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告徐婕妤,我今日失言,触犯天威,即刻起,当闭门罪己,诵经念佛,静思己过,请婕妤先回罢,改日我再向她赔罪。”墨鸾命罢宫人,转身扶起李飏。她带着李飏从玄关入内院,绕过回廊,来到另一间小阁,将李飏推到屏风后面,叮嘱:“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声,也不可以出来。”

李飏本还想问,却被墨鸾瞪了一眼,只得乖乖缩了回去。他躲在屏风之后,也不敢探头去看,只觉得阁内安静,几乎连脚步声也没有。过了半晌,却听有人在外拜道:“臣钟秉烛来替妃主问诊。”

李飏心尖儿一颤,当下凝神屏息。非凡TXT电子书论坛千本樱上传

章六一 似无情(1)

钟秉烛入阁行罢了礼,替墨鸾号脉问诊。罢了.他将请脉金针收起,一面提笔记录,一面道:“天天都说的话臣就不赘言了。只是,妃主心肺仍有些积淤,似乎比前几日又严重了些。”

“我今日不小心撞了一下。往后我会记得医嘱悉心调养的。”墨鸾应了一声,见钟秉烛并无多说的意思.便主动问道:“听说中宫抱恙,有关皇后这病症,不知御医可有所闻?”

钟秉烛并不抬头,淡淡应道: “略有耳闻。”

墨鸾问:“依御医之见…可有不妥?”

钟秉烛仍不抬头,反问:“臣不曾替中官诊病.怎么能断?”

墨鸾微笑轻道,“御医可有想法前去诊断皇后的病情?”

她此言一出.钟秉烛笔尖才一顿。“臣替妃主医病也有将近十年了罢。妃主很了解我的脾性。”他看墨鸾一眼,缓声道,“替皇后问脉的御医私下里也曾向臣询问,说皇后的脉象奇特.确实像极了喜脉,若当真不是喜脉,恐怕就是病变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向陛下直言?”墨鸾不禁惊问。

钟秉烛冷冷一笑:“拿不准的主意,未必能治的病,有几人敢向陛下直言?何况,直言就可以取信了么?只怕更是天颜扫地。”

不错,若真不是喜脉.陛下这小肚鸡肠错冤皇后的名声可就坐实了,这样一来,天子颜面何存?与其冒险.不如沉默,推在皇后身上,恐怕还没等到验明真情,事已先了了。倒真是明哲保身的手段。墨鸾了然暗叹:“那钟御医的想法呢?”

“臣的想法暂且不必问。”钟秉烛收起药箱,反问,“倒是妃主可否告知臣下,为何忽然要相助中宫?当日小皇子没在中宫殿上,妃主请臣替小皇子检验时说过的话,臣还记得。”

“我…”闻此一问,墨鸾由不得肩头微颤,视线瞬息恍惚。“皇后的病,若我不与御医说起.御医可会知道?”

钟秉烛应道:“会。”

“若我不与御医说起,御医可还会想详查皇后的病因?”

“会。”

“所以…”墨鸾起身缓步踱上玄关,伸手将门轻轻推开些许。秋日夜风立时灌入门来,浮动她的衣袖被帛.双颊两侧明珠摇摇,光辉浅浅映着眼眸,其华清冷。“我没有帮她。”她回身向钟秉烛道,“御医可以去找韩大常侍,诸事一应会有大常侍安排。”

“如此说来,妃主原来是帮微臣。”钟秉烛一笑。他起身向墨鸾行了一礼,却道:“但臣像得寸进尺,再请妃主允诺一件事。”他也不待墨鸾置可否,已径自说道:“当年臣答应替妃主医病时,太皇太后曾应承臣,若能医好妃主的痼疾,便让臣回归乡野。如今臣想将这个期限再提前一些——臣想走的时候,妃主就放臣走。不知妃主可能答应?”

