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要走了,对贺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然而皇帝召的,还是一个将死的皇帝召的,容尚书是不得不携家带口赴京的。这节骨眼儿上,不去也不去,除非想跟着皇帝一块儿死。

京中阁老大人们,虽都是读书人出身,对手下败将们也颇为宽容,并不是必得将人逼死不可,顶多叫你回家读书,或者流放三千里。命,是定能保住的。然而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自己飘然引退,与被人排挤出局,那是两种心境。真落到后一种下场,比死了都要难受。

纵以容羲之从容,还是火急火燎地由长子、次子并一个侄子,一路护送着随着天使先期北上。由他的弟弟容翰林照顾着老母、家眷,慢慢一步跟过来。若是这万岁真的要大行,这些命妇们少不得也要入宫哭一回灵的。

临行总要与邻居打声招呼,贺家便也知道了容尚书是被皇帝急召回京的。无论天使,抑或是容尚书,都不肯过早泄漏此事。然则贺敬文是不久前才自京中还乡,彼时已有一些不好的流言在京中流传,再看如今情况,贺敬文多少猜着了一些。罗老安人问了贺敬文随侍的仆役,也猜着了几分。

两人都知道此事不可宣之于口,只准备了厚厚的仪程,客客气气地将容家人送走。回来将扫视一下自家,因也算是在丧中,纵然新年将至,也不如往年花红柳绿的热闹。哪怕明天皇帝就驾崩了,消息传了过来,也不至于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原本因罗老安人乃是李氏长辈,有罗老安人的地方,倒不用十分拘这个礼,过年还可稍作庆贺取乐。如今罗老安人也下令将这些统统取消了,落到了外人眼里,更显得母子二人真是有情有意。

贺丽芳兀自伤感,觉得祖母和父亲真是好人。至于贺瑶芳,那是有了前世的底子,于旁人是猜测,于她,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皇帝就要大行了,且就在来年正月,这个时候还要准备什么庆新年的事儿啊?准备了也是白费功夫,彩灯挂不几天就得撤,都挨不到元宵的。

贺敬文初时有些哀声叹气,山陵崩,怎么着也不是件吉利的事情。罗老安人伤感了一阵儿,对宋婆子道:“想当初,我得诰命的时候,今上还在东宫呢,如今也……”

宋婆子陪着叹了几声气,正要开解她,忽听着罗老安人道:“去把老爷叫过来。”

宋婆子:“……(⊙o⊙)?”一时无法适应这话题的突然转变。

罗老安人很快就抓住了这其中的机遇今上如果大行了,太子登基,岂不是要再开恩科?这样的事情,罗老安人并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今上登极,至今不过十有一年,早先他登基的时候,就来过这么一回。再往上溯,罗老安人还小的时候,先帝他爹,也是这么造福天下士子的。

算上这一回,已是罗老安人见过的第三回恩科了。

得让儿子早早准备。趁着年轻,多赶几场,保不齐哪一场就能中了个进士呢?再者,年轻人,身体壮,来回奔波也还能吃得消不是?成名须趁早,科考,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这么个打算,是不能在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就明目张胆地说出来的。对儿子能说,对仆人是一个字也能泄漏的,再心腹的仆人也不行。

宋婆子满腹狐疑,却不敢再问,亲自去将贺敬文请了过来。贺敬文自觉与容羲十分投契,因容家走得匆忙,又皇帝将崩,心情正不好,也顾不上教儿女功课了。正独自在书房里哀声叹气,见宋婆子过来,皱眉问道:“娘唤我有什么事?”容家的人都送走了,近来还有何事呢?

宋婆子道:“我也不知,老安人吩咐了请您过去呐。”

贺敬文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罗老安人唤他究竟有什么事,一直到了罗老安人的房里,老安人仍旧不肯与他直说,而是先遣开了宋婆子。且不说宋婆子因主人家避开她说事而心中惴惴,出了房门之后担心了许久。单说贺敬文见母亲如此神秘,也有些不安,问道:“娘这是?”

