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最心绪难明的,恐怕还是太后。重孙降生本是家喜,却偏偏,在那方黑白沙场上,又起波澜。

但这许多深浅计较,天真稚纯的孩子是不知道的。在太后授意之下住进麟文阁的吴王世子李飏听闻有了个小堂弟,欢天喜地嚷嚷着要去瞧。自从吴王李宏带阿宝来庆慈殿,那孩子睁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喊一声“墨姨姨”,墨鸾便已喜欢上这个机灵乖巧的孩子,如今那还经得起他百般撒娇,只好带了他去向太后请旨。

太后本不欲让墨鸾踏足东宫,便召来李宏,叫他携世子再往东宫贺谒。无奈阿宝不应,哭闹着定要墨鸾同去,一时闹得庆慈殿大乱,太后沉默许久,便应允了,但,却叫墨鸾随吴王父子同去。

随吴王父子同去,其间意味,不言自明。

墨鸾虽有心推拒,却迫于太后威严,又有阿宝从旁流泪哀告,再也说不出口。

但她却未想过,竟会这样遇见白弈。

白弈携婉仪公主正从明德殿出来,二人挽臂缓步,似有耳语。

好一对恩爱夫妻,羡仙鸳鸯。

只望见一眼,墨鸾便呆住了,怔怔地立在原地,再迈不开步子,浑身骤然僵冷。

纵心中已明了了万千次,仍不及此刻一眼望见的震动,尖锐刺痛。

白弈与婉仪也看见了她,显是全无意料,两人俱是一惊。但那只是刹那,婉仪旋即笑起,顺势将白弈胳膊搂得愈紧。白弈眸色微闪,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何其细微的小动作,落在伤心人眼中,却如利剑。

天地一静,情势瞬间诡秘。

李宏从旁看在眼底,一时暗自揣摩。他正欲开口破此僵局,不妨,却见墨鸾福下身去。

“阿兄安泰。阿嫂安泰。”她柔声施礼,颔首时将神情全湮没在阴影里。

“阿妹…”白弈只唤了一声,忽然便噤住了,半句话哽在喉头,怎样也说不出口来。他不禁皱眉,眼中终于浮上一抹恼色。

婉仪却轻巧一笑,即刻接过话来。“阿姑好巧。”她看了看墨鸾,又看看李宏与阿宝。阿宝的小手还正抓着墨鸾袖摆,嘟着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又是一笑,轻巧调侃道:“三哥可不厚道,拐了我家的人,怎也不先打声招呼?”

李宏摇头微笑:“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认得哪个家。”

婉仪眸色轻颤,下一刻却蹲下身去摸了摸阿宝,道:“阿宝,你阿爷要给你找新阿娘了,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贵主…”

“婉仪!”

墨鸾与白弈几乎异口同声。

婉仪只是挑眉扬唇,置若罔闻。

阿宝怯怯仰面,望了望婉仪,又望了望父亲,最后望了墨鸾片刻,抿唇道:“要是墨姨姨,阿宝就答应。”他说的嫩声嫩气,童言无心,几个听者,却各自有意。

“阿宝最乖了,”婉仪喜笑,将阿宝抱起来,“十二阿姑抱,多久没见又沉了这么多呀。尝尝这个爱吃不爱,回头阿姑母亲手给你做一坛,好么?”她说着从腰佩锦囊中取出樱桃腌制的蜜饯来哄阿宝。阿宝孩子心性,便很开心地偎在她怀里,与她玩闹。

“好了,你快先带世子去谒见太子与谢良娣罢。”白弈皱眉轻拍婉仪肩膀。

“我知道的,急得什么。”婉仪回眸嗔他一句,抱着阿宝又回明德殿上去,竟也不管墨鸾了。

墨鸾一时尴尬地不知该如何自处,低头呆愣着出神。

白弈不忍轻叹,忽然,却握住她的手。

东宫廊前院中,他竟当着李宏握了她的手。

墨鸾陡惊醒来,吓得急急要将手抽还。但白弈握的那样紧,温暖从他掌心导入血脉,寸寸的流淌,辛酸,苦涩,偏又如此诱人沉沦。

“哥哥,我…我还带了太后的懿赐来…”墨鸾垂目轻道。

白弈这才放开她,和声道:“那你去罢。”

他才一松手,墨鸾侧身便走,那落寞身影几近狼狈逃离。

白弈看着她走远了,回首,见李宏还在面前。“大王安泰。”他抱拳向李宏施了一个军礼。

一礼间,微妙尽显。李宏扶住他。他却忽然扣住李宏手腕。

此举如此突然,李宏眸色登时大紧。

白弈却沉寂半晌,才缓声道:“大王是绝顶聪明之人,白弈不和大王兜圈子。”

