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先生狐疑地将她上下打量着,贺瑶芳也大大方方地让他看。张老先生看完了,直摇头:“还是奇怪,你是这家生的,也不过三岁,却又极聪明,像是上辈子带来了一些个学问见识。可为何又说是这家的?是这家的先人?”

贺瑶芳道:“我上辈子父亲便姓贺,名讳是上敬下文,也生得这么个模样。我活到了三十七岁上,一日昏倒了,便回来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一枕黄粱。”

张老先生道:“难道我们都是在你的梦中么?”

“这个我便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这个继母她不好进门儿,进来了,是要闹得家破人亡的。”

“胡闹胡闹!你父亲和祖母知道么?”

“我没说过。”

张老先生的脸就阴了:“你是这家人,为何不与他们说?”

“信不过。”贺瑶芳答得干脆利落。她知道老先生这变脸是为了什么。孝道之下,如果是旁人家的孩子,瞒着还算有理,是自家的孩子,怎么能瞒着父亲和祖母呢?

贺瑶芳道:“先生看现在的样子,可说得?子不语怪乱力神,非礼勿言,个中内情,要不是先生问,我对先生也不会说的。再者,孝道是好的,可说了无用,反会害了长辈,那才是大不孝呢。祖母要儿媳妇,父亲要继室,只是,人不对。我要说了,他们怕不会信,反以为我是为了不要继母才生出故事来看我姐姐就知道了。”

张老先生原就同情她们,又对贺敬文有了那么儿小意思,经她解释,也算说得通,便说:“日后有机会,还是要与他们说的。你要我做什么?”

贺瑶芳请他写个签文飞燕来,啄皇孙。

张老先生抚掌大笑:“妙哉!”又问,“哪个庙?你要怎么送出去?”

贺瑶芳道:“我阿婆好佛道,近来事多,总有出门上香的时候,我跟着……”

张老先生道:“好,他们这些寺庙道观里,十个倒有九个的签是我写的。用的不同的字迹,我都写一份与你好了。这个我来做,总不会耽误了你的事儿。对了,要是我不答应呢?说与你家长辈,他们定是不信我的,可事情被道破了,你也就……”

贺瑶芳笑道:“外头有书画摊子,三文钱,写呗。只是我不得出门,我那乳娘又有些老实,法不传六耳,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安全。”唯一的不好就是怕代写书信的人藏不住话,到时候就麻烦了。还是张老先生好,安全。

张老先生忽然对这位自称是“重活了一世”的小姑娘产生了深厚的兴趣,决定就近观察。人老无趣,好容易有了这么有趣的事儿,看看热闹,也是不错的。更有甚者,可以与她聊个天儿,挖一挖她“上辈子”经历了什么,这小丫头看起来像是公侯人家的作派,经历必是不凡的。

写好了签,交给了贺瑶芳,道:“收好了,丢了我可不管。”

贺瑶芳接了揣好,忽地跪一下来,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先生此举,于我恩同再造,此恩我必不忘。”

张老先生苦笑道:“去罢去罢,我只盼能安安稳稳活到死。”

贺瑶芳道:“我愿先生心想事成。”

张老先生:……

女学生一走,他就去寻学生家长,他要辞馆!

贺敬文正在温书,被打断了是极不开心的,听说这个他看着不太顺眼要价又不低的先生要辞馆,还有一种正中下怀的窃喜。口上却说:“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却又不挽留。

张老秀才下一句话就将他给惊住了,忙细问端地。

作者有话要说:

【1】羊太傅的故事不见正史,真的有这么个传说,大家当志怪故事来看吧。《因果报应录》也是确有其书。故事是我几年前看到的,大意复述了一下。

第21章 老师神助攻

话说,这张老秀才人老成精,虽然没了考试运,心眼儿却是一点也不比旁人少,与那等屡试不第最后将自己熬成了呆子的酸丁迥然不同。他原本鳏居无趣,只想找个馆教着,打发无聊又能平安养老。眼下在贺家发现了一件新鲜事儿,却又并不妨碍养老,他便想留下来。既要留下来,便要将对自己有不好印象的贺敬文给忽悠了。

张老先生应付完小的,来找大的。

贺敬文读书上面有些天份,考试运不好也不坏,人却有些傻。被这张老妖精一句话就给引了过去,只听这张老妖精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要变天了,东翁他日青云直上,多多保重,不要断送了前程才好。”

贺敬文吓了一大跳,忙问:“先生这是什么话儿说的?”

