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乾把头靠在墙上,心里空空的,他从来没有想过,阿房会因为他的任性而变得如此落魄.

直到思绪里重新翻滚煎熬,才突然想到一事.

还是让她熬吧,等她熬完了所有的烈性,才会乖乖地留在他的身边.

回到延辉殿里,锦小娘子正在殿外等他.

她有些雀跃十足天真无知的幼孩:“以后官家回去也要带上我.我一个人在宫里闷死了.”

“只要跟母后说过,你想去就随便去吧!我出宫也是为了多一点清闲的时间.不要跟着我.”他笑道.

宫人奉茶上来.

阿乾执起茶壶满茶送客,锦小娘子喏喏退出.

第二天早朝上下旨,十月册立周双宜为后,封锦小娘子为妃.

宣旨后,周双宜与锦小娘子一并出宫,回家忙着打点进宫事宜.

阿乾听着自己亲手发出的旨意,整个脸的线条略显僵硬,他也不想表现欣喜,怕做态.

他喜欢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人,但却不能用这样的方法成全自己.

天下繁雨,把御湖里的碧水激的粼粼阵阵,天地人间璀璨一片,直到湿却了发丝,阿乾又把刚才旨意的细节再一一想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和母后做对,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引开母后的注意,把阿房迎进宫.

母后在十年前因阿房一句戏言就可以赶她全家出京城.

也许她在阿房进宫之前,早已经想好了对她的处置手法.

后宫也是战场,父皇那朝不是没有这样的覆辙,张贵妃也因此失去了生育能力.

但他和阿房若没有办法在一起,他也不留恋自己现在的生活.

况且,他已经不是六年前只会躲在被窝里哭泣的孩子.

打定了主意,他的神情复又无喜也无忧.

好象刚才那些烦恼,他从来没有想起过.

在处理完朝事以后,阿乾坐在椅子上忍一忍,还是忍不住,叫人召来了陈枢密.

“她现在在哪里?”阿乾问.

“往郊外去了,皇上,臣要不要派人将她截住!”

“不用了,她和她的父亲闹翻,京城的院子也被推平了,想来天下之大,却已经没有她的安身之地了.”

安身之地,说起这四个字的时候,阿乾的心里有微微的难受.

像是刺痛了某个地方.

其实他想要的是好好待她,让她过最顺心的生活,做最安定幸福的人,但是却又因他的命令,阿房现在连个安身处都没有.

一个月来,她在城中各处游荡,在院子被推平后,她更是失魂一般在宋府周围的街道徘徊,宋府没有人会出来接她,她也不敢停留,不敢叫宋从平,甚至她连话也不敢说.

她就象幽灵一样,偶尔只会在角落处喃喃自语.

据说她身边,除了几件从院子里扒出来的脏衣服,只有一支宋府扔在门外的残玉笛.

她最喜欢的那支玉笛.

周合欢叫人扔的.

其实阿乾在等她,等她的嘴里能叫出一声阿乾.

每一天都以为能在她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可是他等了这么久,结果,把心都等空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等呢,阿房已经离自己很近了.

或许在他们之间的阻碍,只有他自己的固执.

阿乾松开了攥紧的手,像小孩子一样跑出了殿.

到山脚下时,已经是停雨后的薄暮,那些绿叶上微微抖动的雨珠,一眼看过去,像是蒙上了一层透明的阴蒙,似不能融化的痛.

尽雨帘,卷不及暮云朝雾,便断残露,都付与青山半屋.

远远的就听到一阵笛声,隐隐从林中传过来.

要如何去见她…在等不到她心意的时候.

他这般的费尽心力只为这一面,可现在就在她的身后,竟然会怯情思愁.

慢慢步入那间残屋,阿乾的手指都要痉挛了.

真不敢相信那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是阿房,但的确是.

她瞪着手中的笛子,绝望,又似乞求地贴在脸上.

她把笛子放置唇边,可能因为残缺的缘故,响在冰冷林中的声音弱极了,无比凄清.

“阿娘,你在哪里?”她突然抱膝呜咽着哭泣,“你和宋郎啊!都在哪里啊!”

突然她无声无息地站定,一动不动,但眼神杂乱地盯着走在她面前的阿乾.

为什么不过来?

阿房头顶的上乌云悄悄拢团,仿佛不见天日.

他一直在等待她过来.

她想要的安定生活,就在她的脚步中.

可阿房用几乎歇斯底里的声音道:“你滚开…”

吼完后,她的脚步进入越来越深的林子.

阿乾从后面抱住她.“放开我!”一声一顿,她挣扎的异常凶狠.

纵然如此潦倒,也不愿意到他的身边吗?

阿乾收紧臂弯,在她的耳边恶毒地地道:“如果不跟我回宫,你连乞丐都做不成!”

