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瑶芳道:“也不全是。”

瞧这镇定样儿,又是一个小人精儿,甭管她面上显得多么的天真无邪,那都是个人精儿。张老先生忽然有一种错觉,什么亲娘后娘的事儿,哪怕没他提醒,这女学生恐怕也已经知道了,甚至比她姐姐明白得还要早这丫头到底是什么品种啊?!张老先生早到了见怪不怪的年纪,揉揉额角,继续给贺瑶芳讲课。

贺瑶芳不晓得,她在张老先生眼里已经是个异类了,还在对着已经背过的书努力装“一听就会”的聪明学生。老先生也很叹气,继续掸尘。

贺瑶芳的心思已经活络开了,虽然不愿意,最后还是决定软硬兼施,让张老秀才帮个忙。聪明人之间,总是心有灵犀的,她认为自己的直觉没有错,张老先生对于家里要添个主母这件事情,也不是很欢迎的。说不得,她还真要威逼一回这位老人了。

打着不光彩主意的贺瑶芳并不知道,过不几天,她就要被谈话了。

就在贺丽芳解禁的前一天,宋婆子奉了罗老安人之命来请:“老安人叫二姐儿过去说话呢。”

贺瑶芳狐疑着跟她到了罗老安人处,罗老安人这回坐在一张罗汉榻上,手里捏着她那万年不离身的数珠儿,见她来了,慈祥地一笑,招手道:“来,过来坐。”

罗老安人不是一个刻薄的祖母,寻常却也不是这么好脾性的。物反常即为妖,贺瑶芳迅速地做出了判断,脚下却蹦蹦跳跳地扑了过去:“阿婆~”声音甜得能流出蜜来。

罗老安人将她搂到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近来睡得好吗?”

“嗯。”

“吃得香么?”

“嗯。”

祖孙俩真是其乐融融。

罗老安人也不是突发奇想要来联系感情的,家里那么多事情都指望着她来处置,哪来的这等闲情逸志?

却是今日媒人来回话,说是正有几个合适的姑娘,人品样貌都是极好的,内里有一位新近过来的柳推官的女儿,是什么什么都好的。柳氏先前订过亲,不幸外祖死了,男家等不得,双方解了婚约。姑娘伤心,拖了一二年,拖得年纪大了,父母着急了,这才不顾远离家乡,想在任上给女儿招婿。

这等好事,原是轮不到贺敬文的。柳推官也不曾想让女儿做填房,尤其是有拖油瓶的填房。可女儿已经耽误了,容不得再精挑细选了。柳推官心爱继妻,在继妻的要求下便出了几个条件:一、要有功名的顶好是举人往上,二、要三十以下,三、要是殷实人家。

年轻的秀才不少,但是举人却不多,未娶的举人就更少了。这年头,举人也难考啊!否则就不会有许多话本儿嘲笑落第酸丁了。年纪轻轻就是举人,还家产丰厚,这就更难了。有多少人,是得做了官儿之后才能发达起来的?

何况,听柳推官娘子的意思,女婿还要生得好看些这就更难了!

媒人寻摸来寻摸去,这些条件,单拎哪一个出来,她都能寻着人,要想凑齐了,可真是难。巧了,手上有一个贺敬文,除了是个鳏夫,旁的样样都合式!

又是做官人家的女儿,样貌也好,传闻嫁妆也不少。更难得的是,这样的人家的女儿,巧了肯做填房。罗老安人心里念了八百声佛,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要么是乡绅家没见过世面的女儿,要么是穷秀才家要补贴娘家的闺女。现在得了个官家有教养的姑娘,真是喜从天降!

罗老安人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战略,琢磨着二孙女儿毕竟年纪小,更好哄些,拿她当突破口了。哄好了小的,再说稍大一点的贺成章,等贺丽芳解禁出来了,哪怕依旧死性不改,二比一,她也无力回天了。

第18章不情愿的人

在成人的眼里,小孩子是一种神奇的生物。他们有时候把小孩子当成是未来的希望,跟传国玉玺似的捧着。有时候又把小孩子当成低级物种,极度轻视小朋友们的智商。总觉得小孩子是什么都不懂,转就忘的,少时无论如何对他们,都无所谓。又或者,小朋友的观点是极容易改变的,教什么就听什么。哪怕换个妈,他们都能被糊弄了。

