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衣常侍这才晓得自己上了当,又急又气,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又领着人赶追过去。

好鬼精灵的个孩子!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看这阵仗,莫非便是吴王的那一位世子、陛下的皇长孙李飏了?

墨鸾从旁看得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想打扰那孩子玩兴,转身准备回复太后。不想尚未迈出步去,却听那边“扑通”一声水响,紧接着惊呼乱叫顿起。墨鸾登时心紧,回身去看,脸色刷得便白了。

一波碧池上,小脑袋沉沉浮浮的,太液池畔乱成一片,哭的喊的奔走寻人的,那常侍张福也已跳进湖里去,却不大识水,非但没把世子给捞起来,反而是一副自己也快要溺毙的模样。

这孩子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眨眼就把自己玩进了太液池?

墨鸾大惊不及细思,只想到要先救人,当下纵身跃入水中。

自幼长在湖边江畔,她水性极好,眼见李飏在水里拼命地扑打着四肢,忙靠上前去,一手抓住他小小的胳膊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努力将他的头托出水面。

万不曾想到,李飏似乎还未意识到已有人来救他了,仍是拼命地踢打着。墨鸾不防备,被他正一脚踹在胸口上,胸口猛然剧痛,一口气岔开了,脑子里便有些发晕。那孩子却又沉了下去。

墨鸾心中暗呼不好,忙稳住自己,仗着水性浮起来唤了口气,再潜下去,见那孩子似乎又呛了好几口水,已不怎么挣扎了。

他安静了自然好救,却也危险了。墨鸾忙将他拽出水面拖上岸去,按住他胸口揉了半晌,待看见他吐出水来,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刚一上得岸,岸上人已疯了一般涌来,早有绒毯子递上将小世子裹在里头。张福也被人拉回了岸上,趴在旁边浑身发抖,不知是怕还是冷。

李飏像只浑身湿透的小猫一样缩在毯子里慢慢睁开眼睛,一看见张福却笑了,他伸出小手来摸摸张福的头道:“福奴,你看,这回阿爷真的要来啦!”

听见小世子说话,张福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人色,反而俯地痛哭。他哭哭啼啼地道:“世子心肠好,还逗着小人…”

“你别哭呀,我以后不追鹦鹉了!”小世子认真地嘟着嘴,这次却又拧了拧小脑袋。

这孩子刚死里逃生,却还想得到宽慰旁人,小小年纪实在是不简单的。墨鸾不禁莞尔。她浑身也湿透了,冷风一吹,瑟瑟的发抖,加之方才挨了一脚,旧伤处又隐隐闷痛起来。她忍不住蹙眉,以手摁住。

不想,她一动,李飏忽然瞧见抱着自己的是个陌生女子,顿时就愣住了,孩子心性与死里脱生的后怕劲儿一齐涌上,竟“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阿爷!我要阿爷!”

墨鸾给吓坏了,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

张福见状急忙将李飏抱过来,礼道:“多谢小大姊了,还是我来罢。”忙乱中,他却错将墨鸾当作了宫女。可李飏却连张福也不让抱了,愈发大哭大闹又踢又咬起来。

武德殿内殿上,吴王李宏正阖目团坐,不同一般男子,他戴一只羽冠,乌丝如绸披泻,宽袍大袖,分明是道家逍遥俊逸风范。他眉宇间一派安宁祥和,全然波澜不动。

一旁坐榻上一人,却是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

窦宽看李宏像个玉雕一般坐在那儿,急得气不打一处来。他特意来寻李宏,本是想与他说那征粮之事,不想李宏却一脸寡淡,任他自说自话了一炷香功夫,连眼也没睁开过。“妹丈,我与你推心置腹,你倒是给句明话呀。”窦宽闷声道,“就算你不为自己,不为你们李家的天下,好歹总要为了阿宝罢。如今皇嗣仁弱,长此以往必有外戚篡权,待到那时,国贼能让你和阿宝好活?再说魏王,他可也是个手腕毒辣的,你将他当兄弟,他又能待你和阿宝有几分好?那前车之鉴坟上的土还新着呢。你当真以为,你不去招他们,他们便也不来招你么。我不信你整日念这些经啊道啊的真念成个痴子了!”说到激动处,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手已紧握成拳。

