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轻声道:“阿娘说这里男人都是一样的.”

“可能有些人是身不由己的呢?”

“阿娘说她那里就不会.”她淡淡地说.

阿乾静默地听着那马蹄声起声落.

“我已经是宋从平的人了.”阿房低声委婉地道,“但是他另娶了周姑娘,所以我娘说这里不会有人娶我的.”

不是处子吗?

阿乾的心头居然一片平静.

从下雨的那天就知道他们已经一起,在她不经意的梦呓中.

阿乾把她的背转了过去,在那里慢慢写了两个字:赵乾!

“这个男人从十一岁起,就很想娶你.”

阿房把身体轻轻缩了回去停了停,终于缓缓道“阿娘要我跟她走,永远的离开.”

阿乾的心沉入了万丈深渊.

他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胸口凶猛的流动,他眼睁睁地看着天空疯狂地倾泻起了大雨.

刚才在宋府予宋从平的,就是一曲终后的人散,这就是宋从平与她的缘分.

可予他的呢!是一场梦,一场由喜到悲的荒唐梦.

原来梦醒后,也是一样的曲终人散,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吧!

他就那么好骗吗?

是的!

所有她给的,他都心甘情愿去相信.

阿乾疯了一样地吼出来:“你走不了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能怎么走.

阿房悲悯地看他,“你忘了,我可以的.”

好象有什么东西他遗忘了…对…珠子!

可是太晚了,阿房消失的让他措手不及.

仿佛是命运注定,避无可避.

阿乾坐在黑暗的马车里,慢慢地泪水流了满面.

为何是这样草草收场,他又怎能就这样放弃!

他慢慢伸手去捂上自己的脸颊,六年前早春萎缩的桃花仿佛无声地落在他的脚下,那种少年的哀伤隔了太久远,却如穿越一样,在手指尖流淌,无一不痛,无一不伤.

阿房给了他一场梦,却又毫不留情就把它辗碎,扔下他像孩子一样哭得撕心裂肺.

上天既然安排她来到自己的身边.

那么下一次他一定会再找到她.

总有一天,阿房会在他的身边,永远陪着他,再也无法像风一样来去自如,不能逃离.

半夏生

帐影在风的吹拂之下,摇曳破碎,化成了无数阴霾,睡梦里阿房的笑靥只剩了残缺的漠然.

阿乾忍了忍,却终于忍不住下了床,走到外殿.

从御案上大堆的奏折下胡乱的抓起一份有自己御批的本子,想把它抽出来,可是力用得太过,所有的奏折本子轰然倒地.

阿乾在地上捡起后打开又重看了一回.

是关于张家的禀报.

几天来,他的家里先是原配妻子失踪,接连女儿在第二天只出现过一次后也没有了踪影.

本来他的妻子没那么快消失的,可是张庆德的外室在外诞生了儿子,几乎在接到消息的同时,他的妻子就消失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连她刚回来的女儿也不知道.

也许这张庆德伤透了他妻子的心,因为他的妻子连自己的女儿都抛弃了.

宫人跪在地上捡奏折,拿着折子的阿乾此时心头想起:阿房肯定没有走成,因为她的母亲抛弃了她.

这个念头不停地在他脑海响起,时时刻刻,挥之不去.

可是她去了哪里了呢?

眼前的黑暗中突然升起了明月.

--------城外的小巷里.

那样狡猾的女子肯定会回到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定是这样的.

阿乾跑出了殿,在尚辇局里随便找到一匹马就翻身上去,纵缰奔出了皇宫.身后留下了一大群不可置信的宫女内侍.

月挂在最高的正方,他就一个人狂奔在道上. 母后肯定想象不到这样的事情会在她儿子的身上发生.

但那时他的心里什么念头都没有.

可下马打开门后,眼前院子里面白色的是玉兰,绿色的是初长的杂草,青涩而斜里缭乱,云层浅黑深暗,一边在明月,一边掩埋进了夜色.

一切都是安安静静!

原来拼尽全力,换得还是一片荒凉瑟瑟.

延辉殿里

满殿跪在地上的宫人浑身发抖.

先是官家眼见已经睡下,却半夜醒后狂奔了出去.

所以太后出现了.

谢天谢地,不久官家也回来了.

但自他们眼前走过的官家头发虽不见凌乱,衣服也干净得很,可就是脸色异常的青白,连眼珠子好像都停止了转动.

