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先生老脸一红,掩饰地咳嗽一声:“此一时彼一时,谢氏、皇子拆开来看,我都不很担心。如今却很怕皇子生母是个不安于室的妇人。”

“先生也不必过于担心,帝后心思皆异于常人。不说帝后,她要兴风作浪,还是先从吴妃手里挣出一条命来再说吧。”

张先生道:“我等无法插手深宫,也只是白担心一场罢了。”

张先生关心完了国家大事之后,转而担心起小女学生来了:“我观小娘子平日言谈举止,也不是一般地方出来的,或许还很有名?又或夫家有名气?假若这王才人真是那个人,她会不会疑到小娘子这里?毕竟,有许多事情与她知道的了不一样了。”

瑶芳起身,端端正正给张先生行了个礼:“先生有此心,这心意我领了。先生放心,必不会祸及家人的。她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不要结亲的是柳某人,可与我家无关。”

如果王才人是什么都知道的,就该发觉,前世此时该死了的贺敬文已经成了湘州知府了,而贺敬文继妻也不姓柳。对这门婚事不满的,是柳家而不是贺家,是柳家人将贺家逼得背井离乡投奔故人的。

就让她去怀疑柳家好了,多好的障眼法。

张先生愕然:“小娘子当初就想到了?”

瑶 芳笑道:“并没有。只是前世我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该还报的都还报了。今世他们还不曾对我做下大恶,没到那个份儿上,罪不致死,估且留着罢了。至于后面会 怎么样,看各人的造化了。”当然,将错全推到柳家头上,要怀疑,也是怀疑柳家出了问题谁都知道贺敬文是个呆子,他不会作戏,柳家一家子聪明人,更容易 出故事。

张先生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如此说来,王才人之事,可大可小。楚王之疾,就在眼前了。”

瑶芳道:“事情又绕回来了呢。只要姜千户那里稳得住,事情就不会很糟糕。总不枉咱们到湘州来这一遭,也难得家父居然能与姜千户相得。”

张先生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的:“他家里是不是也有什么变故呢?不是说只有一个独子,就是长公子么?这少公子是怎么多出来的?是他父母那里不对了,还是他不对?”

瑶芳摇头道:“这个却不必担忧了。出了变故才好呢,他就该知道楚王是不能成事的。”

张先生以手加额:“老朽方才吃惊太快,一时糊涂,竟没想到此节。依旧这般交好就是了。”

“善。”

师生二人一番分析,都觉得心头轻松不少。楚王纵要谋反,少了前世那位美人,为他穿针引线的人就少了一个,就不会像先前那般顺手。姜正清稳得住,局面就不会快速地崩坏。而王才人在宫里,想要如前世那般在外面兴风作浪,也是很难的皇帝最恨有人想摆布他。

两 人一面安心等消息,另一面却加紧了对楚王的防范。张先生与王府侍卫之间的联系愈发地多了起来,瑶芳也屡次在韩燕娘那里提到简氏,更促进了韩燕娘与简氏之间 的友谊。眼见两家日益密切,瑶芳也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据韩燕娘说,简氏曾假意抱怨过,楚王那里曾说过要她家两个儿子到王府去读书的,哪知道小儿子 不乐意,只得作罢。

瑶芳也有些疑神疑鬼,先是王才人十分可疑,现在这姜长焕也够可疑的,难道第三个人已经出现了?自己行动不方便,张先生就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

张先生这回却不担心了:“小娘子不是说了么?姜千户家要真明白了事情,才是好事呢。”

瑶芳道:“我只觉得他家二郎有些奇怪,要说是重活了一回吧,又太幼稚了,他旧年还扯过我辫子呢。”

张先生一噎:“那就不是他,或是他父亲,或是她母亲,旁人不说,咱们何须点破?彼此心照不宣便好。”

瑶芳点头道:“也是。”什么时候把柳家的事情透给简氏知道吧,这样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她拦不住旁人想歪。

张 先生道:“容尚书那里,已有令尊数封数说楚王不是的书信了,连御案上,也有他挑剔楚王的言辞。然而据我看,陛下只是想约束敲打楚王,再也想不到他会有异动 的。然而,楚王府里借口去年夏秋雨水颇丰,甲仗兵器锈蚀腐坏,原先拨给的皆不堪用,请求更换抑或就地采办。总数在这个数。”比了两个手指头。

“两百?”

