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先生听到“每年”,心头一跳,竟不敢再猜下去。只说:“事已至此,若是真,是结一善缘。若是假,也是破财免灾,生这个气做甚?老安人与令尊行此善举,未尝不是件积德的好事。小娘子还是想想,入京之后怎么办吧。”

贺瑶芳给了他一个“你真傻”的眼神儿,问道:“先生看我这样儿,”一伸两条小短胳膊,“能做什么?”

张老先生哑然。

贺瑶芳忽然一收脸,坐正了贺大姐指导完小妹妹的功课,看过来了。张老先生的疑心更重:这得有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这么警醒呢?

贺大姐见这师生俩依旧在说话,也不好打搅,索性将窗子推开半扇,探头往外瞧,一看之下,笑了:“谢家小郎君的船跟在后面呢。”她却是听着胡妈妈说,老安人慈悲,还资助了谢家一艘小船好上京。贺丽芳对谢秀才夫妻很不感冒,对这白白净净的小少年却很有几分好感。

贺瑶芳一听这话不对味儿,忍不住道:“谢家小郎君哪里来的船?不是他父母的么?”

只听贺丽芳一声冷哼:“那两口子也是为人父母的人?出了事儿就知道哭,说理也不会说,办事也不会办。还不儿子有担当呢。做爹的迂腐无能,”说着,皱了一下鼻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做娘的又轻声细语儿半含泪,但凡父母顶用的,哪用儿女操心?”

如此泼辣犀利,搞得张老先生觉得……还是跟她妹妹这样的老妖怪相处比较舒服一点。

谢家的小船追上了贺家的大船,却又不跟着走,只谢秀才命人送了封致谢的信来。谢家急着上京,探望那王侍郎的夫人,不比贺家悠闲又有货船拖累。第二天上,已经走到贺家座船的前头去了,天刚擦黑,贺家停船靠岸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艘小船的踪影了。

贺瑶芳心里憋着事儿,又不好说,看着前面空空的河面,心道:死骗子!别叫我再遇着!等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又能如何呢?她已不是太妃了,也不能命人搜了骗子来打一顿。想到这里,不免泄气。又想,到了京城,离那个地方就又近了一步了,也不知道娘娘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要是这回父亲谋的缺,能与娘娘的娘家有些牵扯就好了,她就能趁机与国公府略有接触,进而……

贺瑶芳一路想着万一有机会接触到了国公府的人,当从何人入手,何人性情如何,怎样可以接近,得其青眼,再徐徐透露,请娘娘小心提防小人。一直想到了要弃船登岸,转船车轿入城。

宋婆子喜笑颜开:“早送信与舅老爷家了,必有人接的。”罗老安人的哥哥现在京中为官,一堆穷京官儿里,家境还算富裕,总不至于不派人迎接妹妹。

罗老安人也开心,对贺敬文道:“你去看看,你表兄在不在前面了。”

贺敬文答应一声,鼓起勇气,冲进人潮。帽子都被挤歪了,还没看到他表哥,却听得前面忽有人大声说:“贺举人,这是!”

贺敬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灰绸直缀,吊着个毛领子的中年男子正朝他挥手。男子身边站着的,可不就是谢秀才?

第28章大佩佩生日快乐

听说王侍郎府上派人来接船,贺瑶芳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怎么可能?

贺瑶芳自觉旁的本事没有,这记性还是不错的。小时候的事儿记不住,长大了的事情还能不记得么?王阁老的夫人,逢年节入宫领宴,身边跟着的几个晚辈妇人里,绝没有这谢秀才娘子!非但没有见过这谢娘子的脸,连她的名号都不曾听王家女眷提起过!若是有这么个人,怎么可能言谈里一丝儿也不漏呢?

