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他?”白弈冷嗤.“他说他要魏王妃,谁给得?”

朝云一默,不再说了。

白弈静看着朝云.忽然心中有世不是滋味。方才,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朝云竟就疑心他要对崇俭不利。什么时候,在朝云眼里,他已是这么个连自家弟兄也能说杀就杀的人了…“我…听说你将阿姨接出府去了?”他有些不自在地问朝云。

朝云默默点头。

“也好。”白弈苦笑.强打起精神又问:“十六卫各部都安排的如何了?”

“放心吧,都安插齐了。”朝云低声应道:“禁卫交给崇俭了;骁卫、威卫、领军、金吾、监门每队都插了人;千牛卫不要想了,离陛下太近,生人靠不上去;左武卫宋二最近看得很紧,也困难世.让老四和老十去了;余下弟兄几十全在右武卫.保管把魏王盯死就是。”

“辛苦了。”白弈笑叹,挪上跟前去,把臂拍了拍朝云肩头,“我把你弄去监门卫上宿,你不会怪我罢?”

朝云扳住他手笑道:“我担心你都周全了没才是。你也知道,虽说左监判入,但监门卫一月异籍.门户重地.不会长期把握在某几个人手里。咱们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说短很短,说长也足够长了。

白弈轻笑:“明日觅个清静去处设宴罢,我要请宋国老。”

“阿赫,”朝云静了一会儿,踟蹰着道:“我可能不该多嘴这事儿的。但是你要小心节外生枝。”

白弈眸光一震。他知道朝云是在说阿鸾的事。魏王妃忽然向婉仪打听些七七八八的,多半是魏王在打什么小算盘了。这魏王殿下,还有闲功夫琢磨别人的私事,也不看看自家后院都快起火了。白弈由不得冷笑。“放心罢。”他颇意味深长地对朝云一笑。不是还有崇俭在么。

章四〇 水添香 (2)

只收到太子妃传讯第一刻,墨鸾已嗅见风雨潮冷的湿气。如今,她拜在流云殿上,殿中香隐隐扑面.气味甘醇,持而不厚,但却十分炽烈。

香,便是调香女子性情的延展,那些层层浸润的奇异香氛.就似女子七巧玲珑的心思,或清澈.或曲折.或柔善,或方勇。

墨鸾深深吸了一口气,听见太子妃宋璃的声音:“孺人便没什么要向我解释的么?”

太子妃将她找来,是问她那流言之事。墨鸾轻浅哂笑。还有何好解释的,碎话闲言算得了什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大殿空旷,她独自沉默其上,犹如云海孤鹤。

宋璃静待一刻.见她不语,才又沉了嗓音.缓声吟问:“你可知错了?”

“反正怎样都是错了。或失于孝。或失于德。或失于察。”墨鸾直起身来,双手交叠身前。她并没有看着宋璃,而只是专注的盯着殿中一角,犹如自语。

宋璃由不得微怔。这小女子口口声声要替先孝守满三年志,她若是不准,便会为人诟病仁孝;若她如今才以此为由治其罪.好事多舌者一向偏袒弱者,势必又要新生蜚语,她便难脱悍妒之罪,是为失德;倒不如装作不察,反正如今谏官不语,内府不问,上与后皆作不闻,流言再如何难堪.也只是骂这女子妖媚惑主不孝寡廉罢了,与她有什么关系。

如此一想,宋璃又难免兴致缺缺起来,懒怠再多话了。她兀自打量殿下女子。说来,这白氏女子入东宫一载.倒也十分的知礼,并未见什么恃宠而骄的举动,甚至鲜少与诸女眷来往.整日闷闷的,好似神情恍惚,虽说不太看得明白,但也不像个麻烦。“孺人往后还是要…”她正打算随意官腔几句便将事打发了,冷不防殿外一阵急声起。

“阿鸾!阿鸾!”太子李晗连连喊着墨鸾名宇就奔上殿来,火急火燎的模样。待上得殿来,瞧见一双妻妾.对面安好,只是墨鸾跪于下,气氛并不算和睦。李晗呆了一呆,缓过神来.冲着宋璃一皱眉:“这是…干什么?”