罗老安人道:“附耳过来。”

贺敬文被这气氛所感染,极不自在地凑近了,又问:“有什么大事,这般神秘?”

罗老安人手里依旧攥着她那走坐不离身的数珠儿,嘴唇微动:“快过年了,来年快要开恩科了。”

贺敬文隐约猜着了今上或许要崩,却不曾想过从中获益。现被罗老安人说破,仿佛被捉鬼的道士贴了张僵尸符,整个人僵在那儿半晌没个动静。罗老安人心里腾起一阵暗火:这儿子忒没出息!

再没出息也是自己的独子,还得指望着他。罗老安人耐着性子劝儿子,故作感叹地道:“我这辈子,已经见过两次新君登基的恩科了,这是第三回啦!你呀,早做准备,也好为新君效力。”

“为新君效力”五个字戳到了贺敬文的心坎儿上,硬将头升起的异样感觉压了下去。贺敬文登时扬起斗志来:“是。”

罗老安人道:“此后你便用心读书,旁的事一概不用你问。过了年,天气暖了,我们便搬到城内居住,也方便你与同窗切磋文章,也方便你向博士们请教。”

贺敬文唯唯。

罗老安人依旧不放心,额外多嘱咐一句:“此事是我猜测,万不可说将出去。万一圣上安康,叫人知道了家里的盘算,便是祸事了。”

贺敬文心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恁事不懂,何必再说这个与我?倒像是我真的不知轻重,会四处乱说一般。心里就不痛快起来。

老安人看着儿子一张脸,从进门时的疑惑,变成后来的振奋,现在又黑了起来。前一变好猜,这后一变又是怎么了?她纵是亲娘,也难猜着儿子这等自尊。心里又给儿子盖了个“性情古怪”的戳子。目送儿子去读书,自己又独坐着且愁且叹了一回。

宋婆子在门外张望了一回,见贺敬文怏怏着脸走了,才蹭了进来,小声问:“安人?”

罗老安人转一转数珠,对她道:“将过年了,叫哥儿姐儿们不必再紧盯着功课了,松快几天吧。一年到头的,也都累了,叫他们父亲也好清清静静地读几天书。”

宋婆子暗中揣摩:难道方才就说的是这件事情,是以老爷不开心?

罗老安人已经阖上眼睛,又飞快地捻着那串数珠儿了。

宋婆子只有在李氏娘子才过门儿那一、二年才如此频繁地跑过腿儿,此时偷不得懒,只好又跑一趟。先去贺成章那里,再往贺丽芳处通知。贺丽芳也不觉有什么不妥,说一句:“知道了,妈妈辛苦了。”还让人给宋婆子倒茶吃茶。

宋婆子赞一句大姐儿会做人,再看胡妈妈有些蔫蔫地站在一旁,看着她欲言又止,心道,这是没看好人就下菜碟儿,叫人给抽了。也对胡妈妈点个头儿,便去寻贺瑶芳。

贺瑶芳一张小脸儿阴得能滴出水来,她在生自己的气。今上,在她的脑子里,那是个“先帝”,每年宫里许多祭祀,都少不了要拜一回的人。不特是这个人,还有自太祖以来之帝后,其冥诞忌日,穿衣等等都要留神。统共五个皇帝、十三个皇后,她当时都记得真真儿的,一点都不曾错过。

现在倒好,连这个都忘了。不但如此,自打重回了三岁,人也幼稚得多了,做了许多蠢事。

与前世那个从容冷静的太妃,差得太远。此生立誓不肯入宫,然而前世的本领见识,如何也丢了呢?这重回童年的离奇经历,多少还是对她产生了一些不大好的影响,好像整个人也浮了不少,真跟三岁似的跳脱了。必得警惕!

