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记忆之中,这个孩子还并没有上过户籍,也就是说,县里的记录这村落之中有五十四人,其实这村中的人数,应该是五十五人,尸体是五十五具方是正理,这是不是证明,还是有一个人没有遭受到这场灭顶之难?

如果真的有目击证人,那么这个案子就要不一样了。我心中泛起一丝希望,精神也为之一震。那么逃出去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我扑到那堆骨头旁,开始疯狂的寻觅头骨和头骨骨片。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也离真相越来越近了。终于把所有的头骨全部整理完毕,又查验了未成年人的骨骼,发现果然少了是一个人——村长家的老幺,十四岁的少年虎子。

“燕来村里,还有一个孩子并没有死,太好了,太好了1

这生命失而复得的喜悦,瞬间充斥我的心灵,抱住睿王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忘了形。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也半点都不客气的回抱我,让我深切的体会了一下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程潜也正是在这个让人百口莫辩的时刻,推开了殓房的门。

“光隐——殿下,请放开我1我使劲挣扎,好在睿王没有再坚持下去,我还是得以脱身:“光隐,我已经查到了,燕来村里还有一个少年,并未在这堆尸身之中。”

“真的?何以见得?”他们两人在高空视线厮杀了一阵,听到我的话,程潜终于率先投入主办官员的角色。

“在这些尸骸之中,并不曾有这个男孩。”我先简单的把我对于燕来村的所知讲述了一遍。并领他们看我已经拼过的未成年男子的骨架。

“燕来村十八岁下的男子,共有十个。但是这里无论是头骨,肱骨,股骨还是耻骨都不足十人之份。”这些骨骼是人体中形状比较典型的,也常用来确定人身:“那孩子虽则才十四岁,却比同年的孩子壮硕许多,若有他的骨头在,我必能拣出。”

“有幸存之人,那便再好不过。我这便去求见皇上,只要他尚在人世,定要让他毫发无损,到你面前1程潜将后续之事一肩担下:“你昨夜一宿都不曾合眼吧,我先送你回谢家休息一日,其余诸事,明日再办不迟1

我看向那些骨骼,明日再来处理,时间应该也来得及。还有凤贤大人的案子,我还有问题要问睿王和阿恒。

“不必这样麻烦,我还有凤贤案的枝节要求教殿下,就劳烦殿下一趟了。”我看向睿王,他对我点点头,我们之间,确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师傅,您回来了1见我进门,阿恒忙起身向我问安。我对他点点头,然后对睿王说道:“昨夜有劳殿下了。还请殿下稍等,凤君先去整装。阿恒,你代为师陪殿下稍坐。”

回到房中,莺簧已经将洗澡用的东西备好,我躺在大木桶中洗去一身疲惫和不适,收拾好了再出来,睿王也早已换好了一身“新皮”,半倚在榻上,享受着我的私房茶。

我坐在他对面的美人靠上,接过隽隽送来的茶,问阿恒道:“昨日勘验可有定论?”

“回师傅,凤贤大人确系他杀。枢椎皴裂由上之下,舌骨却并未断裂,并非师傅交予徒儿自缢而死之像。”

我看向睿王,他说道:“我亦看过那伤痕,并非锐器所伤,而是内力所断。你莫要担心,入宫之前,你定可见凤贤大人污名洗荆”

“多谢殿下!凤君就等着殿下将谋害凤大人的歹人,一网成擒1

凤贤大人果然不是自尽,凤兮姐姐,若你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吧,请你好好看着,这件事情,终于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验尸,果然验尸才是偶滴本命啊本命~~

案子还在缓缓推进中,大家要有耐心啊耐心。

最近日更,已经饱和了。让我滚下去吧~~

丹凤吟

凤贤案已然有了突破性进展,我也放下了三分之一的心思,一心投入到重整人骨的工作。要把残缺不全的骸骨完全区分开并一一确认身份,是一件急需要耐心和技术的事,我需要时间,而现在我最缺乏的,也是时间。

看着那些骸骨,向回忆中拼命搜寻它们主人的体貌特征,我这才发现,虽然在这个村庄中寄宿了半月有余,村民们待我也热情,但是并不善于与人相处的我,却并没有与他们有太多的往来。这村中的五十几口人,我能记起的,不过二十多人。其他人的音容笑貌,都在我的脑中糊成一团,户籍簿上那些人的名字,我明明都有印象,却为何怎么也想不出他们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接下这个工作的第五天,我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对着新拼出来的骸骨发呆,在这样人身信息不完备,就算我能拼回他们残缺不全的肢体,却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只有这样怎么算完成了同一认定!

