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墨鸾只听蔺姜惊呼,见他那双透亮的眼里闪起光来。他一下扑上前去,伸手抓住那男子,紧盯着好一番打量,良久,又问:“你…你是不是子恒表哥?”

那男子万般无奈,微微仰面一叹,苦笑道:“挚奴,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毛躁…”

蔺姜一下蹦出三尺高,大笑起来:“表哥!子恒表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他乐呵了好一阵子,忽然却又闷起来:“七年…八年了!八年了头一回见,你就拿个茶杯砸我!我都自报名姓了,竟然还砸我!”他又气鼓鼓起来,嘟着嘴抱怨。

“八年了…”裴远眸光瞬间飘远,刹那惆怅,“记得那时候你才这么一点小,现在也是名震四方的人物了。”

蔺姜却像只兴奋的猴儿一样,上窜下跳地缠着裴远,问东问西。

裴远不堪其扰,苦笑斥道:“有姑娘家在呢。你像什么样子。”

蔺姜这才想起来,忽然就窘了,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挠起头,看了看一旁的墨鸾,不知该说什么。他偷偷捅一把裴远,压低嗓音哀道:“表哥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呀…”

墨鸾从旁静观良久,接二连三袭来的惊讶已让她略有些应接不暇。

是了,上非下衣,就是一个裴字。他自称非衣,原来是化出于家姓。可惜她驽钝,竟早未想到。

她也曾听说过裴子恒的大名。一个裴远,一个蔺姜,这便是叶先生口中所称之良臣福将,是能够辅助哥哥成就大业的臂膀。这样两个人忽然出现,简直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惊得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倒是裴远见墨鸾震惊蔺姜尴尬,轻巧岔开话去,问蔺姜道:“你怎么找来的?那山匪呢?”

听得此问,蔺姜眼神一闪,急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咱们先换个地方说话罢。你们刚走,侯府的人就到了,围了一茗居。我急着追过来,不知茶肆是个什么情况,但我总觉得那山匪不会傻到和皖州军硬拼,说不准他就——”

他话没说完,冷不防屋顶一声轰然巨响,断木、草灰夹杂着石砂齐落,于此同时,一人从天而降,一把钳住墨鸾就走。

墨鸾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被拽着凌空而起。

一切不过转瞬间,裴远和蔺姜两人俱是大为震惊。蔺姜怒叫一声,跳起来便要追去,却被裴远一把拉住。

“挚奴!别冲动胡来!”裴远急道。

“表哥!”蔺姜气得跳脚,“难道就让他这么跑了?白姑娘怎么办?”他心中焦躁,只想去追回墨鸾。早在一茗居中,听闻这小姑娘是白氏女时,他便吃了一惊。至乱起,眼见她要吃亏,他也来不及细思便跳了出去。白弈与他有恩,他怎能眼睁睁看着白家的女儿出事?可他绝没想到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狠起来竟是个跳楼也面不改色没半分犹豫的主,他当场便给惊呆了。直到凤阳侯府上人领着军兵向一茗居围来,才猛然惊醒,赶忙追了上来。

但裴远却道:“你放心吧,她暂且不会有危险。”

蔺姜道:“怎么不危险?那可是…那可是…”他本想说,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但想一想,他却好像又并未亲眼见那山匪杀人。

裴远无奈:“你道他是谁?你从前不总嚷嚷着绥远将军,怎么见面反而不认得了?”

绥远将军殷孝?!

瞬间,蔺姜由不得呆了,又是莫名惊诧,又是热血沸腾,心绪复杂难以名状。

那山匪大当家竟是他慕名已久的绥远将军殷忠行?难怪这样骁勇!难怪是这样一个人物!子恒表哥必不会骗他,可…可殷忠行若没有死,却怎么做了山匪?而且竟还…竟还对一个柔弱女子出手。这…他一下子愣在当场,大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裴远却道:“殷忠行勇武,若要拼硬,即便你我连手也未必能赢,但他在潜山这么多年,地利之优应该不会轻易放弃,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这山林。咱们现在先去凤阳侯府,再从长计议为好。”

