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摇了摇头,双手扶起她道:“…都说了还年轻,我能怪你吗?”

“母后,我有点累了.”看着她们,阿乾居然觉得心头一片平淡.

“累了就回去吧!”太后挥了挥手,似乎也是累极.

阿乾出了殿后,素媚姑姑却赶了上来,捧了个食盒给他. “太后知道你现在无心进食,所以挑了这只最肥美的熝鸡给官家作宵夜.”

阿乾伸手接过,脸不由就软了下来.

他转头看到母后坐在椅子上,隐约却掩饰不住仿佛一切都意料中的神情.

母后还把当他当成小孩子,打疼了他,就塞一颗糖进他的嘴巴.

回身进延辉殿里,阿乾把被子蒙在头上流了半床的泪,被面上湿了,又静静地干了.

除了他,没人知道.

他摊着四肢睡在了地上,怔怔地看着梁上的龙好久.

夜半终于下定决心,他从窗外爬出,在御湖边的草坪上脱了鞋袜,把龙袍撩起来探进了水里.

阿房会不会真的在里面?

纵使她有那种珠子,但不知道她识不识水性.

一切都是他的错,在波澜微动的湖面上,仿佛阿房的面孔在那里模模糊糊的笑.

仿佛她已经知道他是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真的懂了吗?

湖面上的一切归于无声,阿房模模糊糊的脸已经沉了下去.仿佛已经死去.

满湖都是绿,绿得连荷花都看不分明,只有隐约的一些粉色在,摇摇摇欲坠,被这一湖的绿染上了最尽处的伤.

就在这短短一刹间,阿乾却像失掉无知了半世的安份.

那些四方墙上空的风,突然又像热浪般卷来,终于搅得他十七岁的日子分崩离析.

他终于不再自以为是,他要脱离那些即将或者已经到来的束缚,他要改变这虚无软弱的人生.

也许这就是命运所谓的注定吧!

其实阿房还在,只不过没有在当晚看他.

但却令他在巨大的伤心中迅速脱离了少年的天真.

------------------------------------------

十七岁的立冬,离阿乾十八岁的生辰只有不多的两个月,不时有王公大臣觐见,要求他尽快立后.

他回头看着案上要求立后的折子,心头居然一片平静.

这好像是唯一一种不用经过母后那里可以直接拿到自己眼皮底下的奏折吧!

阿乾皱了下眉看跪在地上的秦大学士,发现他也在偷偷看自己,于是他正色问:“要这么快立后吗?”

秦大学士点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阿乾认真地端详他,但不等和他目光对上,秦大学士的眼睛马上就低了下去.

阿乾假装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可是未立业何以成家呢!”

“但是也可先成家,再立…业”秦大学士故意犹豫了一下.

阿乾感叹道:“这么容易就成了亲,真能就立业吗?”

秦大学士终于淡然一笑“臣一定会转告周相公知道.”

原来有人并不像太后撑握中那般随大流.

是夜,他在睡梦里仿佛被人的争吵声惊醒,侧耳一听 却好像什么声响也没有.

第二天,秦大学士为首的一帮大臣因朝政全撑控在太后手中,于是联合奏请太后让皇帝在成亲之后亲政,也就是废掉垂帘听政,但是太后看完这些奏折后,冷笑,不语!

听到消息时,阿乾仔细地听着那份联名上奏的名单并没有周相公的名字…原来自己未来的岳父与有些人一样,都想看他与太后的一场好戏.

阿乾看着窗外那棵最高的树,也想像太后一样冷笑,但是喉头立时被噎住,所以内侍们都看到他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

下午,有内侍转告太后,皇帝想起不久便是先帝的祭日,不由哀哭欲绝,十分不愿在这段日子立后.

第二天上朝,在内侍宣读皇帝的旨意时.

阿乾一直抬头望着柱子上的龙,没有看秦大学士不可置信的眼神.

但秦大学士看了看周围各怀着心腹,像看戏一样的同僚们,于是他的眼神渐渐平静了下去.

