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医正面有难色,道:“脉象一直平和,现在也无任何不妥,不过此等天气,贵妃还是不宜出门.”

“那到底是天的问题还是胎儿的问题.”

殿中一时没有了声响.

“别为难他们了.”从帘后出来的阿房额前的发被风吹得半起,她一抬头正好对上医正恳求的目光,“若是天色不好,在外难行,做什么事也比不得在宫里方便.到时真染病,不但会延了官家祭天的时辰,也添了麻烦.”

阿乾闷闷不乐,阿房在旁轻声道:“官家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的声音清脆入耳,阿乾上前,取过宫女手中的罩袍,小心披在她身上笑道:“宫里人都去,我怕宫中太过冷清,你会寂寞.”

阿房静静地绽出一道微笑.“这样的清静正好.”

“但是外面的地方也可清静啊!” 言语之中,满是不甘心,少年天子一时失陷于自己的低落情绪中.“这一去可是整整十五天.”

此时风又吹来,阿房身上的罩袍飘飞,阿乾见了,大步走到她跟前,伸出手,系上她领间的丝绦,轻轻的将它打了个结.

阿房眉间微蹙,有些不能习惯在外人面前由他摆弄,可终究什么都没说.

一众站在阶下的太医屏息垂首,心底暗想, 如此盛宠真是不祥!

预定启程之日周双宜进入太后殿请安,却听得里面一阵欢声笑语,那清脆娇媚的声音,却是坐在榻上的锦妃说着笑话,见她与太后说得正是欢畅,也不打扰,垂手站在一边.

都快要出发了,还在这里瞎聊,周双宜的嘴角划过一丝不悦.

太后看见她来,道:“正在等着你一起走呢!”

周双宜连忙上前,扶起她的手.

本来要行礼的锦妃见此,也趁势起了身.

太后让贴身女官把收拾的东西先抬出去,一行三人正要离去. 一位内侍急急赶了过来,还未来得及擦拭额头的汗珠,却先重重的跪下了“太后!”

“你们又给我添什么乱子了.”太后柳眉一挑,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房贵妃刚刚不小心跌了一跤!”

闻听此言,太后脚步不禁一凝.

原以为,只是漏了东西,却不料竟是这等大事!

锦妃的袖不小心拂了一下面,掩下了嘴角的笑意.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太后继续问.

“请过太医了,幸好胎儿无碍.”

不过… 太后微微地皱起眉.“官家知道了没有.” 如果让皇帝知道了,估计除了房贵妃,其他什么事,也入不了他的脑中.

“没有!正要派人去告诉官家呢!”

太后略一思索,不动声色的轻咳了一声“把人先截住吧!”毕竟祭天一事,事关国运.

她又突然抬首,凝视周双宜,“你不用去了,留在宫里好好照顾她吧!”

锦妃一听,更是得意.

良久,周双宜嗫嚅了一下道:“可是…母后.”

太后眼眸一闪,道:“宫中终须有人坐镇才是.况且锦妃太年轻了,有时连她自己都要别人照顾,何况是照顾人.”

锦妃闻弦歌而知雅意,嫣然笑道:“是啊!姐姐.”

周双宜见她们言语默契,反驳不得,无奈只得躬身应是.

太和场上,百官分列于丹墀之下,行大礼拜送,礼官朗声宣道:“时辰到——”

一时鼓乐齐响,冠冕齐整的阿乾,下了九重御座,步向车行.

后面跟着锦妃,但却没有周双宜.

阿乾脸上不由若有所思,只是在众人的山呼万岁中,容不得他多想,按捺下询问的欲望.

一会儿车马徐徐出了宫门,一路自不必说.

等他们一走,周双宜独自一人在宫中漫行, 重重月门,千千转廊间,仿佛永无尽头.

她抿了下唇,近乎负气的扯着枝叶“不是就想让锦妃跟官家多多单独相处嘛!”声音虽轻,却带出不甘.

她说话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房贵妃处.

延辉殿中,阿房半倚在榻边上任由青丝在身后散落.

殿中的姑姑小声提醒道:“娘娘,请更衣…皇后来了.”

这话,却引得阿房大诧:“皇后?!”她不是跟着赵乾一起去祭天了吗,正在惊疑间,外间的通报声,己是一重重传来——皇后果真到了.

周双宜进入殿中, 延辉殿中熬出的药气正是绵长,将一方天地熏染的苦涩无边.

菊有黄花

一片寂静中,那里朦胧袅袅的幽然里可以听到殿中深处衣料传来的摩挲声.

一缕淡淡的浅香若有似无,仿佛是繁华落尽的余香.晕开了窗下那名女子的脸容.素淡勾勒的眉尖由淡转长,两颊描绘的淡红一如天青下初绽的花苞颜色.

“参见皇后.”阿房垂下眼睑.

“房姐姐不用多礼!”周双宜温文笑着示意她起来,然后来到她身后窗下的案上,那里半掩开的画上搁了一半的走笔.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房姐姐也在画画.”是一幅归雀图,虽然尚在初期,但画风却颇为活泼,还算生动.“倒是跟我妹夫宋从平的画风有些相似…”

这话未完,却听的一声响,原来又是阿房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旁边的宫人一见急忙上前扶稳了她.