“太子殿下这是要干什么了?”那架势顿时令安坐上首的宋璃腾得上了一把火,无比的闹心。她气得一把抓住撑臂的扶手,一副恨不能立时就砸过去的模样。

李晗这才察觉自己对妻已是十分失礼,忙上前道了歉,一面哄着妻,一面就叫墨鸾先退。

他愈是这般.宋璃心里愈发不快,眼见着夫君哄劝自己也是为了别的女子,恼怒之下,索性将李晗也轰出殿去。“捧个看得见碰不得的话菩萨回去,也能心甘情愿当个宝供着!”她命人掩了殿门,负气跺足。

“就是看的见碰不得才稀罕呢,几时碰够了吃尽了,新鲜劲儿一过,就该腻了。”身旁宫婢如是轻笑。

宋璃睨那婢女一眼,冷笑啐道:“省省那小心眼儿罢。算计世不入流的勾当就为这个,我还嫌丢份呢。”她将那婢女推开,本想再坐下,低头又瞧见那小婢还跌在地上,极为嫌恶一般.拂袖大步走了。

携着墨鸾返回居所,李晗一下歪在榻上。墨鸾近身的侍婢素约上前来替他脱了靴子,他又喊茶吃。待猛吃了一盏,他才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角汗渍,憋闷道:“我还以为她真打算砸我了…”

墨鸾亲手又捧了第二盏茶给他,也不答话.只是坐在一旁.颔首静默。

这居处在东宫极北角.本是十分冷僻的偏阁.墨鸾入得东宫后,却偏请了这一处寝居,并给它请下新名.曰不语。

不语。她便好似将这两个字当做了信条一般.静待角落.沉默寡言。

李晗看着墨鸾好一会儿.诚叹:“我予你一道太子教令,住后你无需往太子妃殿中拜谒应召。”

墨鸾闻之惊诧.当下抬起头来。“趁着没旁人听见,殿下快收回此言罢。哪有这样的太子教令。”她遣了素约到门外守候,正坐了向李晗道:“殿下不用替妾操心了。太子妃并没有亏待妾。”

“她这个人.性子急.脾气躁,可是什么事儿都敢做。”李晗好似依然在后怕,揉着心口。

“敢未必就会。”墨鸾浅笑.“太子妃是个骄傲又纯粹的女子,殿下大可不必多虑。”

“骄傲又纯粹。”李晗细细琢磨着笑,“你怎么知道?我看你这一年来除了朝暮拜谒也不怎么见她。”

“是香。”墨鸾道.“流云殿上的薰香薄而持久,十分的甘纯味甜,只是有些烈,若妾猜的不错.该是麝香百合研制的纯末大火焚成,这香氛既馥郁又桀骜,调香主人的性子,就都在里面了。”

李晗眼眸生辉.饶有兴致地凑上前来:“那…你呢?”他索性靠上墨鸾襟口凝神轻嗅。

墨鸾侧身避开.将香炉捧上李晗面前来。

李晗就着香炉阖目深吸好一会儿,叹道:“沉水。芷兰。还有什么?”

“是蔷薇水。用蔷薇水将沉水木浸得透润了,再做香,就会有清淡的蔷薇香气。便是所谓的‘花浸沉’。”墨鸾应道。

“难忙。还是你们女人有心思研究这世。”李晗颇兴奋地将墨鸾屋内大大小小的薰炉香炉一一嗅了一遍,连带帐中的垂香球也不放过,返回来,眼底又是惊又是奇:“果然全都有蔷薇香。这蔷薇花薰出露水来可不容易罢?你这么喜欢。”

墨鸾轻笑恬淡.须臾.恍似低吟:“据西域的胡人们说,盛开的蔷薇花是爱与思念的憧憬。那样娇艳灿烂的花儿,铺天盖地的盛绽,多美啊。”

她说时仿佛有光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盈盈得动人。李晗没来由心尖儿一疼,将她搂了,深深叹道:“阿鸾,你看,我一直都喊你阿鸾。没外人的时候,你也不必‘殿下’啊、‘妾’啊…你喊我‘大郎’,只是大郎和阿鸾。”

“若不是‘殿下’和‘妾’,只是‘大郎’和‘阿鸾’.又何来太子之教呢?”墨鸾如是一问。

李晗极为败服地举手告饶。“上善。还真是不争啊。”他无奈倒在榻上,长手长脚全摊直了.盯着那缓缓旋转的镂金垂香球出神。

墨鸾以为他要歇下了.便起身去下帘帐。

“别忙。还歇不下呢。”李晗有世闷闷地唤.“父皇今日不知又怎么了,叫我们抄《道德经》.还要批注。”

墨鸾眸光微澜:“吴王、魏王二殿下也一起抄么?”

