,那人对他说:“别信师父,别信任、任何人,你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