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容七姑娘,也是个发面团子,个头儿比贺瑶芳要略高上两寸,规规矩矩地由乳母抱着。也不多吭声儿,只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四处看。

容老夫人见过贺敬文,再看罗老安人,心里就有一点同情。暗道,有这么个儿子,可也真够操心的。再看贺丽芳姐妹,也有点犯愁:这样的爹,怕护不住孩子。然而又不好管旁人家的事儿,只得咽下了,转与罗老安人叙一叙先人之间的情谊。

罗老安人儿子扯后腿,也隐约觉出了容家人怕是明白了,此后便闭口不谈让孙儿去容家蹭课的事儿,只抹着眼泪,说着愧对祖上。又说:“孩子们又没了娘。我那媳妇,比儿子顶用多啦我如今也是三灾六病的,那个孽障也没了心思……”

容老夫人便有心做个好事,对罗老安人道:“正好,我家老七才要开蒙,你要放心,不如令俊哥与我家七郎一处读书,如何?就好做个同学,日后科场上也好有照应。”

罗老安人原不敢提这事的,如今喜从天降,又擦擦眼睛:“那敢情是好。”

那一厢,贺丽芳已经主动邀了容家两、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一处小声说话儿了。两家都在守着孝,一片素白里也没什么有趣儿的玩具,不过摸了段蓝绳儿翻花绳耍。

贺瑶芳才要凑过去,忽听着哥哥要去容家读书了,简直是晴天霹雳!她哥哥去了容家,她还要怎么跟过去蹭课?!

冷不丁被贺丽芳掐了一把:“你做什么呢?”

贺瑶芳笑笑:“没什么,就是看着那边那个姐姐眼熟。” 又看了一眼容老夫人身边儿那个丫头,果然眼熟!正是后来京城街上认出她来的人。

贺大姐硬咽下一句“你要死”,低声道:“你跟七娘年纪相仿,你们一处玩。不要怠慢了客人。”

贺瑶芳悠悠地起身,抚一下裙摆,缓缓走了过去。她却忘了现在自己也是个团子,走得摇摇摆摆的,十分喜人。容大夫人瞧见了,捏着方帕子,指而笑道:“婶子莫哭,儿孙自有儿孙福,单看这姐儿可不得了。”

罗老安人心里一惊,也不哭了,问道:“可是说笑了,这能看出甚么来?”心里却想,自打她娘死了,她就野了,淘气的本事可是真不得了的。

容老夫人亦问:“怎么了?”

容大夫人对贺瑶芳道:“二姐儿,过来好不好?”

贺瑶芳不明所以,见罗老安人点头,便走了过去。只听容大夫人对容二夫人道:“你看出不一样的来了么?”

容二夫人两道长而细的眉毛皱成好看的模样,忽然拍手道:“是了是了!”

容老夫人也笑道:“这大约就是天生的好仪态了。”

贺瑶芳又叫雷劈了一回这容家可真了不得,可不是么,她这步态,妥妥的宫里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她年纪小了十倍,个头矮了三、四倍,还是叫人给认出来了。

罗老安人听了也是欢喜,却又并不很放在心上,只顺口道:“借您吉言了。”她还是更关心贺成章读书的事儿。打发贺瑶芳跟容七一处玩耍,又陪容家女眷说几句话,祭祀便开始了。

罗老安人心道:可算开始了,免得那个孽障再对容尚书摆脸子。

哪知容尚书是个聪明人,既侍奉得了皇帝,也哄得了举人。待容家告辞之时,贺敬文已经一脸服气地对容羲说等写了文章还请容羲给指点。容羲也含笑答允了。听说要送贺成章去容家跟着读一年的书,贺敬文也是惊喜的模样。

把罗老安人看得又好气又好笑。笑完也是叹气,这儿子有些痴,纵中了进士,也只好求个清闲些的职务,万不敢叫他与人周旋的太傻。

第10章 到底意难平

 容家答允了贺成章去附读,贺家便将此当做了一件大事来办。贺瑶芳的那点子小心思,在这样的一件大事里,简直不值一提。贺家是科考起家,罗老安人的娘亦如此,自然将读书科考做官看得极重。

罗老安人且将旁的事都按下,张罗着贺成章随侍的书僮、小厮一类,又有穿的衣裳、带的食盒、文房四宝。贺成章年纪小,书僮本是没有的,少不得自家中遴选。贺家仆人又不多,除了书僮,还要个年纪略长的跟着压阵。