终究还是不行吗?我闭上眼睛,无能为力啊,承认吧,凤君,你并没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从看到这些骸骨那一刻,你就应该明白的,不是吗?

理智告诉我应该面对现实,可为什么还是会因为不甘心发抖?

我将放大镜收进木匣,走出殓房的门。夜很安静,风很凉,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程潜的书房燃着灯,我推开门,程潜正坐在书桌后面看着公文,睿王和林冲在灯下对弈,而谢珂则擦拭着他的宝贝箫。

见我进来,他们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程潜起身道:

“你——”

“光隐,有辱使命,我想是做不完了。对不起…”我惨淡一笑,只觉得脑海中天旋地转,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而再次醒来,还是晚上。万籁俱寂,惟有枕在我床边半趴着的隽隽,轻轻的呼吸声。我只觉得口干,才坐起来,便惊动了隽隽。她有些迷糊的双眼在对上我那一刻,早转为喜出望外,急道:

“小姐可醒来了1

她的话音才落,只听见门口珠帘叮咚,莺簧走了进来。往我这边张望了一眼,这才转身打起帘子,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老太君一马当先,睿王和程潜都是乖乖跟在她老人家身后,不敢逾越半分。

老太君走到我床边坐下,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什么都是好的,只是太过倔强,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骨。”

“夫人——”看着她慈爱的双眸,这几日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份悲凉冲上进了眼底,我竭力自持,才不曾让眼泪代替所有的情绪。

“你们两个都出去吧。”老太君非常威严地指示两个外孙,程潜皱了皱眉,睿王却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出去了,程潜也只好跟着走了。老太君这才转向我:

“你这傻孩子,在我这老太婆面前,何必这样忍着,能哭出来,始终是好事。”老太君这段话说的语重心长,尾音是藏不住的萧瑟与沧桑。

是啊,能哭出来,终究是好事。能哭出来,便证明人还未死去,心还未腐朽。现在的我,又能哭出来了,已经比多少人幸福。也许我该感激上苍,让我来到碧落朝,抛弃从前的那个凤君,再活一常

我将头埋进老太君展开的双臂,任凭泪水汇成河流…

哭到睡着,对我而言是一种全新的经历。第二天早上起来,头晕耳鸣是少不了的,但是心情却畅快了许多。

我接过莺簧递来的热湿巾,道了声谢,敷在眼睛上,缓解那份红肿与凝涩。收拾停当了,我这才撩开珠帘,绕过屏风走到中堂,便见程潜一身华衣,倚在榻上喝着茶。

“光隐何时到的?”

“才来了一回儿,听隽隽说你还在梳妆,便没惊动你。”

我正要回话,说隽隽,隽隽便到了。她来知会我们早餐做好了的消息,我便邀了程潜一起用。一顿饭吃的默默不语,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只有又转回到案子上:

“光隐便不来,我也要去大理寺寻你。昨夜我梦着了燕来村时种种,今天起来,突然想起村长似乎说过。他过世的妻子有个堂弟,因家里不好,从小便舍了送进了庙里出家,那庙在离燕来村三个山头的林中,离县城倒也不远不近。他似乎曾带虎子去过那庙里。若虎子还在,想必也可能是投奔去了那里。”

“只是他既藏匿起来,便是去年县中追查时不曾出来,想必其中另有隐情。如今贸贸然去了,他也未必敢出来。”程潜皱起了眉,看着我道:“无妨,我亲身去一趟,若他真如你所言,无论如何我也带他出来了。”