张老妖精一捋须,心里从一数到十,方才缓缓开口道:“东翁知道的,老朽考运不佳,却教了几个好学生出来。”说着,又是一顿。摇摇头,转身要走。

平日里只有贺敬文装腔作势摆个谱儿,说话说半截,弄得听的人极不耐烦想揍他。今日却被个张老妖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弄得心浮气躁。一见老妖精要走,再也顾不得摆架子了,忙追问:“先生且留步,还请先生明言。”

张老妖精迟疑地收了腿,可看他那个样子,这腿收得十分不情愿,仿佛下一刻又会迈出去一样。贺敬文虽不曾一把将他拉信,也捏了两手汗,紧张地等着他来说。这会儿,贺敬文又想起来了,张老妖精教的学生都不错,有几个混出点出息来的,还有两个旧年编写地方志,还被录了名。难得的是,这几位学生对这老师都极尊敬,后来科场上有了座师恩师,对他还是不改初衷、毕恭毕敬,返乡从不忘来看这老师。

也许这胖老头儿真的有内幕消息呢?贺敬文彻底收起了轻慢的态度,转而认真请教了起来。

张老秀才险些流出了欣慰的泪水,这货比他闺女好忽悠多了!于是,这位老先生又说出了一番将贺敬文惊成石雕的话:“我本想颐养天年的,这些年的积蓄也够了,他们也有要请我上京的,我嫌太远,没去,他们便叮嘱了我一些儿。我家祖上,祖传的手艺,刑名师爷……这府里的知府亲近要聘我入幕僚,我辞了,东翁道是为甚?”

“为甚?”

“唉~唉~唉~”尼玛,这么没眼色,你到了官场上也是发去守仓场的料啊!不请我坐下吗?张胖子咽了口唾沫,想起自己是来就近观察这傻货的妖精闺女的,只好回答他:“先帝驾崩,今上登基,本也没什么。只是,东翁看过邸报么?”

贺敬文道:“看过一些个,外头有专抄录贩卖邸报的商人,他们有法子,顶多是比知府大人晚半天,便能买得到了。”

“那东翁细数过,这些日子以来,换了几个阁老、几个尚书?又黜了多少京官、多少地方大员?”

贺敬文细一回想,惊道:“这下手也忒……”

“是不少。譬如这府里新来的柳推官,原本是某州知府,是在朝廷上失利,贬了官儿才到了这里来的。这样的人,不知凡几。”贺瑶芳命绿萼去听到了消息,再旁敲侧击便能摸得清对方是清。张老妖精只消拦着人一问,倒有人告诉他了下人或许不会告诉小主人,你要添个后妈,却不会故意瞒着家里的教书先生八卦。张老秀才随口便拿这柳推官举了个例子。

贺敬文一惊,问道:“怎么说?”

张老秀才还没被邀请坐下,站得脚有点麻,故意又吊了一阵儿胃口才说:“唉,东翁知道他是因什么被贬来的?”

“得罪了陆阁老?可是陆阁老休致了呀!”

“休致?新君登基就休致,他是真老得不能动了,还是不得不休致?”

贺敬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原来是这样么?那这柳推官是被这陆阁老害的,岂不是前途一片大好?”

张老先生心宽体胖好涵养,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要临走了,是安排自己看好的人、助他站稳了、来日好提携你儿孙呢?还是去报复个芝麻小官儿?凡在紧急关头想到安置的,都是自己在意的。”亲娘哎,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每年官场上有这么多的冤死鬼了,也明白为什么有些个人进士及第却一辈子做个小官儿了。都是蠢的!

贺敬文致此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有了新的疑问,“那……陛下圣明烛照、朝中大人们也是柱石之臣,如何不曾看出来呢?”

张老先生道:“朝中大人们?他们自己的架还没打完呢,且顾不上这个绿豆官儿。等他们腾出手来,嘿嘿,且等着罢。至于那位陛下?他也是一样的。又或者,现在还看不大出来,毕竟年轻嘛。”

“就没有人禀告陛下?”

