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算是揭过,瑶芳深明天下父母固心疼自己的孩子,若讲理时,却也会拿旁人家孩子淘气治罪的。丽芳与贺成章姐弟心里还有点不满,再看瑶芳,已像没事人似的准备吃饭,恨得丽芳小声骂:“不记仇的小呆子。”

瑶芳听了,给她一个甜甜的笑,心道:记什么仇啊?有仇我已经报了,他今天一定比我还疼。

丽芳气得饭都多吃了半碗。

那 边儿姜长焕也没比他们好过,他手上挨了一下,疼得心都抽了,暗骂:死丫头,下手真狠,真是欠教训!舔着爪子去寻他爹,跟着他爹他哥哥坐着听贺敬文高谈阔 论,心里十分不耐烦,暗想,王府里的人说的真对,这就是个死棒槌!走了狗屎运,才有这样好官儿,才能养出好看的闺女来!

又听贺敬 文说读书的好处来:“直可光宗耀宗!只恨我不曾更进一步,否则心里是美极了的。今年升任知府并不是我最得意事,最开心者,莫过于今年接手本府,闻说有好几 个好苗子。那个赵琪,今年才十七,已是秀才。八月秋闱,若能得中,真是少年得意!”又数说了好几个“年少有为”的好青年,都是年纪轻轻有了功名的。

姜正清是个高大魁梧的中年人,他的长子却是个身长玉立的翩翩公子,父子二人心里都好笑:我等宗室,于科举上极难有进益的,你当着我们的面儿说……要不是知道你是个棒槌,我真能翻脸啊。又觉得他这样也挺好,憨直可爱,总比汪知府那样心思深沉的好来往。

也都含笑听着,只当看了个笑话儿,放松放松心情。

这份好心情只维持到家里,一回到家,简氏就嘤嘤地哭了起来。姜正清最怕老婆哭,听了就发抖:“娘、娘子,这是怎么了?”

简氏不理他,接着哭,姜正清把儿子们哄走,一撩前摆,跪了下来:“娘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哭什么呀?”

“当然是你的错,嘤嘤,你养的好儿子,学会撩小娘子,嘤嘤。”

姜正清咧嘴一笑,戏言逗她:“那好呀,省得你为儿媳妇儿操心了,只是贺知府做岳父,实在是磨人。”

“呸!”简氏啐了他一口,“他去揪人的头发,叫人抓了一把,手都抓破了。”

姜正清敛了笑,站起身来,扬身道:“二郎呢?大郎,把他捆了来!”

姜长炀满头大汗,他从三年前就承接这桩捆猪仔的业务,弟弟越长越大,这活计越来越难做。苦哈哈去寻他弟弟,那小子还在舔爪子。姜长炀伸手捏着他的腕子,一看便怒:“你这是被谁打了?”

“我才没被打!”这话儿姜长焕可不爱听,继续伸头舔了两下,含糊地道,“我的事儿,不用你们管。别闹了,我要读书。”

=囗=!姜长炀惊悚了,他这弟弟,虽然聪明,小时候学个字儿、背个诗也很快,自打去年偶然听说他读书也没大用,总不能考科举之后,就放弃了。见天儿的想着骑马打人。现在居然说要读书?姜大哥忘了捉弟弟去给爹揍,伸头看了看天,太阳是从西边儿落下的呀。

姜长焕别扭地转着手腕儿:“你别仗着年纪大有力气欺负我,我长你这么大,一准儿比你有力气。”

姜长炀被弟弟气笑了:“那我也不会犯个错,用得着你捆了我去见爹。快着些儿,见了爹娘,好给你上个药。大好男儿,身上有疤不算什么,可手上被人挠了,看上去不雅相,仔细娶不着媳妇儿!”

“哼!”

兄弟俩别别扭扭地见了爹娘,做哥哥的先给弟弟开脱:“他刚吃了亏,别打他了。”强捉了他的手来给父母看。这事儿能掩就掩,不然打起来鸡飞狗跳。这弟弟可不是个会老实挨揍的性子。

简氏又哭了起来:“活该!叫你再手贱,欺负小姑娘,应该挨这一下子,你知道不知道?”

姜长焕不耐烦地道:“谁欺负她啦?”

