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傻丫头,莫非竟就这么哭了一宿?

他想让她回府去,可偏偏失语般不知如何开口。纵然他并不愿让她看见自己这挫败狼狈的模样,却更不愿见她伤心落泪。若不答应她好生养伤,他真怕她要哭瞎了眼。

白弈无奈返回榻上,侧身躺下,忽然觉得好笑。兵戈阵前官场杀伐他从未认过输,如今却为了这清澄澄的泪水,乖乖缴械投降,这算什么呢?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思绪一顿,浅浅有些滋味不明的惆怅。这丫头,叫他歇着,自己却不好好休息。但他若叫她去睡觉,她一定不会听。他叹息,轻声唤道:“阿鸾,你靠过来些。”

墨鸾闻言俯身过去。

白弈道:“再过来些。”

墨鸾略略迟疑,还是屈膝在他榻边软垫上坐下,靠近前去。

白弈伸手,将她揽过去,轻轻摁着她趴下,哄道:“听话。趴着睡会儿。”

他本早已熟稔了应对各色女子,只是那份从容风流临到此处却无端端失了效力,干脆作了另一种霸道。

墨鸾却柔顺地趴着,枕着手臂,抬眼正对上他双眼。

眸光相撞,刹那漏跳。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便将脸埋了起来,良久,才又缓缓偏过些许来,定定望着他,轻叹:“哥哥不要那么勉强自己。”

白弈微怔,旋即淡淡笑道:“怎么说?”

墨鸾抿唇片刻,道:“哥哥什么事都总能够做得好,但我却宁愿你偶尔做得不好,也不愿你这样拼命。你把自己伤成这样,又不好好休养,万一…万一…”她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静静望着他,一双乌黑的眸子光泽隐隐。

瞬间,白弈心头一震。

但墨鸾还有些小心翼翼。“我…或许我不该乱说的…”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说着,又垂下眼去。

白弈只觉内心当下柔软。

她在对他说,他不需要事事独挡,他可以休息,可以妥协,哪怕是失败。

当所有人的希冀和期待在他肩上压成千钧重时,她却这样对他说。只有她。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她和他过往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相同。她就像一湾宁静的水,无论何时,总让他感觉到平和与包容,和她在一起,他真可以放下一切,只做个简简单单的普通男人,可以真心地笑,甚至也可以哭。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原来如此。

可是他却…

心中猛然微微刺痛,他暗自叹息,伸手轻抚一下她的头,只像个好阿哥对待阿妹那样,淡淡地道:“快睡罢。”

墨鸾乖顺闭起双眼,不多时竟真沉入睡梦。她着实是困了,到底还只是个小姑娘。

白弈看着她,一时百感交集。

于是,这一场伤势终于让白弈分外难得的好好休息了一阵,接连一月有余闲在府上,几乎要懒散了。消息奏上京去,宫里便特意赐了御医官来,加之他自幼习武底子厚实,恢复得倒也算快。

得以从早到晚与墨鸾相对,白弈这才发现,她的拼劲儿绝不输人。短短一载不到,她竟已将一卷诗经半部楚辞倒背如流,如今先生又在给她加码,而她之前却是连一个字也没有念过的。也无须再提其它,单只这样的奇事,说出去恐怕已无人能信。

白弈给她惊得目瞪口呆。他本以为他对她已足够上心,却不想原来竟还是忽略了这么多。

可这个小丫头,懂得劝解别人,为何偏不知道放过自己。

但墨鸾却是极开心的。

她自然是开心的。或许,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只因为能多见着哥哥一些,她的笑便也多了欢欣。她真希望永远如此下去,温馨和乐,朝夕相对。

她执着笔,由不得有些出神,落笔时不知不觉却写下一个弈字,无心流露,一点真情。

她忽然惊醒了,面上一红,慌忙将那张纸抽了,想丢掉,却又不舍起来。

正优柔踟蹰时,余光流转,偏偏瞥见先生摇着羽扇缓步踱来,墨鸾吓得方寸大乱,下意识将那张纸藏到身后去。

叶一舟只瞅见这小姑娘一张俏脸通红眸光闪烁得不敢抬头,便微笑着走上前来,略一清嗓子,问道:“小娘子的功课做的如何了?”