“两千。”

瑶芳吓了一跳:“这么多?怎么可能?朝廷诸公难道都是死的?”

张先生道:“是库里的也霉坏了。小娘子想,一个人总不能只穿一套衣裳,总要有一些备更换的。兵器亦如是。我想他在攒造时再多造一些,总数当在三、四千。”

“已经这样了,朝廷还不警觉么?”

张先生道:“朝廷眼里,天下藩王之皆反,只有一人不会反,那就是楚王。”

瑶芳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是啊,谁会以为傻子会造反呢?现在这楚王虽然不傻了,却是个十足的呆子。从他那里割点肉、刮点油,也就是了,皇帝都没想过把他弄死。

瑶芳毅然道:“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不如向家父分析利弊,让他上书,阻拦此事。藩王甲仗过多,不是好事,五百足矣!朝里有容尚书,不会叫家父叫大亏。一旦楚王事发,家父反是功臣了。连容尚书也能跟着有些好处。”

张先生犹豫地道:“若是令尊被调走了,又当如何?则此地暗防楚王的人就少了一个,百姓……容我再想想。”

瑶芳还有许多事情要赖他奔走,不好紧逼,只得同意。

令师生二人想不到的是,本州同知,那位倒霉的给举人知府做副手的进士同知,他上疏朝廷了!矛头直指楚王,言其欲意图谋不轨。

大 正月的,他就捅了一个马蜂窝,皇帝再想敲打藩王,也不能由着人随口就说他堂侄要造反。更可恨的是,这一年正旦,因皇帝新得了儿子,各地藩王以道贺为名趁机 齐聚京城,也是借着机会见识一下京城繁华。平素无故连封地边儿都走不出去的人,好容易得了机会,不止是自己一个,老婆孩子、得宠的小老婆都带上了。

一到京里,有人说皇帝傻叔叔家的呆弟弟要造反?道贺的藩王集体改到宫里哭号来了。

而青竹,在瑶芳面前捅了另一个马蜂窝。此人平素沉默不语,木木呆呆,瑶芳万没想到,她头一回在自己面前说长句子就带来一个让她头发都要竖起来的消息:“老爷对太太讲,同知大人上书前,还在与老爷讲,要结亲家。”

第59章 萝莉捞胖墩

青竹来报信的时候,绿萼正在一旁伺候笔墨。瑶芳慢慢地写着给彭敏的回信,彭敏上封信里写道,她哥哥彭海返乡考试去了,家中只有父母与她们姐妹俩, 邀贺家姐妹到宁乡来玩。瑶芳思忖着,韩燕娘就快要生了,等生了之后家里事多,至少丽芳是走不开了的得分担家务。不如趁现在,一应事情都还没有发作起来 去松快松快,权当是春游了。

她写的,就是答应邀请的信。孰料信写到一半,青竹就过来丢下去了这么一个惊人的消息。

瑶芳手上一顿,“流水潺潺”的潺字就变成了一团墨黑。不动声色地丢下了笔,将信纸扯烂了丢到笔洗里。瑶芳接过绿萼递来的热手巾擦去指上墨痕,轻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绿萼肚里吃惊,心道青竹不声不响,何时消息这般灵通了?二姐儿也是,不问因由竟是信了么?

瑶 芳倒不是全信青竹,而是以贺敬文的心情来推测,到了湘州府这么个地方,要给丽芳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顶好是书香门第,家业还得殷实些, 还不能辱没了知府的嫡亲闺女。三样一凑,可选的就少了许多。同知进士出身,儿子是个秀才,这样的条件当然是合适的。

青竹自己先懵了:“二姐儿信我?”