只可惜,眼前这一只是另类。

二十余年的宫廷生涯,早早地让贺瑶芳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是谁,他说的什么都不重要,是不是对你笑脸相迎也不重要,关键是看他在做什么、会对你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当罗老安人柔问问:“二姐儿想要娘吗?”的时候,贺瑶芳就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也不能明着反对,这事儿明着反对没用,她姐就是前车之鉴。只要罗老安人认为贺敬文需要一个妻子,她就一定会再娶个儿媳妇进门。要让贺瑶芳摸着良心说,贺敬文也确实需要这么一个人儿。

可她不能让柳氏进门!

面对着祖母那一脸的慈祥,贺瑶芳也回以一脸的天真与惊喜:“我娘回来了么?我天天对着娘有屋子说,说我想娘了,我娘果然就回来了。”

罗老安人纵是铁石心肠,听了这样的话,看着这样一张脸,便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了。她原本是想借着这么个含糊的问题,引出孙女儿一个含糊的“想要娘”的回答,她就能拿着这话来说事儿了。

现在倒好,被反将了一军。罗老安人手下一顿,将贺瑶芳搂紧了,不再说话。场面一时温馨得让人想落泪,贺瑶芳却知道,这事儿没完。她也不伤感,经历得太多了,早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十全十美的,她尽自己的一分力就好了。只要拖过了柳氏这么一档子事儿,总要缓些时日再接着相看的。三拖二拖,至少能拖个两三年,自己和兄姐都能长大些,遇事应对也能从容一些。这两三年,祖母还不算很老,还能支撑这个家。

两三年后,祖母精力不济,继母进门,也是免了婆媳之间的摩擦。一山不容二虎,一件事只能有一个人做主,不然就极易坏事儿。总要分出个强弱来。只要继母为人尚可,那就没有任何问题。贺瑶芳的私心里,对于即将进门的继母,还是报着十二万分的同情的,只要别做得太过份,她宁愿让一步,大家好好相处。

跟罗老安人演了一回温馨祖孙,贺瑶芳便识趣地趴在她怀里不动了。罗老安人缓缓地松开了环着孙女儿的手臂,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把二姐儿抱下去吧,轻着些儿,别惊醒了她。盖好了被子,叫她好生睡一觉吧。”

何妈妈喉咙里应了一声,换了罗老安人一个皱眉,何妈妈战战兢兢接了贺瑶芳,一路将她抱走。贺瑶芳躺在她的臂弯里,只当自己已经睡了过去了。直到何妈妈将她放到床上安置妥当,又命绿萼不要吵着她,才在帐子里睁开眼来。

凡做戏,必要做足,不可急时抱佛脚,否则就要露马脚。《贺太妃的宫廷体悟》

相比贺瑶芳的作戏论,罗老安人已经直接进化到了“不管对你多和气,你反对的事情只要我觉得该做,我就会做”的阶段了。老人家已经不需要作戏了,肯哄你,是为了大家面子上都好看,指的路你不走,那就请你进小黑屋里关几天。见哄贺瑶芳不动,索性哪个孩子都不哄了,快刀斩乱麻,有什么麻烦都扔给儿媳妇去管好了。

所以贺丽芳出来的时候,虽然她爹黑着一张脸,语带一点恐吓地问:“你知道错了么?”罗老安人倒是一脸的平静。

贺丽芳也乖觉,直觉地示弱,一直低着头,闻言,小脑袋一上一下轻轻地动了动。贺瑶芳心里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再看她的穿着,因在孝中,还是一身素衣,两胳膊缩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贺敬文却不打算放过她,不要继母倒没什么人还没进门儿呢,算不得他们家的人,气坏了祖母却是大错。贺丽芳的声音里带一点哽咽,带一点委屈,小声道:“我不该气坏阿婆。”

罗老安人这才大度地道:“你不要吓坏了她。”

她倒做起好人来了。贺敬文未免有些无趣,只得收了声,别过头去不说话了。罗老安人却对贺丽芳招手:“过来过来,我看看。”

贺丽芳倚了过去,声音依旧软软的:“阿婆,阿婆不生我的气了罢?”