墨鸾正苦于那张纸不知该怎么藏,支支吾吾应不上话来,唯恐叶先生看见了,心下紧张,面上更烫得厉害。偏偏静姝离得太远,水湄虽说挨着却又不动。墨鸾心中一急,缩缩手将那张纸藏进衣袖里去,稳了稳心神,才对叶一舟道:“回先生的话,我…我还没写完呢…”

她这点小动作早被叶一舟看去了,但叶一舟却也不急着揭穿她,气定神闲将她另几张功课看了,又细细地问了几条,这才不紧不慢地晃出书房去。

墨鸾便一直藏着一只手,又是紧张,又是尴尬,好容易熬到先生走了,这才长出一口气来,险些趴在案上。

静姝早忍不住了,一气儿得笑,跑上前来笑嘻嘻道:“小娘子写了什么好东西不给先生看?拿来我们瞧瞧。”

墨鸾羞窘,面颊更是绯红。微微的,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古怪,那种感觉,奇妙而不可思议。

静姝伸手来抢那张纸,墨鸾忙又藏起来,两人打闹成一团。

忽然,却听见一个清冷声音轻道:“小娘子,我去厨下看看炖得甜汤好了没有。”

墨鸾抬头,看见水湄垂目立在门边。墨鸾丢下笔砚,道:“我也去。哥哥今日的药煎好送去了么?”

水湄一笑:“小娘子安心做功课罢,一会儿先生又要来查了。有公主钦点的御医在,还能耽误了公子的药么。”

“公主?”墨鸾闻之一怔。她倒是早听说宫里赐派了御医前来,但却从未听说过什么公主。公主,那是天阙里的凤凰,那样高高在上的女子。她忽然莫名其妙的不安起来。

水湄却道:“自然是东阳公主。小娘子怎不知么,公子——”

“水湄!”静姝忍不住皱眉,打断水湄道,“你要去厨下就快去罢,多说这些作甚?”她边说着,也不容水湄再多言便将之推出门去。

墨鸾由不得有些发愣。她们有事瞒着她。她知道,水湄无意,静姝好心,可她却反而更难过起来,愈无底愈忐忑,心里一阵阵发怵。

她犹豫了好几日,还是忍不住去问了方姆姆。不过水湄一句话,她却实在是入了心,便搁不下来。那就像一根刺入心髓的针,拔出来怕是会鲜血如注,但若不拔却固执的隐隐作痛。她想知道,这位公主是什么人,和哥哥…有什么关系?可她又觉得自己荒唐。她凭什么去问呢?才问出口,她便又后悔了。

但姆姆却没有答她。

姆姆对她道:“小娘子自己去问公子罢。”

她怔了好久,垂下眼帘。她怎么可能自己去问他呢。

然而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她揣了心事,定不下神来念书,只一眼便被先生看破。

“公主与公子是御旨的姻缘。”先生平静说道,不过叙述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

她却只觉得脑海嗡得一白,瞬间僵立当场,如坠寒潭,孤独空白潮来,茫然,不知所措。

原来,他是要娶公主为妻的。她早该想到。他如此卓尔,怎会孑然?也只有那样的天之骄女才是配得上他的人。

而她不是。

心不自禁一酸,痛如割裂,这才恍然,为何眉间心上全是那温柔笑颜如玉英姿?她终于懂了。她不愿。不愿他娶别的女子。她甚至不愿做他的妹妹。

可是,她怎能如此?她明明不该。

不可贪,贪为妄;不可妒,妒为魔。她应该息心绝念。

她告诫自己,一遍又一遍,苦涩却还是从眼里流到心里。

那之后,白弈隐隐感到有些奇怪。

阿鸾在躲着他。他清晰地察觉到了。

若是以往,她会象只欢快的小鸟儿一般,只要得空便飞扑至他面前。她又像只小鹿,时而静好,时而雀跃。

但如今他常一整日也见不着她,即便他主动去后苑寻她,也是远远的,那陌生而疏离的模样,常让他没来由的大为不爽。

突如其来的转变透着丝丝诡秘,白弈在瞬间警觉起来。

他去问叶一舟:“先生对她说了什么?”

叶一舟从容一笑:“说了公子的婚事。”

白弈瞬间一震,旋即,眸色陡寒,忽然有怒气升腾。“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强自隐忍,冷冷问道。

但叶一舟却反问:“公子又是什么意思?莫非公子不娶公主么?”

白弈眸中光华一凛。

叶一舟看在眼里,又一笑,逼问:“既然要娶公主,不该让小娘子知道么?”

哑口无言。事实如此,总是得让她知道的。白弈由不得神色黯淡,刹那的眸光虚恍,喃喃道:“那也不必急于现在…”

叶一舟道:“那依公子之见,该拖到何时?”