“光隐,若他不肯见你,你便报上我的名字,再说一句维尼,也许会多信你三分。”就算他亲自去,也未必有所暂获,我初到燕来,曾将买东西时附送的一个小熊维尼钥匙圈,送给了他妹妹,那时他也在场,我只希望他还记得。

“好。昨日上朝时,皇上已做决断,凤贤大人一生清廉刚正,含冤被害,虽谋害他之人还未查清,却应先与洗刷污名,回复官誉,并命礼部为之选谥。凤大人的灵柩,已停在忠烈祠,只等择日风光大葬。你的心事,终于了了一桩。”

睿王应了我的,在我入宫之前,便为凤贤大人恢复名誉,如今他果真做到了。只是我这样进了宫,凤贤大人的身后事,便由不得我了。

罢了,人已然故去了,这死后的哀荣,有和没有其实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谋害了凤贤大人的那些人——

“昨晚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不用入宫,如果没有燕来的案子,卿卿,你说我们现在会是在哪里?”程潜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终究还是开不了口。

如果我不用入宫,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真的会重启这案子吗?这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如果我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如果不是合了他的心意,一个二十六年前的旧臣而已,现实如皇帝,怎么肯为了他,激起惊涛骇浪!

程潜应该看得比我更清楚,所以到现在,他才会这么不甘愿。他有才华,他的身上流着云家与谢家的血,所以无论再怎么厌弃,他也逃不出这权力的烽烟。

程潜站起身,说道:“后日你入宫,我不能送你。你只记得,只要你想走,我一直都在;许给你的,不死不休。”

我目送他的背影,无力感像潮水一般,将我淹没。程潜,你这又是何苦!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窝在房中,死命的阅读老太君派人送来给我的“宫则”,熟悉后宫中的规矩法度,这才明白皇帝丢给我的“凤仪令”,到底是个多磨人的工作。凤仪令的工作职责定义,非常简单,就是“协理后宫,辖制宫内六局”,不过这就意味着,后宫所有的事情,凤仪令都可以参上一脚。

权力越大,责任越重,若想平安活下去,就越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心思细密地算计着活,我真的很难学会——

“朕想看到的,是卿的气量。”皇帝的话在脑海中回响,他只怕也看穿了我的个性。我平日里装出的那些规规矩矩的样子,也不过只能一时,绝不能一世。把这样的我挂在后宫这样典型“低头都是笑脸,抬头都是屁股”的“猴子树”高端,到底有什么用意?

皇帝的心思如果都能摸出来,我就成神仙了。既然他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睿王也说放开手脚,我就照着自己的心意活着便好,只当是再搬一次家罢了。

最后一天,我取了睿王那时留给我,分文未动一千两银票,全部送给了隽隽。她说舍不得我,我又何尝舍得了她。这一千两她拿了去,将来她的心上人回来了,两个人可以购置房产,做些小营生,比这些钱留在我身边,无论如何强得多。

担心,自我开解,这样的情绪几次交错之后,当我向老太君和谢家诸人拜别,踩上宫车的那一刻,不可思议地化为了一片平静。宫车穿过繁华的街市,九重宫阙就在眼前。这一次,不再是进去之后便可出来,而是要在这里生活上一段时日。

在那户籍上,十九岁的我,距离出宫的最低限度二十二岁,还有三年…

只是女官而非宫妃,程序要简单的多。其实按照普通程序,只要从皇后手中接过银册,带上凤仪令的象征物——孔雀开屏华胜,并接受宫内六局的参见,便算大功告成。可是如今皇后之位虚悬,后宫之中自然没有人能颁给我银册和华胜,我又是皇帝钦点,惟有到龙泉宫,由和皇后“夫妻一体”的皇帝陛下,代为分封。

皇帝把那银册交给我,只说了一句“莫要朕失望”,便放我入了后宫,至于没有“顶头上司”——皇后的凤仪令,到底应该做些什么,他也没有交代任何一个人,给我任何一句话。回到“没有女主人,如今我最大”的凤仪宫,按照正常的逻辑,就该是宫内局的人来找我行礼,之后我就要去后宫比我品级高的宫妃处拜码头,以混个脸熟,以后好办事。

