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姐的抗争

却说,张老秀才年轻的时候是本地有名的才子,上下公认的有学问的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四书五经随手拈来、会苏黄米蔡各家书法,闲时还写两个话本儿在坊间流传。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有学问的人自打十四岁上做了秀才还是案首在科考上就再也没有寸进。这运气真是比贺敬文还差。好在张老先生比贺敬文看得开,既考不上,便索性不再考了。

他既有些学问,便开个私塾,教些学生,收的束修也够生活。他的妻子也是个秀才的女儿,也识几个字,夫妻也是志趣相投。只可惜养了两个儿子都早夭,并没有留个后。去年老妻又亡故了,张老秀才伤心过度,大病一场之后便觉得精力不济,便闭了馆,不再收学生。

病好之后,又觉得无趣。正遇上了贺家要请西席,又只是教两个小女孩子读书。学生既不须考取功名,先生的压力也就小。张老秀才也是谋个食宿之处,贺家因他开了几十年的馆风评不错,也算是找到个放心的人来教女孩子们。

   贺家两个大些的女孩子皆是聪明伶俐、闻一知十,教起来并不很难。最小的那一个还没开蒙,两处约定了,等汀芳略能坐得住了,也让她跟着读书,贺家再添些束 脩与张老秀才。张老秀才因无儿无女,自己身体又大不如前,便宁肯不多要束修,乞一副棺材,若是自己在教书期间死了,请贺家给寻个地儿葬了。两下立了契,张 老秀才与贺家无端添了几分亲近。连两个小女学生看这先生,也觉得更亲切了。

学的认真,教的也用心,张老秀才时而长叹:“若这是两个男学生,兴许我能教出两个进士来呢。”

丽芳与瑶芳听了,皆是一笑:她们又不真的是男儿郎,这样的夸奖,听了也就听了。张老秀才反觉得她们这是“宠辱不惊”,性情极好,愈发用心。

除开识字,丽芳想多学些算术,瑶芳偏好多读些书籍,张老秀才也一一为她们讲解。喜得丽芳对罗老安人道:“这个先生好!”瑶芳也含笑道:“先生经历丰富,讲的多。”

罗老安人却要张老秀才略教她们一些音律,再学一些书画。丽芳颇有兴趣,贺瑶芳却暗中咬牙她对音律歌舞是恨得要死的。

   上一回,继母将贺家的家业祸害了不少,还变卖了两处宅子,都填了柳家的无底洞。填了也没见什么效用,反将自己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最后便将脑筋动到了她 们姐妹的身上,逼着学些弹唱,要将她们发卖了。继母也是母,做父母的要卖儿卖女,儿女还能如何?姐妹俩连夜翻墙逃了,丽芳就死在这最后一哆嗦上,贺瑶芳自 己仓皇间遇到了容家仆人,天幸对方还认得出自己,这才逃出生天。

弹唱歌舞学得越好,自然卖价越高,当初被逼着学的时候,柳氏要求极严,贺瑶芳吃了许多苦头。以致入了宫之后,闻管弦丝竹便想皱眉掩耳。

丽芳却不知道这些,兴致勃勃地与罗老安人讨论订琴的事儿:“二姐儿还小,大琴怕她够着头够不着尾……”

   罗老安人打断了她:“就你爱操心,我都有计较的,你知道琴是怎么弹的?用不用一时够头一时够尾?她才多大?若是不合适学弹琴,自然是先不学的,你先学起 来,她先学识谱就是了。再说了,正经学琴,自然是先易后难的。你就是性急!万事且听人说完,你也接话。只要不是辱你,你都不要插言!要懂礼,知道么?”

将丽芳说得低下了头。

此后,张老秀才便觉得大些儿的那个学生,愈发显得沉稳了。小的那个且不学琴,先识谱,学得也快,就是会瞪着她姐姐的琴生气。张老秀才只觉得有趣,戏言道:“这琴才来你家,如何这般瞪它?倒好似与它前世有仇一般。”

贺瑶芳抿了嘴巴,过一时才说:“我跟它没仇,就是看到它就想到一些仇了。”

张老秀才笑问:“你才多大?莫不是上辈子结的仇?”