看来这位老臣子还是极为体恤皇帝难处,纵使他被议处罢官流放.

下朝后,太后抚着阿乾的手,声音分外柔和 “皇儿真是仁孝,罢了,你的亲事就迟两年再说吧!”

阿乾微微点头,对她一笑“谢母后成全!”

“不过我也盼着皇儿能尽快亲政,”太后叹了一声,“母后已经老了,不过是厚着脸皮为你才不得己赖在朝堂上被人笑话.”

“老了?”说罢,阿乾像个调皮的少年,在她脸上找些什么,良久,他突然笑了,“母后一根皱纹都没有,哪像秦学士一样,脸上的皱纹都可以夹死蚊子了.”

太后也笑了出来,道:“阿乾还真是长不大,净会说些胡话.”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片片坠下,偶尔轻轻地飘在阿乾的身上.

太后掸去他肩上的雪,“虽然有内侍在,不过皇儿也留意天气的变化.别冷坏了自己的身子骨.”

“是,孩儿知道了.”

“我的身体也不太好了,以后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皇儿手里,所以你不要只顾着玩,得闲了要多学学政事.”

母后的场面话,说得太诚恳了.

而阿乾带着真心的崇敬回道:“孩儿一定会听从母后的教诲.”

太后听了,展眉一笑“好孩子,懂了就好.”

看着她缓缓远去的身影,阿乾悲从中来.

其实母后一直都很好,一直都像小时候那样关怀他.

只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孩子.

刚开始,阿乾也想平静地等母后心甘情愿地把天下交给他.

可是没有办法,他越成长,也就越害怕母后在朝中的势力到了不可动摇的地步.

因为他不能赌母后会不会因此顺势成为历史上的第二位女皇帝,人道战场无父子,但皇位面前,同样也没有母子顾念的血缘.

所以在母后有那样的念头之前,他唯有抢先一步,才会避免那样的悲剧.

辇驾刚要起时,阿乾叫了停,亲自下去走路,他不能做软骨头,无论是阿房说还是别人说.

幸春

阿房在立春之前都没有出现过.

于是阿乾在十八岁生辰的前一天,叫人熄了灯火,在冷冷清清的半夜爬上了宫里最高的那棵树.

宫里没有人知道,子时之前是阿房的生辰.

看了一会天上的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正要跳下树离开时,却发现有人就站在月洞门处平淡地看他.

东风解冻的声音,在阿乾的耳边清清楚楚响裂.

“去年落水后,我虽然逃了一命…不过额头碰出了血,经了水…所以迟了那么久才来看你.”说到这,阿房开始小声地咳嗽,显瘦的身体抖得厉害.

阿乾跳下了树,紧紧拥抱她,冷的风,温的泪,倾泻少年无尽的相思.

宫里的人和宫外的人原来表达情感的方式也是一样的.

“和从平刚刚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抱我.”阿房轻柔的说.

“为什么还要去见他?”阿乾忍不住道“那天,他迫不及待地跟你撇清了关系.”

阿房对他看了良久,道:“阿乾,你是皇帝,那天也一样的无能为力…何况是他.况且一个人有难,好过两个人同时遭殃.”

因她这样的一句话,阿乾的瞳孔一点一点的缩小.

阿房拉下他抱着自己的手,柔软而小心翼翼,一步,一步,仿佛没有看见他瞳孔中深深的温柔.

阿乾看着空空落落的手,仿佛在风中化成了碎影.

阿房坐在殿前的朱台上,他的眼睛看着阿房,她转头,回头,再转头.

“难道有人不明白我的心意?”阿乾尽量轻描淡写地对着天空说话.

阿房呵呵笑着岔开了话题:“生辰快乐!”她拍拍手不伦不类地唱道:“祝你年年今天都开心,岁岁今朝都美满!”

他今天开心了吗,美满了什么?