一个拖字,何其刺耳。

白弈不禁皱眉,却说不出话来。

叶一舟却道:“有得必有失,有舍才能得,古来如是。鱼与熊掌岂可得兼?总要先舍而后得的。这样浅显的道理,莫非公子不明白?”

白弈黯然失神片刻,静道:“先生何必多虑。我自有安排。”

叶一舟轻笑:“既然如此,只当叶某多此一举。”

已是初夏时节,白弈却只觉阵阵寒气逼人。

他拟了一封信给父亲,让父亲奏请圣上赐封阿鸾一个身份,但落下最后一笔却又忽然有悔意从心底涨起,莫名浮躁,心烦意乱。他悬着手,拿着那一纸信笺,反反复复地看,仿佛要将之看穿一般。

可他却忽然听见先生问:“公子可要想清楚,一旦表奏圣上便再回头不能了。”

他思绪纷杂,恍惚叹息,缓缓道:“可我怕…”话到一半,他又咽了下去。他真是怕自己会悔。他其实知道,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他说不出口。

叶一舟却笑道:“圣旨几时管得了人心?公子莫不是糊涂了。反正,这一子尚未落实,究竟如何定夺,也只看公子心意。”

他闻之又是一震,盯着案前烛台火光发愣。先生愈是模棱两可,要他自己定夺,他反而愈心气烦躁。他自哂叹息,抓过那封信,送到烛台上,烧了。微红火光映着他的脸,星眸俊朗,却拧眉不舒。他想自己大概是还没想清楚。既然如此,一动不如一静,宁可姑且维持现状,不打无把握之仗。

然而,冷不防叶先生一声笑,却激得他眉心突跳。

叶一舟道:“小娘子乖巧聪慧,再过二三载必是佳人。公子日后总也是需要个贤内助的,那蛮横骄纵的公主可作筹码却未必堪当重责。”

“先生?”他惊异至极,忍不住呼出声来。先生怎么忽然改了口风?“先生快别乱玩笑了。”他皱眉道,心中愈发烦躁不明。

叶一舟却愈笑愈浓,无辜状道:“我哪里玩笑了。”

白弈张口又欲辩白,忽然,屋外有人声唤道:“小娘子怎一人在这里?”

是方茹。

他一惊,猛跳起来,一把拽开房门,却见那明丽少女立在门外,羞得满面红霞。

一时两两相顾,忘我,皆惊。

他方才心浮气躁,太过专著于一己而忘了外物,没留意她竟然就在屋外。

难怪叶先生忽然改口,不过是诚心要骗那单纯烂漫的小姑娘罢了。

他心中冰冷,惊怒下又是悔恨又是无奈,抬手想拉住她。

她却一扭身,落荒逃了。

耳畔传来叶一舟大笑。他看着她羞赧逃走,心底阵阵紧缩,却迈不开步子追去。

“先生何必这么绝。她到底还只是个小姑娘。”他不忍阖目,长叹。

叶一舟却冷冷道:“公子,若你不能让她即便知你只能娶公主也还对你死心塌地,要她又有何用?”

瞬间,白弈只觉胸口一阵闷痛,犹如利剑穿心。他下意识一握拳,骨节泛白。

章一二 乱丛生

夏秋逝去,转瞬冬来,又到白弈返京述职之期。

墨鸾送他出城,远远凝望,直到他去的再也看不见了,才上车回府,怅然若失。

那天书斋外,她只听进一句话。

她日后,还是能够留在哥哥身旁的。

她一下子惊呆了,旋即羞起,热度从耳后蒸上来,蔓延在血脉经络,迷乱了心间,满满的都是甜。

酥麻了思考,她甚至顾不上那些潜埋的矛盾。

他要娶的是公主啊。他们又有兄妹之名。怎还可能?

但她将这些全忘了,满心充溢的全是少女烂漫羞怯,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她想他,每时每刻,诗文词赋的隽永之中,琴棋书画的流转之中,总有玉冠凤姿。即便是一块可口糕点、一杯香甜清茶,她也会想,不知他是否又忙碌操劳不眠不休。

夏花,秋实,缤纷扬扬缱绻。她常会不禁痴痴,又隐隐自责。她怎能这样心心念念着一个男子?没半点女儿家的矜持自重。可她只是不能自拔。他便像是苍穹中那颗最高、最亮、最光芒四射的星,那样的温暖明亮,她只想离他近些、再近些,那样才得安心,才不会因前路未知渺茫而恐惧。

她想和他在一起,半刻的分离也让她心神不宁。他不在,她便会觉得冷。

她独自缓缓向房中走去,眸中柔软全是失落。

视线慢转,落在窗前,却陡然惊起。

那小小的杜鹃鸟儿,哥哥一年前带回来交给她的,如今却倒在窗台。

为何会这样?它的伤不是早已痊愈了么?

