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安人才回转了颜色,对宋婆子道:“方才我又想起一件事儿来了,你去取十两金子、二十两银子,寻原先那家铺子,照时兴的样式,打些首饰来。哥儿姐儿渐大了,原先的镯子就小了,不好戴了,须得换新的。还有那个孽障,给他换副金五事儿。再略打几根银簪子、镯子,我好给那处的哥儿姐儿。”

宋婆子心里算了一回,一副镯子二两沉已算不得小了。老安人须得两副镯子,髹髻上的头面倒是不用换新的,各处的样式大同小异,再配几根家常带的簪子,还能剩些儿给姐儿们一人一副轻些的金镯子。哥儿姐儿们头先在家便有金锁,不须重打,姐儿们又小,不须什么头面,也不过是些镯子坠子罢了,无论金银,都还有剩。等等!

宋婆子提醒道:“安人,二姐儿、三姐儿还没扎耳眼儿呢。这耳坠子?”

罗老安人道:“都多打些儿罢,天气再暖和些,就给她们都扎上。”

宋婆子道:“金银够使了,依着我看,有剩的,也不必全打了,不如就手略买些珠子、宝石一类,小个儿的,也不贵,镶上去也好看。”

“你看着办罢。叫那个孽障安置好了,换身儿衣裳见舅舅。哥儿姐儿们都打扮起来。”

“是。”

宋婆子估量着轻重急缓,先通知贺敬文等准备罗郎中回来。到了姐妹们住的小院儿的时候,里面正热闹。小院颇窄,姐妹仨住一块儿。丽芳是长姐,住正房,两个妹妹住两侧厢房。正房更大些,正中的明间儿就是姐妹们聚集玩耍之地。

汀芳比瑶芳小不多少,却不如瑶芳能支持,回来之后便无精打采,洪姨娘忙将她领去洗脸换衣裳歇息了。贺瑶芳便与长姐一处说话,看丫环、乳母们放东西,冷不丁对贺丽芳道:“我看那家人家不大好相处。”

贺丽芳也有此感,口里却嘲弄道:“你又知道了?”

“她们都不会笑的。”

“那你也少说,叫人听着了,不好。她们人又多,咱们虽不怕她,也不要生事。等爹考中了,咱们就要走了,不要平白得罪人。”

贺瑶芳感动得都要哭了,大姐,你知道不要平白得罪人就行!我就怕你那嘴不饶人呐!

贺丽芳初到京城,到底是新鲜,又说起南北之不同来,又说:“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宋婆子恰听到这一句,便接口道:“城北的老君观、城西的慈光寺,都是好地方,景儿也好,签儿也灵。”

贺丽芳想起她是老安人的陪房,一面让她坐着说话,一面问她:“老舅爷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看着忒肃穆了,倒显得不大热情了。人那么多,都没几个能说话儿的。”

宋婆子微笑道:“老舅爷家里人多,这个,拥挤些。房子就这么大,各人住的地方就小了,住的狭窄了,自然就要心情不好。”

贺丽芳颇有感触地道:“是憋气。那也不能给客人脸子看呀,这必有古怪的。”

贺瑶芳扯扯她衣角,贺丽芳又抿了嘴,暗恼自己嘴又快了。【最后一句不要说出来。】她妹妹一定是这个意思。

贺瑶芳却听出了很多,人多,家里收入就这么些儿,日子自然紧巴。有句老话儿“穷煎饿吵”,说的就是这贫苦人家。罗家不算贫苦,却也不甚富裕,许多事情便由此而生。想到这里,不由便叹了一口气。

宋婆子听了,笑问:“姐儿叹什么气呢?”

贺瑶芳道:“好累呀。”

宋婆子倾着身子道:“等见过了舅老爷,晚间便能好好歇歇啦。京里好玩的地方儿多着呢。”

贺瑶芳含糊地答应了,忽地又灵光一闪:这罗家不好相处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若是住得舒服了,在京城里,又没了李家的骚扰,她爹就这么扎根考试,再考不上,再把自己气死了,怎么办?顶好住得近了,两家煎吵,逼得她爹不得不谋外放才好!