张老先生腹内狐疑,不动声色望了贺瑶芳一眼,见这小女学生满是迷茫之色,显然也没弄明白这里面的猫腻。捋一捋须,张老先生皱眉沉思:难道这女儿女婿与岳家……有什么不快不成?这才变成禁忌,家里人都不提。

罗老安人偶一援手,就有了这么一个靠山虽然未必很牢靠,至少心里添了丝倚仗十分快意。却还绷得住,听宋平跑回来如此这般一说,吩咐道:“既是如此,盛情难却,请他们引路,往鸡爪胡同去,我家在那里有宅院。”

鸡爪胡同的宅院乃是罗老安人的陪嫁,她娘家也在这胡同里,相隔不过几家,是当年罗老太爷存了私心,安排得这般近,也好多听听女儿的消息。罗老安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里。

贺家在京城也有宅院,连同当年置办的一些田产,离京的时候都托付给一远房族人照看了,收租取息,皆存在这族人的手里。原是打着“家里总有出息的子弟能考中了进士入京为官,到时候免得再置办”的主意,贺敬文几次入京赶考,一应花用,也是从这里头出的。

谢秀才听了宋平转达之语,道是要先去鸡爪胡同,大大松了一口气:“府上有宅院在京中,合该先回家安置的。”言语之中,透出一丝羡慕来他家并非豪富,在京并无产业,暂时寄居在岳父家里,十分不自在。

王侍郎府上出来的仆役管事,无论是贤是惠,至少面儿上透着通透和气,十分讲理。听宋平说:“老安人说,不敢表功,萍水相逢,不论何人,都是应该搭把手的。并不指望什么还报。只是府上对京城地界儿既熟,还望引一引路,我家老安人许久不回京城啦。”

侍郎府的管事听宋平的官话说得极好,也是纳罕:南蛮子北上,口音千奇百怪,舌头都撸不直。这一家不但举人官话说得好,仆人官话也这般顺溜!探问道:“府上原在京城居住的么?”

宋平骄傲地道:“舅老爷现在京中做官,老安人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是京官儿。我家老太爷虽是南方人,也中过进士哩。” 夸得贺敬文脸上微红,喝道:“说这些做甚?”

管事的听在耳内,心里有数儿,笑道:“听大姑奶奶说,府上颇有些行李辎重,这里人来人往,车虽有些,舒适的却不好雇。夫人便命我等携车轿来迎,总比外头雇的干净。”

贺敬文于交际上头并不精通,听这管事的不强拉他去侍郎府上,不由松了一口气,就坡下驴:“是极是极。”快些到他自己的房子里,比什么都强!

贺瑶芳依旧与姐妹们同车,王侍郎家的车比起她在老家乘的又要好一些,内里的铺陈也十分亲切。因地气不同,南北车国内于陈设装饰上也有些差异,总是南方轻巧,北方稳重,顶篷的样式也有些不同。贺丽芳坐上了车,好奇地摸了两把,忍住了没发表评论。贺瑶芳陷在暖暖的靠垫里,觉得安心了不少这里,才是她心底熟悉的地方。

却又生出疑惑来:为何这鸡爪胡同,她从来不曾到过?

自从在老家醒过来,她便常有类似的疑问“为何上一回不是这个样儿的?”、“这里头有什么内情?”。今天,她又连遇着了两回这样的事儿,纵使意志坚定,也不免惊心这究竟是怎么了?

那一边,贺丽芳经不住外面热闹的诱惑,将车窗的帘子开了一道细缝儿,偷眼往外瞧。忽地睁大了眼睛,嘀咕道:“她们打扮得可真怪!”

贺瑶芳只当没听着,南北装饰不同,南方多产丝麻,是以平民人家也有几件绸衫穿。却又喜修饰,戴冠、髻的少,好梳各种发式,插戴精巧首饰。北方妇人喜戴冠、髻,首饰风格也有所不同。这些事儿,贺丽芳只消到了鸡爪胡同,不出两日就能明白了,不值当她露馅儿提醒的。

贺丽芳看了半日稀奇,车子渐渐止住鸡爪胡同到了。等到了胡同口儿,才听到一阵嘈嘈杂杂,隐约听得有人说什么“姑太太”一类。贺丽芳刷地放下了帘子,正襟危坐,还不忘扫一眼两个妹妹,将她们的衣衫理一理。

贺瑶芳勾了勾唇角,换来一枚白眼:“傻笑的什么?”

贺瑶芳活了两辈子,没听人说过她居然还会“傻笑”,登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外面宋婆子已经在车旁对她们说:“姐儿们,到了,咱们慢些儿下车。”

贺丽芳奇道:“不等车进了门再下么?”

宋婆子哑然:这里地方小啊,车……真不大好进!