李宏依旧静如止水,静默许久,才得轻声长叹:“别和他们争这些。没意思。你帮着四郎早些将粮征上来,民为国本,救民为大。”

“三郎!你总想想阿俏罢,她泉下有知,见你这副模样该多伤心?你便忍心让她眼睁睁看着你和阿宝为人鱼肉么?”窦宽忍不住大呼。

这字字恳切欲泣,更提及亡妻,李宏由不得眉心微跳。但他依旧阖目镇静,又待良久,才轻道:“凌广兄,你且去吧,我与你说过好些次了,莫要私谒。”

一句“莫要私谒”堵得窦宽大为郁闷,眼见多说也无益,叹息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正当此时,忽然,一个侍人连滚带爬扑上殿来,慌乱高呼:“大王!世子落在太液池里了!”

惊闻此言,李宏脸色一白,猛睁开眼,一下子站起身来,再也静不住了,急急由那侍人带路赶去。

太液池畔已闹作了一团,在场众人各个愁眉不展,束手无策。那五岁的孩儿哭得哽咽不接,好不凄惨,观者揪心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正此关头,一双手却直接将孩子抱起来。“阿宝乖,不哭,阿爷在呢。”好温柔的男声暖暖地哄着,那长袍俊雅的男子,温润华贵,一脸柔软疼爱。

“阿爷!”李飏哭喊一声,抱住父亲的脖子愈发哇哇大哭,恃宠而骄的将涕泗全蹭在父亲身上。

李宏抱了儿子,一面哄着,一面观扫四下,一眼便瞧见那坐在地上浑身透湿的女子服饰与宫女青衫不同,登时心紧,忙问:“敢问是哪一家的小贵人?此大恩,小王定当登门拜谢。”

墨鸾见他们父子和乐,才放下心来,忽然听见李宏问她,忙起身应话,却不想猛站起身时,竟胸口裂痛,耳中嗡响,冷不防嗓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眼前便黑了。

章二八 谓我心

醒来时竟是躺在凤栖殿太后的凤榻之上。墨鸾惊坐起身来,当即冷汗涔涔。她也不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那旧伤复发愈加频繁,痛得有如刀戳。她按着胸口侧面,透过绣着鸾凤的重重纱幔,望见太后正立在宫纱朦胧间,定定地看她,那神情似暖还寒。她又惊出一身汗来,慌忙便要下榻施礼。

但太后却上前来按住她。

殿内半个侍人宫女也没有,只此二人,静得甚至可以听见声声吐息。

太后在榻边坐下,以最最平凡的姿态。她伸手抚上墨鸾的额头,柔声问道:“可醒来了,还难过么?”

墨鸾呆呆望着,半晌不能还神。她从未听太后这般轻言细语过,甚至从未见太后对任何一个人这样好,即便是蔺姜也没有。

太后却又从榻前案上端了汤药递给墨鸾。墨鸾伸手去接,只觉得手也颤抖了,几次三番竟不能握住那小小的汤匙。

那是太后,当朝天下最高高在上的女人,也是她的阿婆。她在这个女人身上看见了太多的冷酷和残忍,却忽然又感受到这般温暖柔情淡撒。

太后见她手抖得厉害,微叹,将那药碗端了回去,亲自舀了汤来一口一口喂她。

墨鸾惊地险些呛住,太后却缓缓拍着她背,温柔慈爱得判若两人。她零零碎碎地说话,说病势,说有众多御医担待无需太过忧心,又说些毫无关联的事情,不着边际。墨鸾默默听着,忽然偏又想起她杀人时十二分的狠决,暗自揣测个中意味,却什么也猜不透。

惶恐中,听见太后道:“那天,吓坏你了罢。”