他忽有此言,一双眸子精光毕现,灼灼犹如狼目。李宏只扬眉盯着他,依旧未说话。

但白弈反而放开了李宏,他略抬头,望着院中红梅,浅笑叹道:“今年这早春梅倒是开得盛妍,大王以为如何?”语声平静,波澜不惊地,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李宏应和一声,不禁又一次从旁暗自将之打量,忽然,却有什么从心底锥出来,冷冷的。

这人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或许,都不是。

墨鸾在明德殿外拜见时,婉仪早已带阿宝上殿了。阿宝见墨鸾来,开心地跑出来将她往殿上拖。所幸太子李晗秉性随和,加之喜得贵子,更不拘泥小节。墨鸾入得殿中,先将太后懿赐之物宣了,又一一施礼拜过东宫、良娣,再颂祝贺仪。

那良娣谢妍笑着招呼她:“罢了罢了,表妹过来坐罢,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见外的。”她如今初为人母,有些微显丰腴,面颊圆润,满脸恬静幸福,与那时兰心殿匆匆一面的凌厉全不是一个模样。

墨鸾依言在下首坐了,与谢妍、婉仪一处闲话了片刻。太子李晗带着阿宝,围着初生的儿子玩得不亦乐乎,俨然一个没心没肺的大孩子。惹得谢妍无奈长叹:“哪里有个皇储的样子。”

婉仪笑劝谢妍一阵,少歇,忽然说要亲手替谢妍煮茶,叫墨鸾随她去帮手。

墨鸾略微一怔,却也只有相从。

小阁中,屏退侍随,婉仪将蜜汁腌酿的果子和着桂花、蔷薇瓣冲入茶盅,一面小火慢沏,一面用细长的瓷匙轻搅。

墨鸾坐在一旁,盯着旋动花果,一时呆愣。蜜色茶汁剔透晶莹,旋动,宛如深渊,竟要将人的魂魄也吸了进去。

忽然,她听见婉仪低声:“咱们俩,究竟谁才是那个不该出现的人?”

墨鸾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向后缩去,低着头,没有应声。

婉仪却抬起头来,凤眸之中,玄色沉沉。“是我对罢,”她忽而哂笑,“我不识趣地硬插进来,活生生拆散一对两情相悦的好郎君、好卿卿了。呵,你说我这是造得什么孽呢。”

她越如是说,墨鸾反而愈发揪心,胸口忽而闷痛难当,只得呆呆望着婉仪,说不出半句话来。

眼见墨鸾眸中显出那不知所措的纯色,婉仪心中顿时有如针刺。“我就讨厌你这副模样!”她忽然起身,震的案几摇晃,茶盅里,琼浆陡乱。“你不就是这么想的么,有什么不敢说出来的?”她居高临下地俯视那已被逼退角落的羔羊,冷冷勾起唇角,“好啊,既然如此,那你消失罢。”

一瞬,墨鸾只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陡然发出一声裂响,涌出大片大片湿冷而疼痛的黏稠。她呆呆望着婉仪离去,那高傲的背影,刺得她双眼胀痛。她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仓惶无力地扶着案几,勉强支撑起身子。

茶盅里透亮玉液已然沸腾,带着香花蜜果不断翻滚。她茫然地伸出手去,捧住光润浑圆的盅身,掌心一灼,不知是冷是暖。

任凭此时如何挣扎,待到尘埃落定,总归是该沉的沉,该浮的浮罢…?

她痴痴望着那一盅沸茶,泪珠子一颗颗滚在漩涡里。

“贵主快放手呀!”

忽然有人惊呼着扑上来拉开她。

她这才惊醒过来,见自己一双手烫得嫩红,灼痛眩晕。

众侍婢一番忙乱,将她送去偏殿歇息。谢妍坐着步辇由宫人抬来,捧着她的手问:“这是怎么了?”

