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主怎么忽然好这个奇。”韩全冷汗执汗涔了全身,抺着额角苦笑,“蛮夷有什么好瞧的。这些个胡子没教养的,陛下御赐的旅馆他们不住,就在院里搭毡篷,连那些个受过王化的胡妈还不如呢,又多了股子牛羊膻味。妃主体虚,别冲撞了金身。“

中土房屋居寝比草原舒适百来倍,西突厥屡屡犯边,图得也不过就是富饶发达,然而,这几个西突厥人却执意要在天朝都昭显胡礼,怀得又是什么心思。

“这胡使是什么人?”墨鸾问。

韩全答道:“今番的胡使是西突厥可汗的长子,叫斛射罗。”

墨鸾又追问:“皇后与临郡王此刻还在吗?”

韩全应是。

临郡王今年不过九岁,还是个孩子。中土少年多以学文为先,不似胡人三岁骑马五岁弯弓。皇子固然少年君子,但陛下若想与胡狄讲诗书之礼,未免有些对牛弹琴。胡人不会赏识中原人的谦谦之道,只会觉得那是狡诈与懦弱。让一个九岁孩子去承担如此重压,倒也真是狠心又无奈。

她立在新绿丝绦之下,眸色渐敛了下来,垂柳如烟,未知冷暖。

那水榭中的乐筳自有风雅,只是坐上宾未免昏昏欲睡。

斛射罗百无聊赖地歪在酒案,撑着脑袋“享受”中土礼乐的“教化”,满心里翻滚的,全是:烦!烦!烦!

他烦透了。真不明白汉人为什么喜欢这些轻飘飘软绵绵咿咿呀呀的…

镇守凉州的骠王李无禄死了没多久,父汗就命他出使,来探中土皇帝的虚实。如若天可汗不再是天可汗,西凉一大州,趁其旧主刚死,新主还不牢靠,人心正是不齐,最好拿下。

父汗最忌惮的,是当年一骑当千大败十部的虎将殷忠行。殷氏一门,是草原人心中败也心服口服的好汉。听说中土皇帝给殷公雪冤平反,若重新启用,那就是草原的麻烦。

但看如今这一位皇帝陛下,似乎十分软弱--------按中原人的说法,叫做儒雅仁厚,但在他们胡人眼里,就是扶不上墙。

这位长皇子,不说了,小得跟鸡崽一样,哪能跟草原上的雏鹰相比较。

中土的军队仪仗确实雄伟,但怎么瞧也不是能够长久上大阵厮杀的。尤其是他们的骁卫军-------马,这是战场上最亲密的伙伴,竟然看似摆设。而他最想见一见的英雄-------殷将军,至今没瞧着…

如果中土皇帝只是将殷孝收扰回来闲置不用,还理他什么鸟事?战吧,父汗!这富庶沃野华美皇庭,凭什么让孱弱人占着?

斛射罗颇不满的将目光从李晗李承父子身上挪开,跳过蔺、谢二公,又打量裴远。

听父汗说,中土文官各个都是白胡子,手无缚鸡之力,专会躲在后头使诈,想不到也有这样年轻精干的练家子。就是…瘦了一点,抡个紫金锤砸一砸,能抗住么。

他又眯着眼去看余下那一人。

凤阳王白弈。

这个人…好像有些奇怪…

斛射罗正要细瞧,忽然,原本正遥遥盯着水岸的白弈却先回头扫了他一眼,尔后,看似十分友好地给了他一个微笑。

斛射罗当下后脊一寒,顿时,有种兴致勃勃跟去偷窥却失手被抓了现行的挫败感…他在心底颇负气地冲白弈龇了龇牙,撑着腮帮子扭转头去。

四海池真如海广阔,算来,这一座水榭也不过是建在近岸处,瞧着,却已觉得十分远了。白玉雕琢的桥路,远望,似白莲成线,映着青天白云,碧色波光,绝美壮哉。

白莲尽处,绿柳荫下,一名女子与皇帝身旁的侍人站在一处。原本是看不怎么真切的,却不知怎的,一望便望见了,但真想细看时,却又觉得什么也没看清,只见是乌发纱裙,宛若云泽鹤。

斛射罗眨眼望了好一会儿,下意识转头,又去看皇帝身旁的皇后。皇后容纱垂面冠落红珠,华服雍容,却是裹得十分严实。

完全…不一样哩…

“陛下!”斛射罗颇为困扰地抬手指着水岸问:“那位姑娘,是天朝的别吉吗?”他说不太好的汉家话,言辞中夹杂着胡语。

李晗一怔,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是墨鸾正与韩全在一处,不知说着什么。

只一瞧见墨鸾,李晗神色咻得便紧了起来。

“那不是公主。”一旁的左仆射谢蕴忙笑道:“那一位是淑妃主。”

斛射罗琢磨着这句话,疑惑:“是陛下的可敦?”