简氏在他臀上打了两下:“你还呆着做什么?还不快点上药?说你呢?你伤药呢?”

姜正清站得笔直,随时待命,准备老婆一声令下,就先收拾这淘气儿子。猛听这一声,原来是在吼自己。慌忙答道:“不都是你收着的么?”他有点伤病从来不用自己担心,都是老婆在处理。

“我收着你不会去找?我要是死了呢?”

姜长焕道:“我把他送给你作伴儿!不要吵啦,我要去读书了。”

简氏吼丈夫的时候已经不哭了,听这一声,更连哽咽都吓没了:“你没烧着吧?不会啊,那小娘子干净整洁,不至于挠你一下儿,你就发烧呀。你怎么要读书了啊?”

跟亲娘简直没有共同语言!姜长焕无赖地道:“你们打不打了,不打我去读书了啊。大哥,书借我看看。”

姜正清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小儿子扛到肩上,活似扛着一只四蹄朝下的小猪:“娘子,快寻了药来给他包扎,再请个郎中,我看他魔怔了。”

魔不魔怔的不好讲,反正手包好了,猪仔也消停了,每天早起读书,下午就打拳练枪。他家祖上是以武力得天下的,颇有一点点家传的风范,姜长焕一杆银枪练得虎虎生风。简氏见了,心道:可得看好他了,不能出去若事儿,万一见到人家小娘子又寻起仇来,这麻烦就大了。

可能被寻仇的小娘子压根儿没将简氏的小儿子放在心上,在她眼里,那不过是个别扭的小男孩子罢了。他揪她头发一下,她挠他四道血棱子,公平得很。人总要往前看,只跟个孩子置气,能有什么出息呢?

她在琢磨着要撺掇韩燕娘开个印书坊,不止印书,湘州府的读书人比宁乡县多许多,还可以给好面子、想出名的家伙印点诗集什么的。挺有赚头的。

要说服韩燕娘投这笔巨款,她一个人是不行的,须得拉上丽芳。丽芳今年十二了,在家里说话越来越有份量了,也分担了韩燕娘一些家务。

这天,姐妹俩练完了拳,回房换衣裳。韩燕娘去检查晚饭,与她们一道练拳的贺成章也自回房。瑶芳匆匆换完了衣服,便去寻丽芳。

丽芳并不着急,才换好衣裳,正在梳头。见她来了,还笑:“真是稀罕,你手脚怎么这般快了?”

瑶芳道:“有个事儿呢。”

“什么事儿?来说说,”丽芳一指旁边的绣墩,“我这就好了。”

“给阿敏阿毓的书还没买呢,还有啊,我就想,每月出去买,忒麻烦了,也没人帮我们挑好看的。大哥读书也忙,又不像阿敏她哥,该读的都读完了。”

丽芳是痛快性子,直言道:“你就说,想怎么办吧。”

“我听先生说,外头还有帮人印诗集的,咱们,能不能自己印话本子呢?我算过了,能赚钱呢。”

丽 芳这几天跟韩燕娘,也在为钱发愁。若不想歪门邪道呢,就靠俸禄,温饱而已。谷师爷那里,与几家商铺接上了头,又有本地士绅,乐意孝敬的,贺敬文这个知府拿 都不算多,也不盘剥,仅供交际,譬如向巡抚、学政等处送礼。贺敬文要想再买个纸笔,请个客,就得靠家产的出息了。虽无亲族需要接济(京城的租子,也与了族 人一些辛苦钱),然本地有贫寒士子,他手指头还要漏上一漏。

光靠这样,余不下什么钱。家里现在兄弟姐妹三个,日后丽芳还是想韩燕娘给她添个弟弟妹妹的,这养大了、婚嫁,又是一笔花销。确实头疼。拿本钱开铺子,纵能绕开了“官员不得经商”,也得有人会经营才行。思来想去,一时没发觉有这样的人才。

现 在听妹子这么一说,她也觉得好像有理。口里道:“你别是自己想看书罢。也罢,我跟娘商议商议去。这印书的事儿,也麻烦呢,也得有人写,也得知道哪些书有人 乐意看,印了才能卖出去。那书稿,也得看有没有犯忌讳的地方儿。你道这个就不得懂事儿的老掌柜了么?咱们人生地不熟的……”说了一长串子。