墨鸾只能惊疑地望着她,揣测她大抵是指那挂在屋梁上的悬尸。

太后却兀自叹息:“可你作什么要去招惹小四儿。挚奴打了他,可是为你罢。”

墨鸾只觉得嗓子猛地一紧,一口气呛上来,好一阵咳嗽,顿时紧张,心中已有乱起。蔺姜打了李裕?她不知道。可太后却什么都知道了…

太后伸手抚着墨鸾肩头散发,又叹道:“你若想活下去,便要听话。”她的双眼沉沉的,隐动着意味深长的光华,她忽然柔声道:“听我的话,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乖乖的,再不去听白氏的唆使。”说到此时,她眼中忽然又显出冰冷的凶悍来。

墨鸾心一颤,忍不住便喊道:“我没有受谁的唆使!”

太后轻笑:“小女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你骗不了我的。”

一时,墨鸾只觉掌心湿冷,咬牙强道:“太后,我真的没有受人唆使。”

太后面上略微一僵。“你莫要再瞒哄我。”她静下来,盯着墨鸾看了一刻,忽然开口道:“婉仪到底为何将你撵进宫来,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么?”

她说的柔声细语,墨鸾却顿时像被铁杵穿刺了一般,浑身冰冷,汗如出浆,后背阵阵得发麻,忍不住想要嘶声喊叫。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究竟还知道多少?

可她见太后又笑了,那双眼中闪着精光,笑容诡异万变:“我已说过了,只要你乖,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墨鸾只觉得脑中轰得一片茫然。太后说,什么都能给她。若她要白弈,能么?能么?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逼得几近窒息,竟笑着涰了泪。

太后却从袖中抽出一把尖刀递到她面前:“但你要听我的话,若有一日我要你用这把刀杀了他,我赐你们百年同寝身后荣殇。”

刹那,墨鸾听见心深处绷紧的弦,发出一声凄厉的断裂嘶鸣。

呵,早该料到,她会如是说。她分明什么都知道了,可她却能牺牲她的孙女儿,能要她的外孙女儿殉葬。

墨鸾惨然仰面,饮泪而笑:“皇太后殿下说什么,儿家不懂。”

“你——”太后面色陡然大寒,眼中竟渗出杀气来。她咬牙怒笑,连连地道了三声“好”,一把掐住墨鸾右肩道:“竟然连这又强又硬不知好歹的脾气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我倒要问你,你若是长在凤阳深闺如何会得水性?”

墨鸾猛得一怔,答不上话来。万不曾想到,原是这个彻底透露了她的隐秘…

太后并不罢休,手猛一上力。墨鸾只觉得肩头一冷,亵衣已被她扯了下来。“这个胎记,你又要如何强辩?”

丹蔻恨不能掐入血肉中去一般,满面的怒容映着无言以对的心虚。那一抹鸾纹,青红交错,在冰冷湿润中赤裸,分外妖冶。

墨鸾惊骇茫然。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了。这胎记,母亲从未与她多说。便是她自己也不曾仔细看过几回。

太后却忽然一把又将她推开,转身从一旁抽屉中取出一卷画来,狠狠摔在她面前。“也罢,只要你在这画上亲笔写了,写这画中的女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天底下最水性杨花的混帐东西!那从今往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死要活要闯祸,我绝不过问你半个字!”

墨鸾打开那画卷,只觉双手颤抖不能自抑,眼泪泉涌溃落。

那画中的女子,明媚皓齿巧笑吟吟,披衫轻斜露出半段玉润香肩,一片青红纹印若隐若现。

那是她的母亲。

即便画中的母亲雍荣华贵,不似印象中的荆钗布裙,墨鸾依然只需一眼也能认出她来。她肩上也有一抹鸾纹,一模一样的青红魅惑。

墨鸾只觉得肩胛上火烧一般灼痛,捧着那画痛哭失声。

太后却一把掐住墨鸾手,“锵”得拔出那尖刀来一划。

鲜红的血混着泪水滴在画卷上,如血梅盛绽。

“写!你给我写!”催促声声如魔魇,那声音听来如此嘶哑,好似断裂的胡笳,刺得墨鸾心下悲哀泛涌,却已感觉不到疼痛。

不写!