罗老安人笑道:“不生气不生气,关你不是罚你,是叫你长进些,姑娘家家的,哪能那副脾气呢?说话慢慢儿地说,做事儿稳稳地做,跟急脚猫似的,能有什么出息呢?”

贺丽芳似乎真的被关怕了,只管点头。罗老安人再看贺成章兄妹两个,都安安静静地听话,要着急定下柳氏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心道:你们现在不懂,等长大了就知道啦,家里得有个女人,看起来才像个样儿。谁家说亲,不想要亲家完完整整的呢?

贺敬文做了一回恶人,头疼不已,索性抛开来不管了,自去温书去了。

贺家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柳家却不太平了起来。

这柳家人口不少,结构也比贺家复杂得多。柳推官娶的是同乡之女,结发夫妻,原本也是举案齐眉。及柳推官名在殿试,妻子已为他生下一儿一女,这妻子也不甚好妒,还给他纳了两房妾,妻妾又各生育。柳家娘子略有些好强,将家中里里外外管束得极好,只有一条不好长子到了十岁上,她一病不起,死了。

柳推官仕途正在要紧的时候,家里不能没人,便续娶了继妻赵氏。赵氏生得乖巧可人,又不愚笨,柳推官与他母亲便取中她老实又能做事。赵氏进门之后,也是将事事理得井井有条,有使绊子或冷眼旁观的,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过不几年,还要尽力为柳推官头前的儿女操办婚事,看起来又是一个贤良人儿。

这样的贤良人儿却有两桩心事:一、儿子太小,二、女儿的婚事太难。

柳推官原配的长女嫁得很不错,彼时全在京中,正好被柳推官拐到一个少年进士,凑成一对。轮到这次女,年纪上比姐姐差了数岁,赵氏骨子里也是好强,不欲女儿嫁得比头前的闺女低了,枕头风吹得柳推官头昏眼花,也要给他说一个进士。

可适合的进士是真的找不着!五十少进士,不是虚言,有限那几个年轻的,不是已有了娘子,就是被人下手抢了,柳推官这一回下手没别人快。只得与一个同年结为亲家,这同年考中的是进士,年纪比他又略长一些,做官之后才生的这么个幺儿。

两家也算互相知道根底,眼看是一桩美事,不幸才定了亲,准新郎就死了。这同年也算厚道,也是聪明,不肯结仇,两下平和退了亲。再寻女婿,可就难了。等柳推官外放做知府,东拼西凑,找了个少年举人,不幸对方又是个短命鬼。柳氏活活耗死了两任未婚夫,便有了个命硬的名头。

柳家将此事瞒得死死的,连媒人也不知道内情,只道是男方太不厚道,耽误了柳家姑娘。

柳推官心里也有些发毛的,不敢再给这女儿拖下去,也不敢再提更高的要求再克死了,怎么办?

可这女儿又漂亮又可爱,疼了二十年,怎么好让她吃苦头?还是想要个读书人的女婿,还要自我安慰:他们死了,是没福气,配不得我这好女儿。

柳推官一片慈父之心,柳氏却恨得将一根白绫抛到了房梁上,蹬着凳子要上吊。她也不是想真心,是以才吊上去就被母亲发现,急忙解救了下来。揉心抚背,灌了两口水,柳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怎么就要去做填房了?爹纵不做知府做了推官,我也不当做填房的。做个举人填房!能有甚么用?”

这柳家的家宅,其实也不太平,七个孩子,四等身份,元配生的、续弦生的、妾生的、婢生的,闹闹哄哄。柳氏也是个好强的,小时候不大懂事儿,还道兄姐与自己是同母所出,只是母亲更疼自己,她便略有些小孩子的嘚瑟。兄姐却受过这继母的一些小手段,再看她这个样子,少不得要收拾她,诱她去跪元配。

等柳氏弄明白了这些事儿,再听人只言片语,越听越觉得不舒坦。柳氏生平最恨,便是“填房”二字。今听得要她做填房,怎能不恼?

赵氏听了,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你懂个甚?填房也有填房的做法!你道这家,还像往常一样么?”

柳氏脸上挂泪:“家里怎么了?”