最后罗老安人选了自己昔年陪房的孙子,一个比贺成章大一岁的男孩子。又思容家是书香人家,恐这小男孩子名儿不雅,遂给他改名唤做捧砚。

贺瑶芳对这个捧砚倒是有些印象,一个沉默又聪明的男孩子可惜走得太走。在他们觉得柳氏为人不坏的时候,便是捧砚先察觉出不对来的。奈何人微言轻,最终逃不过一个被发卖的命。对捧砚,贺瑶芳是极放心的。再一看贺成章的那个小厮,也是个可靠的人,她便不操这份心了。

贺敬文又特意篇出了开蒙的书来,郑重将贺成章唤到面前:“我原也教过你识字,我问过你容伯父了,他家开蒙便是用这几本书,你要用心读书,尊敬师长、友爱同学。”

贺成章恭敬地答应了,双手接过了书,转交给捧砚捧着。

贺敬文又板起脸来对捧砚道:“你是捧砚?”

捧砚抱着书,低头道:“是。”

贺敬文道:“服侍哥儿往容家去,不许淘气!”

捧砚又答一声:“是。”

贺敬文又不好跟他小孩子多计较,对自己儿子却是可以多训导几句的:“你到了容家,万不可戏笑,一则你尚在孝中,二则你容伯父也在孝里。定好了下个月你往他家去,这个月你便在我跟前,我好歹多教你些儿,免得到那里露了怯,叫人小瞧了去。”

贺成章唯唯。算来他长到这么大,跟这亲爹相处得实在有限,贺敬文说“教过你识字”未免有些自夸。教授他识字的事情,做得最多的,实是他母亲和祖母。然而这两位教导他的,万事以孝为先,要“听话”,不得与长辈顶嘴。贺成章也乖乖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贺敬文见儿子“听话懂事”也颇为满意,给儿子定下了作息,每日何时过来授课,又说要每日检查功课,喝问一句:“你可都记得了?说一遍我听!”

捧砚心道,这老爷比我爹还凶哩!不免为新跟的小主人担心。

贺成章记性也不错,一一复述了:“辰时初刻往书房来读书,每日功课当日做完,第二天还功课。”

贺敬文才摸一摸新蓄的髭须,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去罢!”这个动作是跟他爹学的,他爹大小是个官儿,也有一点官人派头。那位老爷子去的时候贺敬文还小,就只记得这个连进士都没考上的亲爹的威风了。长大了不免模仿一二,顾盼之间还颇为自得。

贺成章从贺敬文书房里出来,早在门口候着的乳母张妈妈便想要抱他走。贺家便是在贺成章的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官也做得不很大,按制,无论如何也盖不了五间七架的大屋。然而乡下地方,不能建大屋,便多建院子,远远看去也是大大的一片。足够主人家一人一个院子还有富裕。

从贺敬文的书房往贺成章的院子,要走不少路。张妈妈恐贺成章走得累了,身上发热出汗,便要抱他。贺成章牢记着亡母教导“你姐妹们日后如何都要看你的了”、“你要快些长大懂事”,以自己将要读书,是个大孩子了,便不肯要张妈妈抱。

才将小手一摇,话未出口,就听后面贺敬文极威严地斥道:“叫他自己走!多大的人了,读书了还要人抱,成何体统?哪里学来的臭毛病?以后都自己走!”

张妈妈原是笑迎贺成章的,闻言,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心道:不让抱便不让抱,何苦这般吓人?

贺成章小小的心里更是尴尬,他原就不想叫抱的。现在被他爹一说,倒显得是他娇贵了。

一主一仆,一高一矮,都有些讪讪。

张妈妈脑筋转得快些,顺口便对贺敬文道:“老爷说得是。读书人家,与那等勋贵家的纨绔是不能一样的。”

贺敬文满意地道:“就是这样。去罢。”

张妈妈不敢再抱,只管牵着贺成章的手,小声嘱咐:“哥儿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还是牵着我的手,以后走惯了,便自个儿走。”

一路将贺成章领回了小院儿里。

一脚踏进院门儿,张妈妈就看到了胡妈妈贺丽芳来了。

胡妈妈自打多了两回嘴,就常被贺丽芳支使做这等活计。看着像是信重,贺丽芳的心里,实是有些疏远的。两人一打了照面儿,都露出一个苦笑:平日里不觉得,可自打没了主母,这家里可真是够乱的。

贺瑶芳原就是想紧盯着大哥,注意他一举一动的,她如今看这个哥哥,倒不全像是个兄长,反而有些像看儿子。都说外甥肖舅,她的儿子跟贺成章眉宇间还真有那么四、五分相似,越看越像看着格外的亲切,也格外的放不下。

本想着自己过来的,没料到半道上遇到了大姐,姐妹俩就一同过来了。贺丽芳见弟弟自己走了过来,也不惊讶,只上下打量着,问他:“爹说什么了?”

