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尚不及她抉择,却有人先声而至。

“临淄郡王方才与几个宫人在苑中玩闹,从树枝上摔下来,伤了手脚,皇后殿下请阮宫正即刻过宁和殿去。”朱绣半臂石榴罗裙的女史说得平淡。

她猛吃一惊,刹那呆怔,回神时,心底寒气翻涌。

巧合?或是蓄意。

不。不能有这样的母亲。怎能拿自己亲子设局?可巧合如斯,偶然之中的一抹必然,又在哪里?

但已由不得她细思了。她是非去不可。皇后之令,她不能违。这女史知她在灵华殿,她若执意耽搁,只会给娘娘新添烦忧。

“宫正且放心去。我只抱着皇子在此等妃主回来。”乳娘细声从旁道。

她迟疑片刻,缓声问:“这等大事,想必皇后已派人启奏陛下了?”

“皇后已亲自命人报宅家去了。”女史道。

“但我职责所在,也需要再遣人秉奏内府总管,报于宅家知晓,并没有不敬之意。”静姝点头,便即寻了一名殿中宫女去,又道:“淑妃主命我看护二殿下,我不敢怠慢,只好由乳娘抱了二殿下尊驾一同往中宫去,还请大姊先行禀报。”脑海中反复的,是墨鸾一句嘱托:身在这地方,我如今只敢信你…这位谢皇后是何其聪敏的人物,想来,绝不能让二殿下在她中宫出什么差错。尤其,陛下已得了消息,很快便会过去。

只是,娘娘,你莫再贪恋,及早抽身罢。这一件事,从一开始便不在掌控,而今已愈发望不尽了。

静姝携了乳娘抱着吉儿去宁和宫。

不出所料,谢妍果然十分周全,将吉儿与乳娘安置妥帖,命宫人们悉心照料。

李晗得了讯息,亦很快赶来。

但见李晗来了,静姝才算是松下半口气。既有陛下在跟前,料想不会有人放肆。她这才稍将心思挪开一半,来管临淄郡王哪一档事。

临淄郡王伤得不劲,手臂上蹭花了大片,更摔折了腿骨,御医给上了夹板,痛得不住呻吟啼哭。跟郡王的乳娘、傅姆、宫婢、内侍、护卫,谁疏于值守,谁进佞言,谁引发祸事,谁来担当责任,谁又是杀来敬猴的鸡…一一需要查点判度。

然而,这边厢头绪尚未明晰,却忽闻那边惊乱。

静姝心下一哆嗦,推开从旁宫人,疾步奔回殿前,一眼瞧见乳娘面白如纸地瘫在地上,周遭乱哄哄忙作一团。

谢妍正拜身哭诉:“麒麟才受重伤,好端端又出这样的事…这定是有人蓄意谋害,请陛下即下圣旨,严加彻查…”

李晗却似傻了一般,呆磕磕立在一旁,身子挺得僵直,面色亦是惨白,双眼里全是惊惧。

一瞬,静姝只觉胸腔里一阵紧缩,气息窒闷,眼前泛黑,跌在殿门前,竟不能迈入。

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本以为该是算尽了,却怎料终是棋差一招?愈是小心翼翼,愈被索套勒住了咽喉。

若她便放心将小皇子留在灵华殿,是否反而能逃过此劫难?

天知。她不知。

她只知她恐怕真的,辜负了娘娘…

不。

不。

娘娘啊,你还是…莫再回来了…

风起。天寒。

大火过后的痕迹已被青草香花遮盖,一如这繁华宁静之下,掩埋了多少血腥白骨。

长天青冥下,偏冷废苑阶畔,翠梅枝斜,一朵朵盛绽,宛似羽绣。

废后宋璃幽禁自焚的旧苑。只有这里,有这般景致。

这的确是无人走动的禁区,寒气透地三尺,几乎将那枝上花也冻结晶莹的冰玉。

墨鸾独自立在花树间,清瘦身影,孤单犹如惊鸟,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还要…再等下去么?