“这不是明摆着为难我么。”李晗委屈地翻身,扯过罗被蒙了脸,从被褥底下传出声来,“三郎平日里就好读这世经啊疏的,抄什么注什么的还不是如鱼得水。我能顺念一遍已不错了。我找宋启贤与你阿兄,想着谁帮我写了,各个都推托。”

恁大个男人此时此刻却是十足的孩子气。墨鸾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殿下的字,旁人怎能替写。”她只好上前去,拿住被角将李晗往外拽,“殿下就不曾想过,字也是如其人的。”

“好卿卿,不如…你帮我写了罢…”李晗好容易探出个头来,眼巴巴望着墨鸾,一副可怜又可恼的模样。

墨鸾给他弄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无奈静瞧他半晌,只得应承下来。“妾替殿下抄经,殿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陪世子罢。”她将素约召进来备纸研墨,一面打发还赖在榻上懒动的李晗。

“也好。”李晗这才爬起身来笑了,“今日回来还没瞧见我的麒麟宝呢。”他一面唤了婢女来给穿靴.一面回首对墨鸾哄道:“你先受累,我一会儿回来陪你。”

墨鸾忙应道:“殿下还是多陪陪世子罢,记着差人送殿下的字帖过来就好。”

“你就写罢.还要什么我的帖。父皇喜欢王字,我们从小全都习王字,朝臣们也全都写王字,左右都是王字.差不多就得了。”李晗已穿好了靴在门前,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照旧又叮嘱小婢们好生侍候。

眼看着他走远了.正替墨鸾研墨的素约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小丫头才十四岁.甚是伶俐乖巧,是墨鸾出嫁前白弈精挑细选特意买回来做陪嫁丫鬟的,正是图她未在白府上久呆,对府中事自然一概不知。

墨鸾来到东宫.平日里就她贴身又贴心,其余做杂事的小宫婢们都是内府轮班的,两上自然也就亲厚,没外人在时.便如同姊妹。

墨鸾看素约一眼,“今日太子妃召我这事.是你去跟太子说的么,”她如是问。

“怎么能是我呢!”素约慌忙把头摇得像十拨浪鼓.“娘子入殿去了,我就在殿外候着,一步也没走远呢。又没出什么大事,干吗去找殿下呀,不是反而害人嘛。”

墨鸾不禁苦笑。“坐下吃点心去罢,记着洗洗手.别把墨汁也吃下肚去了。”她哄了素约,转而提笔去抄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破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章四一 道可道 (1)

由太极殿宽阔的高门向下望去,白玉阶梯延绵.龙脊栩栩.只待飞升。殿众诸臣在座,一望.紫朱红绿.万分齐整。已为左羽林上将军的白弈高居京师武职首位.六梁冠.乌笼巾,象牙笏,紫袍玉带金鱼符,应着眉宇坚毅.当真是贵气逼人。如此年轻的二品大员,摆在一众灰须白髯之中,愈发显得英姿勃发。再上首一位是空置的。那里曾是他的父亲,故大司马白尚之席位.至今已空置二载有余,不曾撤去。那无人坐榻便仿佛在提醒当朝诸臣,这个年轻人及其身后家族、党僚不可忽视的势力,当然,最令人无法忽视的,自然是军队.兽甲铁骑.赫赫军威,让多少人都噤声闭嘴,绝口不问这为人子者,明明父丧在身.为何依旧坐于朝堂,还不解职还家丁忧去。

白弈执笏正坐,环顾四下,目光最后所向.是坐于皇帝偏侧的太子李晗。

那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听政之景,早已让李晗昏昏欲睡.险世当殿栽下头去。皇帝与御史大夫黄衍说话.发出清朗笑声。这笑声震得李晗一颤,从靡靡之态中惊醒过来,忙悄悄四下一望.扭头便瞧见身旁大司徒宋乔宋国老白眉深锁十分不满地瞪着他,只差将手中笏掷过来将他砸醒了。李晗尴尬地挪了挪身子,坐稳了,抬头看见斜对面的白弈。

白弈静观太子昏睡图久已,眼看这老大人恨铁不成钢的好戏,正暗自莞尔,却听皇帝道:“昨日.朕叫三个儿子抄经写注,今日,拿来与众卿们都瞧一瞧,给他们三个评议评议。众卿也不必拘礼,只当他们是赴考的举子,卿等为考官,但说无妨。”