他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莫非,他巳窥出端倪.知道她这病症恐怕是难以根除了,未免受困.故而事先留下退路…,墨鸾闻之怔忡,良久,缓缓叹息,点头应允。

“既然如此,臣告退。按时用药,静心调养.再不可多劳心动气,妃主还需切记。”钟秉烛见此也不多留,起身行礼退去。

这一段对话,也不过片刻,李飏躲在屏风后头听着,却不禁两手冷汗。他听着钟秉烛走了,本以为墨鸾会喊他出去,等了多时,又不见半点动静。他悄悄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只见阁中空无一人,只有玄关处门户大开着。“姨姨…?”他又小心唤了一声,仍没有应答。

他这才有写慌了,忙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奔出玄关.沿着回廊住来路去,待返回起初那间小阁,才一眼看见墨鸾正给小皇子灵牌扫香。他忽然心中一酸,呆站在门口,想喊,却堵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来了就进来罢,不要在外面吹冷风。”

正踟蹰不定.却听墨鸾唤他。

“姨姨…”他低头垂手入得阁中,小心翼翼关起门,又将门前屏风查看一番,仿佛要确信不会有风钻进来.而后却忽然在墨鸾面前重重跪了下去。 “姨姨,阿宝错了。阿宝不如道——“他埋着头,半点也不敢抬起。

“你没错。”墨鸾放下手中珠串,“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这些是非,与你本没有关系。你过来。”她说着.换来宫婢。

宫人们奉上菜肴果酒。

“耽搁了这么久.索性留下用膳罢。一会儿我叫人送你出去。”墨鸾将李飏拉至案前坐下。

面前案上两碟小菜.另有一份蒸蟹,早巳剔干净了甲壳,粉肉晶莹,清香飘逸。宫人们又呈上葱姜醋碟。差鸯笺道:“你自己多吃罢。我身子弱,一向简单,就更不能多吃这个了。”她说着替李飏斟了一杯酒。

“姨姨…”李飏坐如针毡,“小阿弟的事——’

“不说这个,吃饭罢。”墨鸾截口不许他再问。她命宫人又将门窗打开。月以上梢,皎洁练华如水,淡淡洒入阁中,流淌在玄关前,犹。似银川。这月亮望着越来越圆了…有些人,想要团圆,却不知身在何处;有些人,想要团圆,却已再也不能…她仿佛想要接住这一抹天霜般,伸出手去。

她那神伤模样.愈发另李飏难安.他膝行上前去,向墨鸾拜道:“姨姨,夜里风凉…”

墨鸾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只是轻声道:“阿宝,待到中秋节时,我会向陛下承情,让你与你父王相聚一面。但,在那之前,你再不可行差踏错,更不可做下傻事,触怒陛下。你记住了?”

一问至此,李飏再忍不住,头未抬起,泪巳流了满脸。

淑妃闭门灵华殿,消息不迳而走,迅速流传开去.一变再变于口耳之间,却成了“冒犯天威,受罚禁足思过”。李晗本还硬撑着面子,隔了三日,到底来了灵华殿,放下身段与墨鸾委屈道歉,又央墨鸾与他同往中宫,让御医钟秉烛替皇后诊病。想来定是钟秉烛找到韩全后,韩全又想尽办法苦劝,李晗毕竟是个有情之人,终于应允。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皇后谢研竟执意拒诊。

“既然陛下心里存了那样的念头,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再与我好过了。与其再三这般受屈受辱,就算拼死争一口气又如何?”她喝令宁和殿上宫人全数退下,独自手持裁刀于病榻.不许任何大靠近半步,全然一副以死相拼的架势。

李晗自认已是纡尊降贵,见她如此强硬不识抬举.不禁又是勃然怒起,拂袖而去,敕令皇后不得踏出宁和殿半步,任何人等亦不可踏入,一时,堂堂中宫,竟成了无人再敢靠近的空殿。

如今的谢研.周身激荡的刚烈之气,已越来越像当年的宋后,甚至令人怀疑,若此时给她一把火,她也能毫不犹豫,将自己,连同这一场竭女搏来的瞬间繁华,一起付之一炬。

但墨鸾知道,她一定不会。

谢皇后是何其狠绝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长皇子是李晗唯一的子嗣,她算准李晗再如何恼如何恨.也绝不会过份迁怒于他,她也知道,李晗揭不下这张面子,绝不愿将事情大公于天下.辱及天家声誊,所以,她了无牵挂。

