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问:“是宫外哪家的?”

“是京城外庆德饼铺所出,他的女儿虽不成什么体统,不过做出的咸饼倒是最好的.”

阿乾有些知道她的用意,便随口接道:“是那年惹怒母后的女孩吗?如此的轻佻,不是什么良家子.”

果然太后漫不经心地把吃了两口的残饼放在托盘后很豁达地道:“皇帝,她那时不过小孩子的话,现在细想下来,那孩子也极是灵动.倒是我不好,在气头上下了那么一道懿旨,害她们全家五六年都不得踏入京城!”不过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双宜,道:“双宜今日怎么帮人办起事来了.”

周双宜低声道:“是宋画师爱吃这饼,他在帮舍妹留像时…”说到一半却不再说下去,只是轻轻稳了稳手中的盘子,然后道:“所以舍妹让我帮他留心这事.”

在这个七月的天气里,响起了一阵倒春雷劈在阿乾的耳边旁,令他的脑海在刹那间刮起了无数风波.

不想太后抓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笑道. “我记得你那个妹妹,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吧,听说爱好书法琴棋,是个极少见的才女,不过那位宋画师终是少了家世.”

阿乾假装漫不经心地拈了一块饼道:“不就身份吗,朕封他一个不就是了.”

周双宜偷眼看他,脸上有小小的欢喜.

“孩子话,皇帝的权力是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的,而不应该如此滥用.”太后蓦然站起来,广袖一拂,侍立在她旁边的周双宜走避不及,被拂了半边的脸.

阿乾点点头,却似并不放在心上,“知道了,不过五年前,他不是奉命要来皇宫替双宜画像吗?让他进宫一趟替她补画上吧!”

周双宜唇角上扬,想必十分得意,所以偷偷看了一眼他.

太后犹豫了一下,道:“就按你意思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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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雨水还在绵绵不绝,其中间杂着雷电轰鸣,颇有“梅相”

阿乾在殿内与阿房对弈.

那日起,阿乾把珠子还与了阿房,今日宋从平进宫为周双宜绘像,阿房早早便来了延辉殿,想与他见上一面.

面对她的心急如焚,阿乾却漫不在意,他拈起一颗黑子笑道:“你且盼画师,我却要先胜一局了.”他的声音,在鸣雷中,有种别样的危险.

阿房连忙拂掉了他的棋.

当!一声,阿乾手中的棋子落地.

他不怒反喜“赌你身上的珠子,如你再输的话,请把它重新给我.”

“不行!不可以!”

阿乾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阿房数数自己赖了多少局?”

一二三四五…越数,阿房越战栗不已.“我不下了.”

阿乾笑得洒脱:“可以,不过听闻情深意重的周二小姐要冒雨进宫与宋画师一见.”

“为什么她可以随意进出皇宫?”阿房手指拢了拢额前鬓发.

阿乾倚在榻边拿起了金樽,但笑不语.

阿房撇嘴唏嘘道:“她是你未来的小姨子,所以你袒护她那一方,难道你不就记得,为了你,我可是差点被阿爹打断了腿.”

阿乾偏过头去,看了看前面的窗外,胸中块垒,从十二岁那年起他也时时坐在窗台上迎着镂骨的风,一共煎熬了五年.

低下头,看着握着金樽的手,感觉到那从指尖传过来的寒意.

然,即使她回来,也己不容他尽情掌握自己追求的那一丝的渴望,那曾经在指尖的回旋的温度.

彼时她的笑靥如花,婉转的玉兰暗香,流离了一地旁人不可触碰的柔软之伤.

看阿乾一动不动,阿房也屏住气息不敢乱动.

阿房呆呆了一会实在有无聊,便凑了过去.

“阿乾?”

还是不动,似乎连鼻息都变得微弱.

阿房一惊之下,握了一下他的手.

这天气不冷,可他的手却是冰的.

刚伸手过去,突然一只手横空飞了出来一把就拽住她的手.

阿房吓得不敢呼吸,不敢言语.

“你是想看宋画师吗?”

阿房眨眨眼.

“换一套宫女的衣服,我带你去看.”

他下了榻,转头对她微微一笑,撩了帘子大步出去.

处暑

今天半晌前下了雨,其中风也大,内侍见官家有心看宋画师为周姑娘作画,便令人迅速收拾内庭折损的花木,随轿的阿房远远就看见有许多人在庭中忙碌.

就快到时,只听见里面一阵轻微的杂响,人去院速空.

阿乾下轿时内侍欲搀扶,但阿乾见阿房做了一个无声的嘴形:软骨头. 他便拂开了内侍的手.

这时,后面一阵喧哗,却见一停宫轿也停了下来.

轿帘一揭,一位体态轻盈的女子已经从轿中下来。 她一身浅杏衣裙,无一丝多余的褶皱,面容也是秀丽天成,虽然在众人注目下,她的头却并未低下, “官家!”

“合欢姑娘!”

阿房惊诧:周合欢,周双宜的妹妹.