贺成章不好意思诉苦,默默地自己咽了,答道:“爹说的,与容……尚书说好的,叫我下个月过去。这个月且教我识字温书。”

贺瑶芳眼睛一亮,有门儿!她们家里,倒是不禁女孩子读书识字的,学得好时,贺敬文还要夸奖。当即便说:“我也想读书!”

贺丽芳恨声道:“你要死!俊哥是往容大人家里去的,你女孩子家家的,往人家家里跑,成何体统?”

贺瑶芳道:“谁要去他家?我要跟爹学……”说着,声音小了下去,一双手捏着衣角,仰脸问贺大姐,“不行么?”那小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贺丽芳也心软,犹豫了一下,道:“那你先把爹哄得开心了,再跟爹撒个娇,好声好气儿地说。”

【行啊!够机灵!】贺瑶芳原也是这么想的,只因老皮老脸的不好意思说出来,现在是大姐“教唆”的,她便大大方方地点头:“行!阿姐一起来么~”

贺丽芳一点也不犹豫地道:“你们都去了,我自然要去看着你们。”

贺瑶芳对贺成章扮了个鬼脸儿,贺成章“噗哧”一笑,因领训而抑郁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贺丽芳见一弟一妹挤眉弄眼儿的十分快活,原欲斥出口的话也咽了下去,哼了一声道:“你们就会淘气!俊哥,你怎么自己走了来?这么远。”

贺成章道:“爹说了,不叫抱着走了。”

贺丽芳想了一想,道:“近了自己走,远了、累了,顶好说……等等!”说着,朝贺成章招了招手。

贺成章狐疑地走过去,贺丽芳又一把拉过了妹子,三人头碰头。就听贺丽芳小声道:“往后你们遇着了这样的事儿,先不要反驳,照做,觉得累了,便直接累倒……顶好倒得叫人都知道了。”

【好主意!】这位大姐不去宫里弄死吴妃真是屈才了!贺瑶芳翻了个白眼,一面想【这个我不用你教】,一面想【怎么不记得当年还有这么一回事儿了?】直到被贺大姐拉着手领出贺成章的院子。

贺瑶芳果依着她姐的方子,去贺敬文那里讨人情。走之前还顺手带了碟茶果装到食盒里,让何妈妈拿着,她却与绿萼一前一后慢慢地踱。到了贺敬文的书房外头,先问一声好。

贺敬文对儿子严厉,对女儿却好很多,让女儿进来。见她接过了何妈妈手里的茶果,小小的身子慢吞吞地挪了过来,一脸认真的模样问他:“爹读书这么久,不饿么?要爱惜身体。”不由失笑。

贺瑶芳哄人是有一套的,昔年能在气氛诡异的帝后中间左右逢源,如今重操旧业,对付亲爹,自然是手到擒来。贺敬文一面嘲笑她:“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偏来装大人样儿教训起我来了。”心里却是十分熨贴。

贺瑶芳歪歪头,趁着拿茶果的功夫,爬上了父亲的膝盖,贺敬文也顺势接了。贺瑶芳并不提贺成章,却拿眼睛瞅桌上的书。贺敬文故意逗她:“你认得么?也跟着看。”

贺瑶芳道:“认得两个字,娘教过我的,还说要接着教哩。我都能学会。爹,娘什么时候叫我接着学?”

贺敬文心头一酸,接着就说:“你娘……”吐出两个字,又生硬地折了回来,“爹教你吧。”这么点儿的孩子,哪儿知道什么生离死别呢?还是自己多照顾些儿吧。

“爹不教我哥?”

贺敬文犹豫了一下:“你哥哥……嗐,明儿你们几个都过来,你哥哥姐姐们背书,你认字儿。既是你自己要学的,便不许哭闹吵到你哥哥背书。”

贺瑶芳痛快地答应了:“我一定学好。”能读书写字就好,不但能多明白些道理,要紧的是能拿到笔墨。

自此,贺家三个孩子便一同在父亲的书房里读书。原本贺丽芳还想让小妹妹汀芳一道过来,无奈汀芳委实太小,坐不住,贺敬文只得遗憾地作罢。命人带汀芳下去的时候,还掸了洪姨娘一眼。那眼神看得洪姨娘委屈得要命。

贺瑶芳当时没在意,等下了课,贺丽芳领她往罗老安人那里去。罗老安人亦不阻拦孙女儿们识字,现见了她们,也是笑吟吟的,问今天学了什么,又问:“俊哥呢?”

