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出城门时还不觉得,到了山脚下,却被拦住了皇后因爱女夭折,往老君观去祈福,为女儿求来世安泰。

帝后出后,净街封路,那是常仪。老君观早十天就接了宫里的旨意,打扫起来。三日前就出了告示,寻常香客不得于此日上山,待娘娘从山上下来,走了,才许官民人等上山。

罗老安人听了宋婆子的汇报,笑道:“怪道我觉着这路上与往常不同,挤了好些人,原来是为了围观凤驾。既这么着,咱们也下来,也是开了眼了。”皇后也不常出来蹓跶,能看到她的仪仗的次数可比见到皇帝的次数还要少,可不要围观么?

贺瑶芳整个人是飘下车的,手脚都不由自由地颤抖着。何妈妈担忧地问:“二姐儿,怎么了?”贺瑶芳一震,大声说:“我要看,将我抱高些!”

何妈妈将她抱起,她犹嫌不够高。韩燕娘道:“给我吧,”轻轻将她拎起,小声嘱咐,“要低头的!不可直视娘娘。我带你到车儿上去,借着车子掩着,你看,不许出声儿。”

贺瑶芳紧咬着牙,点点头,不敢吭声,唯恐一张口便要落下泪来。

岂料这禁军与锦衣卫实在是周密,车辆不许造着路边儿,唯恐里面藏了刺客。韩燕娘只得带着贺瑶芳又回来了,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安慰道:“只有娘娘过的时候才不能抬头,等凤驾过了,你再仔细看就是了。不耽误什么的。快,低头。”

【我要这些破车破马烂旗子做什么?】贺瑶芳心中无限悲愤!

趁着长辈们低头参拜,她悄悄地半曲着膝盖站起了身儿来,年纪小,旁人跪着她站着,也不是很显眼。明知道娘娘的性子,坐在车里轻易也不会往外张望,便是要看外头,也不会伸出头脸来,可就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死盯着那一方小小的车窗。

叶皇后端坐车中,心中一片沉寂,她止此一女,竟然早夭,宫里宫外,丈夫妃嫔,无一省心。出来老君观,半是为了女儿,半也是因为皇帝信道。从张真人那里也只得了一句:“宅心仁厚,福缘不浅。”她也唯有苦笑了。什么福啊缘的……

忽地,心头一动,就像车子外头有什么非看不可的东西似的,叶皇后伸出手来,掀开了车帘一角。女官忙凑上来:“娘娘,不可。”

“怕什么,两边儿人的脖子能叫禁军把脖子压断,谁个会来看我?”

两个人,一坐一立,七丈,四目相交。叶皇后心道,这孩子真是,像是前世见过的一般。女官战战兢兢顺着看了一眼,暗道,这娘娘大约是痛失爱女,触景生情了罢。

贺瑶芳眼见着叶皇后的眼睛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张一张口,发现自己一个音也发不出来。直到车行渐远,她犹怔怔站立:见着了呢。我还认得你,你不知道我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今天要手术的阿幂更一章肥的~你要看的娘娘,粗来了!

问男主的同学,男主已经提到了。后面你们会恍然大悟然后揍我的(喂!

继母是位女壮士!武力值爆表的辣一种!为贺爹点蜡。

娘娘粗现了!

我造我说她俩不是百合会有人不信,看我纯洁的双眼啊!她们真的不是奸妇淫妇啊!人家真的是投了缘,感情特别好而已

人设就是这个样子哒!

既然有同榻抵足而眠的纯洁基友,就得允许有心意相通的姬友啊!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第37章 淘气的真人

四周声响渐起,贺瑶芳果断拧回了头。人已经看不见了,还望着一路烟尘做什么呢?没的叫人起疑,给自己找麻烦。家里人都只将她当作个略聪明懂事些的幼童来看的。甚而至于,在老安人等人的眼里,她固然比长姐稳重些,却比她有担当些。要是叫人瞧见自己这么痴痴看着皇后凤驾出神儿,说她小孩子图没见过世面还好,要觉得她有什么“大丈夫生当如是也”的志向来,那可真是要冤死她了。