【我怎么总指望着我爹遇人不淑啊?!】

第31章没有变的事

会亲的气氛很怪。不算太大的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人多了,要么就是热闹活泼,要么就是躁热紧张。眼下明显是第二种。

罗太太强作欢颜,只想套出小姑子一家与王侍郎的关系。

她的儿子们因读书,略有些文人的骨气,心底那一丝“是不是有好东西给”的侥幸被“姑妈大老远过来亲妈居然不让去接”的愧疚压着,很是尴尬。而儿媳妇们大多是如罗大奶奶般更想知道这南边儿来的亲戚能带什么东西给她们。罗家的孙子都读书去了,孙女儿们却是神色各异,有羞于母亲、祖母的盘算的,也有在闹别扭的这贺家表亲每次来,也有礼物相赠,却是忒烦,父母总要她陪笑脸儿,显得低人一等。

罗老安人倒是兴致勃勃,少小离家老大回,重闻乡音,如何不喜?贺敬文却不甚开心,往年上京,舅舅训导两句也便罢了,表兄表弟倒是亲热,这舅母就……以贺敬文之呆,都能发现她脸上冒着酸气。贺敬文是个不会掩盖情绪的人,他的脸也冷了下来。听罗太太问:“这回要住多久?什么时候回?”居然福至心灵地察觉到了她的意思,这舅母是想赶他们走啊!贺敬文身上开始发出黑气来。

贺瑶芳动了动耳朵,与长姐握在一起的手紧了一紧,就担心贺丽芳看出什么来暴起。贺丽芳以为她在紧张,也回捏了一下。贺丽芳也有那么一丝丝紧张,盖因在船上,罗老安人一直念叨着京师繁华,叫她们不要露了怯。姐妹俩一上一下对望一眼,又都垂下眼来。贺瑶芳盘算着要怎么样跟张老先生聊聊,请张老先生代为督促贺敬文早早谋个外放走人宁可多花些钱。

两处人相见,竟只有罗老安人一个是真心实意地开心的。时候一长,总听着嫂子将话儿往王侍郎身上绕,罗老安人回家的热情也渐渐褪去了她又不是真个傻。一旦冷静下来,便发现了更多可疑之处,譬如侄孙女儿们的表情不大对头,又譬如,侄媳妇儿们强忍着绿光的眼睛。

罗老安人不痛快了起来,然而到了京城,还是要倚靠娘家的,不好即时便翻脸。她犹记得,这条胡同里住的,初时都是与她父亲当年差不多身份的官员。左邻右舍都是官儿,她只是个外命妇,儿子也没中进士,与邻居说话都要矮三分,须得借着哥哥的势才好。强压下心中的不快,笑道:“路远长程的,人手也有限,也带不了什么东西,些许礼物,嫂子不要嫌弃才好。”

罗太太在心理上对小姑子有些优势她有丈夫,丈夫还是个进士,罗老安人的丈夫只是个举人还早早死了,总觉得自己过得比小姑子要好些的,不想一打照面儿,小姑子活像比她小了一辈儿的人。她的心气便有些儿不顺,再看小姑子出手大方,更刺痛了她的心。眼下唯可称道的,便是:“哎哟,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呢?你也不容易,唉,哥儿还没个兄弟,顾好自己就成啦,还想着我们做什么呢?”

罗老安人最担心的就是家里人丁不旺,再听嫂子这话说得怪异,又看侄子侄孙一大堆,自己心里也叹气了,勉强道:“我想着自己哥哥,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呢?哎哟,瞧我,家里还没安顿住下呢。一应的集市商铺,都还在老地方罢?”

罗二奶奶见婆婆快要把姑婆往死里得罪了,忙说:“米市菜市,几十年没动地方呢。”

罗老安人笑道:“那便好。等哥哥从部里回来,我再来看哥哥。嫂子,借我个侄媳妇儿罢,与我分说一下这京里还有什么变故,免得我买东西找不着地方儿。”

罗太太亦有些顾虑,顺势便指二儿媳妇道:“你们既答上话了,老二家的,便侍奉你姑太太走一遭吧。”

罗老安人道:“那敢情好,我就在家里等着侄媳妇儿啦。”说罢,命人将礼物一放,拉着孙子就往自家宅子里走。

贺瑶芳跟在后面,一面走一面想,我原以为这些斯文人家的太太有些涵养的,没想到,这跟大杂院儿里的泼妇也差不很远心都是一样的,差别就是说出来的话略斯文些罢了。贺丽芳却扣紧了妹妹的手,硬拽着她,拼命使眼色:不要说话!阿婆在生气!