长安居,大不易。非止米贵,房子也很贵。大富大贵的人家还好,多少穷京官儿只好赁房而居。买得起房子的人家,房舍也不甚大,更何况是陪嫁的房子?胡爪胡同这处宅子,虽说是靠着亲戚,又干净整齐,却是着实不大比先前城里的贺宅还要狭窄几分。

罗老安人原还担心带的仆役行李少,显得寒酸,如今一看,不但不显少,还显得特别多!口里还说:“可是作怪!我明明记得这房儿不小的。”

宋婆子凑趣儿道:“可见是要换大房子了,老爷前程无量。”

罗老安人笑了:“京城里卧虎藏龙,不要说嘴。”

那边谢秀才见到了地头,自己终于可以交差,露出即将逃出生天的表情,不等侍郎府管事说话,便说:“贺兄旅途劳累,我等不便打扰,等贺兄安顿下来,再来拜访。”

管事:……姑爷,老爷嘱咐的话还没说呢!

那边罗家的人已经看呆了,这个不讨人喜欢的表少爷,他怎么认识侍郎府的人呢?坏了!赶紧去报老爷太太!为了姑太太一家上京,太太半个月前就跟老爷吵架了呢!

罗家仆人一缩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奔回自家门内,一路蹿到罗太太的面前:“太太,天大的怪事,王侍郎那里送了姑太太并表少爷他们一家过来的。”

这罗太太年轻时也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嫁了个中了进士的丈夫。万没想到,这丈夫的官运也不怎么样,,眼看着都要休致了一把年纪,只做到个户部的郎中。京中生活又不很容易,罗太太过得并不很顺心。人一旦自己气不顺,看谁便都不好,一分的疏忽也能看成十分的故意。可巧了,贺敬文几回上京赶考,住在这鸡爪胡同母亲的陪嫁宅子里,就在舅舅舅母面前晃荡。

罗太太自己的儿子没一个中举人的,皆是秀才,看贺敬文长得也好,功名又强过自己的儿子,她就有些不大痛快。更兼这贺敬文不是个会哄人的主儿,气人还差不多。将罗太太原本心里那点不痛快勾得十分之大,又想起年轻时跟小姑子的小摩擦来愈发不喜贺家人。

她还有一等心事,自家宅子虽然不小,可儿子却有五个!京城房子还贵,哪有那么多钱给五个儿子各置一处宅院?都挤在这老宅里,早已拥挤不堪了。这个时候,她便怨起公婆的偏心来了:陪送金银细软也还罢了,如何还陪房陪地?弄得自家儿孙无处容身!

可这话又不能说出来,叫外人听了,也是她不够大度,是她没理。

原本这点不痛快,看到贺敬文“年轻有为”或可提携自家亲戚的份儿上,也就忍了。客居与长久相伴,那是不一样的。贺敬文为赶考,住上两三个月,照应一下,只当是串门走亲戚了。这拖家带口的过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见多了,就不新鲜了。罗太太一想到要跟小姑子做街坊,脸都绿了。

这一憋气,就不许儿子去接罗老安人。罗郎中必要命人接妹妹的,外甥虽然讨厌,妹妹却是一母同胞,许久不见,不好怠慢。五个儿子夹在父母中间,左右为难。贺家人还在路上,罗家已经闹了个家宅不宁。

罗太太又不肯叫街坊说她不是,只命人在胡同口儿等着,见着了贺敬文,打个招呼,也当是迎了一迎。万没想到……贺敬文走了狗屎运,居然与王侍郎家攀上了关系!有传闻,这王侍郎行将升任尚书,也许就是户部。

罗太太的脸绿到了发黑,就怕这不会来事儿的外甥在侍郎府的人面前说她家不好。

第29章 麻烦的亲戚

罗太太本也是个斯文俊秀的女子,只可惜在柴米油盐堆里打滚得久了,珍珠也熏成了死鱼眼珠子。

本该闲时一卷书,品茗赏花,檐下观雨,窗前吟诗,无奈一气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子又有子,子又有……呃,子现在还没孙反正,她家那宅子里住着的“主子”就有三十来号人罗家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养活这一大家子,委实不易,生生将个秀气的官家小姐,给逼成了个事事算计的年老妇人。

小姑子那处常年没人住的宅子,便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却又不敢直说出来,直将她憋得想死。与丈夫怄了一回气,眼见丈夫也不敢强令儿子去接,罗太太的心里不无得意这女人一旦有了儿子,而且有了好几个儿子,她就自觉得腰杆儿比寻常人要硬。

哪知这一回的上风占得委实不巧!头回做贼就遇上了捕快!