瑶芳却知道,她是动心了。因为丽芳一面念叨她,一面已经在掰着指头想哪处铺子合适,又要本钱若干,最后算出来,每月的盈余,已经两眼发亮了。

瑶芳由着她说,也不打搅她,等她说完了,一拍裙子:“我去先生那里再借本书来看。跟你说,先生写了一本《志怪录》,有意思。”

丽芳道:“咱们家仰仗先生的地方多着呢,等下个月,俊哥去府学里附读,先生也能闲下来。要是能将他的大作付梓,想必他也是开心的。先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

这就又添了一分可能。瑶芳笑道:“这大张旗鼓的,能不传到他耳朵里么?也不用刻意瞒着啦。”

丽芳惊讶地道:“你行么,越来越懂啦!好了好了,去读你的书吧,我找娘去。”

也不知道她跟韩燕娘说了什么,韩燕娘吩咐了宋平看着匠人砌炕,自己便请了谷先生来,问他此事是否可行。

谷先生道:“主人家出本金,却不能出面经营,要么仆役,要么远枝子弟。只消有个合适的掌柜,一切倒也不难。只有一条儿,也得有人看着,还得有人看书稿。须得是能拿主意的人。”

韩燕娘笑道:“这个倒好办。只要先生说不犯什么忌讳,就行。”

这 样的事情,不能不告诉贺敬文和老安人一声儿。母子二人也不想操心了,往日想着光大门楣才好,现在家业兴旺了,事情这么多,也是烦人,有人管那是最好了。罗 老安人算是经过富贵的,那里家里使的管事人也多,有人分担,现在只有一个宋平能拿得出手,也不够用,不如都交给儿媳妇。

贺敬文还有种种顾虑,又觉得韩燕娘又让女儿插手的意思,壮着胆子道:“女孩儿,怎么能抛头露面?”

韩 燕娘笑道:“咱家人口也不算多,事儿也不多,我尽看得过来,平日里有宋平他们看着也行。用得着大姐儿的时候极少。再说,姐儿们也长大了呢,以后自己居家过 日子,难道也什么事都不管?现在先练练手儿,总比到婆家两眼一抹黑来得强。在娘家,亏了赚了的,都是自家的事,到了婆家,管不好,要被人瞧不起的。老爷就 当这几百银子打了水漂,只要姐儿能立起来了,也是值的。比拿这些子钱给她添嫁妆,她得益还要多些呢。”

贺敬文不懂俗务却听明白了这一分道理,他家事都推给老婆,老婆就是管家务的。要是闺女不懂这些,当然可以责怪女婿不帮忙,却也不好说女儿就样样出色。琢磨半晌,憋出一句话来:“你们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韩燕娘又想揍他了!

贺敬文大概是觉出味儿来了,说一句:“我还有公务呢,今年本府士子要乡试,多考中几个,也是我的光彩,我琢磨着怎么叫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呢!”

韩燕娘好气又好笑:“你去吧!我们自己来。”

寻房子、招人手、进纸、买模子、活字、印出头一批书来……一气忙到了九月里,印书坊便开了张,选了个晴天,放几串鞭炮,书坊里印张先生的《志怪录》第一册。书坊连着个书铺子,书铺里有先期印的几套外面传来的畅销的话本子。

有知府的背景,地痞无赖不敢上门来收钱,掌柜的也省心。谷师爷很容易就招了一个本地的宋掌柜,宋掌柜还跟宋平认了个亲,哥哥弟弟叫得好不亲密。韩燕娘见状,便命丽芳多加关注。

丽芳笑道:“娘只管看炕盘好了没有,这个我省得。又有一样,咱们总印旁人的书,也不是个事儿,是不是张个榜,许人投稿来?不然,总比人慢半月,赚不着头道的钱。”

韩燕娘喜道:“你能想到,自然是极好的。”又问瑶芳有什么主意没有。因事情办成了,丽芳便不再瞒着,说这主意是妹子出的。韩燕娘颇觉欣慰,以两个女儿都能懂事,真是太好了!