自然是上辈子的仇,贺瑶芳煞有介事地道:“大概是吧,记不起什么事儿了,就记着仇了。”

张老秀才大笑。

笑完了便提笔,将姓名年龄隐去,却将这对话给写到了他正在编写的《志怪录》里去了。写完了,便将他前头收录的若干故事拿来讲与两个女学生听,各种奇闻异事,连贺瑶芳自以经历丰富,都不曾听过。姐妹俩都很喜欢这位老先生。

如此其乐融融,张老秀才真将贺家当做养老之地,乐得贺家平安顺遂。瑶芳姐妹俩得了这么个好脾气的老先生,也是称心如意。

这样的好日子,就一直持续到李氏周年。

到了夏天,李氏故去便足一周年了,贺敬文再长情,也该走出阴影了。何况罗老安人早打定了主意,必要一个帮手的。罗老安人初时忍着没说,却将常往贺家来化缘的尼姑留了下来,问她带了签筒子没有,要抽一支签。

抽完了签儿,却是个吉凶掺半,弄得她心里不快起来。那个法号慧通的尼姑也是灵巧,说:“并不是在我们庵里菩萨面前抽的签儿,也不准。等老安人闲时,先吃三日斋,再到我们那里给菩萨捐些香油,必能抽个极准的好签,得一佳妇。”

罗老安人允了。

贺宅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张老先生很快就觉出味儿来了。

   他在听说主母故去之后,隐约有些个担心,怕贺敬文的继妻不贤。老先生经的多,见过的也多,说实话,见多了耍小心眼儿的,不搭理前头子女的继母,都能算是 好人了。到时候家宅不宁有继母的人家,也少有家宅宁的,本来十个指头就有长短,何况不是一个娘生的?有了孩子之后,这做娘的为了孩子也会争。原本父母 偏疼哪个孩子都是有的,一旦身份有了不同,这争执瞬间就会激烈起来。

老先生之前教的都是男学生,头一回教小姑娘,觉得这两个女学生又乖又聪明,实在可爱,不免动一动私心。何况,他是教头前姑娘的,再来个新主母,保不齐要请他滚蛋。

   老先生还不想滚,便暗示这年长的女学生要小心了。这正中贺丽芳的心事,弄得她忧愁不已,却又不敢说出来。师生两个都觉得憋屈。张老秀才最后只得换了目 标,将提醒学生,换成了将学生的性子扭一扭。叫她略改一改急躁的脾气,沉稳一些,凡事“事缓则圆”,不要争一时意气,强出头,平白惹了对头,旁人还说都怪 她不讲道理。

贺丽芳道:“先生说的是,祖母也这般教导我的。只是,有些事儿性命攸关的,遇上了怎么能畏首畏尾呢?”

   张老先生做惯了老师的人,说起来便容易借题发挥、长篇大论:“纵然如此,也不该急躁。人一旦急了,就容易目盲,看不到该看的事情。你只看到争执得利,却 也要看到冲动易损。凡事,不能只想着好的,也要想到坏的。要掂量掂量那坏的,你能不能随。如若不能,则必不能让这事成了。

“尔等若是男子,为师定要你们出去闯一闯,凡事都要试一试,好男儿志在四方。可你们是女子,走错了一步,便再难回还了,还是稳妥为要。若是撺掇了你们,反而是对你们不好。你们呀,退路少,凡事最好要多想一想。”

丽芳颇不服气,问道:“女子又怎么了?谁说女子不如男?先生觉得我们笨?”

   面对跑偏了题目的学生,张老先生的目光更慈祥了几分:“你们姐妹当然是极好的,只是世人不这般想呐!你们学好了,能科考么?有些事情,不要看着旁人做了 好,自家便也要做。有句俗话儿怎么说的?‘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见贺丽芳眼珠子直转,老秀才了然地笑了,“女扮男装?戏文话本子听多了罢?”开始 向贺丽芳讲述科考之流程,越往上监考越严,且要搜身等等。

贺丽芳不等他说完,两手抱胸,跑了。

张老先生在她背后又是一叹。

贺瑶芳却觉出了一些味儿来,小声问张老先生:“要是看准了呢?能动么?就像拍苍蝇,我不乱拍,等它叮着不动了,再拍一下,一拍子打死了,行不行?”