“官家你可回来了!”哭丧着脸的小郭子低语,但见官家眼中无他,心中不由暗自哀号.

官家半夜跑出去就出去了,可回来后偏偏还是这幅德性,太后不生气才怪呢!

“官家!”站在太后身边的素媚姑姑微微欠身.

“皇儿半夜三更的去哪里消遣了?”太后不疾不徐地问着.

素媚姑姑暗中扯了一下他的袍袖,示意他赶快向太后请罪.

阿乾挥袖不理,没有什么意识地应道“我只是出去转转!”

太后眼色遽冷道“怎么,找不到张庆德的女儿吗?”

她得不到回答.

因为阿乾从嘴里喷出一束鲜血,落了一地腥红.

“官家!”原本安静的殿室,刹那嘈杂了,跪在地上的众人皆是面露惊恐,只有素媚姑姑大声说请御医.

被宫人搀扶着阿乾,拼命甩开了他们,又跑出了殿.

可他怔怔地站殿外站了许久,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天色亮起的时候,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太后站在床边看着他毫无表情,寒意突然涌上胸口,眼泪流了满襟.

她慢慢用手去抚阿乾的脸:“这些年,你在怪母后吧,明明是两母子,却被臣子们暗暗分成了两边,母后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只是有时候身不由己.”

阿乾连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

“其实母后的荣耀都是来自于你,我的儿子,因为你,我才被封了皇后,才有了这么些年的垂帘天下,可是我也在怨啊,儿子!从小你就被张贵妃抚养跟我不亲…好不容易她死了,可我却一心听政,没有好好跟你相处过.”

阿乾动也不动.

她又惆怅着道“如果不是我的话,你也不会迷上阿房,弄至今天的田地.”她又仔细打量阿乾的神情,但似乎找不到什么.

良久她哑声道:“阿乾,母后老了,早就到了该走的时候.况且跟自己儿子争什么呢,这天下本来就是你的.” 她慢慢俯下头吻上阿乾的额头“我的儿子,快点好起来,因为没有了你,母后就真的一无所有.”

朝臣听闻此事,似乎大多数人都是出乎意料的诧异.

太后道:“我意己决!”

居然没人敢站出来说话.

太后再问:“周相公你说说看,我的这个决议如何?”

周相公出来,恭欠身道:“太后为政多年自然辛劳,我朝上下不应再以劳之,惜幼帝尚未成亲,古人有曰:先成家后立业.”他果然引申到自己女儿身上去了.

太后目光微微一怔,低头思量后复问:“他人议见如何?”

此时吏部尚书出列道:“太后一时仓促撤帘,非万岁幸事,烦请太后还是等万岁年长些再行处理.”

阿乾不说话.

朝中敢让太后还政的人早被她打压了下去,就算太后现在主动提出,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但是还有人敢反驳.

一直守在家中的元王今破天荒的上朝,他抬头看了太后一眼,慢悠悠地出列道:“太后掌政后以先帝天威号令严明,为守幼帝江山功劳天大,今幸帝岁己长,这烦琐朝事,皇上为人子者应尽早担当,这才是太后之福,江山之幸啊!”

太后闻言微微点头,和颜道:“好!王叔说出我的心思了,关于还政之事,卿家们可以细议了.”说完就从帘后站起来就退到殿后去了.

群臣未料到太后还当真了,一时满朝寂静无声.

都是一群酸丁子,眼浅且不识时务.

母以子贵,若当今万岁有个三长两短,群臣必定会在宗室中挑一子弟入继,那时候太后还是意义上的太后吗?

但若此时激流勇退,一来显示自己的大度,二来全了儿子的心意,日后母子也好相处,三来皇帝当政后并不提起立后之事,周宰相必定心有怨言,利于她退政后还可暗中调控朝事.

况且她虽不再直接参与政事,但她在朝中影响还是会制肘着嘉康帝,因为事情真的太过仓促,以致于权力没有平稳的过渡,日后嘉康帝重重阻碍的行事之下,还得倚重于太后的威信.

可是嘉康帝在十天后就下了一道旨意:吏部尚书贪大求全,御下不严,下派官员多有贪墨者,革职处理.

另朝中的中郎将者更名为旅贲郎,日后此职仅为武臣赠典、武臣责降散官及安置武职闲散人员,或除拜宗室、外戚等用.

以上官位变动者,多为大后心腹或她新近提升的人.

旨意一下,朝中风向顿时一变.