“眼下也未必有人看不出来,只是不与皇帝说罢了。”

“这怎么能不说?岂不是蒙蔽圣听?”贺敬文怒不可遏,拳头都捏了起来。

张老先生慢悠悠地往外踱步:“皇帝么,还是傻一点好。”心好累,脚好酸,不干了。

贺敬文演讲的欲望尚未平息,见唯一的听众要走,忙上前扯住了:“先生且慢!”将人拉回来,又扬声命守在外面的小厮奉茶。

张老先生欣慰地想,这货还没呆到家。端起茶来,拨拨浮沫,才呷了一口,便听到贺敬文开始滔滔不绝:“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万岁呢?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岂可愚君……”

【……我宁愿你不留我喝茶!作孽哦!】张老妖精此生教过的学生无数,也有许多开始顽劣的孩子,可从没见过像贺敬文这样的人。

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张老先生双眼无神地走出了贺敬文的书房,一呼吸到了门外的新鲜空气,整个人才重新活了过来。真是太不容易了!他这儿就特别能理解那小女学生为什么不肯将秘密跟这爹说了。

却说,这张老先生瞧不上贺敬文,但是他毕竟是这一家里的男主人,他的话,不管你愿不愿意,还是会不自觉地听上一听。罗老安人就面临着这么一个问题,一面觉得这儿子不大顶用,得要个厉害的儿媳妇相帮,一面当这男丁说话的时候,尤其是说外面的事情的时候,她便会忍不住的采纳儿子的意见。

罗老安人本在给她供的一尊白衣大士诵经,声音抑扬顿挫,极有韵律。贺敬文一头便冲了进来:“娘,娘,大事不好。”

这头正诵着经呢,那头说大事不好,罗老安人向白衣大士告一回罪,才回过头来搭理儿子。口里斥道:“没看到我在诵经么?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做什么?你儿女都老大了,稳重些!”然而等贺敬文将张老秀才的话复述了一回之后,罗老安人也有些慌了,问儿子:“你觉得他说得有理?”

贺敬文有点艰难地点了点头,道:“是有那么一点子道理的,他的学生,也确是有几个科场的前辈。他说的事儿,邸报里都有。”

“只是这内里的事情,都是他的猜测而已。”罗老安人下了个结语。

可这样的结语也是没有用的。母子俩面面相觑,心里都活动了。既担心这亲结得不好,万一有事,又是一桩操心烦,且贺敬文是要科考的,设若中了进士,及做官里,除了上报自家祖宗三代,还得给老婆请封,被有人一查,就不是麻烦二字能解决的了。一时又心存侥幸,怕这万年秀才是猜错了,毕竟,像柳氏这样的姑娘,贺敬文头婚能娶到都是他好命了委实舍不得放手。

最后还是罗老安人拿了主意:“柳推官要见你,我们也答应了,那就去见。我也见见他家小娘子。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见之前,我去庙里求个签,看看佛祖的意思。要是合适了,你就殷勤些儿,不合适,你就淡些。”没错儿,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自己能打定主意的,心志坚定的,那就自己说了错。自己没招儿了,那就听天由命吧,老天爷,全看您的了。

见面的时间极紧,罗老安人与贺敬文紧赶慢赶就收拾着要出门儿。贺瑶芳一直留意着这里的动静,城中贺宅比乡下宅院小了不小,打听消息也方便些,她便过来说:“我也要去求个签儿,看吉不吉利。”

贺敬文斥道:“你小孩子家求什么?”

贺瑶芳眨眨眼睛,迷惑地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一动,说要求签儿。”

罗老安人正在这虔诚的时候,心中一动:莫不是天意?便说:“叫何家的跟着你,你不许乱跑。”

贺瑶芳道:“叫我求签就行。”

罗老安人命她跟自己坐一辆车出门,路上,再三问她。贺瑶芳只用迷茫的眼神看着她:“就是想去求签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罗老安人心中惴惴。

及到了寺里,自己先求,拿去解签,却又听不进去解签的说的话,干脆说:“师傅只管告诉我凶吉。”解签的僧人看他这个样子,便有些好笑,含糊地道:“中吉。”

那就够了。

老安人心头一松,随口对贺瑶芳道:“你也去求个签儿来。”

贺瑶芳接了签筒,又不许人看,悄悄地将怀里揣的签子取了出来。她原想着放袖子里来的,拿着张老秀才做好的签子,往袖子里一塞才发现手太短!袖子自然也不长,装不下!只好改揣在怀里,又练习了好多遍,在车上被老安人揽着的时候,她还担心会露馅儿哩。

现在一切的苦功都有了回报,罗老安人拿了签脸色就变了:“怎地我求的是吉签,你这个这般不好……”忽然她就悟了,新媳妇对自己好,不代表就会对头前的孩子好!