不能写!

墨鸾流着泪奋力挣扎。“阿婆…”连自己也是猝不及防,却已哭喊出声:“您别逼我…我不写…”她哀哀地抓着自己的手腕,心中一片混乱,翻江倒海。她喊她,阿婆。她终于,喊了她阿婆…

兵荒马乱的哀哭中,只听见一声金属坠地的厉响。泪眼朦胧,墨鸾看见太后模糊的身影,呆呆地立在面前,面上神情不清。

忽然,太后掩面大笑:“你们…你们都这样!为了一个男人,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可这些男人最后究竟还给你们什么?”

墨鸾已哭得说不出话来。殿内顿时沉寂,唯有哀泣。

良久凄然,太后渐渐静下来,复又回到榻边。她坐下,伸手抚上墨鸾胸口:“御医说你受过刀伤。怎么弄得?那白氏子亏待你?”她又显出喜怒无常的戾色来。

墨鸾心中一颤,忙想否认,忽然,殿外却有侍人奏报,吴王请见,已候了半个时辰有余。

一瞬,太后已敛神,回归一派沉静淡然。她又久久地看着墨鸾,一言不发,末了转身而去。

墨鸾呆呆倒在榻上,这才感觉到指尖火热的锐痛,好似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生命中流逝,再也回不来了。隐隐似感觉有人来替她理伤敷药,她却一路沉了下去,只恨自己为何不能就此再不醒来。

李宏候在庆慈大殿,坐榻茶案上是庆慈殿宫人奉上的茶点,他只象征性的敬领了,便一直立在一旁。

殿中司引的,是傅芸娘。

李宏施礼问道:“请教傅尚宫,不知那位小贵人是——”

傅芸娘答道:“那是白侯府上的小娘子,太后特赐封了文安县主,接进宫来陪伴的。贵主体弱,本不关世子什么,大王无须太忧心。”

听闻果然是白氏女子,李宏心中一凛,沉默下来。

不一许,太后引两个宫人上得殿来,李宏忙叩拜了,呈谢吉言。

他竟行此俯叩大礼,小心翼翼模样全然不似个皇子,勿论祖孙。

太后倚榻看了他一会儿,竟也不叫他起来。

李宏匍在地上,鼻尖儿几乎要贴在地面,豆大汗珠渐渐滚落,颗颗都是凉的。直待到他跪得全身酸硬,太后才开口,却是先屏退了诸宫人。

大殿上独余祖孙二人,情势愈发微妙难明。

忽然,太后喝了一声:“太祖大帝十七世孙李氏子宏,你那腰板膝骨是全折了么?列祖列宗英灵便在天上瞧着你呢!”

惊闻此言,李宏脑袋里轰得一声炸。“皇祖母,孙儿…孙儿有罪。”他重重地向太后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才缓缓爬起身来,一时手足俱僵,痛得险些站不稳。他咬牙忍了。

太后这才面色缓和,示意他坐下,道:“武德殿上还住得惯罢。”

“蒙父皇隆恩器重,皇祖母疼爱,孙儿每日颂道替我天朝祈福,替父皇、皇祖母祈福,不敢有怠。”李宏垂着眼,静道。

太后唇角细微一扬,忽而又问:“你与东宫来往还多么?”

李宏暗自揣度,应道:“佳节拜谒,春狩,诸如此类都是要的,大哥偶尔闲暇,也会来寻我小聚,多是吃茶对弈。”

太后略点头,又道:“小四儿呢?”