瑶芳将手巾交还绿萼,在圈椅里坐下后才抬眼看她:“你逗我?”

青竹顿了一下才摇头:“并不是。”

“那不就得了?”这样不在乎的语气让青竹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却听到瑶芳轻轻地问问道,“你也遇到过差不多的事儿?担心老爷胡乱就将女儿嫁了?”

青竹的脸上血色褪尽,惊骇地看着瑶芳:“姐儿……”怎么知道的?

瑶 芳唇角勾起一丝笑来,怎么知道的?还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长成这个样子,也不像是当成瘦马来养的,那就是出身不算太差。要是被胡乱拐来的,到了贺家这么个 还算宽厚的主人家里,这二年下来也该养出几分天真烂漫来了。算来算去,也就只有那么一两种可能:一、家里遭过大灾,只剩一个;二、被家里人卖了。遭了灾 的,遇到不打不骂还教读书的人家,家主还是知府,多少会透出一些求援的意思来。青竹并没有。

余下的,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大约是被亲人伤了心的。读过书的孩子,比胡摔乱打长大的,总是要心思细腻一些的。

卖这词,含义很广。

绿萼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了一阵儿,约摸听懂了主仆对话的意义。二姐儿是怎么知道青竹来历的,她猜不出来,只要知道二姐儿猜对了就行。感慨一下自己还有娘护着,青竹的母亲却护不得女儿,又觉得青竹比自己还要可怜了。

瑶 芳不知绿萼所思,知道了一定要笑的:青竹经历的,比你想的更可悯。一个一直闷头不吱声的人,突然说话了,就是这件事情的刺激太大。青竹在担心,担心贺敬文 为了“信义”叫闺女跳火坑。这个节骨眼儿上得罪了藩王,那位同知的下场不会好,谁嫁到他家都是跟着受罪,而且很难说什么时候能够翻身。青竹大约是被她的父 亲为了某些事情而牺牲的娇女,先前也捧在手里养着,事到临头,却又不管不顾了。

而青竹,比瑶芳判断的更加机敏一点。

“青竹,以后你跟绿萼一道读书吧。”

青竹更糊涂了:“二姐儿,我……”

瑶芳正色道:“读书吧,有用的。譬如现在,我要没读过书、经过事儿,就看不透、破不了局。”与同龄的孩子说话最好了,哪怕高深莫测一点,他们也只会觉得你比他们厉害、聪明,而不会想得太多。

青竹讷讷地道:“那……有甚么好呢?知道得多了,越发难过。”

瑶芳不再深问她身上发生的事情,这样的疮疤轻易不好揭的,只说:“你随我来吧。绿萼,你也来,咱们去太太那里。”

绿萼脆生生答应了:“今年倒春寒,姐儿稍待,我去取斗篷来。舅老爷那里对咱家可真好,年年都有好皮子送。”

瑶芳道:“那是心疼太太呢。”

青 竹立在一旁颇不自在,又默默地跟绿萼过去搭了一把手。绿萼这会儿才觉得青竹有一些“自己人”的意思了,轻轻问道:“青竹阿姐,你怎么知道老爷跟太太讲的话 的?”青竹抿抿嘴唇,踌躇一下,还是说道:“我打那里路过。人当你是哑巴的时候,在你面前说话就会漏些口风。”

瑶芳耳朵抖了抖,笑着摇了摇头。

主仆三人到韩燕娘正房的时候,正听到韩燕娘在与贺敬文讲道理:“并未换庚帖,连相看也无,又不曾说死了答应,此事如何能作得准?”

贺敬文的声音也充满了犹豫:“话虽如此,可若是就此抽身,不是君子所为。”

韩燕娘怒道:“你这是真要把大姐儿给他家?他是什么人呐?与你说过一回,也不管人家孩子父母答应了不曾,这孩子就是他们家的了?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该不会?”韩燕娘的声音里又充满了怀疑,“你不会已经答应了吧?”