“明明我已经告诉了皇上我和宋从平的婚事,可是皇上却向太后举从平…让他去娶周相公的女儿…”她发疯了一样推他.

是,他做了,可那又怎样!

“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阿乾不断的在她耳边低喃重复,强迫她烙入脑子里,“你应该后悔的是,为什么要遇见我,为什么还要一次次的见我…”他的话透骨冰凉,尖锐凶狠.

阿房听的脸色惨白,几乎和鬼魅一样.

阿乾突然冷笑了出来,毛骨悚然地笑了很久.

是的,他早知道,阿房只是把他当成平常嬉戏,偶然可怜一下的伙伴.

阿房盯着他的脸,道“真是想不到,…我真是自作孽…”她没办法说出完整的话.“…我早知道的.”

为了这句话,阿乾突然恨极了她.

总觉得她什么都知道.

看着自己只有在面对她时才能展露的一丝笑颜,看着自己挣扎于母后和政权之间始终不能实现的亲情,她呢喃的温情…从没有威胁,又触手可及…那些已经恍惚的影象竟己深刻在心中,六年间短暂的相处在不知不沉中成为了永恒.

于是不可磨灭,即使得到她嫁人消息时的心痛.

天那么冷,他不愿意孤独地生活,他选择了沉沦下去,一切都已经无法回首.

阿房没有理会他,在那里自顾自道:“为了你,我们全家被太后赶出了京城,为了你,我父亲恨我入骨, 怪不得我当初不怨你,怨不得我当初不恨你,原来我一直知道我是自作孽不可活…”即使她再怎么伪装也掩饰不了作茧自缚的愚蠢.

“但是你回不去了,因为你现在就在我的手心,除非你能飞!”

阿房是知道,所以她呆呆地坐在地上,把那支玉笛抱得紧紧的.

“跟我走吧!”阿乾去拉她的手,阿房用力甩开,疯了一样嘶叫“我情愿去死!”她的头发披散,脸上没有一点人色.

阿乾的手指拽过她的长发,那里纠结而发出腐味.触摸到了她的脸,那里灰暗而污黑.

阿房漠然微笑,用力在地上吐了一口水.“我是乞丐,要吗?就在那间破屋里,你敢吗?”

阿乾伸手用力抱紧她.

为何不敢呢?只要她是阿房.

轻解下她腰间破损的罗带,用了掌心紧贴她的后背,阿房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身下的泥土,扭曲和痛苦中所得泪珠儿不断的滚落,湿透了颊边发丝.

任凭她和宋从平的过往腐烂成灰.

阿乾抓起她的手,俯头去亲吻她那些细瘦的锁骨,那里早己蒙上了一层灰,但他不在乎.

喘息着凌乱,他穿过她的颈项缠绵,直到成全了自己.

他把外衣盖在阿房的身上,低下头在她耳边道“要不要准备一下,还是现在就跟我进宫?”

阿房没有丝毫反应,阿乾把她抱起来,才发现她昏过去了.

这样也好,她没有了抗拒.

带她回去延辉殿,抱到最里面的寝室召了太医来给她看着.

太医刚一诊脉就愣住了.

阿乾转头看他,太医结结巴巴地道:“这位…姑娘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身孕?!

这样的结果,命中注定!

阿乾悄无声息的站着.

站着看着,他又坐了下去,因为已经站不住了.

抬头看梁上的龙,狰狞地连旁边的云一起风涌.

宋从平所有与她经历的一切,都要时时刻刻的在他身边提醒.

如果是他的,他将会如何欢喜这一场!老天始终还是睁眼的,然后对自己说,因为自己的妄想,所以得到了报应?!

还是这命运予他的,注定他与她的缘分始终要曲终人散?

阿乾没有办法认命,喜欢了她六年,他怎能就这样把所有放弃.

他慢慢伸手去抚上她的脸颊,窗台上她的笑声穿越了时空而来,似情丝一样缠绕令人无法抽身,上天既然再一次把她送回自己的身边,那么,天已经让她选择了自己, 是的,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有了孩子,令他仿佛更得天助.

所以,她一定是他的.

那样的情况下,阿乾细细地从她的身上找到了那颗珠子.就在她的内衣里.

他一抬手想把它扔到窗外,想了想把它埋进了花盆里.

大约阿房不会知道,其实她最重要的东西,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

虽然昏睡了那么久,但睁开的眼睛还是一片血红.

她转了转眼眸打量了一下周围,不说话,阿乾也说不出什么。

沉默了许久,然后阿乾慢慢地坐在她的身边,问:“要不要沐浴?”

她闭上眼,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

所以,宫女送来了浴涌,阿乾扶起她,她却挥开他的手自己艰难地慢慢坐起来,于是阿乾在旁边告诉她:“你有了两个月身孕,不要任性.”