蔺姜静下心来,无奈也只得答应。

变数丛生,当真容不得人片刻松懈。

墨鸾估摸着自己被那人扛在肩头狂奔了一炷香功夫,眼前茫茫一片漆黑,只有向后飞晃的树影和空气中特殊的草木香昭示着他们正往老林腹地而去。

直到那人将她放下,已是在一处山洞。

墨鸾背靠着冰冷山石,坚硬触感令她紧绷,太阳穴突突跳着,有些胀痛。

面前那灰氅的汉子已除掉斗笠,坐在一块大石上,手中多了一柄九环金背大砍刀,双手撑着刀柄支在地上,正冷冷盯着她,比起在茶肆时更添肃杀寒意。

墨鸾心知,此人必是那潜山野寨中的山匪。皖州境内,除了那山匪再不会有旁人憎恶哥哥至此。可哥哥分明并不想与之为敌,否则便不会屡屡放他归山。她强稳住心神,壮起胆问道:“大当家…怎么称呼?”她看得出那山匪濒临迸发的怒气,只想缓和些气氛。

那山匪依旧冷盯着她,不咸不淡应道:“姓殷。”

他只说姓不说名,大概是不愿让人知道。墨鸾静了静,道:“殷大当家何必如此,有话为何不能好说好谈?”

那山匪冷笑:“我和白弈没什么好谈的。杀了他也偿不回我兄弟们的命。”

墨鸾惊了一瞬,旋即道:“不可能。大当家定是误会了。哥哥是好人,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山匪只是冷笑,却不再答话。

墨鸾见他不语,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难免焦急,忍不住道:“大当家莫中了旁人的离间计。卢家与大当家有仇,又因盐市与哥哥有怨,这才设计挑拨。大当家——”

她话到一半,却被打断。那山匪道:“卢家人都死完了,谁还能设什么计?”

墨鸾一怔。她为白弈焦急,着实忘了这一件事。可她要如何同这殷大当家说那卢云之子卢灵诈死之事?他如今心里充斥怨怒之气,行事并不理智,对哥哥成见颇深,误会重重,恐怕怎么说他也是不会信的。连那样浅白的石炸炮之事他都不信,更不谈要他去相信一个孩子会施毒计害人。墨鸾一时无言,半晌,问道:“大当家要怎样才会相信?”

那山匪冷哼一声,眼中全是轻蔑,摆明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墨鸾沉默良久,忽然,俯身抓起一块尖利碎石:“看来是儿家人微言轻。但若我能拿得出凭证来,大当家肯不肯信我一次?”

那山匪剑眉一拧,冷道:“你有什么凭证?”

墨鸾却苦笑:“只有一条命,惟以死明志。”言罢,她猛抬手,已将锋利石尖向自己心口刺去。

章一四 窥死生

但她却并没能刺下去。

那山匪眼疾手快一把掐中她手腕。她只觉腕骨一痛,忍不住轻呼一声,手上利石便掉落在地上。

“胡闹!”

耳畔一声斥,震得墨鸾有些发晕。她下意识抬头,却看见那山匪眉头深锁,眸中有火升腾。

她呆了片刻,缓缓道:“你并不是个坏人。”真是坏人便不会到如今还让她安然无恙,更不会为她生死安危而赤言。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她只是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满脑子想的只是白弈。

那山匪眸色一颤,甩开她,冷道:“你那‘好人’我可担不起。”

墨鸾听出他又在鄙薄白弈,却再不知该如何劝他。她轻叹一声,靠着洞壁抱膝滑坐下去:“既然殷大当家执意,那我也没有办法。但——”她咬唇静了静,眸中却又闪烁出壮绝的锐利,“但我绝不会让你伤哥哥一根头发。”

那山匪眉梢一跳,忽然冷道:“白弈许了你什么,心窍迷成这样。”

墨鸾心头一震,强自镇定,应道:“他是我哥哥。”

那山匪冷笑:“你不是白氏的女儿。我和白氏打了二十多年交道,在皖州呆了十年,从未听说白尚还有个亲闺女儿的。”

他说的如此笃定,不给半分说辩余地。墨鸾陡然有些乱了。她也不知她这身世被揭开会如何,但猛然被人戳中,便像是被揭了伤疤一般疼痛,莫名伤感,又有仓惶。她望着那山匪,良久无言,末了,垂目轻道:“殷大当家既然知道,又何必还来抓我。”