墨鸾心头一震,两步奔过去,却见那鸟儿僵僵冷冷,已没了气息,一旁盛水粮的小杯里还剩些余谷。

这小鸟儿每日都会回来,所以她才特意备下水粮给它。

墨鸾鼻息一酸,心下一阵麻乱,不禁双眼涨湿。

“小娘子怎么了?”静姝不知因由,跟上前来一问,话音未落却也瞧见那杜鹃,惊得呼出声来:“这…这是怎么?”

墨鸾应不上话来,只是垂泪。

静姝见那鸟已死透了,无奈抱着墨鸾哄劝良久,两人一起将小杜鹃在院里埋了。墨鸾移来一颗杜鹃花种在小杜鹃坟头,培土时眼泪又掉了下来。

事情很快便报去了方茹那里。方茹将余下水粮找人细细验了,当即便验出东西来。水和谷子里都参了砒霜,两根银针全黑了。方茹找了药房管事来问,却说是一个叫轻红的小婢女来取过砒霜,说是要去药耗子的。方茹便又叫轻红来问。轻红早已吓得不敢出声,只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没有碰过小娘子的鸟…”

她自然不可能下毒。这样的小婢女,进不了小娘子的屋。能有机会做这件事的只有两人,又或者,只是那一人。方茹道:“你问药房拿砒霜的事,还有谁知道么?”

轻红想了半晌,道:“水湄姊姊知道。那天我说起夜里听见耗子吱吱叫唤,吵得人睡不好,水湄姊姊便教我去拿些砒霜来药死它。”

方茹了然一笑:“你收拾收拾回家去罢。一会儿会有人将俸钱给你送去。”

轻红一怔,哭道:“姆姆别赶我出去。”

方茹挑眉冷道:“让你回家已是施恩了,你还有怨言怎的?有耗子不知道报上内务自会有人处置么?谁许你们私下里拿毒药胡乱投放的?今日只是死一只鸟,赶明儿出点什么别的事你有几条命好赔?你若再不识好歹,那也不用回家了,自去领十个板子等着配小厮罢。”

轻红无言以对,哭哭啼啼地去了。

方茹心中暗沉,她自然知道轻红不过是受人利用,但却不得不赶她出去。她也不想再找水湄来问了,问怕是也问不出什么来的。小娘子与静姝水湄这两个丫头感情好,若真闹上了难免要回护,再撕开脸些鲜血淋漓,小娘子更要难过。她令人拿了那给轻红砒霜的药房仆役,当众重责五十杖赶出府去,算是以儆效尤。只是,她心里却蒙了一层灰影。公子刚走,便有人急着下手,只盼着别闹出旁的什么乱子来才好。

白弈不在的凤阳城依旧繁荣安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井井有条。

看一座城,不止看它的白昼。白昼是一面,夜晚是另一面。而夜晚的凤阳城也确拥有别于白日的浓烈妖娆,尤其是在有杂耍班子入驻的时候。

夜晚是搭台演戏的好时候。白日里百姓们各忙各活,只有夜里才会聚在一处看戏玩乐。于是,各式各样的班子全都在这个时候吆喝起来,有西北的秦腔梆子,也有荆楚的汉调,又有吴越的唱书,小杂耍把式更不胜枚举,但最火爆的,还是凤阳本地的花鼓和采茶戏。

而今时又有不同,眼看快要过年,各色戏班子更多了起来,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静姝和水湄在凤阳待得久,从前也跟着白弈出门做事,偶尔又要采办,回来便将那些热闹景致说给墨鸾听。

墨鸾自然好奇,她自幼长在荆楚,听说那些楚曲汉调更是忍不住思乡情浓。

但叶一舟与方茹却不约而同,不许她出门去看。

叶一舟防的是外,说近日外来入城的杂耍班子分外的多,龙蛇混杂。而方茹则是防内。若人在侯府上,她自信还能照得住局面,但要出了府,一切便不是她可以掌控,她真怕小娘子会出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