瑶芳见她们办事整齐,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只说:“须防走水。”

韩燕娘笑道:“放心,咱们看这铺子在这里,那印书的地方,临着河。”

瑶芳想想,再无可挑剔,点头道:“嗯!我看不出有毛病啦。”语毕,被丽芳揉了揉头。瑶芳脑袋一晕,嘟囔:“别碰头,晕。”

韩燕娘捂嘴儿笑了,吩咐宋掌柜去张榜收书稿,价格面议。

书 铺开张,韩燕娘带着女儿们过去了,贺成章要读书、贺敬文要接见秋闱归来的学子,都不曾来。此后,书铺渐渐上了正轨,韩燕娘或自己去,或者携女儿去,丽芳管 得多些,瑶芳因“年纪小”只是看着。也收了些稿子,韩燕娘就不敢让女儿先审稿了,怕有淫词秽语,不合叫年纪小的姑娘看,先自看了回,觉得没大碍了,再叫女 儿们挑:“你们读的书总比我多,看哪个好看,就选哪个。”

姐妹俩的眼光倒还不错,宋掌柜也是做老了的人,一些不合小姑娘看的,他自去挑选。因知道姑娘总是要出嫁的,保不齐这铺子就成了谁的嫁妆,又或者,人走了,也不会来抢这个铺子,总是不会碍了他的地位,宋掌柜也懒得跟小姑娘计较,反而会指点一二。

如 是过了一个月,瑶芳稳重,丽芳好新奇,宋掌柜最后再把个关,挑出来的几篇稿子凑成一本,卖得很是不错。铺子渐渐回本儿,宋掌柜脸上也有了笑影儿。他有经 验,这书一出来,便会有人盗印,不如一次多印许多,叫那盗印的无缝可钻。头一批自家卖完了,赚了钱,后面再有盗印的,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瑶芳见了这样不行,对宋掌柜道:“总拦不住人盗印的,不如卖个新鲜。”

宋掌柜因问什么是新鲜,瑶芳笑道:“因我们姐妹也会看点子杂记,每每看先生的《志怪录》便急着看下文儿。若这新稿子只有咱家有,有着急看的,一听说有说的,必往咱家来求新的,他们盗的,总是要晚一步的……”

宋掌柜道:“那的得发些招贴,叫人知道,好看的在咱们这里。小娘子不知,这里有些人最是无耻!譬如大姑娘看中的这个‘逍遥生’写的本子,他们看逍遥生写的好,便冒充是逍遥生写的!反坏了咱们家的名头,实是可恶!”

瑶芳道:“那就一并写进招贴里,写好了,下月某日,咱家铺子这里出下一回。收了他们预订的钱,送货上门也行,他们自取也行。”

宋掌柜首这:“这倒使得。”

瑶芳办成了一件事儿,心情好了不少,丽芳慧眼识英,心情也是不错。姐妹俩共乘一车,一路议论着逍遥生上回写的内容,猜着他下一回要写什么。回到了家里,却遇着贺敬文在韩燕娘那里发脾气:“竖子敢尔!他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丽芳问果儿:“这是怎么了?”

果 儿小声地道:“就是那个赵神童,他不是才中了举人么?十七中举,多光彩体面又难得的一件事儿?老爷今天召他来,说,明年春闱,许他住咱家京城的宅子里,又 说,写信叫他给容尚书。可这赵琪不识抬举,说,一举人足矣,他也不缺钱花,再考进士,也是无用,不如享乐人生,竟是不想再考了。老爷越想越生气,再派人去 寻他,他没影儿了!”

想考的考不上,能考的不去考!难怪贺敬文要气破肚皮了。

湘州城,一处幽巷大宅,门边挂着个木牌,写着赵宅二字。宽敞的书房,炭盆烧得旺旺的,墙上尽是书籍,黄花梨的大桌案前,一个着青缎子皮袍的少年,执笔写下落款“逍遥生”。

第53章 别扭的孩子

赵琪,字子玉,湘州府一代传奇。此君也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不好,生在本地富贵人家,赵姓也算是数得上名号的家族,只有一点不好多少年了,没出 过什么有功名的人,顶天了出个秀才。然而赵家却是生财有术的,不好公开经商,暗地里也做了不少生意,赵琪他爹十分有钱。除此而外,明面儿上的田产铺面,也 十分兴旺。