丽芳道:“爹还要多教他些功课,好应付容家那里的先生呢。我们先来了。”

罗老安人又问今日学了什么:“你爹和俊哥都还好?”

贺丽芳道:“爹教的我们都会,爹乐着呢。只有一条不太好,爹只夸我和二娘,不肯多夸俊哥。”

罗老安人笑道:“教儿子和教女儿,怎么能一样?你看你爹,可曾真的生气了?”

丽芳点点头:“有那么一小会儿,三娘坐不住,爹瞪了洪姨娘来。”

罗老安人点评道:“那是他不好,儿女事,怪个妾做甚?先是三姐儿年纪小,你娘想教她也学不了,现在……总归不是姨娘份内的差使……”

次后,罗老安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家下都改过称呼来,全依着北面的称呼,管丽芳姐妹叫“姑娘”或是“姐儿”,贺敬文坐实了是这家的举人老爷,其余依次类推。

   贺瑶芳的心却已经不在这个上头了,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天灵盖上狠狠地劈了一刀,整张皮肉都裂开了,露出里面的骨头一般。那样的赤祼祼地,直直地 暴露出了她内心最在意的事情。贺太妃到死,也不过是个妾。皇家的妾,做到太妃,有亲儿子,风光,可对贺瑶芳来说,到底意难平。

作者有话要说:

女同胞们,节日快乐。甭管什么节,有打折的就是好节!

看到有许多同学对贺大姐口头禅的疑问,这样,统一解释一下好了:

一、她的年纪并不大,一切都处在一个似懂而非懂的阶段。以前是亲娘在,没让她接触这些无礼的话(参考女主重生时对自己卧室的评价,亲妈很用心的给年幼的子女打造一个无菌的环境),当然也就没有需要向她说明某句话最好不要讲的时候。

然 后母亲去世了,家里又出了一堆的破事儿,没人管她。她呢,长姐情节吧,很护短,很想做一些事情,但没有人教她。她就只有模仿一些她觉得“厉害”的语言动 作。她家里是个中小地主的家庭吧,主人有文化,仆人未必有,当时亲爹不在家,奶奶又忙,她能接触的,就是管家婆一类的人骂小丫环的场景。听起来挺威风的, 那就默默地学了吧。

二、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以有效地起到恐吓的作用,免得不懂事的妹妹再做错事。也是强调语气。然后说着说着说顺口了,就成了口头禅了,长大后就完全忘了初衷。

三、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挑场合的,比如,她都是在私下里,说妹妹的时候,也有在骂丫环的时候才说,但是在长辈面前,是从来不说的。她的长辈无从发现,也就谈不上纠正。至于她妹,上辈子听这个口头禅听习惯了,还觉得挺亲切的(喂!

三、综上考虑,我就是这样设定的(喂!喂!

这个口头禅以后可能还会有小剧情,这个就不剧透啦~

第11章 另一个目标

贺太妃平生三大憾事:一、少时家破人亡,二、与丈夫貌合神离,三、为人做妾。这三件事里,头一样对谁都能哀叹两句,还有人同情附和。第二件可与娘娘心意相通二人对那位皇帝都不甚中意,却又不得不侍奉这位仁兄。第三桩心事,却是无人可诉的。

皇家的妾,也是风光无限的,不是么?换了哪个人,都得欢天喜地地接了这差使。可她的心里,终是插着一根刺。荣华富贵谁人不想,她却不想要这么大的富贵,只想着平平安安,自己做个当家主母,足矣。平素也没人不长眼地跟宫里人说什么妻妻妾妾,然而每每思及此事,未尝不深以为恨。

今日猛一听说,贺瑶芳心里打翻的不是五味瓶,而是被人往嘴里丢了颗鱼胆。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一句讨打的话,要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她吃多了撑的去做那个狗屁皇妃!