何况,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正月初七,帝崩。太子即位,诏令次年加开恩科。过不几月,贺家便搬到城内居住,她祖母就开始张罗着给她爹续弦了。而她所有的倚恃不过两条:其一、知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二、那几十年积累的本领。

经了舅家的事情,便知自己知晓的事情也未必全是真的,当慎重。所可倚者,唯有自身的本领。岂可因懈怠而荒废?荒废了那就是一个死。还得小心些,不特长姐发现了自己的改变,连容家的夫人们都觉得自己行止有异。这个倒不必有意去改,反显得生硬,只是以后做事要愈发小心,万不可再露出马脚来了……

贺瑶芳才打定主意,何妈妈便过来说:“老宋来了。”

宋婆子亲自过来说:“老安人说,将过年了,一年到头的,都累了,这几日不必认真功课。”算一算日子,也差不多了。要搁宫里,正经的规矩,皇子们一到了腊月,就不怎么读书了不是腊月的时候,他们也没怎么用功过。这规矩是到了娘娘生了太子,眼盯着儿子读书之后,才略紧了些。

贺瑶芳上辈子读书就是继母为了显摆贤良,也无人紧逼着她。她哥哥贺成章倒是很用过一回功,毕竟男子要科考。她关心另有其事:“那阿婆有没有说,哥哥什么时候再读书?”这年头,既不是勋贵出身,便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宋婆子知道她喜欢读书识字儿,只当是读书人的孩子果然也是好读书的,并不以为异,反猜她这是借着问哥哥的事儿,实是她自己想读书。对这小女孩儿的小聪明有些好笑,笑吟吟地道:“那还要问过老安人才知道呢。姐儿想读书了?”

【那就是还没安排了?到底是亲娘不在,哪家娘都先想着自己的儿。】完全不记得上一回大哥是什么时候读的书了,总在搬到城内之后吧。贺瑶芳笑眯眯地道:“是的呀。”

宋婆子趁机卖个好人,道:“老安人不会忘了姐儿的,要不,宋妈妈看看能不能给姐儿说说?”

只见贺瑶芳眼睛一亮,一拍手:“好的呀。”

宋婆子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遇到重生这么离奇的事情,难免会进退失据啦。不过早早发现自己的情况,调整过来就好了呢。

下面该蔫着坏了,嘿嘿。

第13章 开辟新地图

宋婆子在贺家大宅子里蹓了一大圈儿,两条小腿酸胀得要命,到了罗老安人跟前儿还得陪着笑脸儿,将贺丽芳几个夸了一通:“哥儿姐儿真个是长大了,小大人儿模样。哥儿也不闹,姐儿还叫倒茶呢。”

罗老安人满意地轻捻着数珠,微笑道:“总算都不算他们爹娘。”

宋婆子:“……二姐儿还问起读书的事儿呢。”

罗老安人感兴趣地一挑眉,宋婆子不消她问,自家便说了起来。二姐儿如何问她哥儿读书的事情,及被道破也想读书,眼睛也亮了。末了还赞道:“真是书香人家的姐儿,也是喜欢识文断字儿的。”

罗老安人拨弄数珠的手一顿,她还真不曾想到此节。眼下要紧的是贺敬文的恩科,贺成章毕竟还小,过了年也不过是六岁而已。晚个一年半载的,到城里再正经开蒙也来得及。是以她安排事情的时候,并不放在心上,也不觉得耽误这一阵儿有什么要紧。现在被宋婆子这么一说,她隐隐觉得有些惭愧居然没想到孙儿才开始的学业要中断。

罗老安人心念电转,瞬间拿定了主意:“年前总是要歇的,年后便搬到城里去居住,也好请西席来!”竟是不等李氏周年过了,便要搬迁。

宋婆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娘子的周年?”

罗老安人冷笑道:“你说李家?管他们做甚?容家才搬走,他们不过来闹就谢天谢地啦。总在这里住着,离得太近,穷急了眼的人,隔三岔五上门来闹,成何体统?到了城里,自有人拿他们!”