李宏一顿,继而笑道:“阿婆,大哥身为皇嗣,担国之重任,每日读文韬习武略,甚为繁忙;四郎也是颇有才干,正领着救民的灾粮;只有我是个闲人,扰了他们办正经事反倒不好。我们弟兄自幼一处念书玩耍,如今忙碌了,或有疏于往来,但总是同宗同源一脉相连,亲兄弟,也未必要常相聚,心在就够了。”

听他这一番话,太后面上显出笑容来,又道:“那依你所见,太子和魏王他们,可也有这份心?他们的那些臣僚又如何?”

两句话,李宏脊梁上冷汗唰得便滚下来。“皇族母,弟兄本生同根,自然是同心同德。东宫是我阿兄,四郎是我阿弟,我是这般想,他们也一定是。下属臣僚人心广杂,但我以为,李氏儿郎必不能叫外人为祸朝纲折我宗脉,无论是哪一个,都一样。”他竭力让自己冷静,暗自深吸了两次,缓缓将话说出。

“好。”太后微仰起头,阖了眼,长出一口气来:“阿玝,你要记得你今日所说。阿婆说句偏心话,你大哥性子太软,小四儿又当真就是头野斗牛,但总是李家的一点骨血,如有一日,我们这些老人家都归谒列祖列宗去了,你可要照看好他们。”

“皇祖母!”李宏闻言大骇,“皇祖母,孙儿有话,即便是会触怒您老人家,也一定要说。”他起身上前两步,正正在太后面前跪下,“古圣人训,长幼有序,大哥乃李氏嫡脉,自迁东宫日必勤勉,未曾犯下半点过失,皇祖母若兴此意,则人心衰孽心胜,必引致祸乱。阿玝为人臣、为人弟,自当竭力辅佐,死而后已,决不敢有半分妄念。恳请皇祖母将孙儿与阿宝赐还吴王府,以安天下心。”说完,他又双手俯地深深拜下,其情恳切,令人动容。

太后并未见怒,她久久凝视着跪叩面前的孙儿,伸出手去:“阿玝过来。”

李宏膝行至太后近前,感觉祖母的手抚在他头上,温暖而安静。“好孩子,阿婆就知道没看走眼。你父皇这么些儿子里,只你一个,倒是有文皇帝的风骨。”

李宏心中震颤,低着头没有应声。

太后道:“往后多带阿宝来阿婆这儿走走。那白氏女你也见过了。你对窦氏娘子的心意,尽了这五年,也足够了。”

“阿婆…”李宏低唤一声。

太后置若罔闻,摘了李宏羽冠,将他披散长发束起,道:“阿婆为何要这么做,你懂的,自己想想罢。”

李宏只得默然。

他确实懂得。那文安县主深受皇祖母宠爱,他早有耳闻,传言间更有说那女子与姑母容貌相仿关联密切的,只是未得查实。皇祖母要他娶那白氏女,一半是想让他保那小贵主平安,另一半,却是以防万一不测,想让那小贵主保全阿宝。皇祖母真个将方方面面都思虑周全了。事关阿宝,他自知不能推拒。若不是为了阿宝,他本不必做这许多,他甚至不必留在这儿。“孙儿知道了。”他乖顺应承下来。

太后面上又浮起暖色笑意来,将他扶起,点头道:“那便回去歇了罢。”

李宏施了礼,正待退去。

忽然,却听太后道:“你府上养的那些黄冠、门人,若真是有能耐的,荐出来为国家效力,若是混饭吃的,便遣散了去罢,养那么多闲口作什么。”

临到要走,太后才忽然扯起这个。李宏心中一紧,忙站住步子,一时险些被打得措手不及。他摸不透皇祖母究竟是什么意思,又究竟,察知几许。他沉默好一会儿,才缓声道:“阿婆,孙儿往后不再迷这个就是了。但那些人姑且…还是留下罢,即便真是骗吃喝的,也必是活不下去了才不得已而为之,既是如此,又将他们遣出去岂不是造孽。反正我府上一向没什么用度,养这几个人,还是养得起的。”

太后闻之一叹,摆手道:“随你罢。”