语毕,皇帝已叫了李晗、李宏、李裕兄弟三人出席而立。李晗心下紧张,双手也冒了汗,愈发不安稳起来。他那份经注全是墨鸾替写的,昨夜他去看麒麟,便在谢妍处歇下了.墨鸾究竟写了世什么他可是连一眼也未看。

三名殿中侍人将三卷经抄传阅下去,约摸两柱香功夫收还来,于殿上列展。中正是李晗那一份,左手是李宏的,皆是隶楷圆通,抄写得满满的,唯独右手李裕那一份,白纸一张.空空如也。

“四郎,”皇帝笑得和蔼.“你先说说,你怎么交了份白卷儿?”

李裕拱手应道:“回禀父皇.儿臣觉的这就够了。”他看着父亲,眼底狡黠闪动。

“魏王殿下这是讲.‘无为’。”光禄卿郭德懿如是言道。

“无为。”皇帝笑道.“你这是什么都不做呀。”

李裕微笑:“儿臣是顺其自然。父皇知道儿臣不怎么研习这个,只一日功夫注不出个所以然来。与其勉强或寻人代笔,倒不如索性老实白纸一张,是谓:‘我自然。’树业各有专攻,儿臣是觉得御人得当为要,不必面面俱到.父皇若是不悦,儿臣从今日起用

心学就是了。”

“听听。这偷懒还偷得有理有节头头是道了。”皇帝抚膝大笑。众臣皆以魏王聪敏坦率、见识胆魄兼具.亦不禁微笑而乐。皇帝开怀,当即令李裕返席坐下,并不追究。

“陛下。”吏部尚书封世廉起身奏道,“臣以为,吴王殿下这份经抄写得颇有见地,实在难得。以仁善行大治,教民于本善,正是无为而无不为的尧舜之德。”

此言未落,宋国老已笑问:“人性本善,便以善引之.除欲念,绝利诱,使民见素抱朴,此诚为圣人之治。但利与欲本也是人之性情,若强行除去,岂非反而有违自然无为之道?不知吴王殿下,有何见教?”

有此一问,倒真俨然殿试一般。皇帝兴意盎然.只等着爱子要如何作答。

殿下,白弈静坐,不觉略微冷汗。不愧是宋国老,老而弥辣,既然是圣谕评议便不必拘礼.但这一问却是将李宏饶入一个死结中去。

妄念是心魔.然而.断绝妄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妄念?

这谜局他亦参了许久.奈何怎样也参不透。心澜微动,那挥之不去的倩影便又渐渐清晰起来,犹如复苏。他不由深深吐吸,静气求宁,方自沉稳,已听见李宏应声。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并非是要断绝。无欲无私,那是趋凡脱俗之圣贤的境界,又岂能强求芸芸众生皆得此道。老君倡尧舜之治,又有‘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之言,并非自相矛盾.而是劝民归于本色,顺从自然,并不以圣、智、仁、义为虚伪,反行尔虞我诈之实。归于本色,顺从自然,则是以正治国,人无利器,国家不昏,而得天下安宁。”

皇帝面上露出欣慰之色.显是十分合心。

白弈眸光精敛.暗观四下.见那宋国老面含微笑不话,在座诸臣,或见欣喜,或见尴尬。

以圣、智、仁、义为虚伪.反行尔虐我诈之实。

一句话戳了多少人的痛处。但吴王殿下本尊,又如何?

白弈细细打量李宏.见之立于殿上,气度从容。不一样,吴王是避重就轻了,只捡了顺合至尊心意又不违大道理的来说,至于究竟如何以正治国,全藏在心里头。皇帝修信黄老.毕生以无为为无不为,冀望以大教为大治,他相信人性本善,人人皆可教化。但李宏不同。白弈常觉得不能看清他的所谋,这个人,太后在时,他看似退让已极.全无锋芒.但却是一直在进的,而后太后迁居德恩寺,他几乎在同时便找到了绝佳的立足地.依然是看似谦顺退让的,却依然在向前向上。

上喜若水,以其不争,故天下莫非与之争,然而,谁又知静水深流几何?