既然终有一死.她不会像宋后那般独自沉默着死去,她要用自己的死去嘲笑那个辱没了她的尊严的男人。她宁愿忍受病痛的煎熬,只为等看个天理昭彰。他疑心她与人珠胎暗结,她便要他睁大眼睛看清楚,待足十月,究竟能结出什么果来。那时,是非分明,她就要留着最后一口气,看他要如何羞惭愧疚颜面扫地

她足够了解这个充斥着诡斗杀伐的地方,尤其了解那个处在混沌漩涡中心的男人。

有人要她死.死不足惧.她就是要用这一条命把他犯下的错刻在他心里,叫他这一辈子再不敢抬头看她的灵位一眼,更是再不敢亏待她的儿子一星半点。

对此,墨鸾唯有感叹。后宫权争,杀人不留痕迹,徐婕妤暗中陷害皇后,一时之间,纵然各自心知肚明.若要求个真凭实据,却也是拿不住捏不着,一如当初,谢皇后杀了吉儿。

她知道一定是谢研害死了她的吉儿,她只是拿不出证据,不能堂堂正正报仇雪恨。

然而,即便有这似海血仇。她依旧得说,眼看着这的谢研.她也真不得不佩服三分。

拼得玉碎,不折傲骨。愈是在浑浊中处处委曲求全之人.此时此刻如此,才愈是震人心魄。

但事态却并没有就此渐趋缓和。

李晗气急败坏,又于次日早朝当殿“准了”任修告病挂官,“特赐”他即刻离开京城,想在家待多久就待多久,永世不用再还京来。朝臣虽多有非议,毕竟是任修请辞在先,也不便多言。

然而,很快,神都市井却有小儿歌谣传遍.童言无忌.当街拍手传唱,嘲笑皇帝嫉妒小气,替皇后与任博士喊冤。

本是秘而不宣不予严明之事,如今却成了街头笑柄。李晗闻讯暴跳如雷,恕令京兆尹清剿刁民逆党,被右仆射蔺谦等众臣苦苦哀劝,方才罢了。

仲秋佳节临近.内廷外朝却全是低压浓重,李晗整日明沉着脸,无心政事,喜怒不定,谁也不敢轻易靠近。

大常侍韩全与几位内外要员相商议,欲要借仲秋节宴替李晗排解开遣一二,而后再行劝解。然而.仲秋当夜,李晗却拒绝出席朝臣宴饮,兀自躲在内廷,与后宫女眷们一处,喝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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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一 似无情(2)

帝后双双不出,玄武门下纵是千里华筵,亦是沉闷.在座朝臣,皆是战战兢兢。

含章殿上内宴,太后亦未出席,歌舞升平之下掩着胆怯寒意,那些平日里光鲜娇研的后官女子.如今不见半点欢喜,一双双美目各怀心思, 满是惶恐不安。唯独那偎在君侧的小婕妤却是如鱼得水,将个早已烂醉如泥的皇帝灌得几于软倒。区区婕妤,本连正殿入席的资格也没有, 如今却占据帝主身侧,僭越至此,怎不叫诸妃嫔怨怒?然而,纵是怨怒.却也是敢怒不敢言。那徐婕妤仰仗陛下宠溺,才敢如此放肆,偏偏陛下现今又是这副模样,万一触怒,谁又吃罪得起。

“就算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好歹,总也要敬着三位妃主罢…”

墨鸾本不欲多事,隐隐却听见切切之语,寻声看去,瞧不出是谁多话,再看阶上,却见对面身旁,德贤二妃俱是面色青白,一时怒视着徐書,一时又看着她,显然是想让她去出这个头。

“陛下。”墨鸾暗暗叹息,站起身来,上前几步.向李晗拜下,“妾身体不适,请陛下垂怜.准妾先退。”

不待李晗有所回应,徐書已先开口道:“既然淑妃姐姐贵体违和,就先回去休息罢。”