墨鸾无言,只是默默摇头,垂目时,泪却又落下来。

谢妍从宫人手中接过小笔,轻托起墨鸾的脸,细细补那些晕花的妆色。“表哥也是呀,分明把你宠护得娇滴滴嫩生生的,又偏要送来这里。”她叹息:“别哭了。谁打了你,还她一个耳光就是。哭有什么用。”

墨鸾闻之怔忡良久,苦涩茫茫,下意识扣起了双手。

离开东宫时,谢妍执意置辇相送,被墨鸾婉拒了。

然而,当她步下层层玉阶,却见个高挑身影候在夕阳徐风里,淡撒金霞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愈发称得他清俊挺拔。怀中的孩子早已玩倦了,抱着他的脖子,睡得昏天黑地。他便亲自抱着,也不假手从旁侍人。

墨鸾由不得呆住了,半晌才还过神来,忙垂了眼,轻道:“大王怎么还没回去。”

“既是一齐来的,当然要一齐回。不将贵主好生送回去,小王怎么与皇祖母交代。再说,一会儿阿宝醒来,见不着你又该闹了。”李宏莞尔,示意两名随侍挑帘,扶墨鸾上早已备下的步辇。

他笑得温文平宜,墨鸾看在眼中,一时感慨难名,一时却又黯然神伤。

呵,此时此地,偏偏是他,不是他…

章三一 谋生变

那益州通江县一望千顷的田地几近荒凉,走过田埂阡陌,村落整洁而疏离,几无人烟,十分萧索单薄。

村口一张胡床斜横,格外古怪显眼。上头歪歪斜斜坐着个青衣女子,似二十上下的年纪,掌中一双弯刀如月,正把玩得滴溜溜转。

“哪一位是神都来的裴使君?”她吊着眼角睨看来者。

裴远牵缰的手紧了一下,望那女子片刻,正要开口应话,不防身旁之人却抢先一步。

“叫你们当家的出来说话。”殷孝剑眉紧锁。

“当家的?我就是当家的。”那女子闻声一笑,随手抛了抛掌中刀,在半空里耀出道银光。

瞬间,殷孝虎目微闪,映出一丝诧异。一旁裴远瞧在眼底,却是一幅莫可奈何模样。

通江县饥民闹事,打伤了押粮赈灾的户部侍郎郑彬,抢了二千石粮扬长而去,据军卒报,为首的是个叫张大的匪人,并非本地人士,数月前到了益州,与州府衙相对抗已不是一两回了。

能如此神速夺取二千石粮,绝非寻常灾民,便是草莽劫镖,也未必能有这样的身手。这张大究竟何许人?

裴远深感此事蹊跷,恐怕与道中高人脱不了干系,急欲寻回赈粮,又恐出动州兵惹恼了江湖游侠们,激起民变更是大大不妥,细细思度之下,便决定亲往拜会一拜这位厉害的张大。正要成行时,恰逢殷孝回来,便一同前往。然而,万万不曾想到,见着的,却是这个年轻轻的女子。

裴远苦笑:“张家姑娘,你这又是为的哪般?张老前辈近来安泰?”

那女子闻声柳眉挑立,拍腿跳起,冷嗤:“唷,原来当真是本姑娘认得的裴大哥呀,我还当是哪里来的狗官冒了这大好的名姓呢!” 不屑嘲讽溢于言表。

原来这女子,竟是江淮青盐帮帮主张百沙那泼辣难缠的闺女儿,闺名唤作圈儿,江湖道上多称呼一声张大娘子。自当年丰年庄一别,转眼也有三四载未见了。

说道这位张大娘子,倒也算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且不说身手容貌,只说那般的脾性,寻常女子哪及万一?便是男子也鲜有能克制她的。据传此女及笄之年,张百沙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张依依,取其排行谐音,又寓意依依婷婷之冀望。然而她却不答应,嫌弃这名字娇俗。张百沙一怒,当着观礼众宾客之面,便叫她自己起个更好的来。她却也不扭捏 ,捉刀就案划了个圆圈,从此便叫作张圈了。若非如此生性彪悍,又何来当年张百沙设计,欲招白弈为东床,来降制此女这一出?

但张圈自然不是那等在家听等父母之命的女子,当年察觉父亲意图,裴远未到,白弈尚未离开丰年庄时,她便已先打起包裹逃出家去,一走便是年余,逼得老父万般无奈,请来诸位豪杰为证,立下契书再不干涉她、不给她寻夫家,这才肯还家去。只是这样一闹,当真也再无人敢娶这凶蛮丫头了。张圈倒是受用得自在,可怜老父操心白头。这些奇趣传闻,裴远都是听说了的,只是却不知她为何突然来到这益州通江县,又领人打伤当朝官员,夺走赈灾粮食。

裴远见张圈神色不善,只得无奈笑问:“大娘子这是怎么?为何要抢赈粮?”

不料,张圈弯刀一转,刀尖戳着裴远,竟扬眉怒喝:“裴远,既然真是你,那本姑娘也不必同你讲什么客气了!不如先问问你们这些做官的,放得是什么粮,赈得是什么灾!”