“以后我不能再来了,”阿房浸在薄薄的月光里,轻声道:“其实那年我被太后赶出京城的时候,全国皆知,除了从平,大约没人会要我,所以我要养好身体,让从平在夏天的时候娶我.”她表面很无奈地说着,暗暗却透着不尽的庆幸与欢喜.“如果不是没有选择,我真不想这么就做别人的妻子,那会很烦的.”

阿乾看着她的微笑,看着露水打在她的脸上,浅浅地流转着清纯的明媚.

阿房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对不起!”

他回答的时候又握起了她的手.“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很为你高兴!”感受到他的手带着丝丝入微的柔意.

那一刻,阿房的眼角升起了一种酸意.

“怎么哭了?”阿乾轻柔地问.

没有!

阿房摇头.“小时候,我进宫时想要嫁给你,是真心的.”那年去延辉殿的时候,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小身影,躲在被子下,蜷缩在床边,像是受伤的雏鸟,独自舔着自己的哀伤.“虽然因为这样被太后赶出了京城,但我还是不后悔,除了第一次是阿娘搞错了方向,其实后来的几次,我都是特意来找你的.”

原来她曾经对自己真心也不亚于宋从平.

阿乾把脸埋在膝盖上,想要自己放纵的大笑一下,却发现受到从小受到的教育中,有谋略,有勤政,有爱民…却唯独没有教自己如何去放纵大笑一场.

但阿房又道“我虽然不懂在宫中的生活,但也知像我这般有商贾气息的女子,必定在宫中落不了好下场.”

她又怎么知道没有呢,她已经选择了再一次相信宋从平,为何也不能信他一次呢!

阿乾堪堪垂首着自己的恍惚.

“知道吗,每个人都有她自己的固定角色——宋从平妻子这个位置,很适合我以后扮演的角色.”阿房慢慢的伸出手,缓缓的抚上他的发间.“上次的事情,我生气,可他也内疚…”她咳嗽,又牵连了胸口的肺痛.

阿乾一惊,连忙轻拍着她的背.

阿房顺口气后眉宇间一片温柔的感伤“我身上的病,能令他这一生不能负我,也不敢负我.所以我不嫁给他,能嫁给谁呢?”

在他最孤单的时候,阿房陪伴了他一夜,可惜在她跳下水的时候,他没有守在她的身边,但是宋从平也没有.

在这样难以两全的选择里,阿房却用了种种理由选择了宋从平,只是因为他曾经负了他,所以嫁他.

可是,仅此,阿乾却没有办法用命运的安排来息掉自己的念头.

天边,颜色幽蓝时阿房己走,枝间的绿叶落下一阵清冷的露水,夹杂着阿乾的悲欢, 轻轻叹息!

天空吹来了寒冷的晨风,恰似哀惋一曲——

云暖烟初收,

纵有一舟何渡愁.

---------------------------------------------------------------

天子寿辰,宫人吹奏起盛世华音.

奈何,他高坐在龙椅上,虽把众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却被他们声嘶力竭的三呼万岁盖去了乐人用卑微的眼神乞求他认真听一曲的请求.

但这一天,阿乾脸上是何等的黯淡,仿佛都沉浸在绝望欲狂中.

当晚回到后宫,太后提醒他,她对他异常的神色有点不安.

阿乾凝望着站在一旁边的周双宜,不知从哪里生出嘲讽,用唇角勾起一个轻视的弧度“当然了,妹妹连画师都嫁不了,我却要娶她姐姐.还能高兴得起来吗?”

借刀杀人这四个字从心中一闪即逝,脸上却没有留下半点涟漪.

周双宜闻听此言,眼中蓄满了屈辱的泪水,却死死地咬紧牙关,装无事人一样.

看着她的神情,阿乾心中雪亮,脸上居然带了诡异的欣悦.

太后却是大吃一惊,上前委婉问道:“双宜,宋画师要成亲了吗?”

周双宜身子一颤,正想圆场,阿乾却不在意的摆手道:“大约是宋画师身份低,所以他才不敢向周相公开口吧!”