闻听得兴许要变成丈夫顶头上司的王侍郎家竟与这讨人嫌的外甥有些勾连,罗太太脸色大变:“快将我的大衣裳拿来!”罗太太的体面衣裳一季就那么一套,平素在家里,主子们也穿细布衣裳,只有出门或是在家会客的时候,才穿丝绸衣裳。罗太太想出门观风,又不肯失了体面,就要先换衣裳。

她的丫头口齿很是伶俐地道:“太太,您那衣裳已经在身上了。”还是一大早穿上的呢,怕就是为了显摆给姑太太看的。

丫环名儿叫金铃,算是罗家家生子,父母都在外头给罗家收租,算是管事,这样的身份,放到个大户人家,也算是有头有脸儿的人。然则这样的一个丫环,在罗家却过得不大舒坦。

这也是有缘故的:先是。罗郎中与罗老安人父亲的时候,罗家才发家,也有钱、也有地、房子也不显得小,一家子不过几口人,却有一、二十的仆妇侍奉着,也是舒服惬意。等罗老安人出嫁,陪送了几个家人这倒没什么。可怕的是罗郎中的生育能务。

都说有人才能有财,人丁兴旺是好事,家族枝叶繁茂乃是兴盛的征兆。到了罗家,这事儿就得另说了。罗郎中夫妻二人育有五子三女,女儿嫁了腾地方儿,却又娶进来五个儿媳妇!五房儿子,各有繁育,最少的也有一儿一女!罗太太足有十二个孙子、十个孙女儿。

仆人虽也有婚配生育,竟是赶不上主子们的速度,再者……就算有家生子,这宅子也装不下了。这家里人口多,收入却没添多少,也难支应了。于是发卖了几个仆人,少几张口,留下来的,不是很养得起,而是必得有几个仆人支使,以显身份。就算自己穷得快要没裤子穿了,也要有个跑腿儿的。

三十几口子的主子,连厨娘、门房、老爷的长随算在内,统共才十个人,哥儿姐儿都摊不上个乳母!三奶奶娘家略富裕些,产生体虚,自拿了钱要去雇个乳母来奶哥儿,还叫太太给辞了家里再盛不下这么个人了。

是以金铃这样仆人里算是有背景的,也要整天忙上忙下,一个人恨不能劈成八瓣儿来使。做得活儿多的人,别人就难离开她,她脾气难免大些儿。跟罗太太说话,等闲也不会兜圈子绕弯子。直便说:“太太,您再不紧着些儿,外头人可不等您呐。”

罗太太这才匆匆往外走,迎面撞到大儿媳妇与四儿媳妇,怒道:“你们急着去投胎么?换上衣裳!”

罗大奶奶委屈地道:“我那衣裳,昨儿才拿去浆了,还没拿回来呢!谁料到姑太太来得这般早?”

罗太太一把将儿媳妇挥到一旁:“你也是个不顶用的!”领着四儿媳妇往外走,将罗大奶奶气得一个倒噎,抽抽答答往后头寻女儿诉苦去了。她的女儿今年十三了,也晓得事了,听她说:“我进你们家这二十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连添寸布都要看人脸色。”忙劝道:“娘,今天来客人了,你倒要哭,也别在这个时候哭来。显得你不明白事理。”

才说完,又被罗大奶奶在胳膊上掐了一把:“你这小东西,跟谁一边儿的啊?白养了你这一会子。”一道骂,一道收回手来擦眼泪,还打开女儿的妆匣照一照面,重匀了粉,让女儿也换上衣裳,兴许要见客:“往年你那表叔来,也携些礼物,如今他们一家子都过来了,姑太太该有见面礼给你们的。南方产丝绸,好歹给你们晚辈一人一匹绸子才是,你们这一年的衣裳就都有了。”

将她女儿罗二姐羞得满面通红:“娘怎么说起这个了?哪有这样想着叫亲戚给东西的?”罗家虽则日子过得紧巴,罗郎中的儿子们倒是都读书上学,儿媳妇们也识几个字,将家中孙子辈集到一处,也是好大一个学堂自家便教了读书识字。

罗大奶奶急道:“你懂个P!”欲待再说,外面又热闹了起来,罗大奶奶一把扯起女儿,“快些随我过去,你兄弟在读书,先不叫他了。”

