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妜听得谢妍这句,飞快的瞧了白崇俭一眼,面颊微霞,嘟起嘴嗔道:“这我可认不得。玄武门混进来的外臣罢,皇后快命人打出去。”她话虽如此说,眉飞顾盼间却颇有几分得色欢愉。

见谢妍来到,墨鸾与谢夫人少不得起身施礼。待礼毕了,谢夫人才笑道:“方才还说呢,贵主快领回去罢,再多耽搁会儿,就该醉得认不着北了。”

“你们可不能伙同起来撵我罢!我来瞧外甥也不允么?”白崇俭大呼冤屈。

“呸!就不害臊!二殿下几时多了个舅舅?殿下的亲阿舅明明在那头呢!”王妜说着纤手一指。

视线移去,越过月色花影烛火灯辉,便见白弈与李晗在一处说着什么,一旁王太后与婉仪母女带着阿寐,正由宫婢们挑捡冰镇的果子给阿寐尝。

“行了,你两个要吵家吵去,何苦吵给我们看。”谢妍笑推了王妜一把,却在谢夫人身旁坐下。她如今贵为皇后,愈加意气风发,锦蓝银泥的典雅宫装,金缕织绣的牡丹国色,当真是雍容华贵无人可及。“陛下有旨,今儿是家宴,不拘俗礼。”她取下髻上一支沉甸甸的金凤累丝珠钗递于随侍的宫女,换了朵轻盈鲜花插上,一面拉住谢夫人娇道:“阿姑母是家长,可不能只偏心着亲闺女,就忘了我这个娘家侄女儿。怎么也得替我评个理才是。”

“这可是怎么说?”谢夫人惊笑,“皇后殿下哪里需要我来评理?”

“这理还真就得姑母来评了,”谢妍眸色微漾,叹道,“瞧瞧咱们二殿下周岁,多大的排场!我们麒麟那会儿可赶不上呢。陛下这是偏心了。若是连姑母也不疼我,那我可没处申冤去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看似玩笑,却字字凉意毕现。她这是在怨怪,嫌吉儿这周岁庆得没了长幼,却又不好说与陛下,于是拐弯抹角说来了这里。墨鸾忙将吉儿交由乳娘抱了,起身礼道:“皇后说笑了。临淄郡王是嫡长子,吉儿再大此,自然是要敬拜长兄,不敢有错。如今只是仗着年幼懵懂,又蒙陛下不弃、皇后宽宏,才胡闹一回罢了。”

“瞧你,我说这个玩话,你也当真了。”谢妍轻摇团扇,扇面上朱红的山茶便荡起金灿灿的光泽来,晃得人眼花。她将墨鸾按回坐席,又笑道,“什么嫡啊庶的,你我是姊妹,他们是兄弟,一家人,讲究这些,岂不生分?两兄弟,要互相勉励着,多多修贤树德,早替君父分忧才是。”

古来立长立贤多有纷争,便是要将二者兼具了,才得断绝他议。

墨鸾垂目顺应:“皇后说得极是。吉儿话都还没说齐全呢,懂什么事。只盼临淄郡王的聪每贤德多惠及着他些就好了。”

听得这话,谢妍才算是真笑了起来。

谢夫人忙插话打断道:“当了娘亲的就爱操心,这些留待殿下们自己闹去罢。”她说着冲白崇俭摆摆手道,“廿郎还不丢了那酒杯了,快耍个乐子来助兴。”

既有谢夫人来打这圆场,谢妍也便即改了话头。“头两天我还听说,将军撺掇临淄郡王踢球来着。不如今日就罚你也给咱们踢一趟,若是踢得不好看睦了,我就把你这娘子留下跟着我,再不还你了。”她顺势便也拿住白崇俭说话。

白崇俭应声已不知从哪儿摸出只蹴球。他将手中半杯酒递于王妜,转身一抛那球,已蹦到一边去,一面笑道:“那我便上那檐顶子上去踢一趟,总该好看了罢?”