她抱臂自问。

凉意从心底漫上,占点弥散,渗透了血液。

她不该再等下去了。她该回去。她的吉儿还等着娘亲。

她其实根本不该来。痴傻又一厢情愿得以为,幻觉稀薄的温度也能燃成火。她竟为这个丢下孩子,疯了一样跑来这里。

她大概真是疯了。

她返身便向回路奔去。

花枝一颤,牵住挽上披帛。

她步伐踉跄,一下摔倒在地。

疼痛。

忽然,一片洁白从天洒落。接着,愈来愈多,愈来愈绵。

…下雪了?今年入冬的初雪…么?

她怔怔地伸手去接,却在雪花坠落掌心一瞬,痛得低下头去。

冰寒彻骨,连心锐痛。

似乎,有人向她奔来。许多许多人。她们将她围起来,用厚而软的半篷裹住她。

然后她看见李晗,急匆匆向她走来,快到近前时,却又走不动了一般,呆呆地丫着,满脸无措。

他喃喃地唤她,只唤两声,便又沉默。他忽然跨上前一步,与她对面跪下,将她整个抱紧入怀,先闷声哭了…

雪下得很大,很快便能将她的膝盖没过。莹白落得满身,无人去拂。

证供。流言。纷纷乱乱。许多人说,是一个混入的宫女,在小皇子的吃食中混上了一枚枣。又有人说不是,是那宫女趁人不备喂了小皇子一攻枣。总之,只是一枚枣,再普通不过的枣,却不比任何一样凶器逊色。

那乳娘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无论怎样问她,她只说的出两句:不是。不知道。她先疯了。谢皇后赐了她白绫。

而墨鸾却躺在灵华殿,睁眼时不停唤着孩子的名字,然后被喂下汤药,昏睡,再惊醒,如此往复,只是醒时越来越少。便是钟秉烛也束手无策。医术再高,终只救得还活着、并还想活下去的人。

直到有一日,那人的请见表递在虞化门外。

臣白弈斗胆,叩首请见淑妃。

他有入禁符节。但他不用。

李晗将他宣至灵华殿外,忽然像只暴怒地狮子般跳起来,将奏表砸在他身止。“朕要说不许,你待如何?”他仿佛要将连日积压的惊急哀怒通通发泄干净一般,恶狠狠地瞪着眼。

白弈不发一言,默然跪在阶前,长拜。

这一跪一拜,好沉。

李晗如芒在背,怔怔盯着他,恍惚良久,竟像个忽然受了大礼的败卒。他终于败下阵来,颓丧地垂了眼,挥手,再说不出别的。

宫人们一一退去,裙摆撩动帷幔纱帘,带起钤钤轻响,仿佛吟咒。

炉香浅漫,幽幽的,似要将一生情长牵引。

听说,人之将死,便会开始回忆。为何他此时分明还活着,却在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多少旧时缱绻?

白弈伸手去拂轻纱,却又僵了一瞬,缓缓垂下手来。

纱幔中的女子,隐忍时朝思暮想的容颜。他曾无数次在心底描绘她的模样,却终只能远远地望着,甚至,不能叫人察觉沉默注视下依然炽热的温度。相对,相拥,早已是前尘旧梦,只在醒转一刻残余幽然冷香。

既然如此,保必偏又有这般重逢?