无论无意有心,李宏都极巧妙的利用了可用之人.包括白弈自己。太后迁居,到底谁利用了谁.怕是还不好说的。即便当真只是巧各,吴王殿下审时度势掌握时机的本事,也堪称一绝了。太后是吴王的祖母,救而才有迁居一说,有朝一日,若是换了他白氏.又会如何?只怕,没有不善者吾亦善之的福分。

白弈盯着李宏半晌,浅笑时眸色愈寒。说到底.这位吴王殿下,与他,原是一类人皇帝赞意不掩,又唤了李晗:“太子,你来说一说.你的这份经注,是个什么意思?”

一瞬,豆大汗珠已淌了李晗满脸。他连看也未看过半个字.哪还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父皇叫他当殿先说.却怎么说得出。

眼看太子窘立,东宫左庶子杜衡忙起身圆场道:“太子殿下这一份注疏是说‘无为并非不为.而是善为’。自然之道,生生不息,周而复始,静观其本质,乃知其规律,而后知其常理.而后明其大道。明道者不妄为,有大胸襟,智慧广阔,包容万物,便能做到太上忘情.天下为公,大公者,天道也,是为定国安邦休养万民之长久计。”

杜衡说得缓慢.一面向李晗使眼色。

李晗本十分聪慧.一点即通.忙接道:“左庶子所言正是。儿臣以为,治国之理,先圣贤早已总结了.尧舜之治,文景之兴,我们作为后人,便需勤加研习,由天地自然之法中归结奥妙.使先人圣法得以延续。”

皇帝点点头.“那么你说.何为先人圣法?”

李晗沉思一刻.道:“以民心为己心,让百姓吃饱穿暖。”

“实民之腹.强民之骨.使民无所欲,使智者无可为,则四海安定,天下大治。好啊,太子殿下说得正是关键处,自古治国养民,无非也就是四个字——以民为心。”宋国老捻须而笑.似对太子的应对机敏十分满意。

殿中局势忽然便诡异了起来.众说不一,有保太子者,言太子之论稳重,又有保吴王者,言吴王之略宏观.一时竟有世剑拔弩张,俨然成了太子吴王之争。

皇帝迟迟不语.便由着他们争执,良久,才唤:“恭良,联看你一直没发话。你也说说,你是怎么看。”他这是在唤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蔺谦。自打评议初始,蔺谦便一直静坐旁观.俨然无意开口。

闻得皇帝召唤.蔺谦无奈.这才举笏起身,上前礼道:“陛下,臣对黄老之说并无研究,如若妄议恐怕有失。但臣研习书法,既然陛下钦点,臣倒是想说一说,二位殿下的字。”他顿了一刻.待到殿上皆安静了,才继续说道:“陛下精于书道,自然知晓,书法讲求的是气。吴王殿下这一笔字自是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笔力圆熟厚重,实可谓静水深流;然而,太子殿下的字,却是九奏万舞.鹤鹭充庭.恣意挥毫,颇具风骨,纵横间有帝王气!”

不急不徐,不卑不亢,却是一语惊震殿中人。一句“帝王气”,已是立场分明毫不掩饰。他蔺谦是保太子的。

皇帝眸光震颤,静盯了蔺谦良久,忽然唤道:“裴侍郎。”

朝臣微惊,须臾,裴远便起身出列来,朱袍玉带.谦谦有匪,尽显清流本色。

皇帝道:“你是鸿儒世家之子,你先父素有博学之名。你也说一说。”

话音未落,已有窃窃非议之声。

裴远沉默良久.俯身拜倒.道:“蔺公所言,甚是。无须微臣再多议了。请陛下宽恕。”

皇帝久久无言.回目.似习惯性地找寻,视线游移,终于落在白尚那空置的坐席上,怔了一怔.而后.缓缓地,投向了白弈。

白弈心下大紧.只看了皇帝一眼,便谦顺颔首,避开了。这般微妙局势,怎么说都不合适,他不愿参合进去。他料定只要他不主动开口,皇帝必定不会强求,一则,他毕竟年轻.是小辈.又与裴远不同,位居要职已是特殊,皇帝应该不会再过于抬高他;二则.他终归.不是父亲。

果然,皇帝并不开口唤他.但也不说别的,便如此静了下来。

殿中正是戚寂时。终于.李宏先开了口。他退后一步,向太子揖礼:“兄长卓识,令愚弟受益匪浅.十分惭愧。”他又像列位诸臣礼道:“多谢众位抬爱,小王受之有愧,实在汗颜。”

他这样退一步下来.绷紧的弦便是松开了。

诸臣百态,有摇首不甘的.有暗自松气的,却也都不好再多言。

皇帝有些疲惫地长叹.微笑陈词,便允退朝。

从太极殿退下.白弈刻意走得缓了,待到僻静人少处,果然,李晗便找了上来。只见李晗满面春风.已是喜上眉梢了。“我今日算是见识了,蔺公也有这么说话的时候!”他与白弈笑道。

“殿下这是怎么说。”白弈问。

“你猜,那份经抄.最后是谁帮我写的?”李晗笑道。

白弈浅笑:“莫非是.社圣平写了,殿下誊抄的?”