这一问,却叫人尴尬。

草原人并不似中原,没有那么多礼教约束,亦没有中原这般看重正庶,那些汗王的妻室,一律称呼为可敦,只在幄帐与牛羊上有些差别。但拿来此时,却骤然显冷。

谢公顿时有些尴尬,瞥了女儿一眼,所幸皇后谢妍被容纱遮去了脸庞,看不见她表情。李晗瞅了眼白弈,又瞅了眼妻女,亦是欲言又止。

斛射罗虽是胡儿淳朴不羁,但并非痴傻,自然也瞧出这一帮汉人有什么缘故忽然都不说话了。可他一半是好奇一半却也是挑衅,偏不想叫汉人如意。天给你们的好水土,不像草原风沙日曝,你们的女人确实秀丽,但你也不用这样罢,遮着藏着,至于么。他心中愤愤不屑,面上却笑着,即时补了一句:“既然是陛下的可敦,为什么站在那么远的地方?”

一语未了,满座愈发神色诡异。

白弈又看一眼斛射罗,不禁暗一轻笑。这个胡人,有趣了。

李晗面上已十分不好看,犹自咬牙强忍。

裴远瞥一眼白弈,见白弈眼底潜着笑却是打定主意不动声色的模样,便又抬眼看了看蔺谦,而后也将眼垂了下去。

蔺谦见状只得准备来打这个圆场,话还未出口,却听皇后谢妍先道:“不如就-------”

但她这一句却也只说得一半。

大常侍韩全及时返了回来,在水榭外禀报:马场已准备妥当,淑妃主请陛下圣驾。

李晗犹不得呆了一呆,不知为何忽然有此茬。他与诸臣议定的,先礼之而后威慑,再后安抚,军马之行,那是明日的排程。

但那斛射罗听到个“马“字”,却早已欢喜的眉飞色舞起来。

章五一 逍遥散(2)

天角流云,在稀薄扬尘中仿佛裹了层金黄。骏马交错,马背上竟皆是未及笄的少女,足有二十余众,人手一支长杆,正分队击鞠。满眼双环或仙,羽纱飘舞和着骠骑如风,威武妍盛,秀丽奔放。

小小一只鞠球在马蹄间疾滚,一击下,化作一道弧光掠过。马背上的少女鱼跃而起,翻身时长杆一挥。阳光夺目,映耀,那球却似粘在杆上一般,勾、压、挑,再击出,瞬间便改了道,向另一方驰去。那少女却似天生的鞍马好手,在马背上跳跃翻滚,稳稳当当。

这般景象着实令斛射罗大吃一惊,由不得瞪圆了双眼。胡人自幼在马背上生活,但他从未想过久居安逸的中原人,竟也能有如此精湛马术,何况还是一群小姑娘。他正暗自诧异,忽然一道光影向他扑来。他骇了一跳,抬后去截,掌心里结实撞了一下,却将那鞠球捏在了手中。几乎同时,三个明丽少女已驱马到了跟前。

少女们就着马上,先向李晗行了礼,但笑吟吟来问斛射罗讨那球。

只见三位姑娘俱是粉颊凝荔明眸樱唇,十分清丽娟秀。

斛射罗看呆了半晌,良久才还神来,忙将球递还给她们。少女们拿回球,立刻笑着跑马而去。那胡家儿郎却还愣着,回味不已。

他还未醒,却听另一如珠玉音响起。“王子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这几位姑娘虽尚年幼,待王子回去细细备下聘礼,想来就差不多好出嫁了。”

斛射罗又一惊,扭头才见不知何时李晗身旁已多出加一位女子来,正是方才水榭中远望见的妙人。

她一张素颜半点粉黛未施,却依旧是唇丹眉翠,双眸流光溢彩顾盼神飞。那乌绸般柔亮的长发高高盘起,状若灵蛇,亦不见怎样繁复珠饰,唯有一支青犀牛角打磨的掌梳斜斜插在髻上,莹润光泽映着秀发,愈显高雅。但她的衣着却十分与众不同。这早春天乍暖还寒,她却只着了件红罗织绣的抺 胸,水色纱绦腰间垂,石榴红裙款款,素纱长衫半披,衫上金缕绣出的百鸟图在阳光下隐隐闪动,羊脂白玉般的一段香肩膀掩在纱下,朦胧中似有光泽,令人心口怦然。与她相较,方才那些仙子般的姑娘顿时显得失色---------不,只是她更美,便是九天仙女也不堪比拟。