她回神得正是时候。

韩燕娘也不知怎么的,对这个小闺女有种特别的喜爱。大约是自己吃过许多苦头,一朝不须为生存发愁,心底的柔软与母性便都暴发起来了。贺丽芳不是个软和的姑娘,不那么讨人喜欢,贺成章又是个小大人儿式的男孩子。全家上下,最招人疼的就是小闺女了。韩燕娘恨不得把满腔母爱都倾倒在她身上,一等皇后的车驾过了,就来看这小闺女。

贺瑶芳脸上的表情还没全收回来,韩燕娘摸摸她的头,轻声哄着她:“过去啦,咱们去观里上香去。万岁和娘娘虽然出来得并不多,一年总也出来那么几回的,只要咱们在京里,总能见着的。”

前太妃心里就泪奔了,他们出来几回顶什么用啊?咱家留不留在京里还是两说呢。等等,这继母还不知道我爹要谋外放吧?

坑了大爹了!

虽然韩燕娘孤身一人嫁到了贺家来,什么援手都没有,就算贺敬文要把她给卖了,她除了逃命也没旁的办法能躲过一劫。可贺瑶芳要个后娘是想好生过日子的,并不想让这继母打一开头就跟家里有什么隔阂。回去还得跟张老先生通个气儿,让他跟父亲或者祖母说一声儿。这等事儿,贺瑶芳告诉了继母是没什么用的,必得一家之主又或者是老安人通知了她,才是正理。

贺瑶芳肚里打着主意,没留神儿,韩燕娘将她抱起了。老安人对这新儿媳妇越看越满意,要她干什么的?不就是照家里人的么?能对头前孩子好,那这个继母就算是合格了一大半儿了。至于贺敬文,看着韩燕娘这个样子,也是满意的。贺丽芳分一只眼睛盯着弟弟,另一只眼睛看着妹妹,心里升起一股怪怪的感觉来:这后娘也忒好了吧?好像有点古怪。

一家人各怀着心事,看着汹涌的人潮,老安人又有些不满了起来,对韩燕娘道:“往后这些事儿,你来筹划安排。到了山门下,安排人看车……”要是给儿子续个士绅人家的女儿,哪里用她再教儿媳妇呢?老安人肚里暗叹,生出不少遗憾。

韩燕娘抱着小闺女,脸上一红,低声应了个“是”字,倒叫贺敬文有些不忍心了想这后妻家境并不好,平素哪有什么使唤人的机会?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习惯,倒也不算是她大意。只是母亲发话了,他却不能为了新娶的妻子去顶撞母亲的。转念一想,母亲上了年纪了,后妻须得早早担负起责任来,经过这样的敲打,早点成熟起来也是好事。他又心安理得地上前搀扶着母亲:“娘,人多,慢着些儿。”

四周不特有来求神的,还有来围观皇后的,待皇后过去了,再想都已经过来了,不如顺便再上去求个签、上个香什么的,设若能遇到张真人,那就是意外之喜了。于是不管原本有没有打算的,都往山上挤,贺家老的老、小的小,正在壮年的那个还是个弱书生,只得暂时避让。

韩燕娘对这一带颇熟,张目远望了一下,对老安人道:“安人,我记得那边儿有个亭子,咱们往那里略歇一歇罢。”

罗老安人见这许多人,也有些怵,欣然同意了。韩燕娘抱着小闺女的手臂紧了紧,心里一阵苦笑,她又不是傻子,家里人是什么想法儿,总是能猜到几分的。天底下觉得婆婆好相处的儿媳妇,真是凤毛麟角,孩子对后娘的戒心,那也是再正常不过了,她都明白,也都不怨。可这丈夫,居然也这么装聋作哑,真是让人寒心。真是个靠不住的人呐!长得再好,那也是白搭。

心里想着事儿,脚下却不停,韩燕娘径自走到前面领路。忽地脸上一温,韩燕娘一惊,低头看去,却是她那新认识的小闺女伸手摸她的脸。看着小闺女一双大眼睛水光粼粼地看着她,眼睛里居然透着一种爱怜,再细看时,那双眼睛又恢复了纯真。将脸颊在那双柔软的小手上蹭了蹭,韩燕娘对小闺女笑了笑:“就快到了。”