赵氏低声道:“你爹的座师,休致了。我怕再有旁的事儿,你早早与我嫁了,我也省一份子心,旦有事,你还好看顾你兄弟。”这个兄弟,自然是赵氏的儿子了。

第19章母女与姐妹

挨了亲娘一巴掌还能跟没挨一样地询问家计,与扇完了亲闺女还能若无其事地分析后路,这一对儿要说不是亲母女都没人信。

赵氏抽完了闺女,伸手抚了抚鬓角,嗯,没乱。柳氏挨完了巴掌,摸摸脸颊,有点潮。赵氏横了女儿一眼,柳氏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只听母亲说:“还不唤人来打水洗脸?头发也乱了!”

柳氏抬头一看,她娘已经施施然坐到了一只绣墩上。赵氏头上只戴了一只银冠头发纹丝不乱,脸上薄施脂粉怒容已经消了,依旧是口角略带一丝丝微笑的样儿,凭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慈眉善目好脾气”。

母女俩房里说话,丫环们低头敛眉,一声儿也不敢吭,此时方才忙碌了起来,打水的、拧帕子的、找手巾的、开妆匣的……不一时预备妥当,请柳氏去洗了脸、梳了头。赵氏看女儿对着菱花镜儿上妆,原本就是漂亮的一张脸蛋儿,渐渐妆点出十分颜色,不由叹了一口气:“你随了我,命苦。”

柳氏听了,眼圈儿一红,又忍住了,双唇下了死劲儿抿着胭脂。柳氏道:“委屈了?委屈也给我忍着!天下哪有不委屈的事儿呢?”

柳氏抽了抽鼻子,道:“儿也不是委屈,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就要挣出一条路来,就要狠着心拼上去。你那是什么样儿?瞪的什么眼?一眼看着就凶巴巴的,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打着主意么?”

柳氏拉得笔直的身段微微放松,已微凸的眼珠子又缩了回来,挑高的眉毛也归了原位,微抿着唇,略低着头,又是一个羞涩的闺阁少女模样了。赵氏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丫环捧上来的茶,抿了一口,丫环接了茶盏行云流水地退下,赵氏手里的帕子轻轻点了点唇角,才对女儿道:“你这样毛毛躁躁的,能成什么事儿?”

柳氏低声应了,又辩解道:“我,万万没想到……”

赵氏口上说:“那短命鬼们没那么好的命,受不得我儿这般大的福气,”上前摸了摸女儿的嫩脸,道,“要不是先帝驾崩,你也早该嫁得如意了。”

柳氏惊道:“这又干先帝何事?怎么又”

赵氏的声音压得越发的低了,热气已经扑到了柳氏的脖子上:“你爹的座师休致还不算是大事,顶多是少了一面大旗罢了,我怎么会因这个叫你匆匆嫁了?你道你爹原本好好的知府做着 ,怎地忽地降做了推官来?”

柳氏也是个精明人儿,听便惊问:“怎么?一朝天子一朝臣?”

赵氏苦笑道:“你道你爹是什么大人物不成?能叫天子记住了?是赏识你爹的陆阁老先退后了,临走之前,为了保全你爹,故意将你爹贬了,也算留条后路了。”

话说到这么个份儿上,柳氏也明白了,于私,她“克”了两个未婚夫,于公,现家里难翻身。赵氏的意思也明白了,万一柳家倾覆了,她好歹有个归宿,立足稳了便能帮着了娘家,想指望那位嫁得更好的长姐,只怕人家捞自己的亲爹亲兄弟都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顾得上他们母子三人?再者,她年纪也不小了,再等,只会嫁得更差,除非她爹撞大运忽然之间翻了身。

想到这里,柳氏一咬牙:“娘,横竖要做填房,何不嫁个官儿,哪怕年纪大些也无妨,总是已经挣出来了。这么个举人,远水救不了近火,我还陪他熬着不成?”

赵氏道:“我嫁你爹,他倒是已经做了官儿了,你看怎么样了?他儿女已大,不好驯服了。”

柳氏闷不作声,赵氏越发向她传授起心得来了:“这贺举人也是有好处的,家里人口简单,好收拾。他尚未功成名就,也算是在艰难的时候,你帮扶他一下,你又聪明,显出能耐来,何愁收服不了他?有儿女又怎样?还小,好调弄。不像这家里几个讨债鬼,我进门时,都已经老大不小的,成了精的猴儿都没他们会弄鬼!有头前孩子也不是坏事儿,人丁兴旺,他们也须得管你叫娘只要你生了自己的儿子,他们就是好帮手,将他们养得憨些儿,只认你这个娘,倒怕他们的爹,只与你亲,不就成了?”