嗓音干涩,舔舐,唇上全是血腥酸苦。“你其实…都知道了罢…”低语一声,落在寂寥中,惊起涟漪凄然。“阿鸾,忘了罢。”他叹息,“只当一场梦魇,醒便没事。”

那半寐半寤的女子,在光影错落中冷嗤。

“你一定觉得我又怜,又可笑。像个傻子一样,不等人来骗足,就先自欺了。一场大梦,沉湎十年。但你又有何资格叫我醒?梦中扼我咽喉的,不是你么?满手还沾着洗也洗不净的血,却来做出这普渡众生点化痴人的菩萨相。”她背着面,披散青丝在衾绸单缠绕,好似冰凉藤蔓,寸寸蔓延,带着疼痛的刺,向心深处钻去。“你何必。便是我前生欠你,今世倾尽心血来尝,你只生吞活剥了我一个罢。为何却连…”她忽然住了口,痉挛一般扯住自己长发。

他呆怔良久。“是么。你是这么想的。”他的双眼乌沉下来。心颤,一息尚自挣扎的辩白,瞬间冻结成灰。无力辩白。无权辩白。他神采飞扬地笑起来,扬眉时,尽是引颈受戮的快意:“那你也该记得,你弟弟还在我手中。”

他分明看见帐中人孱弱的颤抖。

“若我死了,你会放过他么?他对你全无危害!他什么也不知道!”

“你若寻死,我定送你们全家团聚。你知道。我留他这些年,不做无用的善事。”

眼前似有惊风灌入,被掀起的轻纱碎霞般坠落,映着女子凄绝的脸。“白弈…!”她只低声唤了一句,咬唇时,血却从眼角涌落。

她忽然扬手——

劈面,全是染血琉璃碎,刺在眼底,心上。

他却淡然拂去满身碎片,看着她,扬起唇角。

孰是孰非。谁对谁错。

若没有你我红尘一望的当初,是否便可躲过这对面成殇的今日?

何说无情。何必有情。

若早舍下这于无缘牵挂中念念不忘的勇气,是否便能化苦为甜逃出生天?

爱亦何苦。恨亦何妨。

若不能相忘,那就,恨罢…

卷四 素手遮天终有泪

鸾说·复仇

我曾站在琼楼玉宇,仰观繁形,俯瞰大地。

苍生在我脚下,那一瞬的震撼,令我目眩神迷。

光似箭,自穹隆贯下,穿刺心底最悲伤的欢愉。

我想立于万山之巅;

我想眠于四海之源;

我想舒展傲风的金翎羽翼;

我想拥有世间极致奢华的甲胄,固若金汤的壁垒;

我想笑,开怀行乐,遗忘一切想遗忘的,悲与泪;

...................

于是,一个声音问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呆呆地想。

我想恨他。

不,我恨我自己。

——墨鸾

章五一 逍遥散(1)

罗衫轻薄,透出粉肌退红,腰肢香软,不堪盈握,她向后引颈,闭目时眼睫微颤,蹙眉启檀口,浅吟轻叹犹带甜腻。

身后男子圈着她,双手探入她衣内去,贴着温热莹润抚 摸,像一只狡诈又贪婪的狐狸,衔住她耳朵轻呼。

“阿鸾…”他如是唤。

她却蓦得睁开眼,返身一个巴掌扬过来。

好响亮一个耳光。

“翻脸都比上翻书了。”那男人狭眼轻笑,探身又想搂她。

又一个耳光。毫不留情。两道玉掌红痕顿时浮在清俊面颊。

男人却似不觉得疼,反笑得愈发跋扈起来。“妃主仔细着手呀。这寒食养出来的玉肤冰肌吹弹可破,来打我粗皮厚肉,岂不是暴殄天物?”他执起小案酒觞,凑到唇边,嗅那一抺脂余色。觞中琼浆泛着妖色,轻晃酒晕荡漾,隐隐似有磷光。他只轻舔一口觞口残红,笑着将半杯热酒倒在地上,挑眉:“妃主不好再多耽搁罢?还不出去行散?”