贺瑶芳将头靠在了韩燕娘的肩膀上,心里生出一丝悔意来:这么样的一个人,哪怕父母双亡一贫如洗,单论人品,配她爹就有些可惜。

凉亭并不远,不几步路便到了。韩燕娘将小闺女放下了,再要招呼宋婆子往石凳上放垫子。冷不防发现通往山上的小径尽头转过两个人来,一人藤冠葛衣,扶着支手杖,一人蓝袍黑巾,拿着柄拂尘。

那蓝袍的贺瑶芳倒是认识,上辈子见过的他正是此地观主,平素也是一副目下无尘的神仙样儿,也曾往宫中讲道,也曾往王府驻足。此时却一脸苦哈哈的样子,弯着腰,跟在那藤冠老者的身后,一把声音很是郁闷地道:“师尊,师尊,师尊,您别走啊!弟子知错了,不再拦着您种豆芽了,您想种多少种多少,就当给观里加菜了。”

那藤冠的老者,正是前番将贺瑶芳吓了好大一跳的张真人,也不管这“孽徒”如何赔礼,硬是不肯回头,口里还说:“种豆芽怎么啦?谁个说豆子只能用来撒豆成兵的?你会?你洒了能成兵啊?还不如种豆芽呢!”

观主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位师尊会有这等奇葩的爱好,每每想请他老人家克制一点,便让这位师尊不开心。明明有若大的名头,支撑了这道家半边天,上了年纪后却越发不喜与权贵扯上关系。这关系,是你想断就能断的么?道家也是家大业大的,徒子徒孙也要混口饭吃呐!

“师尊,您就这么下山,也不带些银两,也不带人服侍,徒儿我不放心呐!”

“呸!出家人,要什么银两要什么侍从?滚滚滚,滚回去做你的观主去!我出去走走,死前必会回来的。”

观主就差跪下来抱着张真人的大腿嚎了:“师尊,您都过了百岁大寿了,怎么还……”

“懂屁!”张真人头一昂,大步走了过来,然后就站住了。

观主跟在后面还要求呢,见他师尊站住了,也分点神往前面瞅。一看之下,他也惊呆了。=囗=!卧槽!好像被人听到了!这条小路不是没什么人走的么?师尊的形象!我的威严!师尊,肿么破?!

【你娘!这个真的是张仙师?不是什么妖怪变的吧?个喜欢种豆芽的老头儿,能看破我是重活一回的?】前太妃傻了。

韩燕娘也有点懵,这位张真人平日里表现得仙风道骨又平易近人,十分和蔼可亲,又怜贫惜弱。万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居然种豆芽的傲娇!

要不说仙师就是仙师呢,张真人跟没事儿人似的,慢悠悠地扶杖走了过来,将韩燕娘上下一打量,点头道:“唔唔,还好,人呐,向前看。”

韩燕娘傻乎乎地点了点头,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位眼前神仙样儿的老道人就是刚才闹着不让种豆芽就要离家出走的老傲娇。

张真人又弯腰看了看贺瑶芳,笑道:“如愿以偿,开心么?”

贺瑶芳回神儿可比继母快多了,仰着小脸儿,甜甜地笑道:“也祝您四海逍遥。”看着这老道士眼睛的那一瞬,她突然就明白了这真人为什么非要离开老君观不可了。老道士现在总有百多岁了,徒孙都熬死了三个,更不要说徒弟了,这观主,贺瑶芳是知道,乃是张真人第九个弟子前头八个师兄都被师尊给熬死了。

再呆下去,有甚意思?看着一个个凋零么?不如出去散心。

张真人叹一口气,伸手摸摸她的脑袋,直起身来就看到贺家人都过来了,微笑道:“也是缘份。你既愿折福寿以补不足,往后,都会顺遂的。”