正在吩咐家务的罗老安人与正在认真观摩祖母行事的贺丽芳,都没有注意到,屋里一个小团子的眼神儿变得坚毅了起来。【我就不信了,谁还该当去受苦不成?既要存活兄姐,已是逆天改命,便也不多这一桩。如何不能求一一心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只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她前世受娘娘恩惠颇多,两人心意相通,有些个事儿,她从中出力不少。若是不入宫去,也不知道娘娘会怎么样,要怎么递个信儿才好……

贺瑶芳越想越多,越想越远,已经在筹划要如何取信于皇后了。罗老安人安排完了事务,又嘱咐贺丽芳:“不要无事乱忙,你才多大,能管得了多少事儿?休要处处好强,好歹柔顺着些儿。抽些功夫去看看你四妹妹,她虽小,可不知不觉就会长大了。你是长姐,要做表率的。”

贺丽芳痛快地答应了,却对罗老安人让她少管闲事不以为意。大人总觉得小孩子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行为幼稚可笑。却不知道小孩子心里也有自己的一本小账,且经常糊弄长辈。贺丽芳答应了照看汀芳,自然会做到,却并不老实,依旧见事都要看一眼。母亲故去了,她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塌实的,看到眼里的东西总想都抓到手里,攥得紧紧的,好让现在的境况不再改变。

罗老安人见她应了,也不觉得她就老实了,便要再磨一磨她的性子,缓声道:“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得学些针线了。”让她一针一针地纳鞋底,看她老实不老实。

贺丽芳喜道:“真的么?”

罗老安人捻了捻手里的数珠儿,点头道:“我何曾说过假话?”

贺丽芳斜眼见妹妹在发呆,想到母亲曾说过,富贵人家女眷,虽不靠女红生活,多少还要学一些。便问祖母:“阿婆,带二娘一起罢?”

贺瑶芳早早练就一样本领无论在做什么,只要有人提到她了,她总能及时回神儿,听着长姐叫她,一抬头,呆呆地看着罗老安人。老安人道:“她还小呢,再过二年吧。”

贺瑶芳算一下年载,上一世她学针线更晚,且年纪小,也拿不稳针线,确实不急在此一时,便也跟着点头。贺丽芳被噎住了,默念一句“好心遭雷劈,我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嘟着嘴坐着不说话。

罗老安人见她如此,心道,到底还是孩子,也是有趣。叮嘱道:“仔细不许伤了手,你们宋妈妈针线上是极好的,你便跟着她学。二姐儿纵不学这些个,读书识字也要用功。”

姐妹俩都答应了下来,又都有点担心。这个想“我学针线,好有大半晌不能看着这死丫头,她近来淘气,专一乱跑,惹怒了长辈生气可怎么办?”那一个想“这姐姐性急,我要不看着,她这得罪了人又如何是好?”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亏得两人运气都还不错,此后数日皆相安无事。贺瑶芳“识字很快”,在她爹那里留了不错的印象,贺敬文脸上的笑影儿也多了不少,贺成章又聪明乖觉,贺家居然又和谐了起来。

直到约定了送贺成章往容家读书的日子。

贺敬文是个好穷讲究的人,罗老安人也不愿被容家小瞧。两人给贺成章里里外外配好了行头,除了他自用的,又备下了送给容家的礼物并赠与西席的束脩。

到了正日子,罗老安人因不放心,自携了儿孙往容家去,却将孙女儿们留在家里。贺丽芳不能旁观此事,总觉得不安,急得在屋里打转。

贺瑶芳却在回忆我怎地上辈子没听说过这件事情来?算来容家还有一年多的孝要守,大哥在他们家读了一年的书,再怎么着,她都该记得些事儿了的。这里面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可凭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这中间有什么变故。

姐妹俩一站一坐,白耗了大半晌,宋婆子亲自过来传了罗老安人的话:“老安人和老爷在容家吃酒了,叫我来服侍姐儿们用饭。两位后半晌就带着哥儿回来啦。”说话间,脸上说不出的畅意,仿佛那个读书的人是她自己。

贺丽芳心绪不佳,午饭用得少,看贺瑶芳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多少吃多少,恨得差点要骂一句“猪”。气鼓鼓地将饭碗放下:“不吃了。”

贺瑶芳慢条厮理地咽下一口汤,仰着脸让何妈妈给她擦嘴,轻声道:“你急也没用,阿婆他们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不如好好吃饭,有力气等阿婆他们回来了,好问这一天的事儿。”

这么急的脾气可不大好,总要改一些才行。不必变得乖巧得像只兔子,至少不能随时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她也担心,但是有些时候就不能让人看出来。如果说贺瑶芳现在有什么忌讳,就是放心不下一兄一姐,哥哥看着沉稳,姐姐却略显毛躁。她得做最坏的打算,万一柳氏还是进门了,要辖制这个继母,贺丽芳这样是万万不行的。