罗二姐一脸的不情愿,被拖走了,口里还道:“我宁愿穿布,也不要这样穿绸。”胳膊上又挨了一道掐。

罗家人口多,彼此住得近,一出门儿,遇到罗二奶奶也拖着女儿大姐儿一道出来。堂姐妹俩一打照面儿,彼此都是满眼无奈,想来罗二奶奶也是这般嘱咐女儿的。

快步走出来,到了门口儿,却见罗太太还在门内不曾出去侍郎家的人已经走了,罗太太不好追出去,便折了回来。罗太太是嫂子,理当在家等小姑子过来见她才是。有什么话儿,见了面儿再说,就不信这小姑子会不顾亲哥哥的面子,说娘家的坏话与外人听。

罗太太自觉分析得有理,劈头对罗大奶奶道:“使个人去部里与老爷说一声儿,南边儿的人来啦。你们都出来做什么?回去!他们得过来的。”大姐、二姐两个心里的无力感更重了,亲娘跟亲祖母不那么和睦……肿么破?现在只求这新来的姑太太一家,不要那么难缠就好了,听说那家也有女孩子,不晓得是个什么样子?

亲戚家的女孩子这会儿正往罗家去呢。

王侍郎家的管事见自家姑爷实在是不会来事儿,得亏对家举人也是个呆子,这才没叫别人家耻笑,可对家老安人却不像没见过世面的人,可不敢再留这姑爷在这儿露怯了,顺坡儿下驴,留下了地址,就将谢秀才哄回了侍郎府里去。

胡同里的人瞬间少了。

贺瑶芳一打量这地方的宽窄,再看看两户人家大门间的距离,就知道这宅子小,正琢磨着要怎么住呢。不远处忽拉拉来了一堆人!贺瑶芳上辈子就没见过罗家人,这会儿冒出这么一大堆来,她爹忽然多了五个表兄弟,她一时有些算不过账来。

罗老安人看到娘家侄子,可算是见到亲人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好好好,可算是又见着你们啦,多少年了。”

宋婆子一面劝,一面说:“安人,还是进去再说罢,还有行李要卸,还要见舅爷和舅太太呢。”

罗老安人试泪道:“正是。”

侄子们十分不好意思,抢上来左右扶着他,还有与贺敬文说话的,都想岔开话题,叫这母子千万别想起来没人去接他们的事儿。罗老安人,还在分辨哪个是大侄子哪个是二侄子,她年轻时与嫂子稍有些不快,年载久了,又不见面,却不似罗太太那般想着不好的事儿待侄子们很是关切。

大侄子道:“爹收到姑妈的信,便吩咐将这院儿洒扫了腾出来。您看合不合式。”

宋婆子将眼睛一看,就知道这地方不是临时打扫出来的,宅子住人和不住人,那是不一样的。她很是疑心在贺敬文去年回家之后,这宅子里住了些人进来。宋婆子猜得也不差,罗太太嫌家里拥挤的时候,也会到这里小住几天,平素安排孙女儿们到这里来读个书之类的。

罗老安人却没留意这些,一路走一路看,又哭了起来:“还跟我离开的时候一个样儿。”罗郎中是没许多闲钱给这里添置东西的,家具还是几十年前的旧样式。

到了正堂里坐定,先认一回亲,女孩子们年纪还小,也不会避讳,挨个儿认下去。统共五个人,倒是好认,贺瑶芳这会儿还算清醒。

将眼一扫,见这些表叔表大爷们穿着半新的衣衫,帽子里有网巾,腰挺得直直的,倒也像是讲究人。只是这行动间却又透出些个怪异来,好忍不住往她爹身上略贵重些的装饰上瞅。贺敬文身上那点儿玉佩银五事儿,在贺瑶芳眼里绝算不得好东西,以前她身边那太监带的都比这略强些儿。可见这表叔们,确实是有些个穷困了。

认完了亲,罗大爷便请姑妈去他家里坐坐。说这个话的时候,他也是一阵心虚,几十年没见的亲戚来了,不打发人去迎,已是有些个不妥。人家凳子还没坐热,便要人去自己家里,这……可要不这么做,又怕自己母亲心里不痛快,到时候在家里闹出来,又是家里不安宁,待邻居听见了也要笑话的。