我坐在凤仪令居所——位于凤仪宫最北边的清和殿正厅,莺簧以下,四个一等宫女一字排开,向我行礼。我生生受了这一拜,莺簧便一人送了一枝玉钗一只手镯,算是全了见面之礼。我也懒得应付,便让莺簧带他们下去准备茶点等物,毕竟等下来的,才是今天的重头戏人物群——宫正和六尚。

第一个登门造访的,竟不是别人,而是带着小乖一块出现的睿王。小乖见了我,便扑了上来,脑袋蹭着我的衣裙,一阵乱转。只是我现在穿着正式的衣裙,不能将它抱住,只有摸摸头作为回应。

还未来得及和睿王说上话,就听小乖一声虎吼,然后便是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我循声看去,是莺簧,她白着脸倒退了三步,靠在门边。我只有对她安抚一笑,说道:

“无事,若你不招惹它,小乖便不会伤你。何事?”

“宫正流苏到了,小姐,是否传她入内?”

现在绝不是小乖出场的好时机。我看了一眼睿王,说道:“有劳殿下将小乖带到内室,莺簧,寻个稳妥的,服侍殿下。”

宫正这个职位,在后宫十分显要又不讨好。因为宫正所掌管的,是后宫的法度。小到宫女打翻宫妃们的胭脂盒,大到御妻级别的嫔妃犯禁,林林总总与“坏了规矩”有关的事,都归这位从三品的宫正管辖。而这位流苏大人三十上下,修眉俊目面无表情,自进了厅便是一派不卑不亢,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好似一本写了“规矩”二字的宫廷教科书。

在她之后上门的,是六尚中的尚食与尚仪,稍后尚寝和尚工也来了,她们四人都是三十到四十之间,各带了两名副手而来,规规矩矩的向我请安行礼。

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进来了两个穿着绿色宫内局“制服”的女子,向我请安之后,便呈上一封书信。原来她们是尚服的两位副手,尚服局徐尚服因为身体不适,已然向秦淑妃处告了假,淑妃娘娘也怜她辛劳,准她以具书信向我请安便可。

还不等我这新官烧那三把火,便有人想先给我“下马威”,试探我深浅了吗?我心中觉得可笑,我这个“皇家空降部队”是只年轻的“菜鸟”,初来乍到,正适合某些人“倚老卖老”。再抬出淑妃这个“地头蛇”,我就算是“强龙”,也要给些面子不是?

要面子没问题,我连里子都一块送给你!

我还未说话,就听隔壁传来一声虎吼,显然是小乖——不,应该是听壁角的睿王在作怪。底下的一众人等,皆是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睿王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下看来我真是要“假虎威”了。我淡淡一笑,安抚道:

“各位大人不必担心,小乖是神兽白虎,最是通灵性。因才入了宫,还来不及将它放养到上林,是以暂寄内房。如今内房门窗锁闭,它出不来,自然也不会伤人。”

“白,白,白虎?”底下已经有受不了的,说话打结了。

我只当没听见,继续道:

“本来也是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只是祖宗规矩成法不可废,我也只能在此,接受各位前辈之礼。本官听说,徐尚服向来最是守礼自持,如今一病连淑妃娘娘都惊动了,想必身上是着实不好。莺簧,老太君送的人参取一枝来,你亲自随二位大人去瞧瞧徐尚服,只说是本官的话,尚服大人积劳成疾,本官心中着实惦念。只是还要去拜见淑妃娘娘,不克前往。既然病势沉重,千万不必勉强,回宫外家中休养半月再来。你这一去,请她将账目交割清楚了,这半月你就辛苦些,去尚服局帮她照看照看。”

大家都是明白人,也不必装着糊涂,想看我的笑话,没那么简单。我本来没什么火气,不过有人送上门来让我烧,我不烧她一烧,岂不却之不恭!最好你尚服局的账目清楚,你自己又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缝隙可钻,否则我就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好好清算一下。

