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双宜想象着那一天的到来,不禁黯然泪下.

柳色烟相似

在进宫前,周双宜的母亲早已教她学会,在这里不要把任何人的话当真,可是锦妃跟她算得上天涯沦落人——

她望着窗外,开始日落的天空,不由满心怨愤.

锦妃给她斟满一杯茶,上面飘着朵朵黄花,萧瑟的花茶语.

她喝了一半茶,窗外传来一阵喧哗.

锦妃往窗外看了一下,尚衣局的人匆匆在殿外而过.她不由微微笑了出来,说道:“原来这就是待遇差别.”

周双宜自然很奇怪,在她后面问:“怎么回事?”

锦妃回头看她,脸色冰雪似的,这个人,像书里所说专门被人踩在脚下的正妻.

“姐姐的秋衣宫里还没做吧,我的也没有,她们全涌去房贵妃那里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东西涌上来,房贵妃的肚子,姑母的姑息… 她默然地抬头看着周双宜,脸上嘲讥的微笑,然后把珠帘拨开一半作势要走.“如果姐姐没有心思的话,我也要去奉承房姐姐了,说不定啊,有朝一日,母凭子贵…我还能沾上不少好处.”

周双宜深深皱眉,冷声道:“万一失败了呢!”

锦妃放手,任凭手中的珠帘互击“若是失败了,我自己领罪就是,不会劳烦您费心!”

周双宜眼中放出光芒.:“你难道不怕得罪官家.”

“你应该要对我放心,要知道我之所以敢对您说这些话,是因为有人会撑我的腰.”

太后!?

只听锦妃继续道:“宫里并不只两个人恨她.”

听罢此言,周双宜只是端起手中已经凉掉的茶,慢慢啜饮.

“我所要的,不过是出那一口气,而您想要的,是表哥的心,我们完全可以各取所需!”

可怜见地!她所求的不过如平凡女子一样,有夫君疼爱,可是,官家好像把所有的心都放在了房贵妃身上.

所以她想象着,如果自己能陪在官家的左右,享受着那份等待多年的甜蜜,不禁怦然心动.

锦妃的眼睛暗暗盯着她一会后,近乎残忍地微笑起来,“如果你不想,我也无所谓,反正我在姑母的庇护下还算安全,但是姐姐您呢…这母仪天下的位置可是摇摇欲坠.”

周双宜漠然地看着窗外,没有瞧她.

等到锦妃几乎绝望的时候.

周双宜良久才问了这么一句.“你打算怎么做?”

锦妃沉稳答道:“时机很快就到,请耐心等候.”

随后两人谈了几句闲话,锦妃才起身离去,望着她的身影,周双宜露出一抹冷笑:这锦妃也不过是一只低劣的狐狸,这么几句激将话,就想让她上当,真真做梦!

她优雅起身,对着身边的侍女道:“派人盯着锦妃,看她到底有何举动和能耐?!”

说完她站在廊间,窥视着天上那一钩渐出的浅月照得满地清幽,她无意识地凝视着,仿佛从中看到自己鲜活的面孔居然带出些阴冷来,一如太后般.

想着太后殚精竭虑的样子,周双宜心下生出恻然——

这就是身为皇后的宿命?

真是春花闲露,九重苍苍夜暮,人面不知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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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乘着辇舆,不多时便来到延辉殿,刚来到廊下,却发现那里多了侍卫, 她走到廊下,外列的宫人见是太后亲至,正要入内禀报,却被太后制止了.

她笑着对宫人说道:“我悄悄来,原不想惊动人的.” 她径自来到文德房-----阿乾用来览书也是阅事的地方.

与其他殿房不同的是,这里的灯火格外明亮.

里面的阿乾还在阅事,太后抬头看他,担忧地问:“用小食的时辰早过了,皇儿还没有用过吧!”

阿乾忙道:“马上就要好了,省得要他们再热一回.”

“事情是重要,但是身体也不可不顾.”太后皱眉.

阿乾听后点头,然后道:“要不和母后一起点用些吧!”

母后看了前面的药盒,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问:“房贵妃身体不舒服吗?”

“只是着了凉而已,并无大碍.”

“还没单独去看过她呢…刚进宫时,她跪在阶下看得不甚清楚…”

阿乾低头微笑:“阿房长得很清秀,不过近来有点憔悴了.”