她怒意不掩,问得掷地有声。裴远与殷孝俱惊,相顾时皆是神色大紧。

张圈见二人不应话,又冷道:“裴使君该不会想推说不知罢。”

裴远莫名尴尬,应道:“裴远确实不知。”

张圈冷笑:“那本姑娘请使君喝一碗用这赈粮米熬出的粥,不知使君敢不敢喝?”说着,她一击掌。

立时,一名小童捧着一个盛粥的烧钵从村中民房走出,一直递上前来,搁在张圈面前案上。那民房相距甚远,张圈击掌声也并不响亮,这小童却能立刻应声而出,实在不能不称奇。

“裴使君请罢。”张圈做个手势,便要裴远喝那碗粥。

粥很寡,色泽并不清透,只瞥一眼,也能瞧出。裴远心一沉,便要上前细查,不料却被殷孝一把拦住。

“忠行兄…”裴远不明其意,又不便当着张圈之面先与殷孝分歧,只得欲言又止。但殷孝看他一眼,颇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怎么?不敢?”张圈见状,颇挑衅地抱起双臂。

殷孝闻声抬眼,正瞥见张圈那自得模样,不免暗自好笑。这大妹子横竖一个土匪婆娘,裴子恒那一套君子之道怕是不管事儿的。

只听殷孝沉喝道:“把你劫走的粮扛一石出来。”

正得意时冷不防遭此一喝,张圈没好气白殷孝一眼,本想发作,忽见殷孝冷着眉眼,虽不应声,掌中一口大刀却已提了起来。好一口宝刀,九环金背,分明古拙朴实,却自有锋利,尚未出鞘已寒气逼人,正映着主人一双虎目,威慑之意不言而喻。张圈看在眼中,由不得眉梢抖跳,惊得后退一步。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收起轻慢讥讽,反笑道:“这位壮士是哪一路来的好汉?凭得什么叫本姑娘听你吩咐?”笑着,她手中一把圆月刀已作流星赶月之势,划一道银弧,向殷孝颈项袭去。

这姑娘,一上手便是杀招,当真好狠!

裴远见了由不得面色惊白,饶是殷孝本人也忍不住皱眉。眼看那弯刀电掣而来,殷孝眸光一灼,扬手,竟一把将驰来银光抓在掌中,但见光华一滞,霎时,鲜血滚落。

见殷孝非但不闪避格挡,反而迎刃而上,张圈大奇之下不禁一怔,忽然却身子一晃,猛地,整个人已被拽近前去,尚由不得她细思,颈项已是一寒,原本胁迫于人的弯刀,如今却比在自己咽喉。

“我说话,没有说两遍的习惯。”殷孝冷哼。

张圈本想强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个弯儿笑道:“大哥,你要我出粮,好歹也要先放开我才是。”她话如此说,手上已在殷孝刀尖游移瞬息暴起一掌,掌风所向正是殷孝心腹命脉,如若劈中,立时便要人性命,狠辣可见一斑。

但殷孝只是冷嗤,眼疾手快,不待此一掌使老,已先擒了她胳臂,反拧一捋,只听一声骨节脆响,便将她关节卸开了,毫不手软。

关节脱臼,张圈痛得哀叫,一条胳膊半点劲力也无,又急又恼,险些掉下泪来。

她这边呼喊,那边村中人影再按捺不住,呼啦啦全围了上来,好似从土里钻出一般,虽说都穿着普通村民服饰,但神情举止间的默契却分明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裴远从旁观之,正又惊诧又好笑,猛然瞧见这群人,也由不得眸光一敛。他自然认得,这群人里,还有张百沙的长徒祝彦武。原来,果真是游侠插手。只是盐道上,又怎么忽然来管赈粮?裴远正思虑不定,猛然却听那边有人声道:“这位英雄,我阿师妹不知深浅,多有冲撞,在下替她陪个不是。但阁下堂堂男儿汉又何必为难一个女子?”说话的,正是祝彦武。

殷孝闻声冷道:“殷某从不为难女子,实在是没见过这等出手歹毒的婆娘,一时眼拙。”那神情分明嗤笑:这会儿倒知道说是女子了?显是半点放人之意也没有。

他此言甫一出,张圈已气得面颊涨红,青盐帮众人顿时成僵。

裴远见状,忙上前缓和:“祝兄,我二人今日前来并不以官身,也不为别的,实在是不明白,以诸位侠义,为何却要虏劫灾粮?故而诚意相询,以求解惑。”