瑶芳一摆手,阻止了门边婆子打帘子的动作,站在外面静静地听着贺敬文有点慌乱的辩解:“我并不曾答应的。可是,当时我也没有拒绝呐,只说,回来想想,唔,他家小儿郎人品学问皆好,会是佳婿。”

“你这还不是答应?”韩燕娘怒拍桌子,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要不是揣着孩子行动不便,贺敬文这会儿已经被她揍扁了。

贺敬文道:“没有没有,没有说死,真个没有啊,也不曾交换信物!夫人知道的,我是想要个进士女婿的,他家儿子连举人也还不曾考上。便是要答应,也须得他儿子中了举才行。夫人息怒。”

瑶芳磨了磨满口白牙,扯出一个带点狰狞的笑来,开口却是一片欣喜之意:“娘!娘!我有事要说与你听。”

韩燕娘隔着窗子道:“进来说,外头冷。”

主 仆三人进了正房,瑶芳眼角瞥到贺敬文正在揉膝盖,衣裳前摆还皱了一块,微笑着向父母问好。对韩燕娘道:“阿敏来信了,问我们要不要过去玩耍呢。”韩燕娘扶 腰笑道:“你昨天已经说过啦,不是说了么?三月里天气暖和了就去住几天。”彭家她是放心的,贺敬文也挺放心,两人都答允了,还商议好了到时候与到州府叙职 的彭知县同行。

瑶芳睁大了一双无辜的眼睛:“是么?我说过啦?哎呀,我一定是太开心了就忘了。”

韩燕娘笑着摸摸她的脸:“就开心成这样了?”

贺敬文见状,说一句:“你们说话,我到前头去,恐怕还有新消息……”拔脚就要开溜。急行到口门却与丽芳撞到了一起,贺敬文是个文弱书生,丽芳却不是个娇怯小姐,近来颇得韩燕娘风范,直将亲爹撞了个四脚朝天。

撞完了,丽芳一低头:“爹!”将人扶了起来,口上还埋怨,“爹跑恁快做甚?也不叫人打帘子,我都没看着你。爹你别急走,我有事儿请教呢。”

贺敬文揉着腰,呲牙咧嘴:“甚事?”

丽芳先跑到韩燕娘那儿给她腰后垫了个垫子,才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听说,同知自己作死了?”

瑶芳噗哧一笑,这姐姐门儿清呢,也不晓得这里有没有她的探子。照她这急匆匆的样子来看,多半是知道了些什么。不好叫姐姐孤军奋战,瑶芳捧场地问:“他做了什么?”

丽芳道:“哦,我才从外头回来,听说他上疏诬告楚王谋反。”

贺敬文沉声道:“女孩家家,不懂事儿不要乱说。楚王确实出格了。”

瑶芳奇道:“爹知道?爹手里有证据?”

贺敬文狼狈地道:“没有!”他就是瞧楚王府不顺眼,究其根本,还是最初在王府出过丑。后来越看人家越像贼,当然,现在经同知一参,他也觉得楚王不对劲了。

瑶芳脸上更堆出了好奇模样:“爹在这里好几年了,都没有证据,同知怎么弄到证据的?他做了多久啦?他不是爹的副手么?做事不跟爹说的么?”

丽芳道:“谁知道他发的什么癔症!”

瑶芳支颐看向丽芳:“原来是发了癔症。我就说呢,听说藩王都在京里,楚王父亲薨了,可叔叔伯伯还在。他这么欺负人家侄子,难道不怕人家叔叔伯伯生气,也寻他儿子侄子的晦气?他家孩子可真是可怜了,父债子还,可要怎么办呢?”说着,还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

韩燕娘与丽芳交换了一个眼神,丽芳笑眯眯地将妹子揽了过去,在她颊上亲了一口:“你呀,装大人儿。”

韩燕娘叹道:“我一最孩子装大人,二怕大人像孩子。看着你们就头疼,大姐儿,带着你妹妹去给彭家丫头回信吧。她信还没写呢,三月里收拾一下,你们回宁乡看看。”

丽芳答应一声,笑嘻嘻地摸了一把韩燕娘的肚子,拉着妹妹溜了。绿萼拖着有点发呆的青竹,也紧追着姐妹俩走了。未及走远,便听到韩燕娘说:“你还真是个呆子,他想好了出路了呢,他做个诤臣,却好叫儿子做你女婿,纵他死了,你也得照看着他儿子,打得好算盘!”