她想了一想,然后摇头道:“印象不太深.”

阿乾忙道:“要不要把她叫过来?”

太后摇头,却笑了,“不要惊扰她了.”

然后皱眉看他,问:“皇儿还没有加封她的父亲吧!”

“她不想,我也不想让她不高兴.”

太后伸手抚他的头,道“除了她,别忘了还有双宜,我知道您不喜欢她,不过她这个皇后当得倒是不错,有空提点一下她的哥哥,也好对周相公交待.”

“是,孩儿知道了.”

“母后身体不太好,以后宫里头的事可都要交到皇后的手上,所以皇儿要善待她.”

这句话,以前皇祖母对父皇讲过的.

“母后的身体还好着呢,而且也比皇后聪明多了.”

她听了,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骄傲“你皇祖母当年也这样赞许过母后,虽然母后那时是宫里最年轻的妃子.”

“不过现在想来,我那时还是太年轻了.”她转头对阿乾一笑:“前朝的事,…你是知道的,但如果不是我一心想有作为,你的父皇未必会把所有的心都放在张贵妃的身上.”

阿乾点头,无语.

此时灯烛的芯焰随风一动,闪烁着燃炽欲狂的焰火.

“其实母后也很羡慕张贵妃,如果可以让我选择的话,我情愿我是她.何况我这么多年的辛苦,到头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多年来这样强硬的母后,就这样把压在心底几十年的话,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时候说了出来.

阿乾的眼眶不禁有些泛红:“母后放心吧!孩儿不会忘了您的辛劳,以后会善待锦家的.”

半晌,太后才低低地开腔道——

“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孝顺的孩子!”

她的声音,有一种微微黯然.

母后说得太诚恳了,在这样微有冷意的秋夜里,阿乾微微蹙眉,仰望着苍穹的乌云,仿佛感受到了秋天蕴藏的寒意.

从远处传来一声脚步,就着泻地的月华侧耳听一听,那声音只有寥寥起落的几步.

云软烟瘦,尘年昔事,夜雨昏骤.

这算起来,其实阿房与太后第四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时,她大约十二岁.

如今她年华正好,太后的风华却已经开始消逝.

或许夜风料峭,阿房微微缩了下身子,手里拿着的罩袍轻轻滑了下去.

原来宿命是这般的避无可避.

太后端详着阿房,她那张有些似曾相识的脸.

----就算相似,但是处境已经全然不同了啊!

不过她继续端详着,终于找出阿房眼睛上的那两道眉,不似张贵妃那般妩媚,而是细长.

那时她曾经在夜里想过,假如她也能像张贵妃那样,一个不经意地动作都可以引起皇帝关注的目光,那她这一辈子就算完满了.

可惜,任凭自己装扮的有多么动人,先皇却永远只记得张贵妃,哪怕她的面容已经开始衰老.

现在另一位张家的贵妃就在自己的面前,而她却被困在以前的回忆里,

原来她从来也不曾忘记从前的事.

太后把心里翻腾的心事压了下去,又回复到原先的沉静.

阿房正被她看得惊疑,不曾想太后轻柔一笑,宛若慈眉善目的长辈——

“果然是比以前憔悴了.” 她缓缓地伸出手,替阿房整理被风拂乱的发髻.

阿房侧头望着窗前摇曳着树影,不知怎的,她的掌心微湿.

不久,宫人摆上了小食.

三人围座.

阿房只吃面前的双麻火烧,配着油茶吃.太后却把鲤鱼焙面吃得极香.

阿乾只能算是陪吃,喝着一碗汤.

“皇儿不是喜欢吃五香兔肉吗,为何不让他们上.”

“太晚了,烦扰下去总是不好.”阿乾笑了笑.

太后就劝他:“皇儿日夜操劳,不过想吃兔肉,随时吩咐御厨就好了.况且兔肉也不算是什么贵价之物,老百姓逢年过节也都能吃得上,何况您是皇帝.”

阿乾恭敬地回道“前些日子,有一种西江来的金果涨了价,有人说是因为宫中有人爱吃才会创了天价,宫人尚且如此,若我对人说我爱吃兔肉,那么山野里,森林里的兔子就会被人天天追猎,一年下来的宰杀之数实在不堪算计,就为这么一碗吃食,不但伤生害物,而且风传了出去,那老百姓本来闲钱就少,那么逢节过节也就更买不起了.”