老安人是关心贺家香火,想要开枝散叶,却未必肯拿一个已经开始读书的宝贝孙子去换一个可能有危害且不知道能不能养育出好儿子的、目前还是陌生人的女人。间壁容家的老夫人固然是好,可这世上恶继母也实在是不少,否则老人们不会一听到“继母”二字,便觉得有故事。

罗老安人的脸沉了下来,一路沉到了家里,就对贺敬文说了六个字:“飞燕来,啄皇孙。”

贺敬文脸色也变了,沉重地点了点头:“儿明白了。”

第22章结了个仇人

媳妇儿,现在是需要的,但不是非此人不可。儿子是宝贵的,眼下只有一个,是万万不可以有闪失的。这是一笔很容易算出来的账,一点也不需要犹豫。尤其在有张老先生的忽悠之后,这门亲事怎么算怎么不划算。

罗老安人当机立断,这个柳家姑娘就算看起来再好,这门亲也不能结了。哪怕柳推官日后真个翻了身儿,那与自家又有甚相干?拿活泼可爱的几个孩子来换一个前途未卜的亲爱?罗老安人又不傻,是绝不会做这种买卖的。

贺敬文心中如何想,罗老安人倒有些看不出来,只是儿子一脸的不情愿,她是看明白了。看明白就好,免得自己再与他费口舌。贺敬文有一宗毛病,脑子不大,性子却怪,好认个死理儿,又看不明白事情,读书将脑袋都读得方了。罗老安人最怕的,便是儿子说什么不能在人家落难的时候抛弃人家一类的。现在这样的正好,罗老安人对于儿子得罪人的本事,是从来不会小瞧的。

不但不敢小瞧,还要叮嘱他:“虽则咱们是不想结这门亲了,你也不要挂着脸去,显得多么不情愿。媒人是我们托的,见面你也应了的。明儿见面,你打起精神来,万不能让人说一个不字。既已不想结亲了,便不要再结仇,何苦得罪人呢?到时候我便说,托了人合了八字,合不上。”

神仙就是这么忙,有事不决,无论内事外事,都要神仙帮忙拿主意。有事情已经有了决定又怕得罪人不能服众了,也都推给神仙。神仙,天生就是用来背黑锅的。

贺敬文听了母亲的话,觉得有道理,脸才不沉得这般厉害了,说一声:“我去温书了。”退出了罗老安人的正堂,自去书房生闷气了遇上这等事儿,哪里还温得下书呢?将书捡起来看了两眼,怎么也看不下去,索性叫了小厮平安去厨下取了酒菜,饮酒解闷去了。

剩下罗老夫人在房里左思右想,见面的时候要如何夸柳推官家的姑娘,又要如何对柳推官娘子得体又不失热情。她还给儿子想好了见面当如何做、如何说,真是操碎了心。

自打求签回来,老安人的脸色就不大好,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片刻就传遍了贺宅。贺丽芳暗中称意,脸上忍不住就会露出一丝笑影,又强忍住了。她已经猜着了,这回求签一定是不顺利的。心里有件高兴的事儿还不能表现出来,真是痛苦极了,贺丽芳一头扎进了被子里,咬着被角,笑了。

就在贺大姐在闷笑庆祝的时候,她二妹妹正在张老狐狸那里上课。本来今天是不用上课的,自打老狐狸在贺敬文面前露了那么一手之后,贺敬文对他是礼敬有加的,一度想请他去教儿子。无奈老狐狸不乐意,此事只得作罢。

而罗老安人更有一个念想:儿子呆且蠢,日后纵考上了进士,官场上怕也是难混的,如果有一个像张老先生这样的师爷,那就另当别论了!就他了,好生供着,帮扶着儿子在官场上多走几年路,学个差不离,老安人也就放心了。所以老夫人昨天晚上便放话了,以后张老先生在家里,谁都不许怠慢了,他想做什么都随他。

既然万事随他的便,他非要拎着小女学生来上课,完全不顾人家才出门回来,那谁也说不了什么。张老先生还振振有词:“小女孩子,长大之后就难有这样专心读书的时候了,不趁着这会儿心无旁骛,以后长大了,可就没这么多功夫了。”

罗老安人听得在理,贺瑶芳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所以她就出现在了书斋里。

张老先生的书斋有些简陋,罗老安人下令给他新添置的东西还不曾搬运进来。贺瑶芳站在张老先生的书桌前面,并不因将话挑明而坐着。老狐狸先赞她一句:“二娘好谨慎。”

贺瑶芳道:“先生何出此言?”

