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欺芳来时想过很多种后果,比如他会离开,比如他会生乱,唯独没想到他会来找她。

端清走近了,看到她腿上氤氲的血色,一句话也没说,双臂抄过顾欺芳肩头膝弯,将女子打横抱起。

旁的女儿家到了这年纪,不说孩子满街跑,也该是许了良人双宿双栖,可顾欺芳粗枝大叶得像个男儿,自然也没几个男人会像对寻常女儿家一样待她。

“你——”

“你想爬回去?”

端清的动作并不温柔,语气也冷得掉冰碴子,顾欺芳却难得没凶回去,只是眨了眨眼,乖乖在他怀里品味这被人保护的感觉,半晌才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

“我以为你会走。”

“”

“其他人怎么样了?”

“”

她絮叨了很多问题,可端清一个字也没回答,直到他们回了客栈,顾欺芳被端清放在床榻上,龇牙咧嘴地脱掉鞋袜卷起裤腿,发现小腿上的几道伤口都已经泛黑。

若她没有点穴止血,若她坚持一路步行或者纵马,也许毒性已经发作了。

顾欺芳正在犯难怎么处理毒伤,却没想到适才出门的端清又回来了。

有了洞冥谷一面,顾欺芳就知道慕清商是个极重礼别的君子,也没想过他会帮赤足露腿的自己疗伤,因此当端清捏住她的右脚时,顾欺芳下意识地缩了缩,结果被浇在伤口上的烈酒杀得浑身一哆嗦。

“你果然是讨厌我!”她抱着床头柱龇牙咧嘴地说道。

端清对她的控诉充耳不闻,用烈酒擦洗过伤口后,他并指落在足三里处,顺着穴位经脉一点一推,挤出淤积的毒血,没注意那些脏污染了他的衣角。

他不说话,顾欺芳也止了声,借着室内灯火去看端清,那人逆了火光,半张脸也隐在了阴影下,唯有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朱砂痣红得灼目。

她看得有些痴了,没注意端清何时给她包扎完伤口,又何时转身出去。

顾欺芳大大咧咧了十几年,头回因为一个人从脸脖子红到了耳根。

两人关系的缓和就是从那夜开始,如今洞冥谷已近,顾欺芳自揽的麻烦也算是职责到头,可她看着端清冷淡的面容,却半点也没有如释重负的喜悦。

此一别也许就是经年不见,她将成为他生命里的过客,今后不管他生老病死、荣辱是非,都跟她再无关系了。

顾欺芳忽地有些不甘心。

“呐,阿商”顾欺芳双手捧脸,与他四目相对,“再过三天,我把你送到洞冥谷后就要走了,你对我笑一个,好不好?”

她在心里道,你对我笑一个,我也不亏了,之前多少账都一笔勾销。

此时竹筏自拱桥下经过,桥洞阴影使得顾欺芳视线一暗,片刻后又是月华如水倾倒下来,照在水面竹筏上。

就在这刹那,她看到端清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可还没等弯起笑容,就有一截花枝从上方砸过来,不偏不倚落在他们两人中间。

“有朋自远——”

桥上,沈留提着一盏灯笼看到竹筏上熟悉的人影,心中大石终于堪堪落地,还没等笑出来,就突觉一阵寒意窜入背脊,令他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

莫名的直觉让他低头,只见竹筏上盘膝而坐的女子站起了身,目光狠戾如即将杀猪的屠夫。

在沈留出声那一刻,端清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顾欺芳一口气憋在胸腹中,欲吐不能,只在拔刀的时候暗暗磨牙。

一笔勾销?傻子才这么算了!

(四)

“端清,你说要报仇,要杀了赫连御,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了杀他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就算他死了,你又是什么下场?”

在他们暂居洞冥谷三天后,沈留如是问道。

端清反问:“我除了报仇,还能做什么?”