“你可行行好!别摔下来吓死我!”王妜才捏稳那酒觞,闻声先白了脸。

但白崇俭已点足一跃,白光凌霄般闪上了屋檐,兀自将只藤球踢的翻飞如有花溅。

一时,众人都举头瞧这热闹。

火烛星影下,谢夫人喑自叹息,默默揽住墨鸾胳膊。

墨鸾扭头静望了望乳娘怀中正睁大眼好奇张望的孩子,微笑摇头,便将手抽了回来。

章五〇恨情长(2)

方入冬时,又出了件奇事。

白崇俭不知怎的瞧上个里坊舞娘,竟另置了宅院将人养了起来。湖阳郡主得知,闹得天崩地裂,要告崇俭停妻再娶。

原本,官家子豢养婢伎也算不得何等大事。但这尚主者又不同,贵主不依,明妻暗妾已是要不得了,当真以停妻再娶论,怕脊杖充军也是轻判的。

偏白崇俭又是一副死不悔改模样,整日留恋小宅。

王妜气得闹上了婉仪,要白弈管教他这兄弟,否则便是请至尊判罪。

王妜是王太后内亲侄女儿,陛下的表妹,素性刁蛮惯了,本就难缠。又何况,当年李裕谋反那一场事,她又是半个知内情的,再搅闹下去,怕是不好。

白弈被闹得心烦,便命了家人去将崇俭带回。不料,几个家人却被白崇俭打了出来。白弈大为光火,只得亲自去拿人。

入院才到堂前,已听得狎昵声,踹门进去,一眼瞧见全是淫艳之色。那一对男女连帘帐也不放下,大刺刺纠缠一处。崇俭仰面半倚半躺,双手揉握蜂腰。那女子跨坐在他身上,上下耸动,媚态放荡,容貌倒着实颇为姣美,撇去那些狐色春情,竟与胡海澜有五、六分的相似。

见有人闯入,那女子惊起来,急忙掩面躲藏。白崇俭却是不慌不忙,衣裳也不穿,赤身裸体便直接站起身来,挑眉笑道:“堂兄就这么业了,小弟可还没备好待客酒呢。”就在他肩头,从后背蔓延锁骨下的烧伤清晰可见,狰狞犹如魔咒的烙印。

白弈面色青铁,上前,一把掐住那女子脖子,将之拖出来摁在崇俭面前。“不过是眉眼略有些像罢了,这等下贱的货色你也要?你不知耻,别辱没了人家!”说时,他已将之直接甩下地去。

那女子先被扼住了咽喉,待整个摔在地上才尖叫出声来,骇得浑身颤抖,衣不蔽体地抱住白崇俭的脚,连连哀求。

一瞬,白崇俭脸上浮现出一种僵冷的阴沉。他低头看了那才与自己欢好一处的女子一眼,忽然十分嫌恶地一脚将之踹开,翻身却执起搁在一旁的长剑,“锵”得便抽了出来。

白弈眼疾,一掌拍在崇俭手腕,将剑击落。

“滚!”白崇俭十分暴戾地冲那女子吼了一声。

那早已唬得面无人色的女子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从逃了出去。

“堂兄几时多了好生之德?”白崇俭冷笑一声,这才开始穿整衣物。他抬眼瞧了一眼大开的堂门,瞧见堂外侯立的数名卫军,又嗤道:“大王这是来看兄弟还是缉拿案犯呐?怕我惹出甚麻烦牵累了大王的英名不成。”

“你不必罢。”白弈闻之反而笑起来,“你小子真以为能牵累到谁。”

此言甫一出,白崇俭立时面色一白,眼神瞬间锋利起来。他刷得长身而起,一拳已向白弈脸上袭去。

白弈抬头截住,反抓了他手腕一拧,将之背手摁了下去。“精神着就好。整日一副色迷心窍的靡靡之相,我怕叔父几时得信,杀上京来剁了你这不孝子。”他唤了卫军入内来,二进制话不说,将崇俭绑了,拖回去见王妜。