斛射罗彻底望得痴了,良久,恍惚有人在耳畔再三唤他,才惊起来,方觉时,但听谢公道:“王子,太失礼啦…”他尴尬抓了抓发辫,便见眼前的美人掩口笑道:“亏得是我这庸脂俗粉来抛头露面,若是皇后除却容纱来,那可要了不得。假如王子忘了回草原的路,就在神都住下不走了,戈桑烈汗来向我们陛下讨儿子可怎么好。”

此一番话出口,众人皆笑得微妙。

这究竟是好话呢,还是歹话?她赞皇后美色,却又拿皇后去调笑一个胡人。

顿时,皇后谢妍的肩头轻颤了一下,不知是否着恼。赵国公谢蕴也笑得极僵,又不好冷面,只得苦苦强撑。蔺谦与裴远对视一眼,两人下意识同时向白弈看去,正瞧见白弈别过脸去,仿佛刻意回避般,神色全藏在背光阴影里。

但最尴尬还是斛射罗,恨不能立刻寻个地油钻进去。他以西突厥使节身份来此,却遭如此戏谑,难免不被人笑话他草原男儿见了个美丽的姑娘就傻乎乎的什么也忘了,那可真是丢足了草原的面子。怪不得父汗说中原人多狡诈,这天仙一般的姑娘,嘴却比草丝下的毒蛇还要厉。“你们的女人虽然长得漂亮,但却不如我们草原上的白鹿健美。”他立刻气鼓鼓地反驳。

“哦?原来这样的鞍马骑术还不能入王子 的眼。”墨鸾闻之挑眉。

斛射罗被她说得一呛。没错,能在马上玩得如此顺溜,当真算得是好骑术。草原人不喜欢撒谎,但她也不能认服。他指着场中还正击鞠的少女们,道:“但我们的女人也能弯弓射箭。”

“这有何难。”墨鸾微笑,“我们汉家的姑娘,随便一个,都能稳中八十步!”语音未落,她一击掌,场中少女们立时应声列队两行,一望之下,有如一双彩色线,笔直若从天垂。方才场中欢腾骏马,此刻静得不见鼻息,凡有号令,皆整齐划一,无一违例。

数名内侍丈过步子,摆下一排箭靶。整整八十步。

“即便是男子,射八十步也已是弓箭好手了!”斛射罗忍不住道。

说话时,但听见清脆弦音齐鸣,前排众女们已弯弓搭箭。一排疾矢破空而去,如雨如蝗。不一时,侍人抬了靶来验,竟皆是正中红心!

两队少女交替挽弓,无一虚发,连李晗瞧见也忍不住大声喝彩。

斛射罗眼睁睁看着这一群女子竟如此好身手,惊得半晌不知作何反应。待到第十次靶抬来面前时,他忽然一把拦住两名抬靶侍人,将靶上箭拔了下来。“你们的箭…比我们的箭沉。”他将那支箭在掌心掂了掂,疑惑道。

“各国造箭之法不同也不足为奇。”不待墨鸾说话,裴远似乎已心领神会,从后应了一声。

“正是如此。”墨鸾便即笑道,“这不过是姑娘们闲来玩惯的游戏,王子开了尊口,才不得已献丑一二,倒叫王子见笑了。”

他说得谦虚,斛射罗听在耳中却渗了冷汗。

这跟父汗说得…完全不一样嘛…为什么这些中原女子也会把骑猎射箭当作平常游戏,还各个如此好手?女人已能够八十步稳中,男人该要厉害成什么样子?

他确实曾以听说过,旧时打太原,有个汉军小子一箭一百六十步,射断了左贤王的帽翎!可这样的神箭手怎么也该是个例罢…

瞬间,斛射罗有了一种常识颠覆的无力感…不可能…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鬼把戏诚心哄骗他的!中原人最狡诈了…他皱着眉,十分惊疑地盯着面前这个美若天仙的女人,努力想寻出破绽,却听见她如话家常一般提起:“听说,王子返回草原时要取道凉州罢?我有一位旧识正在凉州驻守,可否烦劳王子替我捎一封书信与他?这位将军旧时在太原,姓蔺,乃是英国公家的小郎,想来王子殿下应该听过罢。“

话了,斛射罗额角已爆青了一片。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威胁了…呢?

但李晗却笑着将话岔开去。“你怎么劳动王子替你捎信?有书信遣驿官送就是了。”他拉一把墨鸾的手,将墨鸾带到身前来,忍不住附在她耳畔低声就想问。

这未免太奇怪!宫中女眷确实常击鞠为乐,可为安全起见,都是让她们骑驴的,球场也要比这马场小。这一群神奇的女子她忽然从何处变来…?