说起来他这胎投得是不错。奈何十余岁上死了亲爹,他娘被族人的风言风语逼得没办法活了下去,一根绳儿吊死了,族人还通过汪知府,给他娘立了座牌坊。他家就他独苗儿一根,只恨尚未成年,要他再“夭亡”了,偌大家资,都得归了族里。

他也是个光棍儿,抱着爹娘的牌位,带着个老仆,跑庙里蹲着了,要给爹娘诵经祈福,还要守孝三年。如许家资,统统舍给了寺庙,还大舍了一个月的粥,来领粥的穷人从湘州府能排到京城去。

三年一过,他从庙里出来,直奔了考场,考了个秀才出来。温一温书,再去考举人,今年十七,便做了举人。庙里住持也极慈悲,又“送还”了他两处宅院、几处铺面,并半数田产。还在庙里为他做法事,祝他高中。

哪知这货将圣贤书往犄角旮旯里一扔,他死活不考了。无论是住持还是贺知府,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险些要被他气死。住持说了,再考,他再还宅子还铺子。他不干。知府说了,考进士,借他宅子帮他给容尚书牵线,他装死。

自打放榜出来,他就缩在家里,闲来无事,写个话本什么的。写出来之后要投稿,发现本府的一家印书坊早关门大吉了,一打听,却是才收了书稿没多久,就被人盗印了,还要花钱买书稿,入不敷出。

赵琪,哦,逍遥生,写了稿子,无处付梓,哀声叹气四下蹓跶,巧了,看到这间新开的绿汀书坊,名儿挺雅,又是新开。再看招贴,给的价也公平,打听一下,据说是贺知府家开的。行,这个一时半会儿倒不了。

就它了!

逍遥生就投了稿子,被幕后的小老板看中了。丽芳看到这书稿的时候,恨不得将逍遥生捉了来关进小黑屋里,写不出下面不给吃饭。问一句:“这书生人呢?”

她新近换的丫头香兰道:“是个小厮儿包了一卷包袱说是代他家小郎君投递的。”

丽 芳无奈,只得命人拿了契书来,签字画押,付了钱。先拿了书稿,命人去印。请宋掌柜写了信,约下一回的稿子。赵琪只不过闲来无事,想有个地方将他的书稿印出 来而已。他更想写几折戏,那个得细琢磨,写话本子权当练手。见价钱给的公平,也不推辞,签了书契,依旧命小厮拿了来。

既签了订购下一回的契书,赵琪便将早写好的书稿抽出来,吩咐小厮白墨:“过两个月,拿这个过去,换钱来。”

白墨笑道:“老爷又不缺这个钱,还念着日子呐?”

赵琪道:“哎~老爷我现在喜欢在商言商。”

白墨是他从庙里出来的时候,拐的一个小和尚,小和尚还了俗,求老爷给起个名儿。赵琪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叫他白墨。两人年纪相仿,说话便也没太多忌讳,白墨笑问:“那要不在商言商了呢?”

“给多少钱,我都不写了。”

白墨笑道:“怪不得师傅说,您真是欠人在外头抽打着才肯往上爬呢。”

“嗤甭替他遮掩了,他说我属驴的。”赵琪也没让老住持好过,当时回的是“我是犟驴,您是秃驴,一对儿~”被老住持拿着禅杖打了出来。

主仆二人说笑着,完全不知道还有一个正在等下回的姑娘,恨不得偷了她爹的大印,调一队衙役去找这个该死的逍遥生,问一问崔生究竟有没有逃脱奸人魔爪。

瑶芳近来觉得姐姐有点奇怪。丽芳是个急性子的姑娘,也只是做事急切些,口上利索些,如今她这急模急样的,倒好像有什么心事。瑶芳看一看姐姐的年纪,想她近来常往外去,心头咯噔一声,就怕她怎么了。

仗着自己“年纪小”,瑶芳装个嫩,对着镜子照一照,选了个最可爱无害的笑脸儿,软糯糯寻她姐姐去了。前后院子,十分方便。抬脚就到,又看到丽芳在打转儿,不知道的还道她尿急。

大冷的天儿,她也不嫌冻得慌,正在院子中间跺脚,两只手捏在一起,放在丹田那里直抖。鼻子眼睛都要皱到一块儿去了,白瞎了好相貌。韩燕娘给她新做的鹅黄面儿绣牡丹的长褙子,吊着毛里子,是韩燕娘舅舅给的好东西。本当雍容华贵的妆束,硬是叫丽芳穿出了猴急样儿。

瑶芳哭笑不得,还得接着装不知道,好奇地问:“阿姐,你怎么了?马桶坏了?”