崇俭起初激愤地破口大骂,终是骂得累了,才闷声不吭真情 为。

白弈一咱将之擒到达王妜面前,又请了家法,给了好一顿鞭子,算是他负荆请罪,少不得由婉仪从旁劝一回。

王妜见了夫君这狼狈相,又软了心肠,红着脸别别扭扭把人领了回去,便也不闹了。过了几日,小夫妻言归于好,专程地拜帖来签谢兄嫂教导,要设谢酒。白弈自然是辞了,又正经回了书信。不料他二人又拜。来回两三趟,连婉仪也不禁好笑。

“你不知应了了事罢。看这架势,要推去什么时候。”她一面坐在镜前梳头,一面从镜中看婢女们替白弈摘冠。

“应什么应。又不是什么光荣事,还大张旗鼓的。”想起崇俭那些个荒唐事,白弈便没好气。

婢女已将婉仪发髻散开,梳顺了青丝。婉仪将婢女们轻遣开,起身到白弈面前。“你不应,他们不罢休,回头湖阳又要来闹我。不如请阿家主了这个局,也就是一顿家宴。”她如是劝。

“我觉着不太对劲。”白弈道。

“怎么?”婉仪一怔。

“崇俭到如今还放不开。”白弈叹了口气,难得显出些许不安疑虑来。

婉仪闻之不禁轻笑。“你也知道说他。你凭什么说他?”她似是玩笑般有此一问,半真半假。

白弈略微一僵,一时盯着婉仪不言语了。婉仪却亲手解他衣带,替他更衣。白弈静了一会儿,便又道:“你觉不觉得朝云哥这阵子似避着我一般。我专程去寻他,也见不着。”

“各有各的忙呗,阿伯如今也是身居要职,亲弟兄未必就要每日见。”婉仪不知他为何忽然又扯上了傅朝云,只当他是想岔开话去,便随便应了一声。解中衣时,白弈贴身佩着的香袋便露了出来。婉仪瞧见,手上一顿。“戴了这么久,都磨了线了。换一个罢。”她将那香袋捏在指尖摸了一摸,如是道。

“不必了。”白弈一把将之拿回来,换子汤服就要走。

“你也先取下来再去罢?还戴着,浸了水了。”婉仪追了一句。

但白弈却似没听见一般,径直便往汤堂去了。

他走得干脆。婉仪怔了半晌,悻悻地坐回镜前去,垂目时,倒也不见得哀怨,也不见怒,仿佛已然习惯了,只是笑不起来。她开了抽屉,取出个做了一半的香袋来,呆呆看着。

“娘娘也去沐浴罢。回头该歇息了。”侍婢上来相劝。

“待会儿。急什么。谁要跟他凑一块儿了。”她反而叫人掌明了灯,取了那香袋,不紧不慢继续绣起来。

章五〇恨情长(3)

白弈终于应下了崇俭,又特意去寻了傅朝云,想着若是借此名头,或许能与朝云见上一面,问出些端倪。但却依旧未能如愿。朝去遣仆子与他送了书信来,就要去探视母亲。

于是,一席家宴,却无端端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

白崇俭仿佛又成了那个稚纯无辜的孩子,乖顺地耷拉了耳朵,小心翼翼向兄长道歉,再三地敬酒。谢夫人自然要相劝兄弟和睦。白弈不愿拂了母亲颜面,只得再训诫他二三句,也就作罢了。一家人吃饭,反倒生分的如同应酬客套,各怀心思,暗自忖度。