柳氏狠了狠心,伏在母亲的怀里:“娘教我!”

赵氏道:“这有何难?寻常嫁作人家媳妇,也是要应付公婆丈夫的,如今不过多两个毛孩子。再说了,也有些人家的子弟,未婚而有庶子,你就权当代他多管了几个婢妾生的孩子罢了。有孩子才好呢,才能显得你贤良,他才会有愧疚!初嫁时,疑心继母对头前孩子不好也是有的,他们有什么怀疑,你都接着,只管对孩子好,给他们请先生,问他们衣食。贺举人止此一子,你对他好了,就能收拢了婆婆和丈夫的心。婆婆丈夫要是疑心,你就放手,让你婆婆和丈夫去管,你还省心了呢,不过多问一嘴罢了。那样的人家,又不用你亲自去给他们洗衣做饭!”

柳氏一一地听了。

赵氏越发说得上瘾:“顶要紧一条,拿捏住了丈夫,甭管他一开头儿是冷是热,都焐着他。他开头儿冷着你才好,开头有多冷,焐热了他就得有多疼你,焐得他像条狗一样跟着你打转儿,最后还要跟你埋一块儿,将前头的死鬼扔在一边儿做孤坟野鬼才好。再有,顶要紧的一条,要生下儿子,将儿子教好了!你儿子好了,前头儿子又胆小又笨拙,他心里还能再有头前孩子?丈夫面前,不要显出强来。想那前头的死鬼,初嫁时,意气风发,年纪又小,她懂个甚?总有些事儿好磨的,越发显得她争强好胜不懂事儿不给丈夫做脸,她陪着吃的那些个苦,挣下来的家业,就全是为你出的苦力了。”

柳氏连连点头,问道:“那孩子,只要胆小老实就好?”

“正好给我外孙做个跑腿顶缸的,显得我外孙聪明有出息,又仁慈和善不好么?”

柳氏笑了,笑到一半,忽地想起一事:“毕竟是头前的长子,到了分家的时候,他还承嗣的,免不得要多拿些儿。”

这般忧虑小心,只换来一声冷笑:“你立时就死了么?哄好了丈夫,在他没死之前就掏空了家,将财物或移出来,或用来给我外孙跑门路。到时候,高风亮节,家里一物不取,我外孙高官得做、骏马得骑,人还要赞他一声白手起家,是个人物!兄长虽不成器,他依旧恭敬。将空壳子与那讨债鬼,岂不是好?”

虽平日里看得多了,也得了指点,但是看母亲兴致正好,柳氏又问妾与庶子之处置。赵氏道:“对庶出的,要越发的好,庶出的比头前的好收拢。若有出息的,反而可以教他们好好读书做官,是大好的臂膀,越发显出头前死鬼的不堪来。那些个妾,且先忍耐几分。看看,没用的,留,好强的,总有错处,引她犯错,叫男人厌了她、收拾她。”

母女俩一问一答,其乐融融,赵氏之欢乐,仅次于当初生了自己的儿子。实在是憋得太狠了,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掌了全家。阖家上下谁个不敬她,谁个不说她的好?也就头前的讨债鬼嘀咕两句,听的人都一笑而过,当是继子常有的心,却没有人说她不好。然而这样的步步为营,这样的成就,竟无人可以炫耀,真是憋得狠了。锦衣夜行,真是遗憾得紧。终于逮到机会可以倾吐心声了。

说得兴奋处,还教了女儿一些小窍门儿,譬如何时该哭,何时该笑,以及:“无论何时,都要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道你蓬头垢面的,男人会有心情哄你?哭得再惨都不会有耐心!你梨花带雨的试试?他腻着就不会走。”以及“一件事,设若他有些小错,你要在他上火的时候劝,他生气了才好。等冷静了下来,反倒要来谢罪了。”

柳家母女说得投机,贺姐妹也开始了一场至关重要的谈话。贺丽芳自打解了禁足令,看起来比平日稳重多了,然而贺瑶芳却知道,这位大姐的斗志一点也没有减少。贺瑶芳有些担心,怕她这脾气在节骨眼儿上坏事儿,特地跑去看她。

也不想想,她现在这四岁豆丁,谁会将她的话当真呢?