丽芳:……想揍她了,怎么办?不过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啊!丽芳抓着妹子的胳膊:“我恨自己手贱呐!怎么就看完了呢?”

瑶芳奇道:“手贱?你用手看什么啊?”

丽芳跺跺脚:“你不知道,还不是那个逍遥生!我将第一卷看完了,才发觉……旁人看第一卷的时候,我早看过了,得跟着他们一块儿等第二卷呐!急死我了。”

白担心一场。瑶芳送姐姐一个白眼:“你等着呗,下回他送书稿来,你还是比旁人早看。”

瑶芳放下心来,也想揍她姐一顿。姐妹俩你看我、我看你,瑶芳果断去寻张先生了。

近来因贺成章去府学里蹭课听,丽芳的功课又减了,现在每日只要交几页字,隔几日画幅画,张先生每月查她读了多少经史。至于瑶芳,只管自学,读完了律令会典,再从头读史这个书太多,没个二、三年看不完有不懂的只管问。张先生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张先生更有时间去关注贺敬文的公务,贺敬文于这些事情实不精通,也将许多琐事都交给两位师爷。两人就怕他外行从中犯错,他放手了,两人求之不得。瑶芳每往张先生那里打探消息,商议事情,每日都有最新的邸报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家中上下对于瑶芳跑张先生那里、偶尔还跑到贺敬文的书房翻点书报这件事情,都保持了默认的态度,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到了张先生那里,张先生正在写东西,《志怪录》已经付印了第一册,余下的内容张老先生觉得写得不太好,还要再修改。见她来了,张先生放下笔,拿了块湿手巾擦手:“邸报都在那边了,小娘子自己看。”

瑶芳翻邸报的功夫,张先生收拾方才写的字纸,收拾完了,瑶芳也看完了:“打大前年前,就没消停过。”大前年,今上登基的日子。

张先生笑道:“若大一个国家,盘根错节,没个三、五年,哪里能收拾出个大模样儿来呢?就是令尊管这一县一府,到如今也还没摸清底细呢。”

瑶芳将邸报放下:“纵然现在不知道,先生也知道到哪里找,不是么?”

张 先生揉揉额角:“不止是这个。小娘子知道么?那位千户,正在整顿武备,清点甲仗、人马,也不知道他要做甚。”他本来是观察“异闻”也就是眼前这小丫头的, 哪知道会越陷越深呢?楚王会谋反这件事情,快要成为他的一样心病了。听说这姜千户的长子会附逆,次子本来就不该出现,张先生的脑袋就更疼了。上了年纪,原 本精力就不如壮年,现在还遇到这种事情,张先生已经几个月没有能够一夜睡到天光大亮了。

瑶芳眉头皱了一下,低头看了一下双手,微笑道:“正好。”

“?”张先生不明白什么东西“正好”了。

瑶芳道:“新官上任呐,总要摸摸底的。千户要清点他的兵,知府就不能清点他的民了么?”

张先生反问道:“我说的书,小娘子真的都看了么?无故清查户口,真要扰了民,也不好解释。令尊与上头的关系可不怎么好,巡抚、布政使那里没人替他遮掩。”

瑶芳笑道:“清点兵户,必然与民户相连的。近来流民不是说不少么?就拿这个当由头,查一查这几年到湘州府来的人,造个册,原本的人口不动。”

“小娘子是说?”

瑶芳依旧不太放心那个消失了的花魁,希望能将她找出来。哪怕是妓女,也是有户籍的。她只要不是抛籍的流民,到了某地,总要有些痕迹的,贱籍,也是籍呐。照她的记忆,这人应该已经到了,保不齐正在湘州府哪个角落里猫着呢,翻翻户籍,或许会有收获。

张先生权衡了一下,点头道:“这个使得。纵使找不出那人,也可趁机梳理一下,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王府那里,似乎有些不对。”

“咦?”瑶芳对楚王府还是挺关心的,“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里的变动?”

