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弈止住他道:“你先去吧,大哥有事儿同你阿姊说。”

姬显望瞭望墨鸾,听话便要出去。

“阿显!”他才要走,墨鸾忽然惊起来,伸手想拉住弟弟,却险些从榻上滚下来。

白弈忙将她抱住。

姬显吓了一跳,茫然站在门边,有些不知所措,待白弈又哄着他出去,才蹑手蹑脚掩门走了。

墨鸾几乎瘫在白弈怀里,眸色杂乱。

“好了,没事儿了。”白弈抱紧她,抚着她长发,轻声哄慰,“我已让艮乙他们加紧去寻了,很快便有伯父的下落,你别太担心。”他握住墨鸾的手,试图将那簪子抽出,无奈她攥得太紧,他又怕伤了她手,只得作罢叹息。“那些事情…”他静了片刻,缓缓接道,“我是说你的身世,刚知道时我也着实震惊,但我总想,这些也该由你父母亲口告诉你才是,所以,我本想等寻着伯父之后再…没想到…”他顿下来,悄然去看墨鸾神色。不免自嘲。多么愚蠢的谎言。他甚至不敢相信,如此破绽百出的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哪里还有往昔的能言善辩应对自如。

但他却见她又流下泪来。她回抱住他,潸然许久,低低的问:“为什么…这支簪…”

她信了。

悬着一颗心终于落定,白弈由不得长出一口气,旋即却又愈发心闷起来。她竟真的信了。他轻拭她面颊泪水,道:“我也是听我阿娘说的。你母亲跟你父亲离开神都时,慕卿才刚出生不久,太后便收了裴氏娘子为义女,嫁与蔺公,照顾他们父子。慕卿那时候那么小,自然不记得事儿。”

墨鸾将脸埋进他胸口去,轻泣:“我怎么办?我怎么跟他说…他…他…”

“阿鸾,”白弈托起她脸,看进她眼底去,“他可是你心上的檀郎?”

墨鸾浑身一震,眸子里显出异色来。“你…你分明知道我心里…我心里只有——”她脸又白了。

“好了。”白弈打断她,不允她再说。“那就交给我。你什么也不用对他说。”他重将她搂进怀里。她确实无需对蔺姜多言,即便是他也不必,他只需确定她已什么都明白、她还是他的,便足够,至于其它,自有人会出手。“阿鸾,”他用那刚缠上棉纱敷了药的手轻抚她面颊,沉叹,“你若是怪我将这么些事儿瞒着你了,你就说出来。”

墨鸾久久望着他,只将他伤手捧了,泪珠子颗颗的洒。

墨鸾没留下母亲那另一支簪,她将之给了姬显。她对姬显说:“好阿弟,阿姊已有一支了,这支是阿娘留给你的,你要好好的收着。阿娘的在天之灵正护着你呢。等将来,若有个姑娘让你想要一辈子和她在一起,爱她,敬她,保护她,你就将这簪子送给她,求她嫁给你。”

姬显攥着那锦盒,天真地仰面:“我要保护阿姊,再也不让坏人欺负阿姊了!”

墨鸾闻之,笑得涌出泪来。白弈已与她说了,劫走了父亲又还在追查阿显下落的人,多半是太后派出,阿显不宜在神都久留,应该尽早送去皖州藏在皖州军中为上。墨鸾虽舍不得才重逢的弟弟,却也无可奈何。这一别,却又不知几时能再得见。

谢夫人送得墨鸾回庆慈殿去,自称连日病重,墨鸾擅出宫禁只为回家探视。太后意外的平静,竟连斥责也一句未加,甚至,连墨鸾那碧玉簪不翼而飞也未加追问。然而,待墨鸾送别谢夫人回到麟文阁,却见那司管令符的常侍孤零零挂在屋梁上摇晃,尸身早已僵冷。