“不是!我昨日找他来着.他还跟着一起教训我,东宫那帮人,没一个肯帮我写的。”李晗笑地快淌出泪来.凑到白弈耳边道:“是你阿妹写的。我跟她讲,父皇喜欢王体,随便写写差不多便是了…蔺公说有帝王气!”他笑得腰也弯了。

“殿下!”白弈闻言大惊.四下一望,并不见什么人靠近,忙将李晗扶起,压低嗓音道:“这等玩笑还是免了罢。臣倒是觉得,殿下这会儿,暂时别走的好。方才退朝时,陛下可是将蔺公留下.一同往两仪殿去了。”

李晗眸色一震.由不得.怔住了。

章四一 道可道 (2)

侍人送上软垫,皇帝就屏靠了,阖目苦笑。“朕近来总想起从前,”他长叹,眉心额鬓满是疲惫.仿佛岁月留痕,“你、健德跟着殷兴霸,你们去平西凉边乱,回来,在承天门前大阅三军。你记得么,阿宓还蹦上城垛子去了,吓得母后关了她足几个月。多少年了。朕跟前.只剩下你。一个一个的,都走了。连母后和阿宓,也瞧不见了…”

蔺谦座于侧旁,听他如此感怀旧事,难免唏嘘。

两仪殿内,独君臣二人相对,骤然成伤。

“恭良,此时没有外上,你对朕如实讲。太子那一抄经.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为了保他,才假言托辞。”沉寂良久,皇帝忽然如是问。

蔺谦闻之一顿.片刻.静道:“臣,不敢欺君。”

“你信那是太子自己写的么。”皇帝沉道。

“陛下!”蔺谦肩头震颤.人已正拜下身去。

“坐。不要跪着。”皇帝摆手,“大郎从不研读这些,一日之间,写不出这样的东

西来。”他似自语沉吟般低语,“是谁替他写的。不能是左庶子杜衡。是谁…?”忽然他眸色一惊.脱口而出:“白…”

太子天资聪颖.一点既通.陛下何苦执意疑心!”蔺谦抢上前去,拜道,“废长立幼,乱之始也.陛下千万不可动这样的念头!”

“可…”皇帝沉叹.眼底愁色尽染。

“陛下若是替太子将来的社稷安稳担忧,臣倒是有一策。”蔺谦静道: “臣听说殷公的儿子其实并没有死.一直就在裴侍郎府上。”

“你是说…那…那绥远将军殷孝?”皇帝猛然震惊。

蔺谦点头道:“陛下不如即刻下诏,迁裴远未中书侍郎兼东宫右庶子,让他与太子多多走近世。至于殷孝.这一件掘恩纳贤笼络人心的好事,陛下就留给太子来日去做罢。”

“这岂不是…”皇帝一时惊极。当年,殷氏满门是以谋逆大罪处刑。而今,本该已经市斩之人竟没有死.蔺谦却还劝他留人以备日后之用,其他暂且毋论,这将国家法度置于何地?“恭良…”皇帝迟疑不定地看着蔺谦,仍不敢决断。

蔺谦沉道:“殷、裴两家旧案,个中曲折,陛下不是早就清楚的么。只有让太子亲自替殷公平反沉冤.才能让那殷孝对太子铭威于心誓死报效。健德与我,也都是殷公带出阵来的.殷公在军中的威望,与白氏相较,孰高孰低,便是建德如今还在生,也不得不敬之三分罢…太子将来的军心,全在此一举,只要还能节制天下兵马,我圣朝江山.就不会倒。”

皇帝默然良久.眼底明灭变幻。“你容朕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他伸手去执案上茶盏,却手颤地把握不能。

“陛下不可再犹豫了!”蔺谦紧逼道,“请陛下即刻降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