张老秀才有些迟疑,低头一看,小学生一脸的天真无邪。张老秀才一点头:“这个自然是成的。”

贺瑶芳点点头:“哦,那我明白了。”

“……”你都明白啥了呀?!

贺瑶芳是真的明白的,老先生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然而贺丽芳似乎是有些不明白的。

就在师生谈话过后没多久,阿春就哭着跑过来对她说:“二姐儿,好二姐儿,你快些儿去老安人那里求个情儿,老安人要将大姐儿送回乡下去了!都怪那个老贼秃!”

啥?

贺瑶芳惊呆了:“这又是怎么了?”她不记得有这么一出儿啊?

阿春抽抽答答,说不大清楚,还是绿萼给她递了方帕子,贺瑶芳趁着她擦眼泪的功夫才得闲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将阿姐送回乡下去?”

   阿春道:“老贼秃撺掇着老安人去她庵里添香油,求签儿,要问老爷姻缘。大姐儿知道了,就去对老安人说,不要后娘。老安人原是没生气的,只因被大姐儿耽搁 了,老贼秃便亲自来请,遇上了,便说‘姐儿这脾气有些大了,该读几卷经清净清净才好。’又说请将大姐儿寄名在她庵里……反正就是要骗钱。大姐儿恼了,话赶 话的,将老安人也惹怒了,要送她回乡下老家。”

孩子不想要后娘,这是常有的,罗老安人并不过份恼怒。让她不满的是,孙女儿这性子,说了一回,居然没有改过来,还这般急,且在外人面前争吵。三姑六婆的嘴,传出话儿来能好听么?老安人一怒,这才要将丽芳送回乡下。这也不过是一时生气说说,并不曾下定决定要送孙女儿走。

然而听的人却当了真。胡妈妈有些急智,命阿春去瑶芳处,她自己往俊哥那里,让这一弟一妹过来求情。贺瑶芳听了便急道:“怎么能把哥哥也扯了进来?”好歹留一个啊,死也不能全死了!

不对,我四岁的时候,没经过这事儿呀!我姐没闹过呀!一面惊疑,一面奔到了罗老安人处。

到了一看里面哭的居然不是她大姐,而是罗老安人,那个慧通尼姑已经不见了。罗老安人数珠儿都不拿了,正对贺敬文哭诉:“我的命真是苦啊!你们一个一个的,恁般不懂事!”

第16章弟妹的救援

曾经,贺瑶芳天真的以为,要让上辈子的遗憾不再发生,她只要搞走一个坏后娘就可以了。直到有一天,阿春告诉她,她姐差把把自己给搞走。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只要悄悄地不让柳氏踏进我家门,哥哥姐姐就能平平安安的了。没想到,哪怕没有柳氏,我姐还是出事了。】

听完阿春的哭诉,贺瑶芳一刻也不敢耽搁。她知道祖母的为人,罗老安人最是精明不过,也最是果断不过。儿子不顶用,丈夫死得早,她便历练出了几分杀伐之气。更何况,设身处地一想,换了贺瑶芳自己,最轻也要收拾收拾这个敢作反的孙女儿。贺丽芳至少是一段训斥,保不齐要打个手心儿,重了,真能送乡下去。

一面走,一面对何妈妈道:“妈妈快去看我哥,叫他别过来。好好儿的读书,他出息了,说话才有份量的。”

何妈妈六神无主间听了这吩咐,也不管贺瑶芳今年才四岁,忙道:“我这就去。绿萼,你陪着姐儿。”

贺瑶芳到了罗老安人门口,就知道何妈妈这一趟是白跑了,一回头,果不其然,何妈妈一脸焦急,跌跌撞撞地追了来贺瑶芳在门内看到了贺成章。

罗老安人见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等贺瑶芳问完好,她也不哭了,虎着脸问:“你呢?你是来做什么的?”