散去时,二位贵主分别上了舆,围起步障先行。

谢夫人舍不得儿子,拉着白弈,执意送至府门前。

白弈想与母亲叮嘱些什么,又见崇俭在一旁,终于没能说出口来,只再三请母亲多多保重。

崇俭与他并肩行至岔路口,两人都走得不疾,偶尔搭上句话,皆有些漫不经心。

论亲,崇俭与他有同宗弟兄之情;论事,叔父如今坐守凤阳;怎样都马虎不得。“你呀…今后再少胡作非为些罢。”白弈思绪繁困,颇为无奈地叹息,从跟随仆子手中接过缰,便要上马辞别。

“人活一世,从不‘胡作非为’,岂非无趣?或许,再过几年,我也大彻大悟了,再这样教训旁人也未可知哩。”崇俭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白弈正要镫马,闻之心中一震,甩了马缰回头看白崇俭,却见崇俭一双眼中闪动的,全是辨不清的光。

蓄意挑衅?还是口没遮拦?

瞬间僵冷,不可名言,不呆道破。两人都没有动作,浅浅对峙弥漫。

忽然,一条细瘦人影飞快地撞上前来,猛向白弈扑去。

白弈正寻思着崇俭的事,没防备这突如其来,眼看那人已撞在胸前,下意识一掌劈下,钳住一条胳膊,将来人反摔了出去。

随从与白崇俭似乎也全惊了一跳,涌上来助他。

仆子们立时将那人扭成了个粽子,意外的,却只是个小乞丐,称说饥饿难耐之下,想要抢些值钱东西换吃食…

此处离旧府尚不远,闹声早已惊动了府前持护,很快谢夫人便差了家人来问。

白弈不愿惊扰了母亲,随手打发了那小乞些钱,便将之放了。

“堂兄如今愈好善乐施了。”白崇俭一笑,先上了马。

“将军又不是外人,怎不知大王一向行善的。”跟随白弈的家人实在听不过他三番五次讥讽,愤然抢白了一句。

白崇俭却不理睬,依旧笑着与白弈辞别。

白弈看着崇俭远去,又看了看街道两旁死气沉沉的房屋,胸中一阵莫名烦躁涌动。“你们去傅将军府上等着,请不到他不用回来。”他索性将随行之人全部遣走,独自策马而去。

是夜回府后,他很快便发现更加奇诡之事——墨鸾当年送他的香袋竟不翼而飞。

他第一反应以为是婉仪。

但婉仪却笑他。“你说笑的罢,我有那么无聊么。”她边笑,边拈着针线,挑起眉来看着他,“大王索性出去问罢,凡举今日见过面的都问上一声,瞧瞧谁偷了大王的。你成天宝贝得碰都不让人多碰半下,什么人有这好能耐,我也想知道得很!”她笑着便起身来,将手中新制的香袋拿去阿寐身上比比,一面瞥一眼白弈,道:“大王还盯着我做什么?离了就寝食难安的宝,还不快去寻回来?这个是给女儿做的,你想要我还不给呢!省得回头又赖我耍奸使诈。”

她笑得戏谑,又透着自嘲。白弈只得哄了她,尴尬时心却莫名得直往下沉。

莫非是…他赫然忆起与崇俭分别前的混乱。不能,那也不过是瞬息的事,谁能妙手空空偷去他贴身佩戴的东西?一个小乞丐?他想冷笑,偏偏笑不出。心有旁骛,突然遇袭,已分散了他足够的精力,那小乞不能,但若是有人趁乱从旁出手…他着实没法确定。可这人有何目的?图什么?这人…会是崇俭么?