太后笑了,却把眼角的纹路显得异常清晰.

阿房的脸皮动了一下,却还是敛住了.

行楼春望

阿乾再与太后及阿房闲谈些散碎话题,过了半晌,太后要起身离去.

门口,早有人备好辇,太后掩了一下口,道:“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

阿乾欠身道“凤辇承瑞气,笑出花语间.”

太后微笑着摇头,“打趣你母后呢!”

阿房敛眉低首的站在一边送她.

太后转头对她一笑,“以后让阿房搬去福宁殿吧,那里遍植进贡的南花,也有牡丹亭榭…里面的胜景可是妙极.”

“以后再说吧.”阿乾随口道.

阿乾送了她出去,回来看见阿房拿来的那件罩袍放在榻上,旋即摘了一朵“烟绒紫”簪在她的发上.

阿房撇撇嘴,“像冠一样.”

阿乾不回答,反问她:“难道你不喜欢?”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好看是好看,不过太大了,恐戴不住.”

“它要掉的时候,我就帮你扶着.”阿乾在她耳边轻声道.说完,自己竟先笑了.

“有你扶着一时半会倒是好,可是长久了还是不行.”阿房一转身却见他己倒在榻上呼吸平静,似乎已经睡着.

良久,他翻了个身又突然道“阿房!”

阿房似乎没听见,只是安静地看着灰黑的冷雾丝丝缕缕翻涌在空间.

小睡了一会的阿乾爬了起来,在她的身后环抱住她的双肩,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今晚想起拿东西给我.” 他的唇轻轻抿过,柔和的呼吸,轻轻浮沉在她的脖子上.

烛火闪了一下熄灭.

黑暗中里,她轻声道“我想我娘了,那珠子在哪里?”

空气变得窒息,阿乾僵在那里.

他沉默半天,低声又问:“等你生完孩子后,我再告诉你.”

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这个借口.

她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阿乾假装对那个话题不以为意,轻松下了榻后特意拿出一管玉笛给她,“要和以前完全一样是不行了,内局把它修复了,音色还是不错.”

阿房把玉笛接了过去,抚摩良久,“阿乾的琴弹得极好,不知笛子如何?”

凝视她的容颜,他的喉咙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把那笛子慢慢地接了去.

笛子自他嘴边尖锐的呜咽,那些剌耳的声音,从空气散落, 就像针剌,无可避免地扎在心底.

阿乾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但只怕自己突然就歇斯底里,丢下玉笛.

他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借着窗外的微光偷眼瞄了下她.

阿房一直低着头,看着一地的落英.

无论如何,她的生命里应该只有他剌耳的笛声.

或许她只是认命.

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阿乾如是想着,心头居然慢慢平静了下来.

阿房抬起头,把那笛子扔在桌上轻声道:“修好后的音色果然比不上从前,不如从此搁置了吧!”

原来她不要那笛子了.

此时,阿乾庆幸灯灭,没有照见他的满眶泪光.

从前她和宋从平的历历往事,终于在悄无声息间被她埋藏.

无论是何原因令她如此,阿乾都觉很好.

他伸手抚顺她的发丝,指尖被她半泻的头发覆盖.

阿房的神情没有十分好,有些灰暗.

很小的时候,他在镜中也曾经看过自己有这样有神情,但因为成了皇帝,从当年的无知,到现在知道如何掩饰这样的神色,这样蜕变,不是不惨淡.

但他过来了,不久阿房的灰暗也会过去.

慢慢地她的呼吸开始平稳,他的心也跟随渐渐地欢喜.

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吗?

于是阿乾温和从容地牵着阿房的手在宫里缓步行走.

十月,中旬.

廷授周处轻车都尉.于是世人皆知嘉康皇帝对皇后的荣宠.

可房贵妃之父依旧沉静,仿佛无人过问.

嘉康皇帝也未提过.

是年中秋各地都丰收,按例,今上要亲自去祭天地以求来年能继续丰硕.

只是节后的天气有些异常,一径下起了雨.

闪电白亮,怒雷轰鸣.

哗哗作响的暴风雨骤敲打着巍峨如远山般的九重宫阙.

但肃立的宫人们却是平静地站着.

延辉殿中的太医们正在商量着.

“房贵妃脉象平安吗?”

在大殿迈步的阿乾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