贺敬文强辩道:“他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韩燕娘无赖地道:“我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看不懂人心,就知道结果!他要抬棺死谏,他的儿女纵不托付给你,只要落了难,我也当自己的儿女一样照看,这是道义!可他明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还要议婚,就是算计你,拖你下水,我是万万不肯答应的。”

贺敬文还在犹豫,韩燕娘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做事前可曾与你商议?眼里可还有你这个上峰?你便是觉得王府不妥,就更不好现在将自己也折进去了。你要为一个名声,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贺敬文终于丧气地道:“我没有要这样的。”

门外,小姑娘们早停住了步子,丽芳咬牙切齿地对妹子道:“听听听听,这还在犹豫呢。你记着了,以后遇着这样的事儿,宁可就去死了,也不要他们如愿了。”

瑶芳道:“没到那一步,爹好脸面,给他个说得过的理由就行了。他已经被说服了,走吧,给阿敏回信去。”

出了正房的院子,瑶芳不去丽芳那里看她生气,径自带了绿萼与青竹回房,继续写她那没写完的信。一面写,一面问青竹:“怎么样?跟我读书么?”

青竹轻声道:“姐儿这是没遇着大事儿,真要到了非选一个不可的时候……”

瑶芳笑道:“那又如何?多懂一些的人总比少懂的人活命的机会大些。你要不是读书识字、心里有数,也站不到我跟前来。这个家,没遇事的时候,待人还是不错的,不是么?”

她缺人手,而青竹会是个不错的帮手。

先 前还不觉得,在张老先生那里受教越多,接触外头的事情越深,越发觉得身为女子被禁锢在内宅里是多么的不方便。然而她又无法接触外男,终究是要通过别人来做 一些事情。要她现在调教男仆,也是不现实,可用的,唯有女仆。礼教大妨再深,女仆跑腿办事却是不禁的。要让女仆顶男仆的用,对女仆的要求就相当高了。

青竹最终还是动摇了,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瑶 芳轻叹一声,她能用的人实在是太少!有心再买几个人来,韩燕娘现在的状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等到韩燕娘生完了孩子,买乳母、丫环的时候,一并提一 提。那个时候丽芳也差不多要出门子了,也要陪嫁,陪嫁要从家里抽人手走,再买新的添补回来调教。瑶芳只能等那个时候再跟着挑人了。

“来,我先看看你学过多少了。”

自 此,瑶芳亦主亦师,便亲自教导着两个侍女,彼此间情份渐与旁人不同。听说同知被罢官,其子也被夺了功名,皆遣还原籍,也只是微微一哂。对上绿萼与青竹不解 的目光,轻声道:“他们,活不久了吧。”当年也是,就没几个人信楚王会反,而楚王则是有备而来,多少明眼人就这么死了。

虽不知道同知是出于何等心态参了楚王,不能说他这件事情做错了,相反,瑶芳还要感激他就这么将事情挑破,引来有识之事注目。但是,一头做烈士,一头还要拉旁人家闺女陪绑,这就叫人恶心了。还是叫他们自己去死吧。

贺 敬文到底还是没有死挺着跟同知一条道走到黑,既不曾附和他参楚王一本,也未上疏为他说什么好话。只送了百两银子便罢。盖因贺敬文也收到了来自朝廷的训斥, 道是他这长官做得不好,居然纵容同知诬告诽谤。连容尚书都写信来,再三叮嘱:纵你心有疑惑,彼行迹不彰,万毋打草惊蛇。