说完,也不管那观主在身上呼唤,从从容容下山去了,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卖豆芽。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贺家是都听着了,前面的话,却是隐隐约约的,听得并不很真切。此时贺敬文领着张老先生去与观主叙话,罗老安人便问孙女儿方才都听到了什么。那观主耳朵竖得老高,眼睛瞪得浑圆,就怕童言无忌说出他师尊是个爱种豆芽的怪老头儿。

只听那小姑娘说:“真人说了,照着原本的算盘,没有不好的,不要贪心。”

“贪心”二字,直中罗老安人与贺敬文的心病,两人虽说要以举人补官,到底是存了考进士的念头。麻烦多的时候想补官儿,麻烦过了想考试,如此反复,不知道改了几十回的主意了听了都讪讪的。

观主却惊讶:师尊并没有这样说呀……强忍着看了小姑娘好几眼,只见这跟仙童似的小姑娘一点儿撒谎之后的不安都没有,他也只有闭嘴了太他妈怪了!

经此一事,贺敬文也不想去拜神了,与观主辞别,径回了家里来,虽怏怏不快,却又安心这可不是我不想考,也是得了神仙的话儿的。嗯!就是这样!贺敬文又安慰了自己一回,伸手拿出今天新买来的邸报,打开了看,眼睛登时瞪大了,嘴巴也咧开了!

抓着邸报就出了书房,跑去罗老安人那里:“娘!柳推官被参了!”

罗老安人听了也高兴:“这是好消息,宋家的,去跟太太说,今天厨房加菜!”

宋婆子去寻韩燕娘的时候,韩燕娘正在房里琢磨:原来仙师“贪心”是这么个意思。完全就没留意,贪心不是张真人说的。

却是罗老安人将贺敬文要谋官的事儿,回来告诉了她。

韩燕娘一阵的发愁,不是她瞧不起这个丈夫,虽然与她一天不过说三、五句话,也不住在一起,可她看得出来,这真不是个能立起来的货。不行!得收拾!不把他收拾得服贴了,逼他有点样子,这个官儿,他做不好,还要连累全家!韩燕娘毕竟是京城人士,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官儿和关于官员的八卦流言,什么样的傻缺官儿办了什么蠢事儿,不多久,就能传得满城都是,怎么做好官儿,她不知道,可傻官儿能犯什么样的傻,她是明明白白。

就这么办!

第38章 继母心很累

前太妃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连凉丝丝的绿豆沙都不能让她冷静。从要去老君观前的紧张期待,到遇见叶皇后时的惊喜惆怅,最后全被豆芽真人给挥散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觉得感情受到了伤害的前太妃急需找个人说道说道,缓缓心情,哪怕不说,有一个知根知底儿的人在眼眉前儿了,也能平复一下心情。

张老先生一瞧这小女学生来了,整个人就有点不好。今天贺瑶芳掩饰得虽好,他还是瞧出一丝端倪来。不知底细的人看她,就是小女孩儿看热闹入了神,张老先生却难免疑神疑鬼的,已经怀疑到了:她上辈子莫不是与中宫有些瓜葛?

见贺瑶芳来了,再看她虽说破了来历,依旧一丝不苟地行礼,愈发觉得小女学生上辈子很不简单。无奈贺瑶芳口风极紧,除了要他帮忙时自报来历,余者一字不吐,将个想看热闹的张老先生心里塞了二十五只老鼠。越接近真相就越是心痒难耐。

心情不好了,语气就有一点冲:“令祖母不是说今天出了趟远门儿,都乏了,今日功课免了么?明天我也不查功课,你来做什么哩?”

贺瑶芳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张老先生一直发瘆,才说:“哦,看看您。看着您的脸,就觉得平静了。”

张老先生:……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等功效!好吧好吧,你拿我当冰盘儿使,总得给点儿好处吧?张老先生也不客气地说:“贪心?”

贺瑶芳笑笑:“可不是贪心么?能做到、做成了事儿的,那就叫上进心,做不到、做不成却只空想的,还不是贪心?”