宋婆子奉承道:“谁说不是呢?城里总比乡里好讲些道理。乡里人最好不问青红皂白,只看着是亲戚,再如何作恶,也须得顺着他,真是伤了好人的心。城里好歹有些识文解字的,能分辨个是非出来。”

罗老安人欲言又止,终是将赞同的话给咽了下去世人重宗族,若真是掰扯得太明白了,又要被人说是刻薄寡恩了。挥挥手,罗老安人道:“生累你这一日跑来跑去,也歇着去罢。横竖等搬到了城里,这烦心的事儿就少了,你我就都能清闲了。”

宋婆子直道不累,又给罗老安人端了一回茶,看小丫头上前顶着,方垂手退下了。一出门儿就捶腿,她也是累坏了。

小丫环看着罗老安人就静坐着捻数珠儿,也不说话,也不干旁的,更不曾吩咐她做些什么。有点子事儿干,活动活动,还好捱。一动不动站了半晌,将她腿都站硬了。小丫头眼巴巴地看着老安人,巴不得她有什么吩咐。老安人却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儿子再窝囊,也不能掐死扔了这是独子;孙子看着聪明懂事儿,可惜太小;孙女儿也机灵,可是大的泼辣小的古怪,更小的那个还什么都不懂。真是傻的让人愁,聪明的也让人愁!

罗老安人最后又绕回了原题上:得给儿子续娶个能理家的周到媳妇儿!不然自己非得累死不可!就怕累死了也不能面面具到,必须给自己找个帮手!有了新亲家,便是李家要闹,自家也得一助力,有了助拳的了。

皇帝大行之后,京城百姓禁婚嫁的日子长,似这等外省又是赋税重且少有免税的地方,沐恩少的,禁的日子就短。很快就能开始了!

这个年,过得颇为冷清。不好放爆竹,也无法张灯结彩。乡居又没什么歌舞戏曲儿,贺瑶芳无聊得厉害,何妈妈说道:“不守岁的孩子长不大。”她也没当回事儿,没熬到子时就一头扎到何妈妈怀里睡着了。

睡得是淡定从容,颇有大将风范。

何妈妈被她一脸“鱼唇的凡人,我已看穿一切”的表情给震慑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梦游一般将人放回床上,除了外衣,擦了手脸,看她睡得熟了,才退回来安置绿萼。

汀芳早就睡得人事不知,贺成章还在硬撑,等两个妹妹都睡了,他也打起了哈欠,不多时也打起了小呼噜。贺丽芳熬得最晚,罗老安人看她睏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也命她去睡。

儿子闺女都这么省心,贺敬文只觉得是祖宗保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儿女省心,就更有闲情逸志怀念妻子,心里默念几句前人写的悼亡诗,觉得古人真是懂我,元稹是我知己。

罗老安人年老觉少,本还想再念几卷经,熬一熬的,被他这一脸感怀的表情气得不轻,索性也去睡了。

过年又安排祭祖一类的事务,瑶芳皆不曾参与,只在屋子里与长姐、绿萼等玩耍,或逗着汀芳教她说话念诗。

转眼便到了灯节,老安人便说,摆着彩灯未免不相宜,不若出些简单的谜语,令孙子孙女们猜,猜中了有奖,也算是过节了。贺敬文好这个,听了便去翻书,拣那浅显的谜面儿抄了几个,留待晚间逗儿女。

不料才过晌午,就来了扫兴的山陵崩,别逗乐了,老实跟着嚎两声儿罢!