那山匪却不语,瞥了她一眼,反而起身向外走去。直至洞口,他忽然站下来,皱眉对她道:“你喊我一声殷大哥就够了。你那一家子又深又大,我可不敢当。”

墨鸾沉默片刻,道:“好。殷大哥。你既然让我喊一声大哥,难道就不能听我一言?我虽不知个中详细,但我却相信,这世间没有解不开的误会,也没有化不了的仇怨。”

殷孝立在洞口,月色明暗勾勒出刚毅轮廓,眸中深深浅浅。他轻冷哼一声,道:“年纪不大,性子倒是又拧又烈。说死就死,人命关天也能这样随随便便,还真像是白家养出来的。以后少拿死来威胁人。连自家的性命都当作儿戏,还替旁人穷操什么心?”

他并不接话题,只是如此冷言。墨鸾由不得呆呆望着他,却只见月色山影间,那高大背影渐行渐远。

他也不怕她逃走么?

脑海中忽然闪过惊愕。她下意识想要逃,却在此时才发现,自己早已吓得浑身冷汗手脚无力…

她在山里耽了七日后,终于知道了那山匪的真名。

姓殷,名孝,字忠行。这样厚重的一个名字,人如其名,名如其人。

殷孝并不曾苛刻待她,亦不限制她自由走动,冬日天寒,他为她找来又厚又暖的干草铺榻,甚至,几次夜里她醒来,都发现他那件灰毛大氅盖在自己身上。他更未曾伤她分毫。

他当真也不怕她逃。她确实无数次地起念逃走,但总被识破了不动声色挡回来。只要对上那双拧眉含威的虎目,她便不由自主生出一种上天无路遁地无门的压迫感。

她渐渐有些明白,为何哥哥七年谋局只求一将,宁愿屡屡冒险也想要收殷忠行。

这个人,是虎将,更是义士,他折服人心的气魄与生俱来。

但他偏偏执意与哥哥为敌。

我欲杀者为仇,欲杀我者亦为仇。要么解开这个结,要么,便只能是敌人。

她惆怅叹息。她也不知哥哥远在神都几时回来,又不知殷孝究竟是什么打算。她只想逃走。一次不成便逃两次,即便十次百次千次,也要逃。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别人伤害哥哥的刀。

她对殷孝说,她想洗浴。她打算借机逃走。

殷孝起先一怔,瞪着她半晌不语。

墨鸾道:“你们男人十天半月不沐浴也不怕,难道要我…我一个姑娘家也这样么?”

殷孝依旧皱眉不语。

墨鸾见状,又道:“你看,我脸上已起疹子,再这般下去,到时候满脸红斑,怕是要破了相,谁都认不得了…”

殷孝眸光微闪,又沉默半晌,忽然拎了她便往洞外走,拎羊羔子一样直把她拎到山间林外一条小河边,才放下。

墨鸾抓着领襟道:“你转过脸去。”

殷孝又皱眉。

墨鸾低头细声道:“你…你难道盯着我脱衣洗浴不成…那我…我…”

殷孝闻之一震,面上立时僵了,旋即微红一瞬,却还是转过身去,背对她,支着刀在地上坐下。

这样顺利,着实顺利的匪夷所思。墨鸾由不得有些吃惊。但她也顾不上诧异,穿着衣服便要下水。

才湿了足尖,却忽然听殷孝道:“天凉,河水伤肺。”

墨鸾陡然又一惊,险些滑倒,忙稳住阵脚,答应了一声。

他竟还在关心她。

她忽然愧疚起来。但她也不得不逃。

她穿着衣服下了水。

寒冬河水刺骨,冻得她一气儿地哆嗦。她又怕被发现,死死咬着下唇,僵在河里舀了一会儿水,仿作洗浴假象,见殷孝并没什么动静,才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屏息延河道顺流游去。

河水冻得她浑身颤抖,仿佛要被封冻般刺骨钻心地疼,甚至好似听见骨节摩擦的咯咯声。她强忍着顺流而下,不知多久,待觉得逃远了,才浑身湿漉漉的爬上岸,往山林里奔去。

才一入树林,她便腿软得摔倒在地。在河水中拼命时不觉得,待上了岸吸一口气才觉胸口剧痛,如同有千万只钩子在里面乱捣,又冷又热辣辣的,全不知什么滋味。她弯着腰喘息,两眼一黑便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不知翻了多少个跟头,才撞在一棵树上给拦了下来。

疼痛。从指尖到发梢,由内及外,每一寸都在疼痛。她死死抱着树干,泪珠子终于滚了下来。四下无人时,眼泪止也止不住。汗水,河水,泪水,一齐往下淌,她抬手去拭,却发现湿漉漉的衣服竟快冻成了冰。

她算是终于逃了么?如今该怎么办?