罗老安人是有理由生气的,热炭团儿一样的一颗热心,备了厚礼上京,还要被嫂子酸!兜头一盆冷水,“嗤”一声,火灭了,全剩烟了!

罗老安人也是气得冒了烟儿,在外面不好发火,恐惹人围观耻笑,一回到家里便命人栓门:“将门关上,老爷安置在外头书房,请张先生与老爷比邻居住。我自住后面,俊哥且与我同住,就安置在我那里的厢房里。姐儿们挤一挤,西小院儿里住着罢。快些将行李卸了,都归置好了。打理灶下,看劈柴有没有……宋家的,你们多跑跑。宋平,取老爷的帖子,往这里本家和容尚书、王侍郎两处去。”

贺瑶芳听到“本家”二字,心头一动。这本家,其实是远房的亲戚了,血缘颇远,远到当年柳氏都不知道有这么户人家,当然,贺瑶芳也是不知道的。倒是容老夫人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儿,寻到了,便是将她权寄到这家里名下的。

贺丽芳察觉妹妹走神儿,又捏了一下妹妹手,小声说:“你灵醒着点儿,阿婆和爹正不开心呢。”

贺瑶芳也小声说:“我留神着呢。”

冷不防罗老安人道:“你们两个咬什么耳朵?”

贺瑶芳扬声道:“正说着,还不知道罗家姐儿们叫什么呢。”可不是净听着长辈打机锋了,连亲都还没认全呢。罗老安人听了,火气更盛,骂道:“管她们是谁!她们自己个儿的祖母都不提了,咱们操的什么心呐!都去洗脸,换身儿松快的衣裳歇歇罢。可怜见的,路远长程的过来,可是累坏了吧?要学会自个儿心疼自个儿,你自己不心疼自己,也没有人心疼你。”

这指桑骂槐的,直让落后赶过来的罗二奶奶一阵冒汗。命个陪侍的小丫头叫开了门,就听到这么一通报怨,罗二奶奶心里也怨婆婆不会来事儿。她自己还要陪着笑,跟罗老安人问好。

罗老安人将儿孙都打发了走,握着罗二奶奶的手,语气却煞是亲热:“可生受你了。”

罗二奶奶忙说不敢。罗老安人亲亲密密握着她的手,一道进屋子一道说:“我几十年没回来了,京城就什么什么都变了样儿,两眼一抹黑,不指望你们,还指望谁呢?”将罗二奶奶的手执起,细看她腕上的一对金镯子:“这是京里今年时兴的样式?还有衣裳,与南边儿也不一样。”

罗二奶奶有些个羞,哪是今年的样式呢?衣裳或还要添一添,首饰可就难了。过个几年,将些个实在不能将就的首饰拿去融了重打,还要有火耗。亏得这京城首饰并不是一年一大变,否则也只好不去追那个新花样儿了。罗二奶奶含羞道:“家里家风淳厚,太太勤俭持家,并不在意年年换新。”

罗老安人便说:“我黄土埋半截了的人,尚且怕人说我土气,何况你们年轻人?勤俭是一回事儿,也别太苛刻了。”便命取二两金子,给罗二奶奶“拿去打对镯子戴,也是你帮我一回忙。不好倚老卖老,白支使小辈儿。”

话说到这么个份儿上,罗二奶奶亦有所求,痛快接了金子,便将所知之事,一一说与罗老安人。如何家里人丁兴旺,老爷做了郎中,丈夫弟兄几个都中了秀才。自新帝登基,朝上就有些不稳,这鸡爪胡同也与往年有些不同,有人搬走了、有人搬进来。“原先赵家、王家、孙家、白家都走了,赵家是外放,王家是黜了,孙家是获罪,白家却是高升了,换了大宅子,不住这里了……又搬来了江家、陈家、何家……他们人口都没咱家多,咳咳,住得宽敞些。”