张老秀才一伸手,指着座儿:“坐下说话。”

贺瑶芳谢了座,镇定地与老先生大眼瞪小眼,瞪了一阵儿,张老秀才毕竟胖,体力不支,败下阵来。贺瑶芳才笑眯眯地问:“先生做了什么?”这位仁兄跑去跟她爹关起门来嘀咕了一阵儿,她爹就又跑去跟她阿婆再关起门来嘀咕一阵儿,然后就突然说要去求签了,怎么看怎么跟这事儿有关系。

老狐狸也不故弄玄虚,点头道:“动了动嘴而已,令尊可实在是……都没让我坐下呀。”

贺瑶芳笑了:“家父天真烂漫,一颗心都扑在了科考上,于俗务上头并不曾留心,有怠慢处,还请先生海涵。”

老狐狸还是有一丝丝违和之感,顶着这么张小嫩脸儿,说着这么老气横秋的话,怎么看怎么有点儿别扭。咳嗽一声,将自己做的事情与小女学生说了,末了缀上一句:“我这是上了你的贼船了。”

贺瑶芳道:“先生想要什么样的赃物?”

张老秀才大笑:“我若想要分赃,哪用等你长大,分你的呢?”

“那我这里,必有先生想要的了?”

张老秀才摸着胡须,依旧是点头:“是有些个事情,想问一问小娘子的。”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聪明人却拒绝了:“不瞒先生说,我此番却觉出一些事儿来,有些事情,重做一回,未必就是原来的样子了。便是先生,自打会写字儿,可写过一模一样的两个字儿?我怕说了,反倒误了先生。”

张老秀才一点即透,反问道:“如此说来,是有不同的了?可否说说不同之处?”

贺瑶芳道:“小处不好说,许是我当时年纪小,不记得了。最大的,大约便是先生了。我并不记得受教于先生,要到五岁上,继母进言,家里才请了个西席来教导。”

张老秀才道:“如此说来,这继母人还不错了?”

贺瑶芳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

闻言,张老先生一叹:“果然如此。能有这等心思,必是初时藏得深的,等你祖母不能理事后……唉。”

“正是。”

张老先生不再问将来如何,只说:“令尊还差些火候。”

贺瑶芳低头道:“差的怕不是一些吧?”

张老秀才道:“失望了?”

“没期望过啊……上一回是不懂事儿的时候就……这一回……”

张老先生猜了一猜,心说,难道她爹早亡?可我看她这言谈举止,可不像是家计艰难能够养出来的呀,必得是锦衣玉食的王公府第,使奴唤婢才得。便是她祖母,细看起来,这举止之间还略有些不如她。只是她如今还未长开,这才不显罢了。老先生被新鲜事情吸引了过去,便将养老的事儿放到一旁,连东家可能早死,没人发他工钱的事儿都顾不上了,决定留下来继续观察。顺便分析一下,不同的变化是怎么造成的。

贺瑶芳看这老师走神儿了,便自去桌前临字,有了张老先生的猜测,再配上那根签,以她对于祖母的判断,这事儿十成里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了。师生二人再不发一言,徒留满室寂静。

贺瑶芳胸有成竹,罗老安人母子却一夜没有睡好。老安人担心的是,现在贺敬文还不曾做官,势单力薄,柳推官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有些开罪不起,希望柳推官大度一点。最好是贺敬文也很好,但是就是不投他的眼缘儿。这事儿掰也就掰了。等贺敬文中了进士,自然又是抢手的女婿人选,万事不用愁了。

贺敬文则是惊怒,深觉得这朝廷真是风气败坏,与他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必要努力攻书,早日得中进士,入朝为官,一振风气!不对,等他与推官的事了,便要上书!一定要揭露他们!就算上书现在不能呈奏御前,这世上,好人终究还是有的,交给取中他做进士的那位老师,也是可以的!

既有了这样的想法,贺敬文便打起了腹稿,晚上也不要洪氏陪她,自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如何开头,如何结尾,如何用词。一直到梆子敲了二更,还是没有睏意。

第二天一早,他睡得正香,便被平安给唤醒了。贺敬文有点起床气,他头天晚上太兴奋,睡得晚,才睡着没多久,被叫醒了就黑了脸。平安吓了一跳:“老爷,你的眼睛!”