在二十一世纪时,刑警们审讯犯人,这招“杀鸡吓猴”也是功效显著的,拿来用用总是没错的。果然这句话出口,和把C4炸药丢进火里,效果没什么两样。我看着宫正和那四尚,估计此外是连隔壁住着一头白虎都忘记了,宫正流苏的唇角勾了一下,而那四尚则是脸色一变,更加恭谨了。

莺簧应了一声“是”,便转身出去了。又听这几位汇报了她们各自部门的情况,便借口要去看淑妃,端茶送客。

正当这些大大小小的“神仙”起身要走时,就见一个穿着朱红“制服”的女子,带着两个绿“制服”匆匆而来。想来这就是六尚之首尚宫大人了。估计一定是刚刚有谁去做了耳报神,这位尚宫大人发现原来我这个“柿子”还不算太合手好捏,观望够了,所以就出现了吗?

罢了,一只鸡已经够了,我毕竟才到了后宫,没必要把所有的人都一次得罪了。不过也没必要对失礼之人太谄媚,我受了她的礼,便也将她和其他人一起“送”了。

小鬼们都过去了,大魔王马上就要出场了。能培养出像齐王那样儿子的娘,我就算是加了一百二十万分个小心,也不为过…

作者有话要说:最难熬的大封推榜单终于过去了。我也回到了这个叫人间的地方,所以请允许我不必再放下手边的事情,只埋头码字,毕竟生活不仅仅是更文啊更文,比更文更崩溃的事情还在以后~~

话说偶们凤君就这么入宫了,雄赳赳气昂昂,不过考验还在后头啊后头~~

爱我,看在我这么虚脱还出来更新的份上~~

满江红

莺簧被我派去与那位徐尚服见面,所以我只带了分配给我的四位宫女中的雪赋,乘上宫中三品以上女官才有的素面小轿,去往淑妃居住的琼华殿“拜码头”。

下轿递了拜帖,不过三分钟,就见一个穿着一等宫女制服,二十上下的女子走了出来,引我转过影壁,直入正厅。

比起巍峨气派却冷寂的凤仪宫,琼华殿显然更像是“女主人”的家。扑鼻都是如兰似麝的香气,入眼都是珠玉之光,而夹道四排椅子上,皇帝大人的宫妃们花枝招展聚集一堂,将那位坐在正中偏右处的高榻上,笑容亲切的美人簇拥着,如众星拱月一般。

我按照宫礼参拜下去,还未行到底,便被人搀扶起来。我抬起头,便与一双含笑的眸子对个正着。能有齐王这样美貌的儿子,淑妃的容颜精致光艳,可想而知。毕竟是四十开外的年纪,就算再保养得宜,也很难遮掩去眼角眉梢岁月的痕迹。但是这些并不影响这位淑妃娘娘的美丽,反而为她增添了年轻女子可望而不可即的韵味。

她仔细端详着我,半晌拉着我的手,对座上诸位美人儿笑道:

“姐妹们也见识见识,晏太傅可真会调理人儿。看这孩子生得明眸皓齿,这通身的气派,倒像是世家的小姐,谁承想竟有雪冤禁暴的本事,强似乐府诗里歌咏的花木兰1

“娘娘过誉了,不过是些微末之事,何足娘娘挂齿1我当然得顺着她的话谦虚几句。各路嫔妃见她向我言语示好,自然都纷纷将溢美之词向我砸来。

就在这一片和谐透顶的氛围之中,就听到坐在第一排左数第三位的嫔妃将茶盏“咔哒”一声,放上了金丝楠木的边桌,然后道:

“身为女子,自然应以贞静守拙为第一要务,与那许多男子一道成日里在外奔波,终究有违女子之道,失了咱们的本分。”

她的这话一放,大厅里再无人说话,那些嫔妃们镇静的便端茶掩饰,间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这边的动向;若是没那么深沉的,便露骨地看过来,目光略带紧张。我没有接话,只微笑地着看向淑妃,她却道:

“胡妹妹说的,自然是正理。只是凡是总有万一,若凡人都如妹妹一般,蒙祖荫入宫选在君王侧,女人家的,谁又愿意在外抛头露面?何况百善孝为先,凤卿从师命为伯父洗冤,纯为大善,又怎好以寻常妇道苛责于她?”