贺敬文抬头一看,好大的太阳,低头一瞅,一手的谜语。只能自认晦气。什么元宵,什么乐呵都扔到一边儿了,先把全家人召集起来,一齐来哭两声儿得了。

这位皇帝,如今要称作先帝了,贺瑶芳终于把称呼给对上了号儿。这位先帝,贺瑶芳是每年都要为他穿几日素的,那时候勉强也算是先帝的儿媳妇儿虽然不是正经的儿媳妇,非穿素不可。也曾感伤地哭过几声儿,这一回哭,倒是一点儿也不费劲。

在她的兄姐虽然明白死了皇帝不是好事儿,可就是哭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眨眨眼睛,脸上挂了两行清泪了。抽一下鼻子,才反应过来:你娘的!哭得太好了!哪家四岁的娃儿入戏这么快的?

急忙补救。悄悄伸手先抹眼泪,然后拉拉贺敬文的衣角:“爹,别哭。”作出“你伤心我也跟着难过了”的样子来,好歹算是在别人发现之前把这事儿给糊弄了过去,自己又惊出一身汗来。

贺敬文也不是太伤心,只是哽咽一句:“东宫年少,真是令人唏嘘。”他爹死的时候他年纪也不大,这是有些物伤其类。

哭完了,一抹脸,各自回房,该干嘛干嘛去,晚上吃碗汤圆算完。此地是财赋重地,天下之税近半出自于此,阖省上下没受过多少减赋的恩惠,对他的感情实在是有限。哭两声算是给面子了,谁会对一个总是收你的钱、连折都不打的人有太浓烈的感情呢?

自上而下,不过是觉得“死了皇帝”这件事情很严重,对“皇帝”之死表示了极大的伤感与不安,借着这件事儿,展现一下情怀。至于皇帝名号下的这个人,大家又没感受过他的好,是吧?

贺瑶芳原本有一点伤感的,也全冲散了。现在还哭啥呀?先前年年哭来的,早麻木了。

于是各自回房,也不敢戏笑了。贺敬文还道女儿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发现他难过,也跟着难过,真是早慧懂事。罗老安人擦擦眼角,心道,可算有人哄住他别作乱了,要是新媳妇有二姐儿这等哄人的本事,我就可以放心啦。两位看向贺瑶芳的眼神儿就分外的慈祥。

贺瑶芳又被两位长辈发了好评,这个好评现在还没有多大的用处,估且攒着。贺丽芳与贺成章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贺丽芳第二天就过来,千叮万嘱:“你要听话,瞅着爹不忙的时候多陪陪她,爹要喜欢你了,就会有好事啦。”

这些话也没人教她,都是她自己东听一句、西听一句,最后自己总结来了。嗯,跟她说这些最多的,还是胡妈妈。贺大姐有时候觉得,胡妈妈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的,故而近来对胡妈妈又略亲近了一些。

贺成章则是踱着他的小四方步儿,伸手摸摸妹子的脑袋:“干得漂亮!”

贺瑶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正好贺成章过来了,贺瑶芳便顺口问一问他的功课怎么样了,有没有在温习。贺成章心里暗笑:二姐儿到底是小孩子,自家喜欢读书识字,遇到谁就都问这个。于是宽慰妹妹:“嗯,我也在温书,我问过阿婆了,阿婆说,出了正月就搬到城里去,聘个好先生教我们读书……”

贺瑶芳傻了,重活一回、得到弥补遗憾的机会也不是白给的,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就像现在这样,隔三岔五地被雷劈一回你娘的!上一回没那么早搬的呀?!这是怎么了?如果跟上一回不一样了,那我知道那些事儿就废了呀!

她并不怕陌生的环境,也不惧危险的挑战,却很担心自己会被惯性的知识所蒙蔽,致使原本能渡过的难过因为她受记忆的影响而应对失当。

贺成章原以为妹妹听到消息会开心,不想却看到她沉着一张小脸,不由担心道:“你不开心?”不对啊?

贺瑶芳勉强笑笑:“有先生当然开心啦,不过……城里是什么样子的呢?”