不想她这厢冥想,那边的却见地上有一只毛毛虫不知死活挪到她的鞋面上,看到它那一身油绿绿的皮草,阿房十分的厌恶,遂脚一翻,嘎吱一声,那虫倾刻覆在鞋下,被她辗了个脑酱四溅.

在场众人大感失礼,唯阿乾面色如常:“你把什么踩脚下了.”

“一只讨厌的毛毛虫,我把它踩完蛋了.”阿房笑,露出左右两颗虎牙,甚是可爱.

如此将怒哀乐形于色,出了轿子的周合欢暗暗纳罕,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见到她的注视,阿房赧然一笑,差点忘了身在宫城,真是反应迟钝.

进了内庭, 颇有些受宠若惊的周双宜亲自迎出了门口.

阿房与宋从平终于在众人眼光下只隔了一点点的距离,一切的交汇都在眼中平缓地流淌.

阿乾盯了一下阿房的眼神湿润着雨样的春水,其中的乾坤胜过一切言语,当下笑意隐去.

见他掩唇轻呼了一下,…周双宜悚然惊觉,他很清秀的少年面孔,不知为何卷起了满天的阴雨.

“宋画师画的像如何了?”他忽然开口.

宋从平欠身答道:“周姑娘丽质无比,臣惶恐,忧其拙笔画不出其中万分之一.”

周合欢展颜对他一笑:“上次见宋公子落笔即成,不拘于其中方圆,别有其趣,合欢一向深感佩服.”

阿乾早己落座,他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侧头审视周双宜的画像片刻,然后颔首道:“合欢姑娘的画艺之名,我也早有所闻,不若你现在就和宋画师切磋一番,我为你们做评判如何?”

周合欢唇角微扬:“请宋公子赐教.”同时手拈起案上宋从平用过画笔,蘸了蘸色盘,左手稳纸,右手下着色下墨,少顷,一只正在剔毛的鹤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画纸上.

未等她画完,阿乾便令她搁笔退后,令宋从平上前观看.

宋从平上前默不作声地细看了一下,手也拿了画笔,就着那只孤鹤着意.

随着他运笔的速度越来越快,周合欢不禁上前观看,但宋从平的目光始终专注地落于画纸上,毫不理会.

一径春草绿树,仿受风般微俯倾,活泼生动,有声有色,令旁边之鹤顿失灵巧.

阿乾思绪翻滚,不一会他在心里冷笑了出来.

宋从平,你有一身绝好的画功,可真是不幸.

“不错,不错!”他拍手叫好后漫视周合欢道:“功力高下,早己知晓,合欢姑娘还不拜师吗?”

但当周合欢对着宋从平盈盈一拜时, 阿房却气定神闲,阿乾想看她酸海生醋的模样,根本就是妄想.

后堂休息中,“难道你不生气吗?”看着阿房脸无半点想像中的动静,阿乾不禁问出了口,果然关事则乱.

“生什么气?”阿房只做不知.

“合欢姑娘拜了宋从平为师.”

阿房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此事!”

“如果你真不欢喜,我可以令合欢姑娘拜不了师.”

“只是拜师,又不是什么大事.”阿房露出淡淡微笑:“官家放心,论到画功,我只比他更强,呆会也叫合欢姑娘拜我为师.”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

阿乾大感到有趣:“你会画画?”

真的,假的?欺君的罪名可不是那么好担当的!

“我何止会画,而且画得连蝴蝶都会驻足观赏!”阿房越发的眉飞色舞.

半信半疑的阿乾唤来内侍:“传朕的旨意,再上一套画纸画笔!”

阿房很配合的的行礼叩恩!

当手脚麻利的宫人将画笔、颜料摆好的时候,阿房竟然在周合欢和宋从平合作的画上盖上了一张白纸,并用纸镇固稳.

宋从平看了后,拿画笔的手一抖,差点掉了地上.

这只能说是临摹,不算是作画,可官家的态度好像有些奇怪,似乎很想看阿房出丑.

可阿房只临摹出宋从平画的春草绿树,若说是画,她也画了,只不过在草中央平白添了一丛弱不禁风的丁香花.

既无神彩,也不醒目,众人不禁嗤之以鼻:如此功力,还想叫人拜师,真是自不量力.

但是…看着外面飞来蝴蝶, 殿中各人都睁大了双眼…它们真落在了画上的那丛丁香花上.

阿房在阿乾耳边低语“你可以把它们捉去看看,我担保它们身体健康,绝不会是因为脚崴了才不得己落在我的画上.”

周合欢认真地站在画前:“这蝴蝶为什么会落到这里,莫非墨里放了蜜不成!”

宋从平偷眼看阿房,阿房可不想这样被人觑着,忙捧了颜料过去“周娘子可闻一下.”

周合欢闻了一下犹豫道“好像…没有.”

“当然是不可能.”阿房把墨放下“嗤”一声笑了.

阿乾正要说话,旁边却有人叫道:“皇上!”

阿乾往庭院门口看去,两排的侍卫都躬着身子,把太后迎了进去.

阿房的脸蛋一僵.

太后盯了一下阿房,“我这个母后做真失责,连你宫里来了新人都不知道.”她非常自然地走到阿房的面前,“刚刚你画的花是不是引来了蝴蝴?!”