但他来不及问出口,墨鸾先将手指贴在唇上,笑着冲他轻摇了摇头。

李晗到嘴边的话生咽下去,见墨鸾已唤宫人们抬来屏风,摆下坐席果酒,只好入席坐下。指尖还有方才沾染的点点香汗,墨鸾的手很奇怪,忽冷忽热,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抬眼又向墨鸾看去,正瞧见她从婢女手中接过冰镇的果点来吃。

“你身子不好,不要吃多了冷东西,穿得又单薄。”李晗不禁蹙眉嗔她一句,便命宫人给她奉上热食汤水。

瞬间,墨鸾眼角淌过一丝异色。“那…我喝杯热酒罢…”她说着便取了一杯烫边的酒来饮了。细密汗珠从她额角面庞渗了出来,她忙抬手轻拭了。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李晗愈发觉得古怪,不禁担忧,“你手在抖…朕让人给你取件披袍来,你先吃点暖和的。”他不明就里,不知墨鸾是服了寒食散药力上蒸,除热酒外不能吃用热食,更不可穿厚,否则散发不出来,便会热毒攻心。他只想着怕她受了冻,亲手取了热汤来喂她。

墨鸾指尖愈发着冷,又不便当着众臣与胡使的面推拒他,无奈,只得勉强就着他手,小啄一口。她含着那一小口汤,还未咽下,忽然听有人急唤了一声:“陛下!”抬眼看时,却见白弈站起身来,盯着她眼底,神色复杂纠结。

“陛下,妃主方才吃了冷食,忽然又饮热汤,恐怕有伤胃腑。”白弈颇有些不自在地道,他垂目顿了一瞬,问从旁侍人要了纸笔,“妃主…自幼胃疾,臣有一份家传药方,是妃主从前惯吃的,且让宫人去煎了服下,一会儿就没事了。”他说着将写好的药方递于宫人。

李晗满头雾水,但见墨鸾似十分不适模样,忙命宫人去煎药。

墨鸾早已趁空偷偷将那一口汤吐在帕子里。她凉凉地看了白弈一眼,起身对李晗福道:“妾不适,乞请告退,望陛下恩准。“

“也好。你去罢。回头将药送到灵华殿去,可要乖乖吃了。”李晗闻之应准。方才那胡儿猛盯着墨鸾瞧他已十分不爽,苦于主动将墨鸾支开又显小气,如今顺势而为正是求之不得。然而,不知缘何,心中总有些莫名不是滋味儿。他鬼使神差地瞥了眼白弈,但白弈已重坐下了,正与裴远说话,面上表情被遮得一丝也瞧不见。

章五二 魅中仙(1) 作者: 沉佥【完成】

她将自己浸在冷水里。冰冷,触手一般爬满肌肤,似针中毒,剌进血液,淌遍全身。

好冷。真想这样一直沉下去呵。

她潜在水底,屏息看自己的乌黑长发藻一样随水飘荡。头脑有些晕眩,她又闭起眼,放任沉浮,宛若沉眠。

那人方才算是什么…用那种眼神盯着她。她要如何,与他何干?现在又来做一副好人模样。

是呀,已经没有关系了。

可为何心口却有酸麻?

呵,意外地开心么。原来他那种人,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啊…

她猛地从水里站起来。

晶莹水珠顺着赤裸的肌肤滑落,沾去微扬唇角一抹残红,勾勒出妖娆的粉色线条。

侍女们扶她从汤池中起来,拿来棉织的长巾给她披上,她却挥手将之拂去,反命人撤了屏凤。

凉风顿时袭来,和着水珠战栗。

她却仰面,咬唇微笑了。

有宫人奉上汤药来。

她揉着心口睨了一眼,冷冷叫她们拿走。“我不喝他的药。”她见侍士们呆呆不敢退去,一把夺过那药碗,翻手全倒在汤弛里。

红褐色的药汁在水中晕柒开去,血一般华美。

“这解散方是钟卸医开的。就知你会倒了,特意备了两碗。你喝了罢。你不喝,宅家知晓了,受罚的是她们,何必叫她们陪你担惊受苦。”

那柔软语声却在这时忽然闯入。

她惊回身,看见静姝捧着药碗立在眼前。

“你终于肯见我了?”她苦涩自哂,“也学会拿假面哄我了。”