罗老安人没想那么多,高兴地道:“我也许久没见你们母亲了。”命宋婆子将准备的礼物取了来,着两个人抬着,往罗宅那里去。

罗大爷弟兄几个知道这姑妈家里有钱,见这许多东西,又有绸缎等物,心里也是一松有这么些物事,家里也好松快些,能叫老婆和老娘少念叨两句。

一面迎了贺家人往自家宅子里去。贺丽芳一手一个妹妹,还嘀咕:“怎么地方这么窄?”贺瑶芳将她的手一捏,她便抿紧了嘴巴。

没几步路,便到了罗宅。

一进罗宅,一股逼仄之感便扑面而来。前厅还算宽敞,却因罗郎中不在家,并不在这里见面。转到屋后,贺瑶芳就开始发懵,左右一看,她哥她姐也都有点懵。这罗家,实在是太挤了!凡能盖房子的地方,大概齐儿都盖满了,贺瑶芳只有在上辈子被继母败完了家业之后,才住过这差不多拥挤的地方。

此情此景,令她有些担心这老舅爷家里,怕不太好相处。倒不是她瞧不起穷人,她上辈子比这落魄的时候也有,这才更明白这里面的故事。有的时候,人和人之间,差的不止是钱,还有心。像吴妃,小门小户的出身,见到金银珠宝便死命往怀里搂,连赏人都不抠抠索索。她不是出不起这个钱,就是心里舍不得。这样自然拢不住人。反观娘娘,就是大大方方,人都敬爱。其实……也出不了多少钱,做事却让人舒坦。

再看那位舅太太,她就更头痛了。罗太太比罗老安人年长,脸上的皱纹却比小姑子多出一倍不止。唇边两道竖纹颇深,眉间也有竖纹隐在抹额之下,一看便是经年操心的人,还是个脾气不好、心眼儿也不太大的人。这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不是东西多,而是人多,一拳高一拳低的足有十个女孩子,因是堂姐妹,彼此长得还有点像。高的那两三个,带着点儿少女的羞涩,善意地微笑着,越往下,这群小东西的脸色就越不好看,也不知是谁惹着她们了。

【这回真是麻烦了啊!】贺瑶芳不禁头痛了起来。他们家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这最亲近的就是罗家的,没想到人家不欢迎!总不能凡事都要求容家帮忙吧?那也不是个事儿啊!

第30章都有一本账

会亲的气氛很怪。不算太大的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人多了,要么就是热闹活泼,要么就是躁热紧张。眼下明显是第二种。

罗太太强作欢颜,只想套出小姑子一家与王侍郎的关系。

她的儿子们因读书,略有些文人的骨气,心底那一丝“是不是有好东西给”的侥幸被“姑妈大老远过来亲妈居然不让去接”的愧疚压着,很是尴尬。而儿媳妇们大多是如罗大奶奶般更想知道这南边儿来的亲戚能带什么东西给她们。罗家的孙子都读书去了,孙女儿们却是神色各异,有羞于母亲、祖母的盘算的,也有在闹别扭的这贺家表亲每次来,也有礼物相赠,却是忒烦,父母总要她陪笑脸儿,显得低人一等。

罗老安人倒是兴致勃勃,少小离家老大回,重闻乡音,如何不喜?贺敬文却不甚开心,往年上京,舅舅训导两句也便罢了,表兄表弟倒是亲热,这舅母就……以贺敬文之呆,都能发现她脸上冒着酸气。贺敬文是个不会掩盖情绪的人,他的脸也冷了下来。听罗太太问:“这回要住多久?什么时候回?”居然福至心灵地察觉到了她的意思,这舅母是想赶他们走啊!贺敬文身上开始发出黑气来。

贺瑶芳动了动耳朵,与长姐握在一起的手紧了一紧,就担心贺丽芳看出什么来暴起。贺丽芳以为她在紧张,也回捏了一下。贺丽芳也有那么一丝丝紧张,盖因在船上,罗老安人一直念叨着京师繁华,叫她们不要露了怯。姐妹俩一上一下对望一眼,又都垂下眼来。贺瑶芳盘算着要怎么样跟张老先生聊聊,请张老先生代为督促贺敬文早早谋个外放走人宁可多花些钱。

两处人相见,竟只有罗老安人一个是真心实意地开心的。时候一长,总听着嫂子将话儿往王侍郎身上绕,罗老安人回家的热情也渐渐褪去了她又不是真个傻。一旦冷静下来,便发现了更多可疑之处,譬如侄孙女儿们的表情不大对头,又譬如,侄媳妇儿们强忍着绿光的眼睛。