她口中的“胡妹妹”,想必就是她爹因为凤贤案牵连,如今已经被睿王“拿下”的那位胡大人吧。她这样对我,倒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真正让我有些摸不透的,是淑妃的态度。她言谈举止透露出来的信息,倒不像是打压,而是拉拢。若说她是真心的欣赏我,我倒不太敢相信。皇帝待我的态度,从表面上看,基本上可以用“圣眷正卤四个字来形容了。那淑妃的目的是——我的脑海之中浮现出齐王云灿的脸,难道她又在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睿王和我,虽然有一花定情的故事沸沸扬扬,但毕竟定情不是结婚。不过如果她以为这样便有空子可钻,那可真抱歉了,我对去齐王府内和那些姬妾们斗法没有任何的兴趣。

罢了,以我的心术,就算想再多也是徒劳。这后宫女人的心思九窍玲珑,我还是不要自作聪明,跟着别人的心思舞蹈,反而给自己添乱的好。

“多承婕妤娘娘教诲,凤君年少不知事,承蒙圣上恩典,授予凤仪令重责,诚惶诚恐,凤君于后宫内闱之事,着实生疏,今后还要向淑妃娘娘多多学习。只是初初接手,处事难免有不周之处,还请诸位娘娘,夫人们见谅。”

接下来的程序,就是认人。屋子里一共有三十二名嫔妃,其中二位“九嫔”,分别是昭媛和充容;六位是“世妇”,包括二位三品“婕妤”,三位四品“美人”,一位五品“才人”;其余就是品级很低的御女之流。那两位婕妤之中,除了“教训”过我的胡婕妤之外,还有一位,是谢贵妃从前的女史——方婕妤。老太君曾与我说过,在谢贵妃故去之前,担心皇帝因为她的死太过震怒,所以逼着皇帝答应,在她死后,将所有在她身边工作宫女的意愿一一问询了,安排好各自的去处。这位方婕妤便是在那个时候,选择留在了宫廷,对睿王私下里颇多照顾。这位方婕妤,是能够给我帮助的人。

不过现在也不是什么详谈的好时机,我心中还惦记着留在凤仪宫的小乖,完成了流程,便各自谦逊了几句,打算走人。没想到门口却传来了太监的嘶吼:

“齐王殿下到1

自从在秦府,因为秦二小姐与他“过招”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偏我要走他便来,还真不是时候。一阵忙乱的礼仪之后,他便冲着我来了。

“凤卿一向少见了,听得父皇下诏,本王亦曾到谢府恭贺,却不想凤卿却被光隐请去了大理寺公干,本王不便惊扰,是以未有机会向卿当面道贺。听闻卿因燕来命案太过劳累,晕倒在堂,可好些了吗?”

他倒是耳聪目明,连我晕倒的事情也都知道了。

我微微一笑,道:“蒙殿下垂问,凤君已然无恙。殿下进宫,想来是欲与淑妃娘娘共叙天伦,凤君不敢打扰,就此告辞。”

“如此,本王送凤卿出殿。”

把我那句“不敢有劳”当成了耳旁风,他已然转身率先出殿,我只有对淑妃再行一礼,跟了上去,他停住了脚步,直到我走到与他平行位置,才与我并肩而行。

“致远回京,你们自去啸傲山林,也还快活?”他笑着问道。

“难得致远回京,光实豪情大发,只说想着学那北地风流,直搅得睿王殿下的猎场之中鸡飞狗跳。行猎毕竟是不仁之事,殿下菩萨心肠,想来也听不得,不说也罢。”

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他可是号称食素之人,又是菩萨心肠,我们去猎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怎么能带上他?