贺瑶芳一脸的无所谓,谎都没撒:“我听说阿姐过来了,我来看阿姐的。阿姐惹您生气了么?”说着,就往贺丽芳左手边儿一跪右手边儿已经跪了个贺成章了。

罗老安人险些被噎死!

她确是要给儿子续弦来的,也晓得小孩子不大乐意有后娘。又心存侥幸,以为小孩子不懂什么事儿,只要择一贤良妇,视他们如己出,日后必然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小孩子不懂事儿,不知道轻重,这些事情是不需要跟他们商量的这世间哪有老子娶妻要问儿子意见的?

没想到遇到犟种了!

更可恶的是,她那个倒霉的儿子,原本说得好好的,续弦的事儿也是贺敬文首肯了的,等到了贺丽芳过来一闹,他又怂了!一进门儿,还虎着脸骂两句,手都没抬贺敬文以为,女孩儿要母亲教导的,他是父亲,不到万不得己是不好动手的,现在这责任让他推到罗老安人身上了。

等贺丽芳挂着两行泪,仰头跟他吼:“我娘尸骨未寒,我还没出孝呢!叫我穿着亲娘的孝看着我亲爹跟别个人披红挂彩!当我不是人呐?!”的时候,贺敬文就彻底萎了!

接着,更精彩的来了,宝贝乖孙过来了,二话没说,陪着跪了。然后,古灵精怪的二孙女儿也来了,话倒说了两句,还是陪着跪了。

罗老安人单挑年纪最小的问:“你又跪什么了?”

贺瑶芳一脸的老实相,答道:“我也不知道跪的什么,不过阿姐跪了,想是惹着长辈生气了。我是她妹妹,自然是陪着的,看您能不能消消气儿。”

“那我要是不消气呢?”

“那……那我就陪着……吧?”

罗老安人彻底被气得说不出话儿来了!之前贺成章,也是这么讲的。

这小兄妹俩都精得放光,不提什么要不要后娘的事儿,就说是舍不得姐姐,求祖母不要扔了姐姐。一人抱着贺丽芳一条胳膊,死活不肯松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贺瑶芳脸都白了,有什么错儿她担着,这两个王八蛋来凑什么热闹?不能一母同胞三个都在一个坑里摔死啊!她先发作了:“你们要死!有你们什么事?还不滚回去读书?”

贺瑶芳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已经犯了忌讳,再当着长辈的面骂人,这已是不妥了。真要挑毛病,哪个字眼儿都是病。贺瑶芳深悔初听着长姐的口头禅只觉得亲切,竟不及劝阻。现在让长辈们听到了,长姐少不得要吃一顿排头。

果然,罗老安人听了,终于找到了发作的由头,重重地一拍扶手,指着她骂道:“放的什么屁!你越发没规矩了!这种话也是说得的?!镇日里死去活来的,你要做什么?!你真是该受些教训了。”

贺丽芳梗着脖子,硬是不肯伏下认错,小胸脯一起一伏,看着也是憋气憋得狠了。上面罗老安人动静比她还大,气得比她还狠,恨得不想再看她了。

贺敬文傻站了一会儿,见状不敢再耽搁,上来给亲娘顺气儿。罗老安人这口气并不是他拍两下就能顺得下来的,歇了好一阵儿,罗老安人才问贺成章:“你还不起来?”

到贺成章正眼巴巴地看着她,闻言便答道:“妇道人家能犯什么错?有错也是男人担着,阿姐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都是怪我。”

这小大人儿似的话,放到平常听来,老安人必是欣慰他有出息有担当,比贺敬文强百倍。现在怎么听怎么刺耳,老安人气得脑中一片空白,好容易挤出一句:“好好好!”

贺敬文终于进入了状态,将三个子女都训了一回:“给你们聘西席,教你们读书,就是教得你们这顶撞祖母的么?”