原来是担心这个!贺成章现在还是很好骗的,马上将他也不熟悉的城中生活描绘得十分好:“有好多书铺子,有很多学问很好的人。听说,还有爹的同窗,他们家里都有读书识字的小娘子呢,你会有玩伴啦。玩得好的朋友,叫手帕交哦。”

贺瑶芳:……她上辈子在这城里,别说手帕交了,连块抹布都没结交上,净被关家里“学规矩”了。

不管她乐意不乐意,正月一过,贺家就开始收拾行李,又打发了仆人去城内收拾房舍。二月初六,全家都搬到了城里居住,乡下老宅则交由贺家的老庄头儿全权负责。

贺瑶芳被贺丽芳揽到怀里,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思考着为什么这一回搬得如此之早。贺丽芳摸摸她的额头:“你要是觉得晕,就靠着我,别看外头啦,看得脸都绿了。”

贺瑶芳回头一笑:“不是晕的,就是看着这里太空了。对了,城里,也有娘的屋子么?”

贺丽芳的脸也黑了,她到底年长几岁,想得更多一点,大概也听到些下面人的议论,估摸着不久之后就会有个继母。这可真是恼人啊!这样的烦恼,现在还不能跟弟弟妹妹们讲,他们还小,什么用也不顶,搞不好还会添乱,不如自己去抗议,他们真的不需要一个后娘!

第14章 不好的开头

贺家在城里的宅子并不小,但是贺瑶芳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它实在是过于狭窄了。且不说曾见识过宫廷的宏伟壮观,便是贺家在乡间的宅子,也比它要大得多。马车入城的时候还不觉得,反觉得大街上人来人往,两旁的店铺幌子迎风招展,又有沿街叫卖的,十分热闹。

马车渐渐驶入里弄,外面的热闹声渐消,贺瑶芳无端地觉得这里有些阴森。城内的贺宅,见证了整个贺家的兴衰荣辱。无论贺家是兴是败,它都这么默默无言地立在这里,恁般无情。

贺丽芳见妹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门,放下自己的心事,咳嗽一声,对她道:“怎么?不记得了?咱们去年才从这里搬回乡下老家住的。去年爹往京里赶考,阿婆便带着我们回乡下去了。”还有一句话她没说,也是因为李氏在城中住得憋闷,罗老安人才动念,携家带口到乡下去散心。

贺瑶芳回头一笑:“是有些记不大清了。”离家那么多年了,且这宅子在柳氏进门之后又改动了许多,最后还卖给了旁人家。

贺大姐又摸摸妹妹的毛头:“嗐,看我,你去年去年才多大呀?不记得也是常有的事儿。”

贺瑶芳本自伤感,听她这么一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你又很大了么?”贺大姐这半年多来总是在装大人,这一回的话说得越发的逗。

贺丽芳本是好意,被妹妹一笑,便有些羞怒,嗔骂一句:“你要死!好心跟你说,你还笑!我再不理你了。”说着,把妹子的脑袋揉成了个大毛球儿。

贺瑶芳一手护着脑袋,一手扯着姐姐的胳膊:“哎呀哎呀,你欺负人。”

姐妹俩在车里滚作一团,胡妈妈与何妈妈看闹得未免有些不像话,忙上前来将二人拆解了开来。何妈妈匆匆给贺瑶芳解了头绳儿重新梳头,胡妈妈给贺丽芳理衣裳。何妈妈口拙,也不大敢说话,只管利落地下手。

胡妈妈被贺丽芳冷落了一阵儿,被人看了好长时间的笑话儿,近来重得了贺丽芳的信任,便觉自己不如将心思放到正经事儿上头,反倒更加尽心了。此时一面给贺丽芳整衣服,又将她的头发拢了一下,小声说:“姐儿,如今先帝才将驾崩呢,姐儿们还在孝里,可不敢这样大声戏笑的,叫人听着了,要说姐儿们的不是了。家里长辈们宽容,知道了也只一笑过了,外人听了,又不知道姐儿们平素为人好,只会说姐儿们轻浮。”