“房姐姐!”

周双宜有些惊心地抬头看着她,“还是躺去床上休养吧!”

“是!” 阿房轻不可闻地应着,心神都有些恍惚了--------好似半世都没有听到那个名字了.掌心不由握得发白.

而旁边的宫人惊惶地来回,手忙脚乱地取药,待汤药取回,阿房皱着眉一勺一勺服下的时候,气息才逐渐平复.

眼见她己无事,周双宜叮嘱了宫人几句,随即也回去了自己的殿里.

待她走后,躺在榻上的阿房,吩咐道:“打开窗,让我看一下归巢的鸟雀.”

旁边的宫人回道:“房娘子,现在是秋天,雀鸟都南飞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秋凉了.

祭天路上,羽伞黄盖的銮仪簇拥下,皇帝的辇舆驾行中,坐在车上的锦妃掀开帘子,看着前后迤逦长队,透过蒙蒙微细的尘,前面车帘间或被风掠开,可以看见里间广袖高冠的表哥.

她又凝视着前面那顶的辇舆宝盖,好像与皇后的凤辇相差无几,“坐那么久的车,真是无趣.” 便放下帘子无意再看,然后在车里扬脸对着宫人道:“我坐的是从哪里找来的旧车子,这么寒酸也好意思叫我坐.”

辗转听到她话的太后轻笑,揶揄道:“这猴儿不知谁惯的.也不嫌丢人!罢了,让她先去行宫打点,也让她知道有些位子并不如她想象中好坐.”

“万一锦娘子处事不当惹了官家怎么办?”坐在她对面的素媚姑姑不无担忧地道.

太后拈起一枚棋子,微笑着看她,悠然道 “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横竖这次来的都是自己人,不怕外人笑话了去.”

“看来太后心里早有乾坤,倒是我多聒噪了一番.”

傍晚,銮驾就快到祭天的地方,御道两边的官员大臣们已是等候多时,只等官家驾临.

未见到官家太后到来,锦妃的凤驾却先到了.

她缓步走上最高层的阶台上,象牙般的手指捧起一道旨意“本宫奉了太后的懿旨,先来一步打点.你们要好好地配合我.”

旁边行宫的官员大臣们不由唯唯诺诺地点头.

见一干人等敬畏,锦妃不由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不疾不徐地走了下去.

一切好像又重回到家里一样,她还是府里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权威无人可撼动,甚至连父母亲都不得不让她三分,皆因她一出生就注定了是金枝的命运.

接到锦妃的口喻后,本来井井有条的行宫内上下又忙乱了起来.原本一切己成定局, 但总管官员人老成精,瞧着锦妃的意思,便知道她要使些手段,令自己威风一下.

未几,便生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乱子来.

“这些布幔太旧了吧?!”

锦妃尖锐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后倨傲地一扬头,“全撤了下去,重新换过.”

一旁唯唯诺诺的众人听令后少不得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忙乱中,龙驾将来,一时天晚,传人各处点灯,锦妃但见蜡烛单调,又令人重换了纱灯.

灯方点完,忽听外边鼓乐声起.一时两面巨大的龙旗下面站有文臣武将们,还有侍卫等无数人等候龙辇. 阿乾下舆.但见行宫处建筑依旧,只是多了纱绫扎成的各色灯.真是说不尽的花彩缤纷,一路行去殿中又见纱幔飘扬,风流不尽.

“娘娘,你布置的纱幔可真是好,你瞧官家见了,竟移不开眼去了!”

服侍锦妃的宫婢喜道,

“不枉我辛苦一番.”锦妃松了口气,

她再无迟疑,吩咐人先上宴.

阿乾看见,一盘鹿肉作为主菜盛安然稳置于餐桌上,另一主菜,则是一盘个大膏肥的蟹被玉盘装盛着.卖相都十分诱人.

锦妃笑着盈盈起身施礼,另一边的总管躬身道:“…这是娘娘另改的菜单.”

坐于席中的阿乾环顾周围众人,问:“哪里弄来的.”

总管正欲开口,锦妃止住他,道:“我特特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阿乾遂问:“时价几何?”

锦妃楞了一下,她本是千金出身,何曾算过这些斤斤计较的事情.

还是总管补充“不多,只比平时多了三两倍.”

阿乾放下了筷子“我是为百姓祭天祈福,不是折福.”

锦妃无言以对,赶来收场的素媚姑姑见状,命内侍将那两盘菜撤下,言明赐给外城的贫苦人家,阿乾才肯进膳.

夜深,锦妃候在廊下,倚在白玉栏杆,百无聊赖地凝望着夜空也凝望着,远处的楼台.

祭天一行,明明白白跟来的嫔妃只有她一人,换言之,今晚是她与官家的真正圆房夜.但忆及今晚发生的事,她的双手不由紧握着绢帕,将它绞成一团.