容尚书何等精明之人,晓得贺敬文是个呆子,多半是真嗅到有些不对的地方了。奈何楚王府每天往京中大把洒银子,拿人的手短,多少人虽瞧不上楚王家里呆傻相继,却也要为他们说些好话。何况,他们是真的不觉得楚王府会反。

贺敬文憋憋屈屈地将信折好了,唯一可欣慰的,乃是“打草惊蛇”四个字,看得出容尚书也有疑心了。哪知才收到容尚书的书信,又有消息传来,同知一家在路上遇到河水暴涨,船翻了,到现在还没找着一个活口。

更让他糟心的是,他家大闺女有些向“逆子”的方向变化,大概是知道他似乎要为了做个君子,险些将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扔给同知家里,丽芳对这个父亲相当地抵触。

遇上这种事情,韩燕娘也是无法劝导丽芳的她不敢。生怕说了贺敬文的好话,丽芳脑子一热,什么都依着这么个不通俗务的亲爹,那到时候韩燕娘哭都来不及了。只一琢磨,便给彭娘子去了一封信,写道:近来城中烦闷,送爱女往宁乡去小住散心。

约好的三月暮春,硬生生提前到了二月中旬。彭娘子约摸也知道贺敬文受了训斥,只不晓得贺家还有怄气事,欣然回信,道是屋子已经洒扫好了,只等姐儿们来住。

瑶芳一路便跟着姐姐,带着两个满眼崇拜的丫鬟剩车往宁乡进发了。绿萼本性活泼,青竹的抑郁之气也减了不少,两人陪侍瑶芳乘同一辆车。绿萼伸头看看车边没人,只有车辕上坐着个车夫,缩回脑袋来小声问瑶芳:“好姐儿,你是怎么知道同知要死的?”

她双眼亮晶晶的,几乎给了瑶芳一种正在甩尾巴的错觉,伸手揉揉绿萼的脑袋,手感还不错。掩口打了个哈欠,瑶芳道:“谋反是大罪,他拿这罪名压不到人,旁人如何肯干休?”

绿萼骇然道:“是是是是楚楚楚王?”

瑶芳闭上眼睛,青竹拉拉绿萼的手肘,轻声道:“噤声。”又问瑶芳要不要话梅。瑶芳道:“你们吃吧,我养养精神。”青竹轻声道:“姐儿是去乡下散心的,不必委屈自己,与彭家姐儿说不到一处也无妨,还有大姐儿在呢。”

瑶芳睁开眼睛看着她,目光里带上一丝玩味:“我怎么与她们说不到一处去了呢?”

这回轮到绿萼拉青竹了,瑶芳看了便笑道:“你们两个不要弄鬼。是啊,我跟小孩子说不大到一块儿去呢。不碍事,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事要忍,有一些事情不须太关心。”两个丫头都不笨,缺的只是指点而已。

绿萼若有所思:“可人要是相处得少了,就疏远了呀。与彭家姑娘们交好,也不失体面的。”

瑶 芳笑道:“有人倾盖如故,有人白首如新,有人无话不谈,有人相对无言。若是这些人都不是坏人,又不想伤了他们的心,要怎么办呢?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相处 之道。彭家姊妹是我伙伴,却又说不到一处去,怎么办呢?就少说些,让说得到一处去的人说,我只要安静笑笑就好了。”

青竹用心记着,心里很是诧异,初时道是这姐儿一时兴起,然而念她一片赤诚,倒也记着这份恩情。再听今日之言,却不止是一时兴起这么简单,哪怕太太再给她生个妹妹,也不过教导到这个份儿上了。

瑶 芳一次并不讲太多的道理,说多了也怕她们记不住,说完这一段,也不闭目养神了,拔开帘子一角,望着返青的远山出神。那里有数条小径可通往省外,她手里那份 新绘的舆图上标得清楚,何处有山洞可栖身、何处又有山溪泉水可饮用,哪道坡缓,哪条路陡……只盼这份地图没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才好。