看皇祖母并不深究,李宏这才松了一口气,告辞出来,待回了武德殿,浑身已给冷汗浸湿透了。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只盼他的阿宝日后不用再这般讨生活罢。他径入内殿小阁去看阿宝,孩子已睡了,抱着被子,一脸甜香。

这孩子,睡着的模样,真像阿俏。

他不自禁微笑起来,紧了紧孩子被角。

小家伙迷迷糊糊睁开一只眼,看见他,撒娇得将两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要他抱。

李宏将阿宝抱进怀里,瞧着孩子像只幸福的幼猫般磨磨蹭蹭又睡了,心绪点点散漫。

有太多人想要阿宝死,只因为这孩子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的生做了父皇的长孙。他知道的。但阿宝是他的儿子,是阿俏拼却性命所生的孩子。无论如何,他决不许任何人伤他。

墨鸾新患引发旧创,时有咳血,尚药局奉御眼见已治不了了,慌忙向太后请罪。太后盛怒,责备两名奉御贻误了病情,将二人当场拖下杖毙,一时闹得整个殿中省都人心惶惶。

太后急调御医署左右令丞入内诊治,四名御医下了方子,又皆无效。左御医令深恐太后怒起引来祸事殃及父母妻儿,诚惶诚恐举荐上一个人来,力保此人必能救得贵主性命。此人姓钟,名秉烛,字乐游,乃是御医署下一名医工。

太后将那钟秉烛招来,令他替墨鸾诊治,并许下重赏,只要能医好墨鸾,便拔擢他为御医署令,赏金千两。

未曾想,那钟秉烛只隔着纱帘望了墨鸾一眼,连脉也不愿号便要走。太后喝住他。他硬声冷道:“贵主患的是心伤心病,微臣医不好。” 太后怒起,要将他治罪。他还是毅然道:“砍微臣的脑袋也医不了。”太后震怒,要治他忤逆,诛九族。他却悠悠地应道:“微臣无九族,九族也就只微臣一个。”一时,竟将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当即赏了他杖子下狱以待发落。

但墨鸾病势愈沉,咳出来的全是鲜红鲜红的血,连清醒的时日也少了。捱了三日,太后逼不得已只好将钟秉烛又招回来。

不曾想,钟秉烛却道:“反正也医不好了,医不医微臣都要掉脑袋。不过早死晚死,太后还是送微臣回天牢去罢。”

太后冷笑:“只要你肯用心替贵主医病,贵主活,你便有好活,贵主若是没了,也休想我痛快杀了你,我就将你拴进狗洞子里要你狗一样活个长命百岁!”

这一番话,好生恶毒,便是钟秉烛这般又臭又硬的脾气,也给震得一僵,沉默良久,终于应道:“若太后答应微臣从此只专心替贵主一人医病,旁得什么也不用管了。微臣就医。”

他终于松了口,却还是在讨价还价。但太后此时一心只盼墨鸾能活,无论他提什么条件,怕是都不会计较。

钟秉烛以金银针灸其穴脉,不到一个时辰,便止了咳血之症,又下方煎药稳保了脉象,先续气保命,待人醒来后再行医治。

太后大悦惊叹,重责左太医署令埋没人才,竟将此等奇医者充医工使唤,顾念其举荐有功,发放其还家,要由钟秉烛顶其职。奈何钟秉烛抵死不从,砸了药壶,扬言弃医。太后不得已,只好依旧将左令招还,另拔升钟秉烛作了御医师,专司文安县主的病症。

但太后问钟秉烛,墨鸾几时才得醒来。

钟秉烛却道:“贵主几时自愿醒来,便醒了。”

一句话,又将太后方才稍转喜的心潮宕至低谷。

或许,这孩子伤了心,根本不愿醒来罢…

病来如山倒,牵动几多人心。

蔺姜急得上窜下跳,无奈太后怎样也不允他与墨鸾见面,竟将他赶去玄武门守门楼。他病急乱投医,便去寻白弈,想借公主的顺风混回宫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