张老先生皱眉道:“只看结果,看不到别人努力,也不是好事儿。一件事儿,做之前,谁知道成与不成呢?唐太宗也不知道玄武门就能成啊。”

贺瑶芳道:“我敬陈涉。”

张老先生还要说什么,外面就响起贺敬文大笑的声音了,师生二人一顿,一齐竖起耳朵来听。贺敬文要是有什么优点的话,大概就是会装个相儿,想要做出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高深莫测”、“沉稳持重”的样子来,能让他开心成这事,必不是什么小事了。

两人都住了口,对望一眼,决定先听听消息。京城的这座宅子不大,真是阡陌相通鸡犬相闻,略走几步,就能听到贺敬文在老安人房里的声音了。不多会儿,两人就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师生面面相觑,张老先生抹了一把脸:“什么都别说了,做人不要太贪心。”

被参了而已啊!你知道是因为什么被参的就这么高兴?还没判下来是革职还是降职还是调任又或是永不叙用还是怎么的,你怎么知道他再也爬不起来了?这么高兴你……还混个屁的官场啊?张老先生觉得心好累。

敏锐如他已觉出贺敬文的冷淡,却也并不在意贺敬文做官儿,必需要个人紧跟着指点并应付一切杂事,这样的人在京城可不大好找。他只要能跟着贺家厮混下去就行,也不需要贺敬文多么地亲近他。真要亲近了,张老先生反而要受不了了。可面对这么一个难调理的货,张老先生完全没办法开心起来呢。

贺瑶芳亲爹这么“浅显易懂”,也没了嘲笑张老先生世界观的心情,难师难徒一个耷拉着脑袋回书斋,一个耷拉着脑袋回房。没走两步,又听到贺丽芳那儿丫头阿春的声音:“大姐儿热了要吃冰,怎么了?!你们这是仗了谁的胆?就敢这么公然克扣姐儿?”

【你娘!】前太妃很想揍死在这个时候添乱的人!提起裙子,她就奔厨房去了。现在的厨房,是韩燕娘在宋婆子的“襄助”下在管理啊!可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韩燕娘是个有行动力的人。

多年生活养成的习惯,家里穷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赶紧地去划拉俩钱儿,下一顿就没得吃,想不雷厉风行起来都不行。由此及彼,她做起什么事儿都很果断。不出意外,她得在贺家过一辈子,丈夫要总是这么一副阿斗样儿,可怎么行?岂不是一辈子惹不完的气?必须得收拾!

打定了主意,韩燕娘便很快地琢磨好了计划。果断并不意味着不过脑子,作为一个父母双亡,自己又不是让丈夫一见钟情的填房穷姑娘,想要把丈夫收拾得服贴了,可不是光凭一双拳头把所有人揍服就行了的。

这年头,世道坏得很,老公打老婆,外人顶多摇摇头,说这丈夫性情暴烈,差一点的,就说这女人该打。要是反过来,这老婆怕要被人背后戳脊梁骨戳到死。悍妇不是没有,却是连妻子带丈夫都成别人的谈资笑料。韩燕娘是要将日子过好的,不是来给人当笑话看的。

针对贺敬文本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容易的话,揍到他听话为止。要是他犯了犟,那也简单,将他周围的助力都拢了来,他这么个……的人,还能反了天不成?就那个人,洗衣做饭得佣人动手,交际往来要靠亲娘提点,大事决断据说还要问一问张老先生。离了旁人,他还真是寸步难行。架空了他,他就什么也做不成了罢?

韩燕娘要应付的,也就是这么些人。

这却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得到的,好在她还有大把的时间。举人补官,向来是很难的,哪怕贺敬文的卖相不错,那也得有缺儿给他填,别说举人了,这京里等着个好差使的进士、丁忧或是因为种种原因丢了官儿谋起复的……

既有时间,便不须激进。想要得人敬重,须得弯下腰来做些实事。实打实的做事儿,还是只出一张巧嘴儿,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对头前的孩子要尽心,对婆婆要尽力,对家下人等要尽责。

是以韩燕娘回来便往厨房里去,安排晚饭,又检查了解暑的冷饮,特别嘱咐:“太阳快下山了,再热也有限。老安人上了年纪了,哥儿年纪还小,冰不可多食。姐儿们那里,屋里摆了冰盆了,就不要上冰镇的酸梅汤了,拿井里的绿豆沙给她们。”