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已经走进了一个局,那设局人足够了解他,可他却觉得茫然而无力,千头万绪,似乎想得很明白,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下一步该如何应对,仿佛怎么走怎么是错。

这种感觉,他已很久不曾有过。

这种名叫恐惧的感觉。

他不自禁抬起头看了眼窗外月色。

天气干冷,月光淡洒下,街面上似有扬尘,仿佛有了层灰蒙蒙的淡墨。空气中,全是腥气。

九重高墙之内,永远只有民平常面目一次又一次重现的暗流。

李晗是性情中人,将男子的多情与贪心表现的淋漓尽致。墨鸾生下吉儿伤及本元,钟秉烛叮嘱她好生养,二三年内不可孕育。她又不可再用那些伤身的药,便劝李晗搬回长生殿去。起初李晗也十分不舍,终于还是从善如流。于是,宫廷传言中很快开始出现新的秀丽红颜,一位姓徐的小才人,据说又是皇后的外家表妹,新近得进婕妤,颇讨得圣心欢喜。

许多人暗笑淑妃是个傻子,这分明是皇后想要分开陛下的心思,她却偏还要将陛下往外推。

于此,墨鸾倒是十分淡然。李晗不似从前那般粘着她,她反而落得清净,除了儿子,旁的什么也不想管,德妃贤妃偶尔颇有深意的与她走动,她也只是客套敷衍一二,装作不懂,不愿深交,仿佛刻意退一般,执意想占一处无人关注的角落,好让人们渐渐将她遗忘。

但不知李晗却又在想些什么,好似顽童心血来潮,高兴起来忽然就要让墨鸾补进贵妃之位。

是他念情也好,是赏她育子有功也罢,他以为是恩,她眼中所见却全是劫。

她连忙上书郑重辞谢。她不想做什么贵妃,若是补进这贵妃之位,又要徒填几多猜疑算计。她到宁愿无声无息,平安将她的吉儿抚养成人,那便是她如今唯一所愿。

可惜李晗半分也不懂她,只当她是低调谦虚得惯了,颇自以为妥帖的作此提案,煞有介事的请几位国老近臣先议。也难怪他不能懂。朝中,宫内,他眼中尽是人往高处走,又怎能知水为何偏向低处流。

墨鸾再三请辞不果,万般无奈,只有修了家书与谢夫人。她其实是想请白弈帮她这一回。就好似当初立后,贵妃位为四夫人之首,仅次于中宫,不是单纯家事,若是朝臣反对,李晗便不得不审慎考量。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同白弈讲——或者说,若要她直接修书与白弈,她落不下笔。于是只得辗转经由谢夫人,请夫人相助。

然而她却收到一封用密文书写的回信,译来只有一句:

万语千言,唯与面表,青冥长天,冷阶翠梅。

还有一只旧香囊。

熟悉的清凉气息浅浅漫开。她手上一抖,险此不能站稳。

这香囊,她怎能不识。

那一年他生辰时,她绣了这香囊与他,薄荷冰片茶香装得满满的,给他提神。他笑着让他亲手系在他颈项,唇角勾勒出好看的弧线。

他们分别的那一年,回首遥望时垂下的泪,仿佛仍有温热残留。

一晃光阴荏苒,她依然记得那样的香气,只需一丝,便足够引诱,唤得沉眠记忆惊醒,那些她亲手埋葬封存的记忆,伴随着复苏的疼痛,着魔一般疯狂地向外钻,钻透了血肉,疼痛紧缩。

怎能不疼痛?

她觉得羞耻,甚至愤怒。她恼恨自己,却又无计可施。

不是说过已忘记了,已经全部都忘记了么…

她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地,努力的深深呼吸,以此抑制颤抖。

惶恐的宫女以为她犯了急症,骇得就要喊人。

她忙将之唤回,低声叮嘱:“莫惊扰了别人,你只去将阮宫正请来就是。”

当静姝闻讯匆忙赶来时,她已遣走了乳娘,独自一人,几乎要将那信笺与香囊捏碎了,指甲嵌入肉中竟也毫不察觉。静姝努力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才能将东西取出,一阅之下,神色大震,先取了火盆来,将那信烧得干净,直到又要去烧香囊,她才惊起来,一把压过攥在心口。“…你留给我罢…一个香囊又能怎样?”

“你也知不能怎样了,”静姝忍不住低声恨道,“那你以为这是什么?能代表什么?”