罗老安人原也不想怪自家的孩子,听到贺敬文这么一说,终于找到了原因:原来如此!又问先生是怎么教的。

得,老师也跟着吃了瓜落了。

世间总有这么一种长辈,自家孩子不好,也全是别人的错,不是同窗带坏了就是仆人教唆的,要不就是老师不尽心,再不济,也是花花世界诱惑太多。总之,他把自家孩子打杀了,也不能让别人说是孩子本性不好,又或者是家教不良。

吴秀才与张老秀才,理所当然地被问责了。

贺成章与贺瑶芳闻言,险些扑地,原本还在硬扛着的贺丽芳的脸色也变了,果断地道:“不干先生的事儿,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他们岂能管着我了?”

贺敬文也火了,险些对女儿动手,脚已经抬了起来,又在贺丽芳眼前放了下去:“你阿婆说得没错,你就是欠教训!家法呢?”这时候,有眼色的谁敢火上浇油呢?贺敬文喊了两声家法,也没人递给他,倒把吴秀才和张老秀才喊了来。

两位只想找个安稳地方混口饭吃,万没想到居然卷进主人家的家庭纠纷来了。张老秀才倒还好些,总有一点积蓄,还没什么拖累。吴秀才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一个凶婆娘,这会儿只接一个小学生,是为了准备乡试又不能不养家。要是把这个优差给搞丢了,回去少不了顶油灯跪搓板。

是以张老秀才有些无奈的从容,吴秀才就有些晦气和认命。一见了贺敬文的黑脸,就更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贺敬文一开口便有些责难:“于读书上,我是后进,二位是前辈,是以我放心将儿女交与二位,不想……”

话没说完,罗老安人居然喝道:“你又胡说八道,你们是他们的父亲,自家儿女管教不好,倒怪起先生来了!”她是心里最怪先生的那一个,却知道不能将话说出,此时不免更怪儿子没计较。这话说出来不要紧,然而这张老秀才在城里教了一辈子书,风评极好,旁人家孩子一样上学,怎么就没有你们家孩子这毛病了呢?所以,责怪的话是不能说的,不妥。

两位秀才放下了心来,又听罗老安人道:“真是失礼了,我儿性急,两位勿怪。”

两人连说不敢。罗老安人又轻声缓语地道:“孩子们还小,有劳二位多费心了。”两位连连称是。

张老先生心中透亮,这还是有所不满了,不由哀叹,这养老的地方,还真是难寻。他行将就木,有没有这一馆都没关系,只怕辞了馆,这两个女学生这脾性,再惹着了继母,日子要不好过。也罢,有多久算多久,能指点多少算多少吧。

吴秀才只想着:再使使劲儿,下一科中了举,就谋个小官,再不做教书匠了。

竟都不甚惶恐。

惶恐的人是贺丽芳,她没想到,这世界竟是这般的不讲道理!她做了事儿,自己担着后果,居然没人答应。若说她弟弟妹妹自己跑了来,一道挨骂,也还罢了,何以连老师也要“诛连”了?

虽常与他争辩,张老秀才的学识为人,贺丽芳是极敬重的,见他也受了连累闹了个没脸,贺丽芳彻底地安静了下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恨自己太蠢,无法将事情圆满解决。

张老先生却不以为意,只说:“凡事须谋定而后动,事缓则圆。你风雷之性有了,”一指太阳穴,“动之前先想,拿定了个主意才好。想要有好主意,不让急躁的性子坏事儿,就要读书明理,长些智慧才好。”

他也庆幸,要不是这女学生闹了这么一出,他也没办法直言继母之事。有这么个机会,便向贺丽芳说了好些个为人处事的道理,又教他些注意事项。连贺瑶芳听了,都获益匪浅。

谈话的机会也就这么一刻,下一次,宋婆子就传了罗老安人的话,道是:“大姐儿心气还是有些浮躁,叫她闭门思过呢。请先生且照看我们二姐儿几日。”

罗老安人气息平了,到底顾虑到贺成章和贺瑶芳也是脾气犟的聪明孩子,恐把贺丽芳送到了乡下,他们两个也要闹起来。贺瑶芳一个女孩子家,还不算什么。难办的是贺成章,宝贝金孙,贺家几代单传的男儿,为了一个不知道是龙是凤的继室将长孙送走了,这算什么事呢?