贺丽芳累得要命,天又热,很想喝冰饮,不想只有绿豆沙,还不带冰,十分不过瘾,就命阿春去厨房要冰镇酸梅汤喝。阿春原本还算个腼腆的姑娘,自跟了贺丽芳这么个直脾气的人,她的脾气也见长。常听人说后娘种种不好,也为丽芳担心,打定主意,要来个先声夺人。令老安人与老爷警醒,也是敲打一下新太太,在大家心里留这么个底子,好令新太太即使有什么坏心眼儿,也不好施展,纵施展了,旁人也知道是她不好。

岂料韩燕娘却是好心,以女人的身体,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病不好治,最惨不过宫寒之症,打小儿就得留神。宫寒的起因很多,这食冷太过也是一条。贺家虽不大富大贵,孩子也是娇养,不比外头穷人家孩子胡摔乱打的耐磨。贺丽芳今年九岁了,得开始注意了。

吩咐完了,再跟宋婆子打听贺敬文的喜好,又接见洪姨娘,安抚她丧女之痛,顺便套取点情报。洪姨娘正在六神无主之时,见主母对她和颜悦色,心下大安,将知道的都说与韩燕娘。才说到一半,阿春在外面闹了起来。

洪姨娘忙说:“太太还是去看看吧,这家里哥儿姐儿都是极好的,这个阿春是大姐儿身边的丫头。大姐儿是长姊,操心的事儿多,脾气直些儿,人却是很好的,很是照顾弟妹们。”

韩燕娘笑道:“我知道哥儿姐儿们都是好的。”

洪姨娘放下心来,全然不知韩燕娘的意思全在没出来的下半句,“最恨有人在中间作乱”。

韩燕娘往厨房里去,见阿春正在叉腰与厨娘拌嘴,深悔自己没有先在老安人那里报备一下。若是先与老安人说了计划,此时哪用她再多费事来管这阿春?眼下倒也好办,韩燕娘也不与阿春答话,只盯着地上被踢翻了的水桶一眼,便对果儿道:“叫宋妈妈带人过来。捆了这丫头,交给大姐儿处置。”

阿春面上露出一丝得意,她是为大姐儿争口气的,回到了大姐儿那里,又能怎么样?这新太太怯了,以后姐儿们就不用受她辖制了,大家的日子也就松快了!

韩燕娘看在眼里,冷笑不已。她虽是个填房,好歹是这家主母,卖个把丫头跟玩儿似的不过寻常人不会玩这个打发时间罢了。宋婆子远远听着声音不对,赶过来时就遇着这么个境况,二话没说,听了韩燕娘的吩咐就照着办了。一时间将人都带到了罗老安人处。

贺瑶芳赶到厨房,正遇着个尾巴什么收拾善后的事儿也都来不及了。从来奴才就是代表主子的,奴才犯事儿,他死了,主子也要担个“指使”的嫌疑。哪怕你说是奴才擅作主张,主子也有一个管教不严之责。这才几天呐,就开始要闹不合了?

韩燕娘见她过来,伸手一捞,将她抱起:“天快黑了,你往这里跑做什么?天黑后不要往黑灯瞎火的地方儿钻,大家姑娘,自己小心着些儿。”

贺瑶芳摸摸她的脸,韩燕娘叹口气:“走吧,你也学着点儿。”

到了罗老安人房里,贺敬文的兴奋劲儿还没过,也没留意外面吵闹。直到老婆孩子都过来了,才问:“出了什么事儿?”

韩燕娘道:“家里的一些小事儿,不用爷们儿费力的。是大姐儿的丫头不好,交还给大姐儿处置就是了。她也大了,很该学着管一管丫头们的嘴了,没的给主人家惹麻烦。”

到了罗老安人跟前,阿春不敢说话了。还是贺丽芳大着胆子说:“天热,我不耐烦吃绿豆沙,叫她去叫点冰的来吃,她怎么了?”