罗老安人不痛快了起来,然而到了京城,还是要倚靠娘家的,不好即时便翻脸。她犹记得,这条胡同里住的,初时都是与她父亲当年差不多身份的官员。左邻右舍都是官儿,她只是个外命妇,儿子也没中进士,与邻居说话都要矮三分,须得借着哥哥的势才好。强压下心中的不快,笑道:“路远长程的,人手也有限,也带不了什么东西,些许礼物,嫂子不要嫌弃才好。”

罗太太在心理上对小姑子有些优势她有丈夫,丈夫还是个进士,罗老安人的丈夫只是个举人还早早死了,总觉得自己过得比小姑子要好些的,不想一打照面儿,小姑子活像比她小了一辈儿的人。她的心气便有些儿不顺,再看小姑子出手大方,更刺痛了她的心。眼下唯可称道的,便是:“哎哟,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呢?你也不容易,唉,哥儿还没个兄弟,顾好自己就成啦,还想着我们做什么呢?”

罗老安人最担心的就是家里人丁不旺,再听嫂子这话说得怪异,又看侄子侄孙一大堆,自己心里也叹气了,勉强道:“我想着自己哥哥,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呢?哎哟,瞧我,家里还没安顿住下呢。一应的集市商铺,都还在老地方罢?”

罗二奶奶见婆婆快要把姑婆往死里得罪了,忙说:“米市菜市,几十年没动地方呢。”

罗老安人笑道:“那便好。等哥哥从部里回来,我再来看哥哥。嫂子,借我个侄媳妇儿罢,与我分说一下这京里还有什么变故,免得我买东西找不着地方儿。”

罗太太亦有些顾虑,顺势便指二儿媳妇道:“你们既答上话了,老二家的,便侍奉你姑太太走一遭吧。”

罗老安人道:“那敢情好,我就在家里等着侄媳妇儿啦。”说罢,命人将礼物一放,拉着孙子就往自家宅子里走。

贺瑶芳跟在后面,一面走一面想,我原以为这些斯文人家的太太有些涵养的,没想到,这跟大杂院儿里的泼妇也差不很远心都是一样的,差别就是说出来的话略斯文些罢了。贺丽芳却扣紧了妹妹的手,硬拽着她,拼命使眼色:不要说话!阿婆在生气!

罗老安人是有理由生气的,热炭团儿一样的一颗热心,备了厚礼上京,还要被嫂子酸!兜头一盆冷水,“嗤”一声,火灭了,全剩烟了!

罗老安人也是气得冒了烟儿,在外面不好发火,恐惹人围观耻笑,一回到家里便命人栓门:“将门关上,老爷安置在外头书房,请张先生与老爷比邻居住。我自住后面,俊哥且与我同住,就安置在我那里的厢房里。姐儿们挤一挤,西小院儿里住着罢。快些将行李卸了,都归置好了。打理灶下,看劈柴有没有……宋家的,你们多跑跑。宋平,取老爷的帖子,往这里本家和容尚书、王侍郎两处去。”

贺瑶芳听到“本家”二字,心头一动。这本家,其实是远房的亲戚了,血缘颇远,远到当年柳氏都不知道有这么户人家,当然,贺瑶芳也是不知道的。倒是容老夫人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儿,寻到了,便是将她权寄到这家里名下的。

贺丽芳察觉妹妹走神儿,又捏了一下妹妹手,小声说:“你灵醒着点儿,阿婆和爹正不开心呢。”

贺瑶芳也小声说:“我留神着呢。”

冷不防罗老安人道:“你们两个咬什么耳朵?”