这话说得很在理,贺丽芳脸上一红,连贺瑶芳都跟着尴尬了一下。贺丽芳倒是大方,点点头:“妈妈说的很是,往后我要有这些看不到的地方,妈妈多提醒提醒我。”

胡妈妈就怕她嫌自己多事,现见她点了头,连很厉害的二姐儿也低头反省了,更觉得自己的路子走对了。忙答应了:“哎,姐儿别嫌妈妈嘴碎,到了城里,不比老家。这宅子里有什么响动,那宅子里就能听着。这里人,成天价也不用下地干活儿,各家丫头婆子彩买上的小厮儿有事无事凑一块儿也好嚼个舌头万事小心。”

贺丽芳叹服:“妈妈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何妈妈手下飞快,已经给贺瑶芳梳好了头,车也将将停好了。

贺瑶芳纵心里觉得这宅子忒无情,踏进门内,无端又生出一股怀念来。她真是太久没有一个家了。

与她一样心生感慨的还有罗老安人,看着这城里精致的宅子,罗老安人就有一种亲切感。老安人喜欢住在城里,不乡居,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丈夫儿子有一个争气的,能中了举人做回京官儿,回京城居住,那才叫圆满。无奈丈夫不但没用还早死,儿子到现在也只是个举人,这个愿望不知道十年之内能不能实现。

罗老安人是家里做主的人,她下了车,站在庭院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房檐发呆,旁人也不敢催。等到她感慨完了,原先打发过来洒扫屋子的管家宋平忙迎了上来:“老安人,这宅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洒扫过了,帐幔铺盖都浆洗晾晒好了,老爷的书房也归整了。闻说哥儿读书了,老奴做主,也收拾出一间书房出来,就在老爷书房的隔壁,原先老爷小时候读书的地方。姐儿们读书做针线或玩耍的地方,也收拾出来了,就在后面小花厅的后头……”

这宋平乃是宋婆子的丈夫,也识字也会算帐,夫妻两个是老罗安人得用的人。宋婆子就襄助着老罗安人管理内宅,外面的事情便交给宋平。老家的庄田一类,才是原先贺家旧仆的领地。

罗老安人见宋平事事周到,很给自己长脸,笑道:“你想得周到。”又问贺敬文的意思。

贺敬文对这些事情很不耐烦,心情好的时候倒会指手划脚,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有人给他办完了事儿,他就懂得去管。巧了,这会儿他正想着要拜访同窗这个还好,更要紧的是拜访老师这个就有些难堪了,读书的时候,他学得顶好,又是同窗里最早中了秀才、举人的,本是有脸面的,不料同窗一个叫张凝的,这一回却先他中了举人!

常年占了先的人,一旦落了后,哪怕只是落后一步,他的心里就不痛快了。若是李氏还活着,每晚必得听着贺敬文说张凝素日蠢笨,这回只是撞了大运了。无奈李氏死了,贺敬文满腹的牢骚无处讲,可把他给憋坏了。到了城内,就必得再见老师同学,纵然张凝已不在此地,贺敬文还是羞于见人。

罗老安人并不知道儿子还有这等小心思,在她的想法里,中不中举人、什么时候考中,不特要有才华,还要讲究个机缘。大器晚成的多了去了,先帝他爹的时候,一代名臣李阁老,四十八了才中举人,七品官儿上熬了十几年,最后还不是做到了首辅?