罗老安人只得妥协。就近调教贺丽芳的脾气,且关关她的禁闭,煞煞她的性子。却要她受一次家法因顶撞了祖母罗老安人命贺成章与贺瑶芳观刑,也是要吓唬吓唬他们。

不想这二位性情坚毅,抢着上来要一道挨打。三人抱头痛哭,一起喊娘。原本该打二十的,只打了七、八下便眼看着打不下去了,只得草草收场。

贺瑶芳偏要将事做绝,等贺丽芳被宋妈妈架着去关禁闭,她还要问罗老安人:“阿婆,阿姐为什么要顶撞您?您告诉我,我去说她。”

罗老安人没好气地问:“你不知道?”

贺瑶芳极不诚实地摇头,脸上却显得很是忠实可靠。

罗老安人气乐了:“不知道你还护着她?”

贺瑶芳小声道:“那是我姐姐呀。”

罗老安人无奈了,心道,不行,还是得要个孙媳妇儿来管家的!一个一个,性情都古怪得紧,是万不能这样的。至于新儿媳妇会不会犯愁,那这就是儿媳妇儿的事了。这回她吸取了教训,也不宣扬得家下都知道了,直接唤了媒人来,问她们打听人选!

第17章祖母的计划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虽是论战,套用到世间的大多数事情上,也都是行得通的。照贺瑶芳的理解,这句话还有一个通俗的解释:事不过三。或者再说得明白一点,许多招数,用多了就不灵了,就要招人厌了。

比如,她和贺成章组队去保贺丽芳,比如,他们仨组团拒绝继母进门。虽然后者她已经做了补救,让罗老安人不至于那么肯定。然而,一切意见的表达想要成功,都有一个前提让对方看到你的力量。

贺家姐妹的力量是薄弱的,贺瑶芳心知肚明,虽然她不乐意让大哥掺合进来,但是,最后能成功,还是贺成章的身份起了作用。否则,单凭她们俩,明着闹是必然不成的。

得加紧行动了!

尼姑慧通的出现提醒了贺瑶芳,原本她还在琢磨着怎么样将鬼神之语传递叫祖母深信不疑。一见慧通,瞬间就想明白了她还记得,家乡有一座传说很灵验的庙,妇人常去那里求签。到时候也可设法往那里求一签,偷换签文一类的事情,她往常也是顺手拈来的。伤脑筋的是签文要怎么仿制,她的笔迹拿不出手,一看就能看得出来。

贺瑶芳很是忧愁,她寻不到合适的人来配合。让她哭笑不得的是,这件事情既不用人抛头颅洒热血,也不用谁上刀山下油锅,就是写几个字而已,可比以前遇到的事儿轻松多了。可偏偏就没有那么一个能不问因由、代她保密的人可用。

愁煞人也!

张老先生看在眼里,还道她是忧心胞姐,便劝她去探望一下:“休要过于担心了,吃一堑长一智,亏,早吃早好,记住教训就好了。探望两次是不要紧的,关心长姐是人之常情,只不要频繁,勿惹令尊生气便是。”

贺瑶芳悄悄地去了两回,都在房外被拦住了,只得隔门说两句:“一切都好,阿姐安静反省,出来我们一起读书。”

贺丽芳也在屋内说:“你好生读书就是,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说着,还摸了一摸手。

贺瑶芳听她的声音还算有力气,就是情绪不太高,心道,总不会关太久了,放出来慢慢也就恢复了。要说这位大姐受点教训也不算是坏是,确如张老先生所说,早吃亏早明白教训,以后的路才会更宽。

想到这里,贺瑶芳又说:“阿姐好好想,不要怪阿婆和爹。”

贺丽芳本不是个笨人,又有软肋,不得不服个软儿,也是为了安慰妹妹:“哪个要你多嘴?我都明白啦,我往后不顶撞长辈就是了。”