罗老安人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罗二奶奶说了这一回话,又得了罗老安人的东西,视罗老安人便又亲近几分,听老安人这么说,便忍不住抱怨道:“已经很下了,家里不过是面儿上看着像个样子罢了。人口太多了。都是一样的郎中,那江家……阖家上下不过十来口人,花用比咱家少多啦。陈家原就家境富裕,还有族里帮衬哩。只有咱们家……”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罗老安人道:“会好起来的。”心里倒对娘家有了数儿指望不上啦。

罗二奶奶亲娘死得早,在家里有苦也没地儿诉,好容易遇上了老安人,便将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出来。一不留神说漏了嘴:“哪是那么容易的呢?人多得都住不下了,时不时还要往这里来住一住,您来了,我们太太不得不搬回去,正怄着气呢。胡同口儿那两家房子,依旧赁给人住,可家里没那闲钱去租来住,只得挤着。太太又好强,那何家太太陪嫁又多,年纪轻却不将我们太太放在眼里,寻常无事且要争执。又禁着不许孩子们一处玩耍,您看这胡同里住的都是斯文人家?背地里也不斯文呢。”

罗老安人的心情也坏了起来。

两人殷殷切切说了许多,罗老安人命宋婆子:“糕饼买回来了么?给老二家的带去,哄孩子耍。”

罗二奶奶揣好了金子,命小丫环提着糕饼,一步一挪回了罗家真不想回去!这里多么清净宽敞呀!越往回走,越觉得脚下发沉,真不想回去了。等等!

罗二奶奶眼前一亮:这姑太太家里,家境殷实,要是能够亲上做亲,那是再好不过啦!只恨她女儿比贺家小哥儿大太多,不过……她还有儿子呀!不求儿媳妇儿陪地陪宅子,多陪一些细软,自家的私房再添进来,分家共买一处小宅院住着,也是极好的。反正,家里已经再塞不进人了,等孩子们略大些儿,要婚娶的时候,太太也得愁着怎么将人分出去!

【就再忍这几年。】罗二奶奶的脚步重又轻快了起来。

罗老安人一等侄媳妇儿出了门儿,就气得哭了出来:“这都是什么倒霉娘家?!我爹娘在世时,多么的红火?到了他们手里,竟穷酸了起来!”

宋婆子陪笑道:“好歹是娘家啊,舅爷是您亲哥哥,这家,还是他老人家在当不是?”

罗老安人才回转了颜色,对宋婆子道:“方才我又想起一件事儿来了,你去取十两金子、二十两银子,寻原先那家铺子,照时兴的样式,打些首饰来。哥儿姐儿渐大了,原先的镯子就小了,不好戴了,须得换新的。还有那个孽障,给他换副金五事儿。再略打几根银簪子、镯子,我好给那处的哥儿姐儿。”

宋婆子心里算了一回,一副镯子二两沉已算不得小了。老安人须得两副镯子,髹髻上的头面倒是不用换新的,各处的样式大同小异,再配几根家常带的簪子,还能剩些儿给姐儿们一人一副轻些的金镯子。哥儿姐儿们头先在家便有金锁,不须重打,姐儿们又小,不须什么头面,也不过是些镯子坠子罢了,无论金银,都还有剩。等等!

宋婆子提醒道:“安人,二姐儿、三姐儿还没扎耳眼儿呢。这耳坠子?”

罗老安人道:“都多打些儿罢,天气再暖和些,就给她们都扎上。”

宋婆子道:“金银够使了,依着我看,有剩的,也不必全打了,不如就手略买些珠子、宝石一类,小个儿的,也不贵,镶上去也好看。”

“你看着办罢。叫那个孽障安置好了,换身儿衣裳见舅舅。哥儿姐儿们都打扮起来。”

“是。”

宋婆子估量着轻重急缓,先通知贺敬文等准备罗郎中回来。到了姐妹们住的小院儿的时候,里面正热闹。小院颇窄,姐妹仨住一块儿。丽芳是长姐,住正房,两个妹妹住两侧厢房。正房更大些,正中的明间儿就是姐妹们聚集玩耍之地。

汀芳比瑶芳小不多少,却不如瑶芳能支持,回来之后便无精打采,洪姨娘忙将她领去洗脸换衣裳歇息了。贺瑶芳便与长姐一处说话,看丫环、乳母们放东西,冷不丁对贺丽芳道:“我看那家人家不大好相处。”

贺丽芳也有此感,口里却嘲弄道:“你又知道了?”