果然,贺瑶芳才跟她姐说了禁足的事儿,一提个开头儿,贺丽芳就说:“行了,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又不是那等没长眼的了。”

你这还叫长眼了啊?贺瑶芳气乐了。

贺大姐被妹妹鄙视的眼神刺激了一下,从绣墩上站了起来,才要发作,又忍下了,沉声道:“好了,你跟俊哥两个不要再多管了,只管读书就是了。”

鸡对鸭讲!

贺丽芳自言自语地道:“我就知道后娘不好,一定不能让她进门的。”

贺瑶芳乐了:“你怎么就知道不好了呢?”

“这还用说?你知道几个好的?”

贺瑶芳也不知道怎么的,非要与她抬这个杠:“万一是好的呢?”

贺丽芳奇道:“你今天可真是奇怪,你到底是哪一边儿的啊?为个万一,赌上所有?有病?”

贺瑶芳:……她原本不是没有想过“柳氏之恶并不曾显,我便要如何,是以其未犯之行而罪人,是否有些不妥。”听贺大姐这话,顿时连这最后一丝的疑惑都没了,出了贺丽芳的门儿,便去寻何妈妈,叫她去打听一下,老安人近来是否见了媒人之后脸上笑意多了。

这事儿却是根本不用打听,绿萼就将此事给办了。绿萼人小,成年人不注意她,叫她亲见着这王媒婆喜笑颜开地袖了一串赏钱从老安人房里出来,口里还说:“就在后日,别忘了,带上举人老爷,去见上一面。”

贺瑶芳扭头就往张老先生那里去了张老秀才书法极佳,且会变化字体,再好不过的“同谋”。嗯,贺瑶芳决定把他变成同谋。

作者有话要说:

张老先生也是一位奇人。

至于前任太妃,不用为她担心的,这货旁的没有,就是运气不错。命好不好的,另说……抱头遁。

咳咳,至于觉得慢热的同学,这个……我一不小心好像又写成群像了

第20章两只狐狸精

贺太妃自认自己是个还算有良心的人,但绝不敢承认自己是一个好人。好人惨呐!想做“好人”,不晓得要受多少气,世人眼里的好人,尤其是“好女人”,打不还口骂不还手,那是必须要做到的,更有甚者须得以德报怨、割肉饲虎才行。做个有良心的人就容易的多,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就行了。犯不着那么高尚,她也高尚不起来。

既高尚不起来,在自己急得要跳墙的时候去威逼一下老人家,这种事情,前太妃觉得自己做起来也是没什么压力的。真的,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当然,这件事情做下了之后,良心也要缺了一点了。不好说以后弥补老先生的话,因为她也不知道以后是个什么样子。这没良心的事儿,做了,也就做了,有什么后果,她担着!

呸!怎么可能?所谓谋而后动,动手前,她已经把后果都想明白了。只要不被当场抓住,事后……不管是老安人还是她爹,都不可能相信她一个四岁的女娃,会有这么大的主意的。人的心里,都会分个亲疏远近,且张老先生前阵儿刚刚因为贺大姐这么一闹,在贺家长辈那里留了一点坏印象。此事不成,她再另寻他法就是。张老先生又不是个大嘴巴,无儿无女无妻无妾,想嚼舌头都没人嚼去。

贺瑶芳将一切都琢磨透了,方去寻张老先生。寻思着,等会儿若是张老先生痛快答应了,也还罢了,若不答应,少不得要吓一吓这老人家了。先看看他的气色吧,别一下子把他吓死了。

到了一看,这老先生心宽体胖的,看起来不像容易被气坏。说来也怪,这老先生与一般人想象中的“才子”形象截然不同,身材微胖,一张圆脸,说鹤发童颜是有的,说仙风道骨……那得有双能看透两层肥肉的眼睛才敢说他有没有道骨。

张老秀才近来有点担心,他好好一个老人家,少年有才气、到家有名望,原是要寻个养老的地方的,不想竟搅到这小门小户的家宅之事里面,真是说不出的晦气。也不知道这馆能教到什么时候,要走呢?又略有些顾虑。这才拖到了现在。

贺家女孩子上课,时间并不特别紧,功课也不十分繁重。张老先生见贺瑶芳过来的时候,那股诡异的感觉又升了起来她又来做什么?又不是上课的时候。她又比猴儿还精,眼下这么浅的功课,她还有不会的?