贺丽芳一口气堵在心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捶了捶胸口,想发火,又觉得这话有些对,不发作,又憋屈。最后闷闷一道:“我去歇个晌,你也去歇着。等阿婆回来好有精神。”

贺瑶芳摇摇头:“等在容家吃完了,阿婆也就该回来了。睡到一半又要起来,头疼,我要去娘房里看看。”

一提生母,贺丽芳也不憋屈了,转而伤心地道:“你又知道了。”贺瑶芳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想娘了。我想给娘打扫屋子。”贺丽芳厉声道:“不许去!”

贺瑶芳惊讶地看着姐姐,只见贺丽芳眼眶已经通红了,眼泪也开始往下掉:“去了也没个娘在等着你!”

贺瑶芳对生母真个没那么深的感情,只在吃继母亏的时候才会想:要是亲娘在就好了。她要去李氏卧房,乃是动了一桩心事行孝。虽不是举孝廉的年代,孝子节妇还是受追捧的。若能博些好名声,也是多些倚仗。贺瑶芳只恨自己想到这主意太晚,早该每日按着饭点儿到李氏的卧房门外磕头问安,跟亲娘还活着似的。顶好拉着哥哥姐姐一道儿,尤其是贺成章,读书人再有这等名声,那是极好的一件事情。再者,李氏生养了他们几个,她此生还从未问过安,如今补上了,也是应该的。

贺瑶芳上辈子便养成了打定主意便不回头的赌棍脾气,不顾长姐反对,次日开始,便每日晨昏定省,直如母亲还在世一般。贺家人口少,无事时总是一处用饭,罗老安人饭桌上不见她,便问出了何事。

贺丽芳心里咯噔一下,又不好回答,只好装傻,心想,这也不是件坏事,且磕个头,也不费甚事。

果然,贺瑶芳后脚便到了,小脸儿上还带一点潮气。贺敬文正欲质问何妈妈,见这妇人眼睛通红,也像是哭过的,不知出了何事,声调也放缓了:“二娘,怎么来晚了?在自己家里还遇上什么事了不成?”

贺瑶芳抽抽答答地没回答,何妈妈哽咽着道:“姐儿往娘子卧房门外问了声好才过来”

贺瑶芳此时方道:“早起来,想起爹给我讲的书。我就想娘了,”说着,眼睛湿漉漉地看着贺敬文,“爹,我以后能常过去么?”

贺敬文才给她讲些二十四孝的故事,被她这份孝心感动了,满口答应:“好好好,你有这份孝心是很好的。”又令长子长女也向她学习。

罗老安人一个阻拦不及,就见这一对父女办了这么件傻事儿,不由得眼前一黑这可怎么是好?

凡事过犹不及。贺家的孩子,俊哥乖乖读书,孙女儿们老实识点字、学点女红、会算账管家,足矣。何苦做这等出头的椽子?!

可儿子都答应了,这事又占着个道理,罗老安人也不能做恶人,只有捏着鼻子答应了。再看贺瑶芳,就觉得她越发脾气古怪,需要个母亲来教导了。

贺瑶芳计谋得逞,心中得意。罗老安人实是位精明的老妇人,比贺敬文要靠谱得多。自打这几个孩子日日冲那空屋子晨昏定省,她便有意无意通过仆妇之口,将这几个孩子的孝行传扬开来。到了腊月里,阖县皆知,连邻县和州里,都听到一丝风声了。

贺瑶芳裹着件棉斗篷,抱着个小手炉子,绿萼给她在火盆儿边上烤桔子。何妈妈开心地道:“外头都说哥儿姐儿好呢。”

贺瑶芳道:“也是应该做的。”

何妈妈又说起将要过年,嘱咐她过年的一些忌讳:“那姐儿记好了,过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嗐,姐儿只管说吉祥话儿就好了……”

絮絮叨叨,说得贺瑶芳昏昏欲睡。

正昏沉间,却听到外面有喧哗声,过不多时,容家便派了人来,道是今上病重,召容尚书夺情回京,襄助阁老们处理事务。容家的西席自然也带走了,贺成章便成了个失学儿童。

贺瑶芳:……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就说我忘了什么!“先帝忌日”么!只恨一下子变得小了,一些日期一时不慎就算得模糊了。所以,那位万岁,也快要登基了啊!

第12章 认真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