“她们都不会笑的。”

“那你也少说,叫人听着了,不好。她们人又多,咱们虽不怕她,也不要生事。等爹考中了,咱们就要走了,不要平白得罪人。”

贺瑶芳感动得都要哭了,大姐,你知道不要平白得罪人就行!我就怕你那嘴不饶人呐!

贺丽芳初到京城,到底是新鲜,又说起南北之不同来,又说:“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宋婆子恰听到这一句,便接口道:“城北的老君观、城西的慈光寺,都是好地方,景儿也好,签儿也灵。”

贺丽芳想起她是老安人的陪房,一面让她坐着说话,一面问她:“老舅爷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看着忒肃穆了,倒显得不大热情了。人那么多,都没几个能说话儿的。”

宋婆子微笑道:“老舅爷家里人多,这个,拥挤些。房子就这么大,各人住的地方就小了,住的狭窄了,自然就要心情不好。”

贺丽芳颇有感触地道:“是憋气。那也不能给客人脸子看呀,这必有古怪的。”

贺瑶芳扯扯她衣角,贺丽芳又抿了嘴,暗恼自己嘴又快了。【最后一句不要说出来。】她妹妹一定是这个意思。

贺瑶芳却听出了很多,人多,家里收入就这么些儿,日子自然紧巴。有句老话儿“穷煎饿吵”,说的就是这贫苦人家。罗家不算贫苦,却也不甚富裕,许多事情便由此而生。想到这里,不由便叹了一口气。

宋婆子听了,笑问:“姐儿叹什么气呢?”

贺瑶芳道:“好累呀。”

宋婆子倾着身子道:“等见过了舅老爷,晚间便能好好歇歇啦。京里好玩的地方儿多着呢。”

贺瑶芳含糊地答应了,忽地又灵光一闪:这罗家不好相处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若是住得舒服了,在京城里,又没了李家的骚扰,她爹就这么扎根考试,再考不上,再把自己气死了,怎么办?顶好住得近了,两家煎吵,逼得她爹不得不谋外放才好!

【我怎么总指望着我爹遇人不淑啊?!】

第32章

要是诸葛孔明哪一天想不开了,说他要想抢了张三爷的丈八蛇矛亲自上阵去捅了曹操……刘玄德他得吓得耳长过膝!

张老先生现在就是被吓着的那个大耳贼。

张老先生听这小女学生这般说来,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也不摸胡须了,也不笑了。惊异地道:“不是,小娘子,你这说真的?”这画风变的,张老妖精都不敢认了。

且不说这女人学当师爷,本来就是没先例的事儿多新鲜呐,女师爷,谁雇呀?这小女学生她给张老先生的印象就不是这样儿的啊!明明是一个喜欢有事儿躲幕后动手脚,哪怕冲上前台了,也要做得无声无息的主儿啊。

贺瑶芳悲愤地道:“我算是明白孔明看阿斗的心了。”

张老先生瞬间明白了这女学生的意思,既然亲爹这般靠不住,然则一家孤儿寡母又要指望他,那就……扶个阿斗,自己再做个鞠躬尽瘁的孔明罢了。若只是辅佐自家父兄,女孩子学也就学了。张老先生心里许完了她,又猛地一惊:我怎地会想答应了呢?简直又能写进《志怪录》里了。唉,《志怪录》都有好两个月没再动笔了。真是上了贼船了!入戏太深呐~~~

张老先生感慨完了,终于没有改主意。虽是学的刑名,其实做这个勾当的次数并不多,心底还是将自己当做个传道授业关心学生的好夫子。拔脚就走,再将东家的秘事写进《志怪录》广为宣扬这等事,他且做不出来。

贺瑶芳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异想天开,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回味一下,也觉得多学些东西总不是坏事,用来打发时间也是好的。听张老先生允了,贺瑶芳大喜:“多谢先生。”