韩燕娘却又不自己说,只让厨娘回话。厨娘委屈得要死,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干她什么事儿啊?现在好了,她不但要做饭,还要去收拾烂摊子,真想把这些人都扫出去!厨娘也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说了,如何太太吩咐,如何阿春来闹。

罗老安人听了韩燕娘的安排,倒不觉得不对,便对贺丽芳道:“阿春脾气很不好,可要管一管了。”

阿春傻了,不敢相信老安人是向着新太太的,再眼巴巴看着贺丽芳。贺丽芳也有气,她就是想吃冰了,成与不成的,也不在这一碗冰镇酸梅汤上,居然闹得这么大!气道:“她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管她了!”

罗老安人叹气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你来教吧。这丫头,或打或卖,随你。”

韩燕娘又接回了皮球,对贺丽芳道:“既入了这个家门,便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避讳什么。跟家里人不说,再与谁个剖白心迹去?”因解释了不令女孩子食冰饮的缘故,引得抱着手在边儿看的贺敬文点头不已。又对贺丽芳道:“你的丫头,在外头说话做事,就是在替你说、替你做。她不给你长脸,就是打你的脸。好生管教。”

贺丽芳被阿春搞了一回没脸,气得要命,见阿春瑟瑟发抖,怒道:“你方才不是很威风么?!”阿春的胆气,全是因跟着贺丽芳而来,实不曾经过什么大事儿,此时话都不会说了,哭都不会哭了。贺丽芳更是生气,险些要将她发卖,却又说不出口这等绝情的话。只好低头请教韩燕娘。

韩燕娘却命将她罚去做粗使,叫她自己在家里挑个称手的丫头“好生调教”。

罗老安人微一笑,对这新儿媳妇颇为满意。只知道哭那是没决断,不行,出手就整治了阿春,太狠,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也不行。这样正好。贺敬文于俗务并不精通,只知道这新娶的娘子对他儿女颇为爱护,这也便够了。

韩燕娘当晚又寻了贺丽芳,与她将话讲开:“我是你们继母,外头管这叫后娘,你们原就不是我生的,相处自然不一样。这要是亲娘这般吩咐,今天会闹得起来么?我也不要你们待我亲近到忘了亲娘,忘了亲娘的,那是畜牲都不如。不过既是一家人,谁也不想窝里斗,搞得外人看笑话儿不是?你要觉着别扭,就且当我是家里客人,咱们都客客气气的,没的怄气伤着了自己。我也与你开诚布公地说,今儿这事儿,是阿春没用,你却不好说出‘不管她了’,她好歹服侍你一回,你不管她了,岂不让人寒心?就算事儿是她闹出来的,你也只有咬牙顶上了,事后喊打喊杀,再随你。”

又开解了许多,贺丽芳心里虽存着事儿,也得说这后娘说得有道理。

阿春起了个引子,事没闹事,反成全了韩燕娘。弄得张老先生唏嘘不已,再看小女学生,愈发觉得她点评“贪心”,颇有深意。细论起来,不过“自知之明”四字而已。

经此一事,家中仆妇人们还不觉如何,知老安人往下,却对韩燕娘愈发亲切发起来。便是贺丽芳,虽恼自己丢了一回脸,却也哼哼唧唧承认,韩燕娘确实是个细心妥贴的人。贺敬文听长女也夸了继妻,深觉有理,这日出门,别来便带了一整付的银丝鬏髻回来。

弄得韩燕娘心头尴尬:才要收拾他呢,他又一副体贴样儿了。

这整付的头面很快便派上了用场八月里,容尚书好容易得了点闲,下贴子来请贺家人过府一叙。

第39章 坑爹的运气

容家会有人请,贺瑶芳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容家是厚道人家,绝不至于贺家入京了,只派人送了几回东西就算完了。也是不凑巧,今年是改元头一年,朝中又连生变故,这才拖到的现在。

事实也差不多,容尚书终于忙了这新旧交替的一干事务,过了春闱,又应付完了京城的时疫与中宫所出公主夭折之事。腾出手来想要关照一下贺敬文的时候,这才发现,这货跑到吏部去挂了个名儿,他要以举人的身份求个官职。

容尚书当时的心情,可以用五雷轰顶来描述!