那祝彦武盯看裴远片刻,叹道:“裴使君与我们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我们的为人使君难道不知?我们又怎会与灾民们抢粮。但这赈灾的粮食究竟都是些什么货色,使君便从未察知么。”

“粮刚到益州便被你们劫走,哪里来得及查验?”殷孝冷哼。

裴远忙道:“既然如此,还请祝兄带裴远前去一看,若真是裴远失职,必定给大家一个交代。”他如是说着,便要进村。

“子恒!”殷孝厉声将他喝住。

裴远微怔,步子一顿。

那祝彦武见此情形,又见自家师妹还为人挟制,只得道:“不敢劳使君尊驾,在下命人扛一石粮来请使君验查便是。”话音方落,已见个细瘦汉子从人后走出,竟单手拎一石粮来,步履轻盈,毫不吃力。

祝彦武一刀将粮袋戳出个窟窿。那张圈还被殷孝拧着,嘴上却半分不软,愤愤呼道:“裴使君可要瞧仔细了,这便是神都来的好赈粮!”

手起刀落,那米粮便涌了出来,带起灰雾。

瞬间,裴远面色已是青白。

赈粮不纯。非但不纯,怕是几乎没什么能入口的,刨除沙石,一多半竟是已然霉变的陈年旧米。

神都来的赈粮怎会是这种东西?这样的粮食,怎能给这些等粮救命的百姓们吃下肚去?若这些不是赈粮,那真正的赈粮却又在何处?

裴远轻捏着掌心“粮食”,拧眉不舒,眸光却是大寒。

“喂!这位大哥,现在你也瞧见了,还不放开我?”张圈气急败坏地挣扎。

殷孝看看裴远与那一石劣粮,再瞥一眼张圈,放手却是冷哼:“你们就这么将赈粮抢来,愈发说不清了。”

张圈得脱,吊着脱臼手臂,正痛得龇牙咧嘴,冷不防听见这句,气得柳眉倒立,嘶声怒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在这赈粮里参杂蒙人了?又没什么好处得!”

“不是这个说法。”裴远站起身来,颇无奈长叹。张圈心思直白,但他却知道,殷孝真可谓是一语中第。无论是谁在赈粮中参杂作假,如今赈粮被劫,那人都大可以甩手不认了。“我即刻回州府去查,神都来的赈粮,不止这二千石。”他边说,边牵马要走。

“如今已是打草惊蛇了。”殷孝拦住他,道:“往最好处想,他们也早做好了手脚,你即便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要往最坏了想,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裴远一拽缰绳,神色瞬间复杂。他静默半晌,低声道:“我得回去。”

闻言,殷孝眸光微动,便即摆手道:“你去罢。别的交给我。”

裴远微笑,于马背上向殷孝拱手一揖,再不多言,策马扬鞭而去。

上元佳节隆至,皇帝于玄武门大宴群臣,各式宫灯结彩,将诺大帝阙辉映灿烂,远望之,如有祥云流光,金碧辉煌。

御侧东宫席案前,吴王世子李飏正与太子李晗摆局对弈,墨鸾随立在世子身旁,看着那孩子开心笑颜,亦不禁微笑。

自那日拜谒东宫后,太后借着墨鸾手伤大发责难,再不允墨鸾与阿宝靠近东宫半步。阿宝虽然贪玩,但并不是骄纵蛮横的孩子,见墨鸾手伤得厉害,便也乖乖地一声不吭,每日跟在墨鸾前后,还小心翼翼叮嘱她上药休养。但孩子眼底深埋的渴望,却是如此滚烫,比掌心灼伤更令墨鸾心疼。他才不过五岁,却已不得不学会在大人的世界里勉强和掩藏自己。

“我以为,太后不该如此苛责世子。他还只是个孩子呢。”再三犹豫,墨鸾终于还是去见了太后。她望着太后那双深玄无底的眼睛,道,“兄长疼爱幼弟,想要去看望,既是常情,也是伦理。太后如今不允世子去,便不怕疏离了手足之情么。”她说的轻声,却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

太后笑道:“究竟是阿宝想去看弟弟,还是你想入东宫。”那笑容分明和煦,却如斯尖刻。

墨鸾只觉面上一涨,不禁羞愤难当。“太后这又是何必。皇太后殿下想要儿如何,不想要儿如何,也不过只是一道旨意。”她垂下眼去。

太后讶异挑眉,“你有些时日没这么同我说话了。”她缓声道,“我本还以为你这性子是沉敛了的。”

墨鸾只是咬唇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