“徐婕妤未免太放肆了!妃主与陛下说话,轮得到你一个小小婕妤当殿造次么?”一旁德妃再也按捺不住,愤而拍案怒喝。

瞬间,大殿之上皆为之一震.诸女愈发诺诺不敢出声。

“德妃这话就不对了。”徐書冷冷一笑,“既然陛下在此,轮得到你大呼小叫么,到底是谁更放肆?”她说着拽住李晗便娇声央告。

李晗醉得不省人事.哪还辨得清是非,只一味顺着她的意。

德妃见状气得浑身发抖,却又自持身份,不愿再与这小婕妤当殿相争,愤恨难消,便要拂袖而去。

那徐婕妤却仍不罢手.高声冷道:“陛下赐宴,德妃想要扫兴么?淑妃姐姐身子弱这是人尽皆知的.却不知德妃主又是哪儿热哪儿痛了?”

眼见那小女子已颇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刁蛮之意,墨鸾忙将德妃拉住。“仲秋佳节,陛下赐宴.不要伤了和气。我无德无能,又有病在身,这里还需要两位妃主操持大局。”她软言劝住德贤二妃,又安抚在场诸人,再向李晗行了礼,退下殿去。

出了含章殿.眼前一片夜色苍茫,远处玄武门上灯火将月色星光也映了下去,藏青天幕上,紫红层云错杂纠结.时而如巨蟒翻滚,时而又如天狼仰啸,望之令人不禁心下寒噤。

今夜诸般气象皆走异端,帝星消沉,后星无光,莫非,还会出什么乱子么?

墨鸾立在高台,深深吐吸.冷气灌入胸腔,冰冷刺痛。忽然,却有官人前来禀报:“潞国夫人前来拜见妃主,恭贺佳节之喜。”

“潞国夫人来了o现在何处?”墨鸾闻讯惊还神来.顾望时已见静姝立在阶下。

她掩不住眸中喜色.快步迎下玉阶,一把拥住静姝。数月不见,一朝重逢,难免亲情翻涌,胸中一阵滚烫.险些泪落。

静姝向她行礼毕了,两人携手而行,命几名随行女婢随后侍奉。

“潞国夫人,新婚燕尔,国公待夫人可好?”墨鸾挽这静姝的手,轻声笑问。

“我不与你见外,你倒先来嘲笑我。”静琳笑道,“你若是如此,我这就走了。”

“好阿姊,你可不能。好客易见一面,还没说上两三句话呢。”墨鸾慌忙将她拉还来,连连赔着不是。

“你呀…”见她难得重现些许昔日浪漫,眼中却全是孤单落寞,唯恐又徒留孑然一身,静姝不禁长叹.轻抚着她肩背,“你呢?最近都做些什么?”

“做什么?呵.不过看了一场好戏罢了,只怕,大幕还没落下呢。”墨鸾眸光一烁,愈发沉静下来,“你今儿来见我,莫不是——”

“来看你呀.不然还能有什么。”静姝说着回眸看了一眼,忽然冷笑一声,“不过我倒是头一回知道.妃主几时多了条‘尾巴’?”

她话音末落.几名婢女已应声而动。不远处树影一摇,一名内侍见行藏已露,慌忙想溜,碑女们却已将之围住摁下,不许他逃脱。

“短短数月就教习出这样的伶俐帮手,国夫人好能耐。不过我也见怪不怪了,天呈异象,还有什么可怪的。”墨鸾心知是徐書命人盯她的梢,不禁戏谑一笑,又拉起静姝走了两步,轻声问道:“什么事,你说罢,我再奇也长不出两条尾巴来。”

“选可曲折了,”静姝低声道,“吴王殿下找了裴郎,说,阿宝世子并未依照约定去与殿下相见。大王怕这孩子又要闯祸,特意告如妃主。”

“他没去,”墨鸾闻之大惊。难得父子团聚的机会,这孩子又在闹什么?他不是心心念念想要见他阿爷么?她心下疑虑.正兀自深思,忽见一名宫女疾步而来,正是她灵华殿中的宫人。“陛下上宁和殿去了。”那宫女与她附耳轻道。

李晗分明醉酒.怎么又上了中宫?墨鸾心头疑窦愈发丛生,“又出了什么事?”她低声问那官女。

“妃主走后.德妃主又与徐婕妤起了争执。是德妃主先提起要往中宫请见皇后。”

原来那小婕妤果真是故意的。她在含章殿上做这放肆之态,激怒殿中妃嫔,渐渐又将舵导向了中宫…这一次.她又想做什么?