张老先生头现在的心情,大概就是“好奇害死猫”,苦笑了一下,又觉得这女学生有点可怜:“先别急着谢,小娘子字倒是识得不少,书也读了一些,也能看明白些儿事理。这些都明白了,却未必能学得好我的看家本事。”

贺瑶芳既虚心求学,想学这保命的本事,自然耐心受教,请教个中缘由。张先生道:“中进士的也有不少,你看通这刑名的又有几个?盖因皆是做文章上来的,做八股文章许是一把好手,旁的可就不行了。以小娘子之智,洞悉事理不在话下,却要先读些书。万丈高楼平地起,靠的是地基。”

这般分析听起来极清楚分明,很是在理,贺瑶芳痛快地道:“我该读何书?还请先生明示。”

张老先生渐渐适应了她顶着一张童稚的面庞说着这些大人的话,痛快地给她列了书单,不特贺成章在读的四书五经要有,还要读《大陈律》,若有余力,不不不,若想学有所成,连史书都要一并读了。再有,若弄得到,还要看看许多案例。

贺瑶芳呆立当场。

张老先生在这小女学生手里,吃了好几回闷亏,见她露出这等呆相,心底泛起一丝丝快意来:“小娘子这是什么表情?”

贺瑶芳把惊掉的下巴又给装了回去,认真地道:“先生这是讲真的?有这本事,还不自个儿考科举去了?”

张老先生沉痛地道:“那是要做八股文章的这倒也还罢了,还要会作诗,会填词。琴棋书画,种种爱好,总要会一点。迎来送往,上下打点,礼物可以有人代送,见面应酬总是要自己出面的……”

贺瑶芳痛苦地道:“先生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我爹不是那个材料儿。”

人一旦破了戒,堕落得就相当快,张老先生自确认自己上了贼船,便由一个对于学生有事不跟长辈说便皱眉的老师,飞快地变成了同谋。现在听学生公然诋毁生父,居然眉毛都没动一下有这样的爹,也真是前世不修。

张老先生问明贺瑶芳经史俱是读过,诧异之余便加考校,发现这小女学生居然已通数经,又取五千言《道德经》来,对她说:“此中有深意,与佛经颇不同。你如今这样,还是年幼的,习经史还罢了,叫你看《大陈律》,只怕令尊令祖母要找我的麻烦了。且缓二年再看那个罢。”

贺瑶芳道:“为何刑名上的事儿,还要读经史?”

张老先生道:“凡断案,依据有三。其一,律,其二,礼,其三,例。律,即律令格式典,是律条。礼,小娘子可知春秋决狱?多有法官以圣人言断案的。例,是前辈判下来的成例。”

贺瑶芳道:“读经史,便是说的礼了?《道德经》我早会背了,先生有何指点,不如与我直说。”

张老先生奇道:“何时背的?”

贺瑶芳抿紧了嘴,双手成拳,不自觉地颤了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送了他一个白眼。张老先生顿悟,又是上辈子的事儿。清清嗓子,便说:“看悟性啰,先背经史罢。我看小娘子看东西,有些东西知道的深,有些却知道得浅,少不得要通讲一番的。”

自此,一老一少,狼狈为奸。数年之间,贺瑶芳随这位先生遍诵经史,又诵律法条例这是后话了。

却说当下,贺瑶芳请张先生出一策,督促着贺敬文早早谋一外放的差使,哪怕穷乡僻壤的贫瘠之地,胜在人少事少。只等熬到贺成章长大成人,考取功名。便是贺成章没有考运,只消十几年潜移默化,也要他变得有担当些,不要像贺敬文,样样提不起来。

张老先生道:“恐怕他还是要再试一年的。再者,小娘子知道么?京城补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便是令尊下定了决心,肯花银子走门路,一年半载的能补上就是烧了高香了。”

贺瑶芳道:“容尚书与我家是旧识,只是要劳动这位大人,恐怕还要祖母出面。祖母自离乡之后,未尝不是心存侥幸。”

张老先生道:“却也未必,这京中,府上尊亲,可不好找交道。令祖母……养尊处优得久了,有些事情便看不透,即使看透了,也忘了要怎么应付了。受不了,自然会问计于我。再者,我看令尊这几日样子很不好,这才信了你说的,他会栽在这科考不得志上头。”

贺瑶芳有些着急,问道:“那要如何是好?”