张先生道:“王府的侍卫们,有些奇怪,哦,小娘子或许不知,他们那里,也有人喜欢看咱家铺子里的话本一类,故而常有接触。不好说有多大的变化,只是感觉不对。”

瑶芳低头想了一下:“傻主子和脑筋正常的主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没想到新王竟然藏得这般深!”

“也未必就是故意藏的,”瑶芳冷静地分析,“他自幼经的事儿就与旁人不同,现在父亲又死了,性情大变,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么看来,是我们以前想左了,人,都是会变的。咱们也得跟着变呐,吃老本儿可不行。”

张先生“哈”地苦笑了两声:“有老本儿的只有您呐!”

瑶芳笑了。两人仔细商议了一回,以为眼下该做的事儿还得做,张先生保持与王府那里的内线消息,瑶芳还得跟随母、姐持家,家里多赚些钱、多养些忠仆,一旦有变,也不至于没钱没人,光杆儿一个。

与张先生商议完,外面的事情他去跑,瑶芳便回去教绿萼读字了。不教人不知道当师傅的难处,绿萼并不曾正经上过学,跟着瑶芳听点课,也是半懂不懂的。瑶芳并不像寻常小孩子那样从头学起,绿萼便是有心,也无法旁观系统的学习。还得从头教她。

好在瑶芳旁的没有,只要确定某件事情非做不可,耐心却还是足足的。与绿萼一道的,还有一个前阵子新买过来的丫头原名叫小花的,因韩燕娘听到“花”字便会想起当初遇流寇时自顾自逃命的那个丫头,便叫瑶芳给她改个名字。瑶芳也不在意,随着绿萼的名字,给她起名叫青竹。

青 竹的相貌,在瑶芳眼里只能算是普通,然而肤质却白净细腻,不大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至少得是小康人家挺精细养出来的。韩燕娘也曾怀疑她是叫拍花子的给拐了 来的孩子,细问她,却说:“都不记得了。”做起活计来倒是手脚利落,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牙人手里这样的孩子多了去了,灯节等热闹的时候拐的、与人合 伙拐的、与开赌局的人合作换的……不一而足。

宋婆子心细些,还特意叫宋平喊了宋掌柜来听听青竹的口音,并不是这四周的人。离乡既远,便不怕她弄鬼,无所依靠,就只有跟着主人家了。这样的仆人,比家养的世仆,也差不了多少了。韩燕娘这才放心将她交到女儿面前。

丽芳跟前两个,一个是宋婆子的孙女儿,名叫金铃的,另一个也是外头买的,丽芳见妹子身边丫头名儿都顺,也就给她改名叫银铃,倒是都称手。

瑶 芳也要这两个丫头学成女秀才,只教些浅显文字,再深的,她也没那个精力去管,现在这条件也不允许。绿萼毕竟是在读书人家帮佣长大的,见要教识字,十分欢 喜,识字儿的人和不识字的人,哪怕只是奴婢,身价都不一样。青竹却有些意兴阑珊,绿萼点头时,她便说:“太太给姐儿新做的衣裳送来了,还没叠好呢,我去归 置。”

据瑶芳的观察,她应该是识字的,识字的人和不识字的人,看字纸的眼神是不一样的。瑶芳还试过她,命她拿某本书,略常见些的简单书名,她都能认得出来。

既 然不想,瑶芳就先不费那个功夫了,悄悄嘱咐着绿萼留点儿心,能套话就套几句,套不出来就拉倒。绿萼道:“那我搬到她那屋里睡几天,平常她就一副死人脸,也 不哭、也不笑。”瑶芳道:“也不用,要是你们投缘了,再一处睡也来得及。带上你娘,多关照她些。她年纪小,心断不会那么硬的。”

绿萼答应了,低头接着写字儿。瑶芳自去书架上取了当季的新书,这是逍遥生写的第一回话本。才头一回,只写到崔生受难,父母皆亡,倍受欺凌、潦倒无依,唯二仆相伴,走投无路,梦中受仙人指点,奋发图强。发迹后寻到坑害他父母的仇人报仇,才想归隐,又遇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