莫非…

墨鸾心下思度,蓦地,打了个寒战。

“静姝,你回灵华殿,将…吉儿的灵位,请出来。我不想让别人碰他。”她忽然沉声对静姝吩咐。

“怎么了?你要去做什么?”静姝震道。

墨鸾双眉紧蹙,神色肃穆,目光愈发精敛:“去拜见太后。”

秋夜萧瑟,云卷风长。

宁和殿内寝,谢研倚榻撑起半个身子,是抬头向窗外夜空望去,暮色微红,朗月无缺之下,对影成双。

小腹处如同敷了一块冰,一阵阵得发冷刺痛.但不及心冷戚然。

印象中,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清静的节庆之日罢。她生在公府豪门,自幼享尽富贵,嫁入东宫,终至至封后,荣华愈盛,一朝高台式微,落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并不畏惧.唯一所遗憾的.只是恐怕不能看见麒麟长大成人。

都说恨极成灰玉石俱焚最是不值得。可如今她又能如何?这凌霄广寒之巅,上行阶梯坎坷,下行只叹无门。徒留一壁绝地深渊,她没有退一步海阁天空的权利。

夜风流转,穿堂吹灭了榻前孤灯,更显天幕一轮寒月明。

她并不取火折子掌灯.反而挪下榻去推开了门,而后附在屏风之侧,静静仰望苍穹。

忽然,却有细微脚步声传来.在这寂静殿堂之中,轻得仿佛飘叶落地狡猫潜行。

“谁在那儿’”她回身向望不穿的阴霾着去。

一点微弱烛火渐渐得近了,淡淡暖光映出那张稚气粉嫩的小脸,犹带泪痕。

“麒麟’!”谢研心头大震,惊呼之下已先张开了双臂。

“母后!”长皇子李承手里捏着一只蜡烛,已是连跑带爬,飞身扑进母寺怀里,哭喊时如受惊鹿崽.簌簌地发抖。“母后!我想你!”他紧紧抱着母音,涕泗横流,反反复复,只得这一句。

谢研抱着尚自幼小的儿子,抚慰良久。“你怎么来的?你父皇…让你来看母后了?”她擦拭着李承面颊泪水,小心试探。

“我自己偷偷来的…父皇在含章殿喝酒…”李承低下头去,拽着母音不愿撒手,“母后,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让御医给你医病?”他问完便搴孥抿了唇,脸绷得紧紧的。

孩子问得如此天真.谢研唯有苦笑。“你最近乖不乖?功课都好好做了?母后这儿,没什么好东西你过节了。”

“我乖。母后不乖。”李承尚且细幼的眉毛打结般纠起,垂目哽噎时,又湿了眼:“母后不爱惜自己,生病不医,一点也不为儿臣着想。儿臣想要母后快点好起来,麒麟不能没有阿娘。”

“这些话谁教你的’”谢研哑然失笑。

李承撅着嘴静了许久,仿佛仍有些犹豫,但终于开口:“话是先生教的,儿臣不敢冒犯母后.但儿臣觉得道理没错,儿臣若是眼看母后受苦.更是大不孝。”他在母亲面前笔直跪下,双手抱住母亲膝头,“请母后答应让御医诊治罢,儿臣愿意再去求父皇。”

那副哀哀上告的模样,令谢研揪心绞痛,不忍再看地侧过脸去:“任子安不是已经离京还乡了么。你父皇这么快就给你找了新的老师?”