容尚书是个有良心的人,得人恩果千年记,何况是这等求他全家与危难之时的大恩?恩人的后人不争气,他也就不让贺敬文怀抱千金过闹市了,既然进了京,那就认真读书。

容尚书略一动脑筋,就把贺敬文将来的路给安排好了:京城师资好,蹭个课什么,竟或将籍贯改在京城也行,日后就在京城考试。反正贺敬文还年轻,再考个十年中了进士,也不算老。然后就到翰林院或者旁的清闲又好听的地方猫着,哪怕不通俗务,也能说一声天真清贵。贺成章倒是个好孩子,十年后也能进场了,待考个秀才。剩下的路,就看他们自己了。方便的时候拉一把也行,不方便,容尚书也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了。

哪知道这“报恩”的任务还没完成,就在他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时候,这个不靠谱的货他要去谋外放。亲,你那小脑子应付得了外面的事儿么?知道地方上的水有多深么?有多少御史下去就上不来了?容尚书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儿里,没叫陆阁老整死,先要被贺敬文气死了。

急匆匆请吏部尚书先把贺敬文的名单挂起,他自己下贴子把贺家人弄到家里来,问一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吧!对了,他母亲像是有些主见的样子,请老夫人问一下,怎么刚娶了媳妇儿像是要安家的样子,眨眼就要丢了科考的路去做他不擅长的事情了?

容尚书一道帖子下来,贺家全家都忙碌了起来。这全家主仆加起来,也就贺瑶芳一人出入过尚书府这样的地方,其他人不免有些惴惴,生恐有人笑他们村。贺敬文去过一次,还好些,罗老安人虽绷着劲儿,心里也打着鼓。韩燕娘生长在京城,接触的却都是些平民百姓,撑死是她爹同年的秀才家。

一个一个,紧紧张张地打扮起来。韩燕娘又担心自己是热孝里成的亲,这会儿实则未出孝,会不会有忌讳。特意去请示罗老安人,罗老安人并不犯愁,拿帖子与她看:“上头也说了要你去哩。”

韩燕娘又不好戴着孝髻去做客,也不能如寻常新嫁妇一般穿得过于鲜艳,她首饰也少,还是成婚的时候婆家给贴补的。只得翻出贺敬文给带回来的银丝鬏髻,又寻放定时给青莲褙子与雪青马面裙,里头系个银五事儿算完。又去看两个闺女,穿得也不鲜艳她们也还没出母孝哩。又是一阵同病相怜。还要给姐妹俩打气:“虽是尚书府,要处处小心,不要惹事,却也不必太卑躬屈膝了,你越点头哈腰的,人越看不起你。你们爹也是举人,祖上也出过进士,不好沾沾自喜,也不用妄自菲薄。”

这话儿贺丽芳爱听,笑着点头:“太太放心,容尚书家与我们家是老邻居啦。他们家老夫人可和气了,不用怕的。”贺瑶芳也说:“容老夫人与容夫人都是赤诚待人,他们家都是实在人。”一个直脾气,一个小天真,她们说的话,越发地让人有些不放心了。

韩燕娘打定主意,领好闺女,跟紧婆婆,先听听风声儿再说。

容家听了容尚书的情况通报,也颇无语。容老夫人道:“人各有志,强拧不得。能帮便帮,不能帮,就等着捞吧。”

容尚书与其弟容翰林垂手称是,容翰林仗着是亲生儿子,特意为哥哥打抱个不平,在亲娘面前嘀咕:“知恩图报是好,可哪有这样磨人的恩人?”被容老夫人听了,险些亲手揍他。容尚书拉着容翰林,威风地瞪一眼躲在屏风后面、廊柱旁边偷窥的子侄,弟兄俩抱头逃蹿。

容翰林不想见贺敬文,对容尚书道:“哥,圣人终于有心听经筵日讲了,我虽不是讲官,也得预备着……”

容尚书笑骂:“就你鬼主意多!留你在这儿板着张脸得罪人,还不如别露面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