“你也看懂了…不是么?”墨鸾反问。

静姝一窒,接道:“但笔迹不对。这笔迹我不识。”

“或许…或许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样便查验不出——这香囊别人认不得,但我认得。”

“香囊可以是丢了,也可以是被人偷走,还可以是——”

“不会的,怎可能——”

“你心里认定了,怎么都能寻着借口!”静姝恼得一把掐住墨鸾胳膊,“娘娘!你又中了什么蛊?还不够疼吗?”

“可是…”墨鸾连看也不看静姝。她只是将那香囊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帖在唇上,“这里头的香料是新鲜才换过的…他一直在用啊…”一瞬,她眼中耀出瑰丽的光来。

“你…”静姝嗓子一堵,顿时涩酸泛涌,只觉双眼开始有些涨涨得难受。她慌忙揉了揉眼,竭力平下语调:“既便如此,这几年来他可有主动要与你相见?便是节宴合该相逢时,也不曾与你多说几句,更匆论独处。他这是在避嫌!他把你嫁给别人,避着你不见,还做这些干什么?你为他如此,不值得!总之我不能——”

“你让我去罢。”墨鸾却不许她再说,“我心里有一个洞,填平它,或者穿刺它,怎样都好,给我个痛快了断。我有话要问他,无论结果如何,也可以就此结束了。”她痛苦地蹙眉,眼中又流淌出哀色。

“你为何一定要去撞这个南墙才肯死心?”静姝急恨,“五年,八年,十年,娘娘,已经十年了。我看着你一点点地把自己逼进死角,好容易见你走出来,如今,你难道又要我看你再跌回去?”

“我不会再跌回去。”墨鸾看着小遥床中安睡的孩子,平静起身,抱起玉枕,将那支琉璃簪取出来,与香囊合握一处。“我只见他一面,一起还他,就是了。”她拉住静姝双手,近乎恳求:“身在这地方,我如今只敢信你。我只托你替我照看吉儿半日,等我回来…”

“你既然信我,要问什么我替你去问,要还什么我替你去还,你…你分明就是还想见他。”

墨鸾眸色一颤,呆怔良久,缓缓地却哂笑起来。“是。我想见他。想当面问他。你骂我没出息罢。”她黯然背过身去,瘦削的肩膀隐约轻颤。

“你何止没出息!你简直——”静姝喟然长叹。“这世上有千万人死心眼,偏就你最不信邪。”她骂着又骂不下去了,别过脸去,眼泪却在瞬间涌下,“好,我知拦也拦不住了,万事小心去罢。但你只记得,二殿下还等着娘亲,你给我囫囵个儿回来。”

章五〇恨情长(4)

离了主的灵华殿,静得莫名有些可怕。分明依然井井有条,宫人各司其位,却偏有种戚寂的寒报。

吉儿中途醒来,挥动双手要人抱。乳娘便抱起他,似有似无地哼着歌子,摇摇晃晃。那孩子便像中顽皮猫崽,四爪并用的玩闹了一会儿,又攀在乳娘肩头睡了。

静姝呆呆坐着,看着眼前诸般景象,只觉指尖有些冰冷。她下意识搓了搓手,却暖不起来。

“阮宫正宽些心罢。妃主也不过就是苑里走走,散一散心,一会儿便回来的。”不明就里的乳娘瞧见她神色不宁,如是劝慰。

静姝勉力微笑。打从墨鸾离去她便时时后悔。这件事愈想愈蹊跷,她不该纵容娘娘任性。可她真能留得住娘娘么?她总不可能时时刻刻盯住她。愈是拦着,恐怕心里愈不能安宁。

为何忽然有这样一封信来?究竟为何?

信证的香袋,白氏的密文,看似毫无破绽,却又好似全是漏洞。

她百般思量,一时竟不知是否该立刻抱上皇子,亲自去将墨鸾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