“不是新来的老师,正是任先生说的。”月夜下.李承一双大眼睛烁烁如星,“母后,你想不想见先生?”他紧紧抓住母亲交叠膝上的手。

“你在胡说什么!”谢研惊地一把反抓住他。

李承一面将手往回缩.一面倔强:“我没有胡说。我知道母后想见先生。”

“大人的事,小儿家不要管。”谢研浑身一颤.挥手挥手将那执拗的孩子推开。

李承被母音推得向后一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他撑起身又跪了,仍就固执地带着哭腔:“母后跟父皇在一起不开心,只有去附苑见到先生时才会一直笑着的。母后——”

“闭嘴!”谢研一口喝断他,“你懂什么!你——!”她举起手,一巴掌就要扇过去,却还是半道便悬住了手,泪水不觉间已淌了下来。

母子两人泪眼相对.竟是月下无言。

忽然,却听那沉软语声由暗处传来。

“皇后,别怪殿下了。”

谢研闻声抬头.眼前人一步步走近,由模糊,到清晰,近在咫尺,仿佛一个触手可及的幻觉。“走!快走!带麒麟一起走!”她忽然站起身来,无措间抱起一旁软垫,尚末砸出手去.已先痛得跌倒在地。她痛得脸色蜡白双唇乌青,瞬间已有冷汗滚落,却仍摁着下腹催道:“他是个孩子不懂事,你怎么跟他一样糊涂!快走!”

“你答应好好医病.我立刻就走。”任修步上前来,就要将谢研抱起。

“我命你即刻带大皇子出去!”谢研勃然大怒,猛将身前这男人向外推去,却怎样也推不动。任修一把将她抱起,一瘸一拐向榻前走,敛眉安静神色严肃的足以令她噤声。他腿有残疾.抱着个人,短短几步也走得个分吃力。

那伤是为了救她才落下的。多少年前了,好像已然年烟代远,却又偏偏如在昨夕。那时的她,还是个年少轻狂的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跳山崖威胁父亲,要父亲应允他们的婚事,自以为世间万事皆可称心,却不知人生个之八九不如意,有缘无分,终究是逃不过的劫。

那时候,他跟着她跳山崖.性命也不顾。如今,他又擅闯宫禁,只为劝她就医。原来过了这许多年.当她再任性起来以命相拼的时候,他仍

旧如此舍命相随;原来过了这许多年,他仍旧在她身边,一步也末曾离开。

泪水再也不能抑制,崩溃横流。她将脸埋在帷帐里.不愿这决堤泪颜被人窥去。

“别拿自己的性命赌气。你要多顾念长皇子.顾念着恩相。亲者痛,仇者快,何苦。”

帐外叹声悠长。她将脸埋在膝头,嘶声哭泣像是胸腔里滚出来的。“你甘心么?”她问,“你放弃了一样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到头来,

却有人说你私藏了。若真是得了,倒也罢了.可明明求之、盼之、想之、念之,就是不能得,偏还有人要将之拿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讽羞辱

于你,你会甘心么?”

“不甘心又能如何?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无可改变的.既然如此,那就已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的过以后的日子,这就足够了。” 任修的声音听来何其无奈,却已是波谰不惊.仿佛早已淡然一切,“阿咏,你若是还认我,就听我这最后一劝罢。陛下心地仁厚.澄清误会,解开心结,就没事了。”隔帘相对,他终于又如同当年那般轻声唤她.不相望,心相连。他言罢,向着垂帐风榻深深一拜,便要离去。

“…你…”帷幔一动,谢研几乎要扑下榻来。一旁李承唯恐母亲摔倒,慌忙抢上前去将她扶住。她辗转犹豫,仿佛想要唤,数度张口无言,终究只得一个“你”宇。

这一去,今生再不能相见。

任修忽然缓缓转过身来,窗外月光淡淡撒在他脸上,模糊成了眼底朦胧光晕。“对了,我有样东西要还给你,一直寻不着合适的机会,拖延下来,险些要忘了。”他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巧绣囊来,他将之打开,里面是一只玲珑剔透的蓝玉耳坠,雕做蝴蝶翩翩姿态,如生栩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