张老先生道:“且让他再吃一年的苦头,”顿了一顿,“趁着这一年,令尊也该续弦啦。”

贺瑶芳怔道:“这般急?”

张老先生道:“不算早啦,看府上这个样子,总不好一直没个女主人罢?须知按律,外放的主官,在任上,是不许在本地婚娶的。便是谋了一个在京的缺儿,应酬更多,这家里老老少少的,如何应付得来?若是洪姨娘能立起来,使她代掌家务也未尝不可。然我观她不像是个能顶用的人。你姐妹虽有成算,奈何年纪小。世间好后母是少,却不是没有。也不求一个圣人,只消能理家,作不了乱,不就行了?”

贺瑶芳道:“我原也没想着家父就这么一直鳏居的。依先生这见,要什么样的人合适呢?”

张老先生微笑道:“必得六亲断绝了的才好。”

贺瑶芳吓了一跳:“要这么命硬的人?”

张老先生续道:“还要家中无人,上无叔伯舅姨,下无兄弟姐妹。顶好还要家贫一些,却又能压得住父母的。穷秀才的女儿,最好了。”

贺瑶芳睁大了眼睛:“什么?哦!好!真有这样的一个人,待家父谋了官职,管他外放不外放的,也都使得了。”家贫,就得倚靠夫家。没有亲戚,就没有人配合着作乱。穷秀才的闺女,又识一点字。能压得住父母,那就是有主见。以贺敬文的本事,也做不了什么大官儿,撑死了熬资历能熬上五品,那就是老天瞎了眼。这样的一个老婆,尽够用了。

张老先生道:“如此,静观几日吧,我看令尊要顶不住了。令祖母必然是要着急的,到时候推上一把,足矣,”说完,又提点一句,“从来幕僚,刑名第一,钱谷第二,统筹谋划,都要综观大局。”

贺瑶芳点头受教。

而贺敬文果如张老先生所料,有些顶不住了。他这次的挫败感尤重。往年是自己面对不利的消息,然后一路回家,心情也平复了。这一回,是当着母亲 、子女的面儿,第一时间知道不同,他的脸上就觉得挂不大住。

男人一郁闷了,常做的就是吃酒。正好,罗家五个表兄弟,平素手头紧,与人吃酒并不多。今来了一个冤大头,又在闷间,引他去吃酒玩耍,自己解了馋,他也解了闷,两下便宜,何乐而不为?更有甚者,罗五年轻,还欲引贺敬文去青楼玩耍,花销往贺敬文账上挂去。

岂料贺敬文却有些迂腐,少年时家中也不过一妻一妾,妻子亡故,只余一个木讷的妾,他居然也不再纳。被引去了青楼,他居然怫然作色:“读书人,怎么能到这等地方来?”

气恘恘地回来了,弄得罗五一脸的尴尬,背后被窑姐儿老鸨指指点点,大茶壶还在他背后泼了好大一碗残茶水。他还发作不得,一路跟在贺敬文身后陪不是两人连轿子都没雇,就步行回来。

贺敬文听了他说了半路的好话,什么:“看你郁闷,给你解闷。”云云。终于缓了颜色:“你我读圣贤书,又有功名,万不可做这等事。国家有律法,官员人等不可进入青楼楚馆,生员亦然。虽则大家睁一眼闭一眼,却要明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做到问心无愧。”

罗五暗骂他是个傻缺,口上还要答应着,央他别说与父母妻子知道。贺敬文倒也答应了。罗五放下心来,一路再陪着好话,说城外老君观十分清幽,今上又喜道而不喜佛,道观愈发整洁,明日邀贺敬文同往。

贺敬文却正郁闷,张口道:“那有什么好去的?”

说话间,两人已行到了巷口,却听到一阵嚣闹,一个童声道:“你有娘养无娘教的,果然泼辣讨厌,可知什么是三不娶?”

第33章心底的秘密

“大将军怕谶语”,闻则心惊。一个人,关心什么,便会被这件事儿惊心。贺敬文惊心的头一样,乃是他屡试不中。除此而外,倒也记得几个孩子没娘。至于他少年丧父,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已经算不得疮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