她怔怔地出了会神,好像很久才听懂了他的意思.

阿乾帮她除去衣服,扶着她慢慢进去.

兴许地有些滑,阿房的脚一歪,差点跌到,惊吓之下,她的身子立刻缩成一团.

阿乾忙抱起她放进浴桶里,低头看一看,阿房不但还是缩成一团,连脸色都是苍白的.

他小心地替她把头发捞起来,抹上香胰子. 阿房抬头看了看他:“您也知道了吧?”

阿乾的指尖不小心划过自己的脸颊,痛到了极点,然后站在那里,脸上一点神情也没有.

外面的宫人进来看到他湿了龙袍,忙道:“皇上去换了衣服吧.”

阿乾点头就走,但走了几步回头看她。然后道“我马上回来.”

坐在浴桶里的阿房已经抱着臂背对着他.

突然想大哭一场.

两人这样的结果,远离了他原先的想像.

因为隔帘隐约却掩饰不住阿房的身影像失落的魂魄.

七月的一阵风,哗啦一声飞扑,房中跳动的焰火浓艳如湮灭般尽力倾斜.

阿房抬头,安静的泪水,冰冷地悄无声息滴在水面上,就象落在了没有尽头的深渊中,几乎没有了影迹.

而他站在珠帘后,就如站在天涯处.

难道他与她经历的所有一切,都比不上宋从平和她相处的十分之一.

若不是她那天晚上的停留,何会惹得他这般妄想?白白让他空欢喜这一场.然后对自己说,她要嫁人了,要忘记,他就会忘记,于是能心安理得看着阿房在别人的怀里快乐!

七月的雨,落尽褪掉鲜艳的花片,只觉得冷清. 他一路行走, 一阵惊雷拼尽全力刹那翻滚,远远地,只换来耳边模糊的轰鸣.听旁边茉莉花簌簌地落,那原本婉兮浅淡的花瓣落了满地,没有一点声息.

没有人发现,除了他寂寞的双眼,没有人知道.

此时内侍小郭子有些慌张的跑了过来,阿乾从他的后面看过去,原来母后就在他的后面,含笑看着他.

阿乾发觉自己有些讷讷地,阿房进宫,还没有跟母后说呢.

太后低头微笑:“听说你带了一位女子进宫.是哪家的女孩儿能得皇儿如此青睐!”

阿乾点了下头,怔怔地出了会神,然后才终于开口道:“是的,不过母后已经见过她了.”

太后皱眉看他,“我哪里见过她?”

“张庆德的女儿,阿房!”

太后摇头,伸手抚他的脸,看了好久却笑了,“果真有命中注定这一回事.”

命中注定?!

无论是母后还是张贵妃,大约都不会相信命运.

所以才有他的辗转扶养.

阿乾看了看前面凋零的茉莉,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道“母后要做祖母了,因为她已经有了孩儿的骨肉,两个月!”

说完后,他突然觉得母后老了,她的肌肤泛起了细纹,眼睛非常疲倦,似乎过了徐韵风华一般.

“是吗?”她进殿坐下后,宫人奉上茶,她捧起茶盏,仔细看了上面卷风呼雨的龙首,然后抬头问:“那这样看来,皇上已经想好她的封号了?”

阿乾点头,恭敬地道:“贵仪!”他又叹了一声,“我希望阿房生的是女儿,可以陪她.”

太后对他微笑道:“女儿好,女儿贴心.难为皇儿为她想的周到.”

殿内白天用来避暑的冰块完全的融化,暴风雨后的夏虫一声低过一声的窸窣,似乎摸不透夏雷的莫测.

“可如果是儿子的话,那也好,他将是我的皇长子.”阿乾用手去抚窗台那一对玉雕的小人儿,转头对母后一笑:“但我怕他会过继给人…像我当年一样.”

在透帘来的月光,他仰头对太后扬眉一笑:“我记得那时到了十岁,孩儿才知道您才是我的亲生母亲.”

多年来强硬示人的太后,突然成了一位软弱的母亲黯然哽咽着点头,明白了儿子的心意.

一个皇后的位置,丧失了阿乾对亲生母亲的认知.

所以他现在逼母后,要她不准过问他第一位孩儿的事情,他知道他不应该挖出旧事来剌痛母后的心.

可是他害怕,害怕现在虽然把阿房强留在身边,到结果却仍是徒劳,他记得阿房那位奇怪的母亲,他是如此恐惧地害怕地遇见她,或许只要有牵挂的人在,阿房不会走得那么轻易.

他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握在手心,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孩子,他已经逼着自己的血肉一点一点熬成帝王.

换完衣服后去见她,寝室已经吹熄了灯.

守在外面的宫女看见阿乾,忙道:“我先去点上灯.”

“不用,可能她在里面已经睡着了.”阿乾止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