她想白弈,多想他忽然就出现在面前,将她抱住,抱在怀里暖着。可如今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远在神都的他又怎能赶来?

她孤零零地蹲在冷风中,颤抖,落泪,像只掉队落单的孤鸟般仓惶无措。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再没有眼泪可以流,她忽然倚着那棵大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扯了根不粗不细的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她不能就这么在山里自生自灭,只要沿着水源往下,一定能走出山去。她得回去,她得先回凤阳城。

她沿着河流在山里走了许久,眼见着天黑了,却还是看不到出路。那一条小河蜿蜒,竟好似无止尽。她走得双腿麻木,惶惶地在河边站了很久。冷风呼啸,她恍惚竟错觉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刚被父亲卖掉时独自流离的岁月,不知前路,不知命途。困苦不可怕,孤独和恐惧却足以将她湮灭。自从遇上了白弈,她本以为她已将这些都忘记了。

但她终于还是找了片略宽敞些的地方,拾来碎叶枯柴,想找火石生火取暖。好歹熬过这一宿,总还得继续走下去。

她正俯身,冷不防一声低沉嘶吼却从身后而起。

她心中惊跳,猛回身,却看见一只吊睛白额的花斑大虎,剪尾,獠牙,前爪按地,后爪蓄势,已是要扑上来。

利爪血盆扑面,猛兽腥臭令人窒息。

她吓得尖声大叫,腿下一软便瘫在地上,本已是疲乏困顿之身,如今更是一步也挪不动。

但黑夜里却忽起一声怒喝。墨鸾只觉脸上陡然温热,浓咧腥气呛得她不能呼吸,惊吓下却又将眼睁了开。只第一眼,她便看见那高大身影,手持九环大刀,如天神临凡。寒光一动,红雨纷飞。

是殷孝。

面上似有什么缓缓淌了下来。她下意识抬手一拭,掌心手背全是鲜红。再去看殷孝,他还立在她面前,宛如一座高山。而那只大虎躺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血污四溅,虎头却滚到了别的地方。

他竟一刀将那大虎脑袋砍了下来!

一口冷气提上,却堵在颈嗓处,闹得心慌意乱。墨鸾呆磕磕怔着,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殷孝只看着她,缓缓将刀上鲜红抹净,末了,忽然冷道:“一个人要死,那简直是这世间最容易的事。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死了?”

墨鸾闻之愈加怔怔,却又听殷孝道:“死再容易不过,难的是站直了活下去。只有你这种连生死都未曾经历过的小丫头才动不动把死挂在嘴边当个东西使。”

墨鸾哑然。

那猛虎扑来瞬间,她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她这才觉得可怕。她从未这样直面死亡。那一刻,死离她如此近,近到每一寸肌肤都在冰冷中发麻。心里却是沸腾的,好似十数桶沸腾的油同时倾倒而下,每一桶都不同,却浇在一处,灼热洪流筑成一柄名为恐惧的利剑,将她深深地穿刺,钉在原地,挪不动半步。

她怕死,怕得在沸腾滚烫中彻骨冰冷。从失去阿娘那一刻,她便知道死的可怕,只是,却从不知道原来这样可怕。旁观与亲历,原是不同的。

“你说的对。”面上酸涨,她仰面将泪咽下,反倔强展颜,含泪一笑,“但死也是这世间最难的事,只因人大多都最怕死,没有胆量去死。我也怕死。人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这道理我早就懂。”她忍痛深吸一口气,静道:“你追来,我逃不掉了。但我还会逃。除非你杀了我。要么逃,要么死。你要拿我去害哥哥,没可能。”

说完,她便静静立在那里,浑身透湿,乌黑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水粘在苍白脸上,嘴唇浸着青紫,一双妙眸中却光华灼灼,诡异妖娆难以言喻。