“是!不过墨里并没有放蜜.”

“难道真是你的花儿画得好,我看不见得.”

阿房怯怯地伸出了右手“其实秘密…”

“放肆!”素媚姑姑忙制止她把手伸到太后的眼皮底下.

阿房畏惧地收回右手道“其实是我指甲缝里藏了花粉,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花粉粘在了丁香花蕊上.”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天子眼下弄弄虚作假,来人啊!把她的右手砍了去.”太后漫不经心地道.

阿乾在旁边缓缓地道:“母后,她刚刚新来,什么规矩都不太熟悉,就饶了她这一遭吧!”

太后一巴掌打在阿乾的脸上.“她真的是宫女吗?我不说,你就敢当母后已经老糊涂了.”

原来母后什么都知道.

阿乾的喉口一下抽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是不是宋画师把她带进来的?”太后的声音像一把飞刀转头旋去了宋从平的身上.

宋从平犹豫半晌,跪下了道:“宫门口的侍卫可以证明微臣是一个人进来的.”

阿房看看跪在地上的宋从平,咬住下唇.

“哦!那么皇帝从哪把她弄进来的.”

阿乾冷笑,无所谓了,认了就认了,很多事情就象孤注一掷,或许母后会给他很重的惩罚,甚至会有了借口把自己软禁…

可不待他口,阿房已经重重跪了下去,“太后,小女子无知,我是钻在别人马车底下混进来的.”

太后突然气极“皇帝的身边也像你钻马车底那么容易混进去的吗?”

“小女子能蒙混入宫,自然准备了许多花巧的小玩意吸引官家的注意.”

阿乾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她摆明是要帮他开脱了所有的嫌疑,可这也让母后认为她是位妖女,不是什么正经女子.

真是可笑,他以为自己是天子了,可今天竟然被一位女子保护了起来.

拥有诡异的珠子能在空间来去自若的女孩或许真的不是人类.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没有害过自己,她在自己需要温暖的时候拥抱了自己.

而且她那么的爱笑.

笑起来的时候,一声一声入耳,在空气中叮叮咚咚,像树上的花簌簌地落在了自己的衣袍.

除了风以外,谁也不知道,她曾经给自己带来了满袖的芬芳.

但太后的眼睛依旧冰冷的盯着她道“你出去吧,出了这个门口自然有人会把你引进天牢.也算是我给皇上的一次体面.”

“母后…”阿乾仓惶的喊了一声.

“怎么,你还想把她留在身边表演花巧的玩意给你看?”太后的声音由沉转高,犹如一块玉从高处跌至地面,生生尖锐至破裂.

阿乾一口气就被噎在喉咙处,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他以为自己长大了生活就会有改变,可只要母后不变,他对一切事情还是无能为力.

软冬

阿乾被内侍拉走,他拼命甩开了他们的手,可是冲到门口时,对上的却是重重的侍卫.

怔怔地站在门口看阿房的身影消失了许久,处暑的风,热到极点的风,原来可以这般透骨冰凉.

傍晚的时候,太后身边的素媚姑姑传来消息,说是那位不知名的姑娘,在被侍卫押往天牢经过御湖时投了湖去,连尸首都找不着.

太后殿中,阿乾看着太阳最后一缕斜斜的余晖透过母后的玉座上,在落地后却化为汹涌的血色,向他呼啸而去.

看了看阿乾的神情,周双宜犹豫了半天,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口:“官家,今天的事情其实只是意外…”

“双宜,要不要用些点心.”太后岔开她的话题,也等于变相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好的!”

“记得一个月前,靖安公派人进了家制的熝鸡,那味道可是肥而不腻,鲜嫩脆香,皇儿可是惦记了几天,尝尝吧!”太后的最后一句却是向阿乾说的.

阿乾坐下,吃素媚姑姑递过来的熝鸡.

食之无味,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喜欢吃它.

“怎么了?”挟菜的太后放下了筷子“瞧你愁眉苦脸的,是不好吃,还是在想着今天的事情?”

阿乾不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

“怪母后是吗?”太后抬眼看他,“你知道她是哪里人?叫甚名谁吗?”

他低头,扯了一下嘴角,问这些还有用吗?阿房可能永远也不用回来,虽然她有那样可以来去自如的珠子.

“这样的女子,来历不明,无名无姓,”太后眉一挑问他“最后还刚烈的投了水,像是普通人吗?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不然,何以能在短短的一天迷惑得皇帝不知东南西北的.”

“她只是画了花引了蝴蝶来.”周双宜在旁低低和了一句.

“真真傻孩子!”太后一拉她的柔荑,温和地道“我不是容不得她那样的小把戏,我容不得是她居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模厮样进了皇儿的殿,不但我容不下,连皇家的列祖列宗都容不下她,要不她怎么会在中途投了湖.”

她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你还年轻,见识人少,什么有心人,什么藏奸人,可能自己都分不清,所以一时也不会明白我的苦心.”太后的语气极为诚挚,周双宜听了,已然信了七八分,不由慢慢地向太后跪下,道:“双宜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