“果然是光实,谢相之后,也惟有他担得起‘衣冠磊落,谢氏风流’这八个字。”齐王一笑:“想那晚,凤卿应是‘触目见琳琅珠玉’,本王惟有钦羡而已。”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已不复平常的“圣洁”,眼波流转之间,倒有些货真价实的怅惘与不甘。这一刻,我倒是有些能够理解他了。

人的一生中,第一个不能选择的,便是他的出生。睿王托生于谢贵妃之腹,理所当然有了“谢瑱”这个名字,有了这样的兄弟——光远,光隐,光实,光凌,他们的名字熠熠相连,天生便是碧落士族天空里,最璀璨的一群。这种亲密的血缘以及谢家人骨子里的荣耀感,无论齐王再如何努力,也无法逾越;再想亲近,也无法突破这样的隔膜。

不需要任何的解释,这就是老天爷最暴力的一面。

他的钦羡,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而他的心思,也不容我窥测。所以我明智的闭上嘴巴,由着他一路送我上轿。

“若有机会,我亦想随凤卿去见见那只白虎。我对凤卿,亦有许多歉意,那日在秦府之中,我并非——”

“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立场不同,凤君于殿下当日的举动,并无怨言。凤君告辞。”我挥手让雪赋放下帘子,也隔开他欲语还休的复杂的双眸…

跟着一个神人——睿王和一只神兽——小乖穿行在宫廷之中,是件很彪悍的事情。看着沿路上太监和宫女们近乎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睿王用这一招高调为我立威,我豢养小乖的英雄事迹,想必不用等我回到凤仪宫,就会传遍宫廷了吧。

当晚上我再循例宴请宫内局的诸女官时,她们的态度明显更加恭谨了。

莺簧那边已经取回了账册,不过我当年并没有选修司法会计的课程,看着那写满了中国古代记账体数字“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的账簿,只觉得天雷滚滚。这个东西,还是给专家去看比较好。

而淑妃那边,送来了宫内府每天上交的记事薄,上面记载了很多的旧例。我就着明珠灯,将去年的记录大约翻查了一下。宫廷之中的事情,说复杂也真复杂,说简单也真简单。复杂之处在于事务繁多,关系纷乱;简单之处在于,所有的处置,基本上都有旧例可循。

后宫制度历史前年,我自然不会没头没脑想去做什么改革,我没有谢皇后的地位,也没她的本事,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坚持原则,处事公允”罢了。

可是第二天,我的这项原则,就遭到了挑战。我本来是在淑妃宫中,与她一起接待来支取钱财和各色物品的人群。就见莺簧的身影,在门口晃了两晃。我便和淑妃告了罪,与她汇合。

“小姐,宫正那边来人了。说是胡婕妤殿内来报,吴御女身边的三等小宫女,不知哪里开罪了胡婕妤,胡婕妤正罚她跪那碎瓷片,宫正已经过去了,问小姐是否也过去看看。”

罚跪碎瓷片,她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动用私刑!我对莺簧道:

“你快些先去看看,若真的罚跪,一定要她停刑,我去回过淑妃,再去找你。”

我将莺簧告知我的事情转达给淑妃,她皱起眉,倒也二话没说,便起身说与我同去。她能主动要求,那是最好,毕竟胡婕妤是宫妃,虽则知道她犯了错,我也没那份权力处置她。有淑妃在便不同,她打理后宫这么多年,虽没有正位,但毕竟是“半个皇后”,到时我一张诉状递到皇帝那里,有她见证,分量十足。

当我们匆忙赶到胡婕妤的居所,莺簧已经控制住了场面。一地白瓷片,尘土与血色糊成一片,触目惊心。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小宫女,人仰面躺在春凳上,白色的裤子膝盖的部分也是鲜血淋漓的样子,已洒了些金疮药止血,但是那春凳边缘,还是染了一片红。有一个宫妃打扮的女子,正伏在春凳旁边,哭得梨花带雨。

莺簧一脸忿然,几个束手束脚站在“场外”的宫女,也都露出了畏惧和不忍的表情。只有那位胡婕妤,一脸满不在乎地坐在廊檐下,见到我们进来,方才站了起来。

我没功夫搭理她,直接走向那个被刑求的小宫女,一边检查她的伤口,一边问莺簧道:“可已派人去了尚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