未几,他又复起秦学士,除此之外的接连十天,嘉康帝提拔武将达数十人者,御史们上疏论奏,他不为所动.

母后说得极是,如果他一朝驾崩,她必须就得改立其它宗室中人.

阿乾本来犹豫了一下,知道不应该在刚亲政的时候就和太后撕破脸,但他应该趁朝中众人都不明局势的时候就要抓住这个机会,错过了,也就再抓不住.

况且母后也还在担心他的身体,所以他才放手一博.

虽然母后还能干涉他,但对朝事的影响力却小了很多,能影响怕只是后宫闱地.

当然,他还有点感谢母后倚重文官裁决朝事,俗语说得好,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叔王属下多为武将,在母后当朝时虽赋闲居多,但对于军中的影响力比文臣还大得多.

太后就是相当明白这一点,所以对元王一直颇有忌惮.

幸而赵家一代,子丁多为荒凉, 元王膝下也一直无子,所以阿乾才敢用他的门人.

正因如此,元王对阿乾的杀伐决断非常满意,但令他更满意的是,阿乾又提拨了他的长女女婿为枢密使,掌京城兵马.

从此以后,元王更是死心塌地辅佐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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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阴浓昼午长,蝉声噪得人疲倦欲睡.

水榭楼台下百里荷池奔眼底,蜿蜒一湖盛绿,两行杨柳,一亭玉香.

太后与阿乾在亭中下棋,他瞥到站在亭子外面的周双宜,心里快意.

母后为显对周相公一家的恩宠,特意升了他的姻家宋郎将,惜现在成了虚衔,所谓的黄梁梦,正是如此.

太后把棋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思量着,她的棋子下得好,阿乾又有心相让,很快她便赢了.

阿乾微笑道:“姜还是老的辣.”

太后点头:“皇儿该急的不急,不该急却急了起来.难怪落败!”

“我哪些该急的没急呢.”阿乾知道她的心思,笑问.

太后低声说:“周相公找我抱怨了多次,我虽觉得委屈了皇儿…”说到一半却不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敲了下棋子,然后道:“如果你真反对,其实你的锦表妹也不错.”

或许母后已经知道这天下姓赵,并不姓锦,所以改变了策略.

他低头一笑,出了亭子.

刚刚下去,陈枢密就到殿外求见.

他启奏道:“画上那名女子曾在夜半时份回过外城那间院子里.偶尔也会回张庆德家,似乎在等人.”

果然!

“那她现在在哪里?”阿乾问.

“她好像担心皇上找她,所以混在了…”

混在哪里让他找不到?

“乞丐帮里.”

“讨饭吗?!!!”

“没见她吃过.”陈枢密回答.

“把那个院子推平吧!”

不知道没有落脚处的女人能熬多久?

土润溽暑

下午,阿乾命人砍了宫里最高的那棵树.

傍晚找不到落脚处的小鸟流离四处, 绕树颠沛数匝,不知何处是家?

“大约连鸟笼也愿意进了吧!”内侍看着一只在天空乱飞的孤鸟低声叹气.

“也许吧!看它翅膀也不甚齐全.”阿乾回答.

阿房走走停停,过桥落道,前面有康家的一品包子、李家烙饼、曹家私房肉茶、王家的豆腐铺.

她停在王家豆腐铺前,或许未到中午,喝豆腐脑的客人寥落,阿房大约在数荷包里的铜子,但是拿出来的铜板在她手里捏了再捏,店主家约摸不欢迎她,在一看见她后,马上就叫出来:“出去,出去,脏死了.”

阿乾站在铺子的侧边偷眼看她.

阿房低头默然良久后走开.

直到她走远,阿乾也慢慢地走出来,假装不经意问那店主:“刚刚那姑娘,老板为何不卖东西给她.”

“公子认识她?”店主放下手里的勺子.“年纪轻轻的,有手有脚,却偏偏跟一群乞丐混在一起,真没出息.”

阿乾‘嗯’了一声,转身走掉.

街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由北往南,阿乾与各色人等擦肩而过,单单没有看见阿房的身影.

不知道在哪里?

直等跑到一条小巷后面,阿房叹气的声音,穿过喧哗钻入耳中.

她坐不知是谁家的破院台阶上,抱着一只脏包袱,默默用了自己的眼睛去看,风回上空,杂物环聚,全都拢到她的身边, 她漠然地看着一地零落,没有瞧周围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