“你还能活。”沈留握住他的手,用力攥紧,眼眶里都是血丝,“清商没了,你得活着,就算不是为了他,也要为了你自己。”

慕清商离开洞冥谷的时候,沈留因为北疆分舵传来急信必须走一趟,没想到他这一去就耽搁了半年,再回来的时候风云惊变,物是人非。

风流倜傥的沈留有很多朋友,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的、志趣相投的可归根究底被他放在心上的,只有慕清商和端清。

现在慕清商却没了。

这两个字让他如鲠在喉,比起那残忍的死字,“没了”更让沈留难过,仿佛慕清商从来不曾存在,今后也不会再出现。

那些年纵马山河的记忆,到现在只有他和端清还记得,若是端清也没了,从此若忆往昔轻狂年少,唯有华发揽镜罢了。

活着,是最简单也最难不过的事情,尤其是对端清来说。

如今他已年过而立,可是属于自己的时间累积起来,还不到半数光阴,在西川惊变之前,端清没有看过一次完整的日升月落,不知道人的今天究竟是怎样成了昨日。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活。

他们谈话的时候并没有避讳顾欺芳,沈留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在拂雪院里摆了茶案落座三人。这日黄昏,他跟端清打开天窗说亮话,从一心两念的始末讲到西川血案的因果,自始至终顾欺芳都抱着茶杯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现在突然开了口:“人活这一辈子,大到功名利禄,小到柴米油盐,端看你想怎么活。”

端清看了她一眼:“这都不是我的活法。”

“是你没有想过。”顾欺芳道,“小时候我也没想过,觉得能跟在爹娘后头做一辈子耀武扬威的小霸王,后来他们没了,我得从人后走到人前,事事抢先机拔头筹,就这样比别人先一步地活着,哪怕将来比他们早跨进棺材里,也没人能笑话我这辈子活得不好。”

她快人快语,端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索性没有说话,却不料顾欺芳眼珠子一转,握住他的手道:“这样吧,反正你欠我这么多,在没想好怎么活之前,就为我活着如何?”

沈留刚入口的茶水喷了个天女散花,哆嗦着手指向顾欺芳,端清定定地看着她。

顾欺芳刚才那句话纯属脱口而出,可她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出的话从不反口,现在也没想后悔,便硬着头皮找补道:“我不要你一剑破云,也不要你天下第一,你就陪我去看看山河,听北疆劲风拂旗,看东海龙舟扬帆,把酸甜苦辣都尝遍,还怕活不成喜怒哀乐的一个人?等你什么时候会哭会笑,就算活过来了,到时候去哪里都行。”

端清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映她入眼,看得顾欺芳忽觉心惊肉跳,面上滴水不漏,十指紧扣,掌中尽是冷汗。

沈留终于喝完了一杯茶,冲顾欺芳转过头,声音幽幽,像个哀怨鬼:“女侠,当着我的面拐我兄弟,是不是太过分了?”

顾欺芳一面觑着端清脸色,一面反问他:“过分在哪里?”

沈留悲愤道:“不管横看竖看里外看,这种游山玩水的事情邀请我不是更合适吗?”

顾欺芳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撇撇嘴,有些嫌弃:“你没他好看。”

沈留一口老血哽在喉头,憋气得恨不能胸口碎大石。

他跟顾欺芳大概是上辈子互拆东墙的冤家,这辈子一旦碰头就是针尖对麦芒,斗鸡都没这俩掐架来得好看。顾欺芳身法灵动,沈留招式多变,两人几乎把拂雪院闹成了狗窝,最后在端清一视同仁的镇压下双双上房修屋顶。

顾欺芳拎着铁锤上去时,忽然听到下面传来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好。”

“”心跳陡然加快,她脚下顿时错过了落足点,人险些摔了下来,铁锤也当空甩了出去,给破了洞的屋顶再添一窟窿。

然后,他们就一起走了。

端清体内功力隐患太大,在洞冥谷时他让沈留帮忙封了自己丹田,只留下经脉里少得可怜的几道真气,免得一旦控制不住便使惨祸重演。因此,他从昔日的天下第一变得连运轻功都吃力,顾欺芳跟他在一起也就歇了赶路心思,买了匹老马慢悠悠地走在山野市井,花了三年时间往来南北,几乎把自己一生的细致和耐心都用在了这人身上。