贺瑶芳老怀大慰,正要说什么,冷不丁听到一个慢吞吞的声音传来:“阿姐什么都明白明明白白才挨了一顿骂”

贺瑶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她大哥贺成章。抚了抚胸口,回味一下贺成章的话,忍不住笑了,可不就是什么事儿都明白么?要是稀里糊涂的,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信什么,以为不拘哪个继母都是好人,这顿打就不用挨了,只不过他们仨就得赔进命去了。

贺成章是被吴秀才给教训了一回,说的是:“这是要挟长辈呀!长辈和晚辈的心都是仿佛的。长辈心疼你,才容你这般以身挟。”弄得贺成章愧疚得紧。亲姐姐又不能不管,这才过来要提醒这大姐两句。

到一听,好么,她说她全明白。小小男子汉贺成章,提前感受到了不讲理中年大婶的威力你就跟她们说不通道理!

气死了气死了,贺成章咬牙说两句:“阿姐别说赌气的话,以后说话好声好气的,看阿婆和爹心情好了,我们才好求情的。”

贺丽芳好心办了坏事儿,还累得弟弟妹妹操心,本是满心的愧疚,听他再这么说,心里更难过了。也不骂了,低声道:“知道了。我是闭门思过的,你们回吧,都在这里像什么样呢?让人看了又要生气了。”

贺成章想要吐血,高声道:“最后一句你不用说啦。”

贺瑶芳失笑,这大哥从来都不傻。这世上的事情,不是看明白了就算完了,你还得会应付。否则,看明白了而无法应付,只能眼看着它变坏,可比稀里糊涂的痛苦多了。

探望的时候,贺瑶芳留了个心眼儿,留神听着贺贺丽芳的声音,不大像是强颜欢笑的,估摸着罗老安人也不至于真要折磨她,这才安心地回来。

贺瑶芳的功课与贺丽芳有些许不同,丽芳过年就八岁了,该学些女红了,瑶芳还小,还要等两年才用学。是以她有一天的时间跟张老先生读书,张老先生有些郁郁,老先生活了这一辈子,也是看开了,本以为是找了个养老的地儿了,现在看来,有些悬。

张老秀才倒是很有职业道德,一天没让他卷铺盖滚蛋,他就教一天的课,还教得很用心。他这一生,教过无数的学生,有聪明有笨,最聪明的那一个,现在已经做到知府,传闻已经启程赴京又高升了。笨的当然也少,也有惨到连秀才也没考上的。只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倒没有穷得叮噹响还非要一头扎进科场、不事生产的。只能说,老先生教书育人是很有一套。

然而,以张老先生几十年的经验,也没见过贺瑶芳这样的学生。纵然男女有别,也不该差这么大,更何况还有贺丽芳这个正常的比较聪明的儿童搁那儿比着。老先生总觉着,这二姐儿学东西快,倒全然是天赋。旁人学东西,是在纸上画画儿,落一笔有一笔。她学东西,倒好像是把画上落的浮尘掸净,掸一点露一点,哪哪儿都透着诡异。

张老先生上座,贺瑶芳站在自己的书桌前,绿萼站在她的身后,看着这老先生将她家姐儿上下打量着,绿萼好险没跳起来挡在贺瑶芳的身前。张老先生见这小丫头像只乳虎,很有扑上来的意思,只得收回了目光。心道,罢了,这馆看来是教不长了,这家里上下就没一处正常的,当时我是怎么昏了头就以为这里安生的呢?

也不计较贺瑶芳的异状了,低头翻书,开始给贺瑶芳讲课。

贺瑶芳在走神儿,想的是:先生会各家书法,写个签子什么的应该不是难事吧?又有一点愧疚,觉得这样利用先生是有些不好,而且……要怎么骗先生去写她想要写的内容呢?

忽然被绿萼从后面拉了拉衣服张老先生已经停了下来,正望着她呢。贺瑶芳也瞪大了眼睛回望他,敌不动,我不动。张老先生无奈地一笑:“还在想你姐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