她侧身瞅着他,缓步轻踱,眸色清澈,不见半分迷离。“将军喜欢廷杖,还是家法?”她漫不经心地又斟一觞热酒,浅啄。

“我喜欢…妃主的鞭子。”那男人眼角溢出邪色来,双手漫过她肩头,不死心地又在她耳畔颈项轻舔,一面依旧唤她:“阿鸾…”仿佛成心想激她怒起。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推开他。

她伸臂勾住他,与之唇齿纠缠,另一只手灵蛇般游入他衣下去,在他胸前摩挲。

“比起鞭子,将军恐怕更喜欢这个罢?”她忽然掐住那男人的后颈,不知何时,掌中已多了一支金细钗,宛如小刺,正比在他咽喉外。她劲力并不大,但这微妙的位置却令那男人半分也动弹不得。

男人垂眼盯着她掌中的钗半晌。

钿筐中,一颗晶石何等璀璨,泛着天青光泽,纯得不染纤尘。

他的目光柔软下来,唇角笑意变得无辜而委屈。“好堂妹,还我罢。哥哥错了。”他小心翼翼握住那只纤细皓腕,仿佛唯恐她猛得就在自己喉咙上开出个透明的窟窿来。

“哥哥。”她扬起尾音重复一遍,嘲讽却如水一般从眸色中流淌出来。她一把将白崇俭推开,将那水火晶的条钗摔在他脸上,转身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冷道:“将军该去了。否则,可不是鞭子、家法、廷杖能了的。”

“你还不信我。”身后传来白崇俭似笑非笑的声音。

她在玄关处回身,“呵呵”的笑:“你真当我是个痴子呢。”应传而来的婢女已到跟前来,她撩起薄衫大袖,露出一段雪白臂膀,褪下只碧玉钏扔给白崇俭,“多谢将军的药,我觉着舒坦多了。”她说完领着两名宫婢去了,落下白崇俭拾了那玉钏收入怀中,笑容明昧不定。

她在宫院中散步,寒食散发出的热力逐渐蒸上,即便只着抹 胸 纱衫,依然浑身火热。她深深呼吸,早春湿冷的空气灌入胸腔,刺痛而疯狂。

“冰。”她轻唤一声。

随侍宫婢驾轻就熟地从瓷罐中拈出一颗碎冰镇着的樱桃,连着冰喂入她口中。

她衔着那冰樱桃,只觉得五脏到神髓都全给冻得酥麻。

多好啊。寒到极致,便再没有什么能让她觉得冷。

她又命婢女拈了几颗给她,缓缓地嚼,闭着眼睛听牙齿与冰渣摩擦撞击时发出的声响。

忽然,原处隐隐有乐声传来。

“那边是做什么?”她似颇随意一问。

宫婢就声道:“西突厥派了使节来,陛下说要让胡人见识见识咱们皇家园林的恢宏,这会便是款待着呢罢。”

“怎没听说呢。咱们改道。”她闻之旋身欲避。

禁内鲜少有外臣出入,款待使臣更是几乎未闻。但这西突厥却又非同一般,打一阵和一阵,时好时坏多少年。想来李晗待他们是欲稳之而又放威,既有使节来,震慑怀柔是少不了的。但她服了寒食散,行散时衣着单薄,却不想给胡人撞上。有这等事也不见先遣人各官通报,倒是十分奇怪 。

“都有什么人陪行?”她一面往回路上走,一面问。

“皇后领着临郡王,还有左右仆射,中书令与凤阳王。”

“哦?”墨鸾闻之挑眉,忽然便顿下步来。“我忽然,又想去瞧瞧热闹。”唇角轻扬,她已又折返回去。

“妃主还是先将散发出来沐浴更衣了再去罢。”宫女忙追上相劝。但她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兀自循着乐声方向走去。

四海池中水榭。

蜿蜒白玉桥似寸寸绽去的莲台,悬于波上,相连将岸边垂柳青青。

她才行到桥头,但见大常用字侍韩全小趋迎来,一边问候,一边将她往一旁请。

“听说来了草原上的使臣。”墨鸾顺着韩全行到柳荫下,笑道:“我不过去,只在这儿远远瞧上一瞧,看这传说中的突厥人是怎么个高头披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