他们在日月星辰下并肩,又在风霜雨雪中同行,从顾欺芳自言自语的独角戏,慢慢发展到言辞来往,到如今心照不宣,她喜不自胜,比自己惊鸿刀法大成还要高兴。

江湖上都说顾欺芳人如其名,霸道得令常人不敢逼视,风风火火好似永远也停不下脚步,可他们却不知道这样一个女人会坐在月下树枝上,双手托腮,安静地听树下男子吹一曲箫。

顾欺芳听着自己往日里最讨厌的风雅乐声,却是如痴如醉,直到一曲毕,她才一巴掌盖在自己头上,心道:“我一定是病了。”

她那么讨厌麻烦,却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喜欢上如此麻烦的一个人,尤其是,她不胜欢喜,他却一天胜过一天的冷漠下去。

顾欺芳难得想要静静,就在这时,有人来了。

端涯道长纪清晏,江湖白道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费尽辛苦才从沈留那里得到了慕清商和端清的事情,虽难掩悲恸,却还是找了过来。

掌门师兄要带师弟回门派,带他避过风雨,帮他疗伤静修,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是顾欺芳舍不得,也不甘心。

端清走的那天,顾欺芳一连送了他们十里路,端涯道长侧目了三两次,可那个人始终没回头。

“阿商”她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沈留说他在拂雪院埋了一坛好酒,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尝尝,怎么样?”

哪怕知道了端清跟慕清商一心两念的秘密,她依然是这么唤他,在顾欺芳的心里也只有这么一个“阿商”罢了。

端清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没点头也没应声,只是道:“保重。”

他跟纪清晏上了船,顺水一去千百里,顾欺芳站在码头看了很久,等到发热的脑子都被冷风吹凉,才慢慢叹了口气。

沈留纵马而来,一见没赶上,懊恼地拍了拍头,走上前曲肘碰了顾欺芳一下,道:“他走了?”

“嗯。”顾欺芳闷声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不回来了。”沈留望向已经空荡荡的江面,“他内功的隐患太大,心法也到了瓶颈,端涯道长这次来是带他回太上宫闭死关,估计再出来起码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了。”

顾欺芳蓦地一惊。

(五)

人为何物?

回到太上宫那天,端清跪在若水观,亲手给前辈师长上了三炷清香,而端涯道长就站在他身旁如是问道。

“道说灵长,佛言慧根,魔道罪欲,俗称百姓这些话说的都是人,意义却各有不同,盖因其人心有迥异,故念有所别。”端涯道长看着他,“那么在你心中,人是什么?”

端清无言以对。

“《无极功》断欲,《千劫功》入妄,如今你身怀这两种心法,内功如悬道魔一线,成大道还是堕邪途,都在你一念之间。”

端清忽然问道:“在他心里,人是什么?”

端涯道长默然片刻,道:“清商师弟自幼好生,所以在他心中,人便是仁。”

“然后他就因此而死了。”端清淡淡道。

“有些人生如空巢蛀梁,有的人死犹魂灵常在,阖目而逝并非命途所终,失却念想才是心如死灰。”端涯道长一只手落在他肩膀上,“如今你劫后重生,初窥无情境,我本想让你闭死关绝七情六欲,可是若你连自己生而为人当如何都不知道,纵然功成出关,也不过是断情绝爱的无心者。”

“无心便是无情,不好吗?”

端涯道长微微一笑:“无情者断欲爱留心上清明,无心者绝念想作行尸走肉。”

于是端清换下了轻衫武服,着一身白底黑纹道袍,执剑之手提笔平宣,于檀香静气时一字一句地抄着经书。

顾欺芳上山拜访那天,他刚抄完一本《道德经》,墨迹未干的纸张在女子推门而入时被风吹乱,结结实实地糊了她一脸,如在光洁的脸上盖了个章子。

她抹了把脸,为书房里的景象目瞪口呆,只见满室摆放着经书典籍,墙头桌上还铺挂了写满经文的宣纸,端清就坐在这一室大道圣人言里明目张胆地发呆。

“阿商”顾欺芳走到他面前双手撑住桌案,前倾去瞧他,“你瘦了,过得不好吗?”

端清目光微垂:“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