“娘子若是真不怪我,就把药喝了。”静姝垂目,却将药碗递到她面前。

她怔了一会儿,缓缓接过药来,呆望着,忽然,泪却滚进碗里。她立刻将泪拭了,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苦而腥烈,但她不要漱口的蜜水。如慢慢地咽,细细品味苦涩一寸寸爬过喉管落入肚腑的快意。

而后,她像只受伤的雁一般,从云端坠落下来。

静姝一把将之抱住。“别让妃主湿着头发睡,会上头风的。”她唤了宫女们来,细细将墨鸾满身的水擦干,又替之换上干净衣裤,将之扶回卧榻安置得妥帖,连才离去。

出门时回身,香雾缭绕间重纱垂地,仿佛将什么都掩尽了,却又仿佛什么也遮不住。那些痴心、伤心、死心…

她眼眶瞬间一涨,慌忙低头奔了出去。

她是不敢见娘子。她害怕,怕娘子怒怪她,怕瞧见娘子如今这副模样。彼此心上的伤口,不敢碰触,唯恐一不小心又会流出鲜红的血来。若非…

她抬头向廊外阶下望去,穿过花帘树屏,一眼瞧见裴远候立身影,仍旧是那般博雅玉修。“服过药刚睡下,没事了。”她叹一口气,如是道。

裴远略点点头,就要走。

“等等!”静姝追到台阶前,一把插住凤纹雕花的廊柱,“替我带个话罢。”她深吸一口气,“你叫那人,要就痛快说明了,要就消失得远远地别再来扰人,哪有这样拉扯不清的事!”

裴远愣了一瞬,微笑。“各有各的脾性和苦衷,何苦苛责。顺其自然罢。是福,是祸,强求不来的。”他向静姝微微鞠了一躬,返身走了。

借口。你们就装模作样罢。剑有两刃,戳得究竟是谁的心。

静姝远望着那背影,狠狠地咬了咬牙,再举步,忽有风来。只听“咔嚓”脆响,一枝海棠竟折在足畔,红殷殷的,恍如血染。她惊了一瞬,缓缓俯身,将那一枝花拾在掌中,刹那,莫名心颤。

若得以时光倒回,不知又会如何抉择…?

白弈怔怔立在自家院中,遥遥似远目,神思已飘渺。

阿鸾…她竟然…

他不由自主长叹,神伤早已从眉宇间倾泻。

猛地,却有人在身后唤他。

“堂兄想的什么心思?那草原来的胡使,有趣么?”

先闻声,未见人,笑已冷。“你倒还好意思来。”难以自抑,他已凉了声调。

“与其被堂兄寻上门去绑了,不如自来请罪求个坦白从宽得好呀。”白崇俭便像一缕风中孤魂般忽然便飘荡来眼前,“顺便…拿这个给堂兄。”他嬉笑着,拿出一只翠玉钏儿来,却又不放手,反而凑到鼻尖嗅得暧昧非常,眼中颜色尽是嘲弄。

白弈起初还冷冷盯着,但见这玉钏儿当即便怒不可遏起来,暴起一拳向崇俭面上揍去。“你竟给她那种东西!”他眸中火光大威,恨不能立时将这人挫骨扬灰。

白崇俭却大笑。“你可别冤枉我。是她找我要,不是我主动给她。”他被掐住衣襟,却一副就范模样摊平了双手,唇角噙笑,神情放肆。“这样真的好么?”他指了指白弈掐在他胸前的手,“我记得,堂兄说过:‘不想连兄弟也失去了。’对罢?”

白弈心神一震,深吸一口气,将之丢开去。

不错。他说过。但那是对朝云说的。那时,朝云终于肯来见他,他对朝云说,到如今,他已不想再听任何相关之事,不想连兄弟也失去了,所以,就此揭过。

但那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你,可以滚了。”他十分努力地企图让自己静下来,终还是无法和气。

白崇俭却丝毫不介意,反而笑得愈发委屈。“堂兄别急着端茶呀,我话说完了就滚。”他这才笑嘻嘻地将那玉钏儿推到白弈怀中,道,“你不要以为我喜欢和你作对,大事我不糊涂。我就是想看,说得好听的,是不是也能做得到。堂兄你要早做决断哩,不要待到被反咬了才知疼。”他越说语声越轻快起来,仿佛十分喜悦,像个等一场精彩大戏的孩子,忽然却又收了好奇颜色,刹那变幻,他歪头望着白弈,嗤了一声:“先下手为强么。你做到了,我就彻底服你。”那冷笑里,全是阴鸷。

瞬息,白弈眼底激荡起一抹凌厉寒色。

杀气。是杀气。

他拧眉目光沉冷,不动,不语,只是盯着面前人,好似敛翼将击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