贺瑶芳扬声道:“正说着,还不知道罗家姐儿们叫什么呢。”可不是净听着长辈打机锋了,连亲都还没认全呢。罗老安人听了,火气更盛,骂道:“管她们是谁!她们自己个儿的祖母都不提了,咱们操的什么心呐!都去洗脸,换身儿松快的衣裳歇歇罢。可怜见的,路远长程的过来,可是累坏了吧?要学会自个儿心疼自个儿,你自己不心疼自己,也没有人心疼你。”

这指桑骂槐的,直让落后赶过来的罗二奶奶一阵冒汗。命个陪侍的小丫头叫开了门,就听到这么一通报怨,罗二奶奶心里也怨婆婆不会来事儿。她自己还要陪着笑,跟罗老安人问好。

罗老安人将儿孙都打发了走,握着罗二奶奶的手,语气却煞是亲热:“可生受你了。”

罗二奶奶忙说不敢。罗老安人亲亲密密握着她的手,一道进屋子一道说:“我几十年没回来了,京城就什么什么都变了样儿,两眼一抹黑,不指望你们,还指望谁呢?”将罗二奶奶的手执起,细看她腕上的一对金镯子:“这是京里今年时兴的样式?还有衣裳,与南边儿也不一样。”

罗二奶奶有些个羞,哪是今年的样式呢?衣裳或还要添一添,首饰可就难了。过个几年,将些个实在不能将就的首饰拿去融了重打,还要有火耗。亏得这京城首饰并不是一年一大变,否则也只好不去追那个新花样儿了。罗二奶奶含羞道:“家里家风淳厚,太太勤俭持家,并不在意年年换新。”

罗老安人便说:“我黄土埋半截了的人,尚且怕人说我土气,何况你们年轻人?勤俭是一回事儿,也别太苛刻了。”便命取二两金子,给罗二奶奶“拿去打对镯子戴,也是你帮我一回忙。不好倚老卖老,白支使小辈儿。”

话说到这么个份儿上,罗二奶奶亦有所求,痛快接了金子,便将所知之事,一一说与罗老安人。如何家里人丁兴旺,老爷做了郎中,丈夫弟兄几个都中了秀才。自新帝登基,朝上就有些不稳,这鸡爪胡同也与往年有些不同,有人搬走了、有人搬进来。“原先赵家、王家、孙家、白家都走了,赵家是外放,王家是黜了,孙家是获罪,白家却是高升了,换了大宅子,不住这里了……又搬来了江家、陈家、何家……他们人口都没咱家多,咳咳,住得宽敞些。”

罗老安人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罗二奶奶说了这一回话,又得了罗老安人的东西,视罗老安人便又亲近几分,听老安人这么说,便忍不住抱怨道:“已经很下了,家里不过是面儿上看着像个样子罢了。人口太多了。都是一样的郎中,那江家……阖家上下不过十来口人,花用比咱家少多啦。陈家原就家境富裕,还有族里帮衬哩。只有咱们家……”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罗老安人道:“会好起来的。”心里倒对娘家有了数儿指望不上啦。

罗二奶奶亲娘死得早,在家里有苦也没地儿诉,好容易遇上了老安人,便将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出来。一不留神说漏了嘴:“哪是那么容易的呢?人多得都住不下了,时不时还要往这里来住一住,您来了,我们太太不得不搬回去,正怄着气呢。胡同口儿那两家房子,依旧赁给人住,可家里没那闲钱去租来住,只得挤着。太太又好强,那何家太太陪嫁又多,年纪轻却不将我们太太放在眼里,寻常无事且要争执。又禁着不许孩子们一处玩耍,您看这胡同里住的都是斯文人家?背地里也不斯文呢。”

罗老安人的心情也坏了起来。

两人殷殷切切说了许多,罗老安人命宋婆子:“糕饼买回来了么?给老二家的带去,哄孩子耍。”

罗二奶奶揣好了金子,命小丫环提着糕饼,一步一挪回了罗家真不想回去!这里多么清净宽敞呀!越往回走,越觉得脚下发沉,真不想回去了。等等!

罗二奶奶眼前一亮:这姑太太家里,家境殷实,要是能够亲上做亲,那是再好不过啦!只恨她女儿比贺家小哥儿大太多,不过……她还有儿子呀!不求儿媳妇儿陪地陪宅子,多陪一些细软,自家的私房再添进来,分家共买一处小宅院住着,也是极好的。反正,家里已经再塞不进人了,等孩子们略大些儿,要婚娶的时候,太太也得愁着怎么将人分出去!

【就再忍这几年。】罗二奶奶的脚步重又轻快了起来。

罗老安人一等侄媳妇儿出了门儿,就气得哭了出来:“这都是什么倒霉娘家?!我爹娘在世时,多么的红火?到了他们手里,竟穷酸了起来!”

宋婆子陪笑道:“好歹是娘家啊,舅爷是您亲哥哥,这家,还是他老人家在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