殷孝瞧着,不觉,怔住了。

数九寒天里泡了冷水又着了风,墨鸾高热咳嗽起来,晕晕沉沉睡着,微微颤抖,不断说着胡话,有时候喊着哥哥,有时候又会喊阿娘。

殷孝看着她孱弱的模样,一时心绪纷杂。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他大概是恨晕了头才会劫了这样一个小姑娘来做人质。

那日有人给山寨送来一封信,说是当夜凤阳侯府有要人会去一茗居。他起先以为又是白弈的诡计,只想去看这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他什么时候怕过?但当他发现当真只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领着个婢女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动摇了。只是一瞬间的动摇,便造就了今日这般诡秘局面。

那小丫头竟忽然自己从楼上跳了下去。

殷孝险些就以为她是故意的。

起止不过瞬间却有人接应相救,皖州军又立时闻声而至,如此天衣无缝简直便像是早有预谋。

他本还没有下定决心,她这一跳,反而逼得他不得不对她出手。他必须握住点什么筹码去换回那几个被皖州军拿住的弟兄。那是他仅余的弟兄了,他在皖州十年,十年共甘苦,死里逃生。他们早是他的手足。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说那日当他回到山寨目睹一地惨绝时是如何震怒痛苦,真正钻心的痛和苦,根本说不出。他只要替他们报仇,血祭告慰。他蛰伏数月,只为拿那仇人的软肋,即便丢了磊落,他也在所不惜。比起一条条鲜活生命,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没想到怎么就劫来这么个不省心的丫头。

她没有被吓得动也不敢动。她逃走,一次又一次地逃,撞了南墙也不死心。

他早知所谓沐浴不过是她又一次出逃的小伎俩,他量她逃不走,却想看她究竟能有多坚持。

但他却看见她遍体鳞伤独自大哭,哭完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又哭了,却仍要走下去。她激烈时像只执拗的幼兽,不顾性命血肉模糊地撕咬,但当她落泪,却又柔软脆弱如斯,由不得人陡然便软了心肠。分明是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说起生死,却偏露出深沉的固执和了然。这样矛盾而又极端的个性。

他烦躁地皱眉,心里乱糟糟的,伸手试试小丫头气息,沉重急促,再摸摸前额,烫手。

伤风也就罢了,若是转成肺痨可怎么办?那她怕是真活不成了。要么逃,要么死,倒真是说得狠做得绝。

他正如是想着,忽然却听小丫头又一阵猛咳嗽。

他眉心一跳,再不犹豫,一把将她抱起来便走。她和白氏究竟什么关系还难说,但她绝不是白家的女儿。要为了报仇,却要她陪死,那他和姓白的又有什么区别。

神都灯红,瑞雪银妆。白弈看着恢宏殿宇那喜庆色彩,心烦气燥。

昨夜里收到皖州急报,他被父亲好一顿骂。

“你想去做什么?”父亲冷冷地道,“敌暗我明,投鼠忌器,你还要自己撞上去。”

他自然晓得。父亲说的是理。以殷忠行为人大概不会伤害阿鸾。为今之计,他其实不该回去,相反他应该以静制动,拖下去,拖到殷忠行自己露出破绽。

于理如此,但他于情何堪。

殷忠行对他成见颇深,旧恨新仇,万一狠劲上来,万一又生变数,万一,万一…

他怎能拿阿鸾的安危去赌博。

闻此讯时,他简直像被蜇了一般,一下子惊起来,冷汗涔涔,手足冰冷。他从没想像过,她会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本以为即便有一日她会走,他也总能够看得见。但她突然不见了。不见了。看不见,触不到,全是未知。这种感觉,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失去,打得他措手不及,铩羽狼狈。

他恨不能立刻飞回凤阳去。父亲却偏不许。他也知道不该。诸多应酬,又还有个公主,凭他编派什么借口都是不妥。但冷静自持说来简单,此时此刻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犹豫踟蹰,举棋不定,他熬了一宿没睡好,见到公主也心神不宁。他担心的在千里之外,又哪还有心留在此处。

“今年你能多待些时日么?”全不知情的小公主问他:“你每次上元一过便走,几时才能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