她若无其事地问身边的侍女:“皇上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皇上仍是忙于祭天一事,听郭内侍说,他小休过一会,但没有叫任何人侍候.”

“原来如此!”但她转过头,却正瞥见另一侍女欲言又止的为难.

“有什么事就说.”她不悦地斥道.

“是!”那侍女声如蚊呐,“官家小休后提笔在给房娘子写信,又反复催人看天气,若是天气晴好,让人把房娘子也一并送过来.”

“都已经出来了,表哥怎么还记挂她!”锦妃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只是这一声大喝,吓得侍女跪倒在地,惶恐不己.

行宫寝殿中,今上赵乾凝神静意正在想事,外界传来的喧哗响,仿佛对他全然无妨,只在这宣纸酽墨之中,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阶下的宫女内侍们静声侍立,除了殿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锦妃提着一个漆盒,正步步生姿地地走来.

她来干吗?

“表哥,我给您赔罪来了!”

阿乾听出了她话里意思,只得放下手中笔,笑道:“怎么还没睡啊!”

锦妃脸上飞起一抹嫣红,凑到他耳边撒娇道:“你不也没睡吗?”

阿乾转过头来,握了握她的手,道:“先去睡吧!我正在想皇儿的名字?”

皇儿?!

那个才五个月大的胎儿!?

锦妃觉得微微晕眩,随即不由地苦笑起来.

“表哥劳神了,不如先尝尝表妹亲手煮的莲子羹吧!最是补神养心的.”

锦妃面上笑着,实则把手中丝帕扭绞在一块,阿乾见她这样,于是舀了一勺,不由赞道:“真的不错!”

锦妃闻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睁出最清澈的光,“表哥能多进一点便是原谅我今晚的事了.”诚恳地态度,促使别人记起她只是一名未经世事的少女.

“表妹?!”

阿乾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居然道:“…晚上露水重,你先回去吧!我稍后也过去.”

锦妃一听,面露喜色,莹莹眼中差不多溢出了泪珠.

阿乾握住她的手,“真冷了,回去吧!记得…等我.”

不疑有他,锦妃转身盈盈退下。

小郭子上前道:“陛下,要不要先派人把您的东西搬过去.”

他声音戛然而止,却是阿乾忙不迭地吐出刚刚喝下的莲子,胃中只吐剩至酸水,这才罢了!

“官家,难道这莲子羹里!!”

惊得小郭子手中一颤,险险将那碗莲子羹推倒.

阿乾挥手示意他不要慌张,又让他倒水来漱口.

待阿乾回过神来又吩咐道:“不用声张,我没事.只是小心而己.”

“可是官家刚刚吐了!”

“这个…”阿乾阴郁地想,难道要告诉一个内侍,他不要做种马,所以才吐掉莲子羹.

不能说,这个绝对不能说.

“看来我自以为聪明无比的侄女又失败了.”太后笑着在棋盘下了一子.

素媚姑姑也下了一子“锦娘子有点心急了,希望经此事后,她能明白在宫里如果要出头,最紧要的便是熬.”

“熬吗?”太后抛开手下的棋子,由窗中远眺着行宫的一角,叹息一声道:“其实吧!我真希望我是张贵妃那女人.”

不久,锦妃过来请安.

而且愿意枯坐在太后身边看她和素媚姑姑修剪花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昨晚表哥很忙吧,说好了要去我哪里,又没有去.”

“不过他今天早上又出去了,姑母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房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表哥昨天晚上为孩子的名字取了很多个,也可能为了这个,他就忘了对我说过的话.”

“你是生气皇儿昨晚没去你那里吗?”太后搁下剪刀,直接问.

“为什么,表哥只记得房姐姐.但心里却没有我.”锦妃陡然发问,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太后冷眼看她,反问:“你这妃子,是如何当上的?”

锦妃答:“那是因为我长得漂亮!还有表哥也喜欢我.”

“不是!”太后断然道,“看看宫里的女人,哪个不美丽,哪个不漂亮?你表哥真正喜欢的人只是房贵妃,从开始到现在他都只喜欢过她.”

锦妃默然.

太后和缓了语调,轻声问她:“昨晚你知道答案了么?你是因为我,也是为了锦家才进了皇宫.”

锦妃的心跳蓦地停止了一下,好像明白一件什么事情“难道表哥从来都不曾喜欢过?!…那么我以后便为锦家在宫里活着.”

这样突如其来,她甚至都忘了哭泣.

太后却笑了,取丝巾为她拭了拭眼泪,“又哭出来了,你这人呐,还是把喜怒都搁在脸上,以后在宫里啊,我少不得为你操心.”

豺乃祭兽

在宫里是为锦家活着.

锦妃茫然地看着宫檐的一角,她不是应该为夫君所疼爱的吗?

侍女们将她送进屋里,为她梳妆穿载.

跟来的妃子只有她一人,官家随时都有可能召唤她.

她漠然地伸展双臂,任由她们替她穿戴.

锦妃插着满头珠翠,绕着那面同样寂寞的宫墙,在冷清的月光下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