黑眼圈出来了,脸也黄了,活像个在赌场里熬了一夜的烂赌鬼。

平安慌得去打水,又往厨下要煮熟了的鸡子,剥了壳儿,给贺敬文去敷眼睛。一面敷一面说:“这可怎么好?今天还要去见客呢。叫老安人看见了,又免不得一顿训诫了。”

贺敬文嫌他烦,等听到“老安人”三个字,这才闭了嘴。

罗老安人见了,却没训诫他,只说:“瞧你,这么在意做甚?小莲呢?将我的粉拿来给老爷擦擦眼下。”

贺敬文就带了一脸的粉去见柳推官,打着请教文章的名号柳推官是进士出身。母子俩备了四色礼物,大大方方地过去。

柳推官家里上下知道老爷在为姑娘择婿,冷不丁来了个年轻男子,心眼儿活泛些的已经猜着了几分。只是碍于赵氏御下极严,下手又黑,都不敢议论。

这贺敬文远远看起来也是一表人材,个头儿放到御前那么个挑剔的地方都不显矮,样貌也极佳。柳推官远远看着就很满意了,且媒人讲,这举人祖上出过进士,父亲也是官身,母家也是官宦人家。他原本还怕贺敬文长得丑陋,女儿不喜。这样一看,倒也样样齐全。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有中进士,这倒也不算什么,毕竟年轻,有的是机会。

不想近前一看,脸上居然还擦了粉!以柳推官的经验来看,这粉是用来掩盖痕迹的。细往贺敬文脸上一瞧,这货眼下一片青黑,脸色还不好,很像是酒色过度的样子十分可疑!

贺敬文被他这么打量,已经不耐烦了,心里又有气,又不想成事,他的表情就很不好。柳推官又不似容尚书,以他是故人之后,肯哄他两句,两人一问一答,不过说些:“何时中的举?”、“座师是哪个?”之类的话。

贺敬文还记得母亲的嘱咐,有问有答,自以为表情还好,只是这柳推官面目可憎,见了他之后,面皮都不曾动一下,只看到他的胡须一上一下,惜字如金地吐出几个问题来。他便也答:“承平五年。”、“姜老大人。”

然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柳推官被贬了官,实则是避难,心里本来就不痛快,再看贺敬文这样儿,明显是不乐意,心头升起一股怒火来原是你家来求娶我女儿,到了来却给我摆脸子看!真道我不做知府便治不了你了么?!

第23章结怨的功力

柳推官一看贺敬文那个德行,就看出来这小子对这门亲事并不热心。非但不热心,还很有几分不乐意。

自己的女儿,又是爱妻所出,心肝宝贝儿,落到一个鳏夫碗里,做爹的心里已经是有些遗憾了,这个死鳏夫居然还不乐意?!看他那个死样子,搞不好头前老婆就是被他给晦气死的!我的闺女,不嫁了!柳推官完全忘之前对贺敬文的种种满意,对这个“酒色之徒”起了恶念,立意要寻个机会,让贺敬文倒个大霉,顶好这辈子在科场上再无寸进。

贺敬文成功地用一张鳏夫脸了结了一桩儿女们都不喜欢的婚事,也给自己结了个麻烦的仇家。柳推官对于朝上诸公来说是小虾米,对于贺敬文来说,不是条鲨鱼,也是条凶狠的黑鱼。只不过这条黑鱼还不熟悉情况,且不好动手罢了。

罗老安人并不知道,才一会儿的功夫,儿子就能得罪一个推官。她在后堂与赵氏母女两个相谈甚观,赵氏也是有敕命的夫人,罗老安人亦是,单凭这一条儿,赵氏便很有些热情。再听说罗老安人是京城嫁出来的,一口官话十分漂亮,说话也极讲道理,看柳氏的眼神儿也很慈祥。赵氏愈发的欣慰了起来:这样通情达理的婆婆好,免得再多浪费精力。

这样的官家小姐,赵氏是知道的,有些个家里乱些,便极精明,而家内平静的,生活又优渥,便很好说话,又好拿捏。

柳氏见这老安人,也是满意的,这老安人看起来清清爽爽的,眼神也慈祥。柳氏再如何,还是个未嫁的姑娘,家里又早被她母亲掌握,要她对上个难缠的婆婆,她也有些怵。现在可以放心了。

一时之间,女人们谈笑风声,罗老安人又问赵氏些京中的见闻,一路的风景,还叹息:“从京里回来,好有十几年了,做梦都想回去呐。我是不成啦,要指望儿子带我去了。”

赵氏道:“看您的面相,是个有福气的人,必会心想事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