一场任性妄为,一条无辜性命。

墨鸾惊呆在当场,想起父亲生死或还捏在太后手中,而那夺人性命如杀蝼蚁的女人又还是她的阿婆,一时血脉俱冷,欲泣还哂。

章二七 郎如玉

赤红马儿飞驰,惊得街坊上行人商贩无不色变。

马背上的俊逸少年一脸怒容,手持银枪,竟像个将赴沙场的玉面修罗。谁敢拦道?怕是碰着即死挨着即伤。

这杀气大盛的英姿小将却不是别人,正是蔺姜。

上午时,白弈特意着人将他寻了出来,给了他一支碧玉簪。一支碎作两截的碧玉簪。他起先愣住了,听得白弈说了几句,旋即大怒而起。

那魏王李裕于殿前保举裴远为工部侍郎领两道巡察御史,督办荆襄川蜀治蝗赈灾事宜。李裕亲自担承征调赈粮,又先从魏王府中捐出五千石粮来,其征粮治蝗之坚决,令诸王公纷纷闭门乍舌。

贵胄们自是拒不出粮,以皇帝之叔父齐王李元愔倚老卖老最为嚣狂,竟放言其私仓中已连一粒存粮也无,若李裕有胆子去搜,搜出来多少就给多少。皇帝的皇叔犹自如此,其余人等自然望风跟随。一连数日已过,李裕总共也就收罗了万石不足米粮。

无奈之下,李裕便着人给白弈送去一样东西,正是当日别院中墨鸾遗落的那碧玉簪。李裕让大司马府出面请旨调遣兵马协助征粮。

这本是一石二鸟之计,既解了征粮之急,又将白氏拖下水来与他李裕拴成一股绳。

但不想大司马府却将此事推于了任兵部尚书的蔺谦,由蔺谦出面保举了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率兵协助魏王。蔺谦有姜宓公主的一层关系作保,又有蔺姜这好儿郎承欢太后膝下,自然不怕牵连。而那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却是故吴王妃窦氏之兄长,与吴王李宏有连襟之谊。于是,这忽而成了魏吴两家一场角逐,局势顿时诡秘。李裕着实不曾想到白氏竟待到他上船之后这么敲他一闷棍,纵然心有不忿,却也只能先按捺忍下,以大局为重。

但白弈心中需待宣泄的暗潮远不止如此。明面落子布局毕了,他转身将那断了的碧玉簪给了蔺姜。依着蔺姜的个性,决计不会将不利阿鸾的事儿透露出去半个字,但定会去寻李裕的麻烦,若正闹场时,再请上个贵人来瞧上一瞧,想必魏王殿下就此是要受用不尽。即便蔺姜真将李裕打了个半死,拎到皇帝与太后面前,皇帝又能听谁的,太后又会保谁呢?

此时白弈眼底泛起的笑意已是掩不住的阴寒。

总而言之,只等看好戏一场。

蔺姜暴怒之下,提枪策马直奔神都那最为奢华的胡姬酒肆笑春风——魏王李裕此时正于此设宴齐王,商谈征粮事宜。

待到那笑春风门口,两个胡奴笑迎上来牵马,蔺姜手推一个,枪打一个,两步入的堂上,一把揪了堂中主人厉声问道:“李裕那浑蛋在什么地方?”

他竟直呼魏王名讳更叱之为浑蛋。那酒肆主人一时唬得傻了,做不出半点反应。

蔺姜见这人迟迟说不出话来,恼得将之扔在一旁就往里闯。

他径直寻了后堂雅苑去,果然见李裕与齐王李元愔坐于暖阁,一旁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也在,苑子里碧眼白肤的胡姬歌舞正欢。

那升平靡靡之气激得蔺姜愈发怒火中烧,扬手便将掌中银枪投了过去。但见银光电掣,正正刺在那一方案几中央,直插没入木搭地台里去。

李裕与齐王正杯盏委蛇,忽然一杆枪当空飞过来,两人俱是大惊,抬头时,那银甲红巾的小将已到面前。

“蔺卿这是——”李裕大感意外,话还未完,人却已被蔺姜抓了衣襟撂倒在案上,侧脸,冷森森是那枪杆子。

“信不信我把你扒光阉了挂玄武门上示众去?”蔺姜俊朗面容已因愤怒而凝上了邪气冷笑,说话时,他已唰得从腰间抽出柄寒气逼人的剔骨尖刀来,手起刀落,李裕腰间金线玉绣的腰带已落在地上,再一拽,但听得衣帛裂响,外袍也垮了大半。