太后抬头看周双宜,微笑道:“宋画师才情出众,性子又温和.如果合欢真喜欢的话,我可以作主抬高他的身份,给他们二人赐婚.一来堵了闲人的嘴,二来也让那帮人不敢再小看你这个做姐姐的本事.”她回头对素媚姑姑道:“明天召宋从平过来,正好让他给新开的梅花画上一幅.”

眼看母后是不容人说话了,阿乾微笑着想.谁说命运一定是注定,有时也变化无常啊!

几天后,阿乾发现外苑的桃花开得是如云如雾,艳丽而喧闹.

“御苑开得是不错,但听说外城山上的桃花开得满坡都是,更为热闹.”内侍小郭子在他身后道.

“开了满山?岂不是比宫里的更好看.”阿乾起了微服的兴致.

说是微服,实际还有禁军护卫远远地跟在阿乾的后面.

出城到郊外,不待到山边,已是看到了一片浓烈的红粉,远远近近,那片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桃云绵软而繁盛.

有些轻不胜喧哗的花瓣像冰绡片般回旋在半空落在衣裳上扑了一身的绯红.

“没想到连落花都能如此的纷纷,引人入胜.”阿乾感叹.

小郭子忙在后面道:“还不是因为它们知道今天有天子在,所以才会落得像祥瑞一般.”

“这样也算是祥瑞,说下去真成笑话了!”阿乾立即止住他说话,支他去了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前面有没有凉亭可以停歇,我有点累了.”

走走停停,越往南去,过了一座半月桥,前面万千缈青的垂烟柳中各色女子,也有羞怯,也有缠绵,莺啼燕转,一片浓华掺杂其中.

看着误入的阿乾万分尴尬,里面的女子们不由流转着水漾一般的眼波,各用团扇遮了半边容颜偷偷窃笑.

等阿乾跑到柳林后边,一缕呜咽的笛声,镂骨一般穿过冰凉的河水入耳.

一曲红豆相思碎无痕,哀婉悱恻.

有位女子不顾微雨坐在河边的青石上,用笛音在风中纠缠纷乱的桃花落雨,春伤煎熬.

原来世上伤心不独他一人,阿乾站在她的身后,流雨顿飞,落花轻掩,笛声深深拂过他的脸,浸润出一道万丈深渊.

唯有那名女子浑然不觉,一曲笛止,青丝轻抖.

在万条丝柳浮动的颜色中,她的裙角在风里起伏,幽绿蒙蒙,淡淡袅袅.

在放下笛子后.她把双腿曲起来,脸埋在膝盖上,剜心一般痛哭.

阿乾的呼吸无意识地随她抽动.

在那个女子端着一头横里缭乱的青丝,转身在他身上一掠.

在这短短一刹那间,看似枯萎的容颜轮回着自己的痴狂.

不知过了多久,阿乾的心猛地一跳,扑上去抱住她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阿房没有挣扎,因那一场歇斯底里地痛哭撕裂着她身体最后的力量.

龙鸣生

阿乾想要帮阿房擦眼泪,但却不敢直接用手去触碰她的脸孔.

后来拿了袖子给她擦,她的眼睛好像有闪过什么,但,好像又不以为然.

看到她没有人色的脸孔,阿乾不由又伸手去握住她的手,阿房的手安静躺在他的掌心,但却在微微颤抖.

阿乾默默地看着阿房,并不说话.

“吃饭了没有.”她叹了一口气,伸回自己的手,把脸转向厨房.“没有的话,我煮给你吃.”

阿乾微微点头.

他跟着她的后面第一次进入了厨房.

虽然以前没有进过,但也学会了用丝瓜布洗碗,煎蛋的时候要把蛋黄戳穿,不可以把水蛋和荷包蛋混为一谈,择菜的时候,不能只用刀切,有黄的菜片要及时摘掉.阿房喜欢素食与腌物,她打开一罐腌制失败并且腐烂的腌菜时,那种气味差点令他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