男人丈夫,就应该看得开些。小心眼儿的男人并不是没有,然而贺敬文平素表现得穷大方惯了,罗老安人万想不到儿子会在这件事情上钻牛角尖儿。她还对儿子说:“旁的都不用你管,你只管去书房里看看,有什么缺的,再叫老宋办去。好生歇息一下,明日叫老宋陪着你,四处拜访一下。对了!还得跟街坊们打个招呼。”

贺敬文乡居时想着回城温书,向老师请教,回城来,想到了张凝,就不想往师友那一堆子里扎,他宁愿跟街坊们亲热个半年,拖过了这一节的尴尬才好。在京中勉强给张凝道了个喜,已是他能熬过的极限了。回家来却并不曾再往张家去,众人以为他是丧妻心情不好,也都不苛责于他。

现在亲娘又催他,贺敬文真比去上断头台还难受。然而小心思又没法说出口,只得阴着脸写拜帖,第二天阴着脸出门拜访。亲娘还不肯放过他,追着他叮咛嘱咐:“你纵是丧妻,也不要见天黑着一张脸儿,跟谁都欠你八百吊钱似的!”

贺敬文心道:我宁愿给他们八百吊钱!

这话真说出来是要挨揍的。贺敬文怏怏地扳鞍上马,那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垂着个脑袋、慢腾腾地慢着步子,看起来比主人还蔫。一人一马,愣是无视了随行的宋平的一脸敬业、挑担小厮重返城中的喜悦,将这朝阳初升的春晨,给衬成了秋风萧瑟的傍晚。

罗老安人每到此时,便恨不得当年多生一个儿子,免得将宝都押在这个活宝身上。回转头,看到孙儿孙女都站在她身后送亲爹出门,老太太的心才重又活了起来。是得给孩子们找个好先生,好生教导,让孙子争点气了!

摊上了这么个爹,贺瑶芳的愁与罗老安人也是参差仿佛的,憋屈却是更胜一筹。儿子不听话,老安人还能揍他。亲爹不争气,闺女能将他怎么样呢?她要是个男人,甭管读书还是投军,也好拼一回。可她是个女孩儿,除了嫁人,还能做甚?贺瑶芳仰着头,看着贺成章白白胖胖的包子脸:大哥,全看你的了!可得想办法给你寻个好先生,好生教导你的为人处事啊。

贺丽芳年纪见识浅,还未曾有此感悟,只是在想:爹怎么像是不很开心?他的老师不好么?那可要给俊哥寻个好先生!

门内三个女人,从各自奇怪的角度出发,最后竟得到了一个共同的诡异结论。

这个结论,在贺敬文沉着一张脸回来,什么话也不说,晚饭多喝了一壶酒之后,就显得特别的明智了。罗老安人问什么,贺敬文都不肯说,老安人又不能把他给掐死扔了,只得逼问宋平。

宋平的脸,其愁苦程度比死了老婆的贺敬文还要深。五十来岁的汉子,放出去也是个精明人儿,此时都快要哭了:“老爷是不是心情不好呐?先生问三句,他答不到一句啊。与同窗便罢了,与自个儿的先生,这怎么成呢?”

罗老安人当即拍板:“给俊哥儿几个寻个好先生回来教导!”

宋平:“啊?”这话题跳得太快了,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罗老安人道:“免得打搅了他用功。”

“……”还是听不明白。

甭管听不听得明白,有个明白人儿作了决定,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拜访师友,贺敬文不乐意,但是给儿子找个正经的开蒙先生,他还是挺乐意的。尤其这年头,愿意到这样人家做西席的,多半是家里揭不开锅的穷秀才。能做个富裕安乐、功名上又碾压旁人的主人家,贺敬文内心的伤痛被抚平了。

也不消如何费力,便寻到了城内两个不第的秀才,一个是六十五岁的张老秀才,一个是四十二岁的吴秀才。张老秀才教女儿们略识些字、读些书,吴秀才便是贺成章的启蒙老师了。

贺瑶芳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上辈子可没这么早读书,她毕竟改变了一些事情,惧的是,这样的改变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如今尚未可知。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遇事常怀敬畏,总是不会错的。

在这样的心情里,贺瑶芳与贺丽芳姐妹俩便开始了她们正式的读书生涯。两姐妹对于读书都颇有兴致,一般人家男孩子也未必能有这样好的条件,单聘了先生来教,两人皆有些得意,也越发用心地学习。直到,李氏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