可怜李裕震惊太过,一时竟愣在案上了。

杯盘酒水狼藉一地,苑中美姬们早作惊鸟散,那齐王拖着白胡子吓得发抖,不知究竟什么状况,但瞧见李裕被人压了衣衫扯去大半眼看就要上刀子,不禁愈发面无血色。毕竟同宗一脉,视之不理、见之不救,非道也。

“小将军息怒,有话好说…好说…”齐王慌忙壮胆上前就要拦蔺姜。

“好说你爷的头!”蔺姜一手拎着李裕,竟飞起一脚将齐王踹到一旁去,“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多少灾民饿死路旁,找你借点儿米都舍不得拿出来,竟还在此好酒美食左揽右抱?不想一起挂外头就给小爷滚!”

齐王给他踢得惨呼,抱着护上来的奴子双股打颤,跌跌撞撞往窦宽身后躲。

李裕给蔺姜摁在案上,猛听蔺姜说到征粮,浑身一激灵醒过神来,瞅准蔺姜分神空档,反拧了蔺姜手,一个鱼打挺跳下地。“六叔公,蔺卿说的在理,您宅心仁厚必不能坐视黎民受苦,您只需拿出两万石粮来,待灾患过去收回来还您就是了!您不举旗,枉死多少条性命!”他一面钳住蔺姜,一面如是高声说道。

齐王年事已高,早被吓坏了,哪里还分得明白是李裕临阵假蔺姜的威风来诓他,缩在窦宽身后一气儿应声:“借了。借了。借就是了。”

蔺姜见此情势,不禁大笑。“好,李四郎,算你还有种!”他振臂脱开李裕钳制,手中尖刀却握得愈紧,便像只将击的豹子般猫腰碎步,紧紧逼着李裕。

看他架势,分明是要大干一场。

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再耐不住静观,欲要上前阻拦偏又被齐王拽住后腿,无奈之下只得厉喝:“蔺卿!休要胡来!”

蔺姜闻声笑道:“窦大将军赶紧带那小老儿走避罢,我今日杀了这畜生也与他人无忧!”说话时,他已瞅准时机,一下扑上去,又与李裕扭打成一团。

窦宽干著急也无法,只得斥那几个还愣在一旁的仆子:“还傻愣着!快去请蔺公!他家这小儿郎是疯了!”

李裕震惊毕了,不免大怒,扳上蔺姜大臂,斥道:“蔺姜你好大的胆!有事且说便是了,没头没脑动的什么手?”

蔺姜只不理他,分毫不手软。

李裕虽说也习得武艺,但哪及蔺姜上过沙场带过兵将,加之养尊处优,很快便落了下风,被蔺姜擒肩一摔砸在屏风上。硕大屏风整个轰然倒下,雕木边角硌在身上,痛得他两眼犯花。他咬牙强透出一口气来,问道:“蔺卿这到底是所为何来?小王几时疏忽得罪卿了?”

蔺姜依旧冷笑不答,剥了李裕内衫反绑他双手,将之放倒地上就扒裤子。

窦宽见此惊得大喊:“蔺卿快住手!你当真是疯了么?!”

蔺姜依旧不应,压住李裕两条腿,刀尖儿寒光大盛。

正此关头,忽闻一个女声惊呼:“你们这…这是搞得什么?!”

有女子说话,蔺姜这才由不得顿下,抬头看去,见两名贵妇在一众仆婢簇拥下立在苑前,其中一名著一身锦蓝缎子滚银边儿的骑装,青春貌美,正是魏王妃胡海澜,另一名著长孺裙,披猩红流苏薄棉纶,戴着帷帽瞧不见长相。

胡海澜见自己的郎君被个少年小将摁在地上,几乎扒得精赤,一时目瞪口呆俏脸煞白。

李裕闻声也望去,瞧见胡海澜,登时脸也白了。

蔺姜眼在魏王妃与那贵妇身上转了一圈,仍不愿罢手,只按着李裕,一手握刀。李裕此时亦不敢奋起挣扎。窦宽又还被齐王死死拽着。胡海澜也不知所措。情势瞬间僵持。

忽然,却又听一声怒斥:“你这孽畜!还不快住手!”应声时兵部尚书蔺谦大步奔近前来,一身官袍玉带,显是直接从尚书省赶来的。

“阿爷…”一见父亲来,蔺姜才终于稍稍露出些怯色,松了手。

蔺谦上前一巴掌将儿子扇边儿去,忙将李裕扶起,连连谢罪。

蔺姜挨了父亲一巴掌,脸上火辣,瞧见父亲对李裕恭敬模样,心中却愈发愤恨,不禁嚷道:“阿爷——”