放下了手里正在编《志怪录》的笔,张老先生叹了一口气:“二娘过来可是有事?”

张老先生上辈子大概是乌鸦修成了精,这辈子投胎时是脱胎换骨,只可惜嘴上的骨头没处换,一张乌鸦嘴依旧被带了来。就见贺瑶芳用一种四岁孩子绝不可能做出的笑容面对着他,微一笑,再一福,问一句:“先生好。”

张老先生跳了起来,心里开始国骂:娘的,我就知道这小娘皮有古怪!他喵的!怎么叫老子遇上啦?

他也皮笑肉不笑地道:“先生本来还好,只盼以后也能好才好。”

两只狐狸一对眼儿,就明白了对方心里都有所察觉。张老先生还好,早就觉得这小学生有古怪。贺瑶芳面上不显,心里却道:这老狐狸平日里作那么慈祥憨厚样儿,谁知道老黄牛腹里藏了只九尾狐!太狡猾啦!

狡猾也没关系,反正……识破了她的就只有这一人而已,只要她爹和她祖母还没察觉,就没事儿。

于是贺瑶芳掸掸裙角,仰着脸儿:“先生放心,举手之劳,以后一定太太平平的。”

张老先生额角乱跳,一张红润的圆脸气得了绿色儿,弯下腰,抽着嘴角,问道:“太太平平的?你家这样儿,还太平呐?”

贺瑶芳大模大样地道:“先生此言差矣……”

“得啦,我就知道,我命中该有一劫,少年得志,中年沉沦,晚年必要有波折。不是这件事儿,就是那件事儿。也罢,你们家的事儿,总不会大过……”

“大过什么?”贺瑶芳顺口一问,接着又说,“您有事儿,我不问,我的事儿,你顺手一帮忙,也别多问,成不?以先生的聪明智慧,肯定能猜着,猜着也甭说。”

张老先生站直了腰,腆着胖肚子长吁短叹:“作孽哦!活了六十六岁,叫个毛丫头支使着了。奇怪不奇怪,奇怪不奇怪呀~”

贺瑶芳仰脸看他,活似在翻白眼:“您可一点儿也不像觉得奇怪的样子呀。”她也好奇呢,这先生怎么能这么淡定?!

老先生转了个身,从案上取了份书稿,翻一翻,糊到了女学生的小脸儿上,把她连脑袋带脖子都挡得不见了。贺瑶芳满鼻子的书纸墨汁味儿,两手捧了手,一看,糊到脸上的那一页也特别清奇:乃是记录着“羊祜前生是隔壁李家子”。再一细看,底下详述了,东晋太傅羊祜,小时候自己说是隔壁李家的孩子,因故夭折了。命保姆将他抱到外面,说是隔壁家孩子的臂钏遗失了,遍寻不着,其实是自己放到了树洞里。去了一摸,果然在里面。于是便有了这么个传说,后来有人编《因果报应录》还给收录了进去。张老先生又在里面添加了自己的艺术加工,写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报恩故事。【1】

贺瑶芳:……娘的!

张老先生捻着胡须,挺着肚子背着另一只手,斜眼问道:“如何?”

贺瑶芳就很奇怪了:“先生大材,怎么跑到我们家里教女学生啦?真要养老,不用到我家这等地方来的。”

张老先生也有话要问,一伸手,指着把椅子:“坐。”

师生坐下,张老先生先问:“我总害不了你家,倒是你……什么来历呀?”

贺瑶芳严肃地道:“我上辈子修炼得苦,这辈子老天可怜……”

张老先生“呸”了一声,道:“精灵天真烂漫!狠便是极狠,对人好便是极好,纵能腾云驾雾、撒豆成兵,人性上头却是难通透的。你是哪家的?”

贺瑶芳并不回答,反问道:“先生不担心?”

老先生道:“我活得够本啦,就是不想自己找死而已。我又不是你家人,怕甚?说,哪家的?”

贺瑶芳道:“我真是这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