“你闭嘴!”蔺谦怒瞪儿子一眼,跟上去又是一脚,“你还胡作非为到魏王殿下头上了!”

“阿爷!分明是他先——”蔺姜暴跳起来,话才到嘴边却猛得刹住了。他不能说出来,说出来阿鸾可怎么办…?他眼神一烁,哼了一声,负气道,“君子不夺人之美,那胡姬分明是我先好上的,魏王殿下既然迂尊降贵强要臣下的女人了,怎么就不允我找殿下一决胜负?”

他这一番说辞,气得蔺谦两眼发黑,指着他“你”了两三声,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胡海澜从旁闻之,眸色立时由惊转怒,紧紧盯着李裕:“李裕!我还道怎么忽然有人来说你与蔺公家的小郎打起来了呢,原来…原来你们就是为了抢一个胡姬?”她气得甩手便走。

“阿棠!”李裕又惊又急便想去追,跳起来才想起自己衣不蔽体,慌忙去掩,恨得他面上青一阵黑一阵,指着蔺姜怒道:“我什么时候跟你抢什么胡姬了?你——”

“行了,穿上衣裳再说罢,大王也不嫌光着丢人。”李裕正要发作,却被个凉凉的女声喝止。那戴帷帽的妇人这才缓步走上前来,拈起散落地面的残衣丢在李裕身上。

听得她说话,李裕由不得打了个哆嗦,立时偃旗息鼓下来,垂着头,喃喃地唤了声:“母…母妃…”

“你还晓得认娘啊,我还怕便是你父皇来了你也认不得了呢。竟然为了个胡姬搞得鸡飞猫叫的。”韦贵妃又斥他一句。

诸人顿时大惊,慌忙拜见。

李裕哑巴吃黄连,想分辩也说不出口,气得险些背过去。

韦贵妃先向齐王问了礼,又一一礼还了蔺谦与窦宽,对蔺谦道:“这小儿郎胡涂得很,公乃国之栋梁,是明事理的人,还望莫要与他一般见识。”言外之意,便是要蔺谦将事情压下,莫要声张。

蔺谦自然理会,忙与贵妃应承下来,又将儿子责骂一番,恳请贵妃与魏王既往不咎。

韦贵妃谢过蔺谦,瞥一眼李裕,示意他也该说些什么,偏李裕勉强穿上几件衣裳还黑着脸闷在一旁,气得韦妃一把揪住他耳朵,高声唤道:“还不准备车障将你们大王塞进去!凉着他在这儿作猴耍么?”

几个早呆傻了的王府仆子这才还神,忙忙备起车障,又抬来贵妃的小步障,娘儿俩一前一后打道魏王府。

待到闹场散去,蔺姜被父亲半拖半拎揪出酒肆,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蔺谦顺手抽了儿子马上挂鞭,当街便要抽人,被窦宽拦下。

蔺姜往那赤驹儿身旁一躲,委屈道:“阿爷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也没真把他怎么着啊。”

“你有胆子胡闹这会儿躲个什么?”蔺谦用马鞭比着儿子,又急恨又无奈,“我胳膊肘往外拐?好,我就现把你拎到刑部司衙去领它二百脊杖,你小兔崽子才知道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

听一向风度堂堂的父亲当着外人也骂上了,蔺姜心知父亲是动了真怒,若真拗起来赏他二百杖,怕是要给碾成张人皮。他这才真有些怕了,赖在马旁儿不出来,嘴上却还要逞强:“我是小兔崽子,阿爷便是兔儿爷了…”

“你——!”蔺谦气得手抖,又要抽人。

眼见爷儿俩是杠上了,窦宽赶紧又将蔺谦拦住,一面劝,一面拼命给蔺姜使眼色:“你还不快回去上职,回头太后寻你了!”

蔺姜伶俐,忙不迭顺台阶下来,牵马便溜。

蔺谦惟有大叹,只恨儿子不成器,大事不登堂,胡闹最在行。

窦宽又说些宽慰之话,将话题带开去,蔺谦才渐平了怒气。

临别时窦宽问:“蔺公荐我来担这征粮的差事,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蔺谦微微怔忡,思虑一瞬,应道:“凌广,国之大计自是以民生为要。”

窦宽微笑,心觉蔺谦此言太官腔。“民生之计末将自然理会得。但既是公举荐我,我也需要与公交个底才是。”他站下来,道,“这粮要征,但我可不替那魏王殿下征的。令郎究竟与他有什么过节我不知,但我妹丈与外甥现今正在武德殿罢。”

他这般爽快,蔺谦听闻兀自叹息,却不多言,与之辞别便登车而去。

香汤白雾缭绕,宛若蓬莱仙境。李裕洗过身,只围了条罗巾子浸在热汤里,两个跣足纱衣的婢女跪在身旁,替他推拿瘀伤。李裕将头枕在汤池的雕石壁上,晕懒着,不禁发出舒畅的低吟。

他才送走了母亲,难免又被母亲训诫一番。

母亲一直嫌他莽撞妄为,又拿李乾与陆氏女之事说他,要他多与他三哥学着些,还要罚他抄心经。

他一直心有不服。

那一件事,本就是皇祖母示下的,他不过是想借此良机敲东宫一笔。皇祖母既然要杀陆氏女,早该料得到九郎那痴儿熬不过此关口,白死也是死,如今全怨怪到他身上,还当真要兔死狗烹么。

婢女拿捏劲道不稳,他痛得皱了眉,心烦意乱将两个小婢轰走,翻身阖目趴在水里,忍不住暗骂。

那姓蔺的小子简直是个蛮疯子!真是莫名其妙!

他生生吃个哑巴亏,母妃也不听他解释。阿棠。阿棠就更别提了,多糗都给她瞧了去,这会儿只怕又气回娘家了。

想到胡海澜,李裕又窘又急又懊丧,不免闷闷叹出声来。

他八岁上识得阿棠,两人一处长大。他是真喜欢她。打从那丫头为了抢个蹴球与他滚打一架起,他就认定了她。旁人都道她是个又骄蛮又霸道的凶婆娘,但他知道,那丫头呀,从小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痴人儿。

他得尽早把她接回来才是。就别走正门了,胡公气上头来铁定不让进,指不定还大杖子打出来呢。拍两块膏药直接爬墙去罢。

他下意识自己揉一把腰上瘀伤,立刻又痛得哼哼两声,心里早把蔺姜骂了八百万遍。

忽然,一双纤手摸上他腰间来,不轻不重细细推揉,捏得他神儿也要散了。

他猛地惊起来,一把抓住,问了声:“阿棠?”嗓子竟有些发紧。

手儿自他掌心抽离,覆上他眉宇,他感觉那娇软的身子偎进怀里来,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了,睁开眼来。

兰芷馥郁的水与雾浸湿了洁白衣衫,贴体勾勒出成熟曼妙的线条,海澜披散的青丝在水面浮散,便像浓密乌藻,耀出水润光泽。

“你回来了。”李裕不觉痴了,情不自禁,又抓住她的手,傻傻地问:“你…你不生我气了?”

“我为什么不信我的郎君,要去信旁人的浑话?”海澜将头靠在李裕胸口,倚着他,忽然却又给他当胸一拳,“你若真敢做那等事,我就先…先做了你!”

李裕知她已不恼了,心中喜悦,笑出声来。“当真把我做了,你可怎办?”他将海澜抵住,俯首在她耳畔低语,一面吮上小巧耳珠,手已探进海澜衣内去。香汤滋润,浸的女子体肤愈发幼滑细嫩。李裕由衷低叹,痴缠她唇舌许久,又将亲吻绵密印在她颈项胸口,掌心灼热已向柔香花底摩挲过去。

“又来!就没个正经时候!你倒是先想想清楚,这阵子又开罪谁了,要这般整你!”海澜早已双颊桃染微喘连连,含羞佯怒要逃。

开罪谁?总不过是那几家。弄明白了又如何?眼下也不能打还去。李裕心底哼一声,懒怠多想,将海澜捞回来,甜腻腻一挺腰。

“强盗!方才还一副惨相,这就将息好了?”海澜惊呼一声,面上涨红,眼角却淌出娇媚来,下意识抱住他肩背。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李裕坏笑着又吻上她,就此一池春水,即行鱼乐。两情相悦正恩爱,哪还顾得什么伤痛,操练也只当是活血化淤罢了。

海澜任着他驰骋,仰颈倒在白雾蒸腾里咬唇嘤咛,待到兴尽潮却,两人和着一身水汗,相拥浸在汤里。侍奴们换来新烧红的铁蟾蜍,推入池中,嘶嘶作响。海澜将半张脸掩在水下,吻着李裕胸口,喃喃的问:“四郎,当真有那么要紧么?若我说,你只当是为了我,将日子过得安平些,你肯不肯…?”

李裕揽着爱妻,沉默无言。“我不甘心啊。”良久,他苦笑,“若说东边儿占了个嫡出的乖,那现下武德殿上那位主又怎么说?”他眼中忽然显出凶狠凌厉来,笑意转凉,“说的好听了是宸妃,扒开里子来不过就是我阿娘昭阳殿下的一个奴婢,她若不死,父皇还能特立了个五夫人的位置给她?如今倒好了,生个儿子压在我头上,我还得管他叫声阿兄,连阿娘都叨叨着要我跟他学!”

“好啦!又在胡说了。”海澜拧眉嗔他。

李裕似没听见她劝一般,依旧愤愤道:“凭得什么?莫非我当真比他们差些了?一个软坯子,一个失心疯,偏还就——”

“菩萨!快别乱嚷嚷了!”海澜慌忙掩住他口。李裕眼里灼灼的全是积郁。他这人,自幼争强好胜,如今这般情势,叫他怎么不难受。胡海澜心中不禁一痛,一下下抚着他胸口,轻声哄慰:“谁说你不如他们了,你打小就样样都比他们强的。”

李裕握住海澜的手,安静下来,滑坐香汤,闷闷的再没开口。

天朝凤和元年早冬,梅花早盛,绽成了冰天寒地中的一抹明丽。

太后意兴盎然,携了墨鸾在内廷花园走动赏梅。她看得悠然,在花木间缓行,眼中光华明灭,牵一枝花来面前嗅嗅,怅然道:“这样的脾性。若是肯随着百花在春天开来,又哪里用受天寒地冻的苦。”她忽然顿下,眼角唇边却淌着笑,骄傲与悲哀错缠。她又叹一声道:“可惜。你却也无从选择便已注定了要生在冰天雪地里了,要么傲寒而立,要么,便只有覆灭。”

墨鸾由不得心头一震,隐隐竟觉得,这说似与她听,又似在说太后自己。她静看着面前已步迟暮的雍容老妇,一时感慨万千。

忽然,不远处却有闹声传来。

太后依旧闭着眼,眉却皱了起来。“墨鸾,替我去看看。”她缓声如是说。

墨鸾应声过去,见一赭衣常侍领着几个婢女侍从小心翼翼追着个紫绣锦衣的孩子。那孩子看来不过四、五岁光景,正追着只毛色翠绿尾尖儿绯红的鹦鹉跑得忘乎所以。

只听那赭衣常侍急唤道:“世子,您慢点,仔细别摔着!”

那孩子却全没听见一样,跳起来一扑便险些摔在地上。

众人失声呼叫,鹦鹉却轻轻巧巧又往太液池方向飞去。

赭衣常侍紧张得满脸是汗,忙跑上前去就要抱那孩子。

那孩子却一扭头,小眉毛一拧,小眼睛一瞪,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嘟着张粉嫩嫩的小嘴道:“福奴,你看那边,阿翁和阿爷来啦!”

赭衣常侍闻言大惊,忙回身去拜,一众小婢女侍从也俱是低头俯身。

那孩子却揪住空档,一溜烟又追着鹦鹉跑了,格格的笑声撒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