到了宁乡县衙,彭娘子早带着两个女儿来迎,笑吟吟地打过了招呼,一手一个,将贺家姐妹领到她的正房那里去。

此处原是韩燕娘的住处,现在倒是归了她了。瑶芳一抿嘴儿,退后半步,由着丽芳上前应酬。丽芳在家里憋闷得狠了,见了彭家母女顿时笑靥如花。向彭娘子代致韩燕娘的问候,又命呈上礼单,其次才是与彭敏姐妹俩见面。

彭娘子啧啧称奇:“这才多久没见?大娘就是一副大人模样儿了。”

丽芳脸蛋通红,眼睛却闪亮:“那是。”

彭娘子就喜欢这样大方的姑娘,更赞了她好几句,又问瑶芳:“二娘怎么不说话?累着了?是我的不是了,有洗好的热汤净面。”

瑶芳含笑道:“是有些颠着了,还是伯母疼我。”

“那是,我最疼你啦。”

彭毓便笑着不依:“我呢?”

几 人笑闹一阵儿,彭娘子亲自领姐妹俩去安置,晚间又设宴,倒也共乐融融。丽芳也将家中烦恼抛到脑后,说些书坊的事儿。彭敏打听逍遥生的事儿:“能不能叫他一 回多写一点儿啊?”丽芳也说不好这个事儿,毕竟赵琪还是要复习备考的,只得道:“他要能按时交稿子我就谢天谢地了,写完了这一个,不再写了也未可知呢。”

彭敏遗憾地道:“怎么就不写了呢?也不耽误他多少功夫呀。”

彭娘子怒道:“又说没边儿的话,他要科考的,怎么可以分心?都吃饭!”骂完姑娘,又慈爱地对瑶芳道,“二娘尝尝这个,这是去年的冬笋,拣了最嫩的腌的。”瑶芳很捧场地挟了一筷子尝尝,味道确实不错,彭娘子见她吃得香甜,笑得眼角皱纹都深了。

彭家的招待很是不错,然而瑶芳却颇觉有些不便消息来源少了,能说话的人也少了一个张先生。而无论是彭娘子还是彭家姐妹,她们说的,她很少感兴趣,却又不得不陪着。旁人不觉,她自己却颇觉乏味,连教青、绿二人读书的时间都被挤得没影儿了。

然而这样的交际又是不能少的,没道理去人家做客,却不理主人家。过不两天,瑶芳便想到一个借口,悄悄儿对丽芳等人说,她也想写书稿,忽然想起来了,叫人不要打搅。

彭毓颇为欢喜,央着她必要头一个看。丽芳与彭敏却有些发笑:你才十岁,写甚书稿?在能够说亲出嫁的大姑娘眼里,瑶芳可不还是个半大孩子么?

瑶芳也不分辨,只将门一关,把她们都关在了门外,没两天,就抛出一卷书稿来,写的是:受欺辱女扮男装,顶门户踏入科场。

此书极合丽芳胃口,连彭敏彭毓都看住了,催要下一回。瑶芳却说:“哎呀,一时写得多了,想不出来了,我要出去发散发散,才能写出下回来。”恨得丽芳牙痒,看着她的背影对彭敏道:“回家去我必日夜盯着她,写不完不许她吃饭睡觉!”

彭敏口里犹豫着说:“这不好吧?”可眼里管出来的意思却全然相反:快榨出下一卷来!

如 此在彭家住了一个月,书稿只写了三回,瑶芳却得了许多清净。写着写着,自己也来了兴致,心里列了一个长长的计划,要写到这女主人公封侯拜相才好。丽芳不知 道她的计划,只知道这书她很是喜欢,便作主印了一些,倒是颇受闺阁女子喜爱,连一些青年男子也命人买了书去看,茶余饭后,聊作笑谈。

唯 丽芳十分着急:自打回到家里,瑶芳的事情就多了起来,不要说关起来写书了,连催问都要避开父母。丽芳心中怏怏不快,更兼家中父母又在考虑为她说亲的事情。 五月里,趁韩燕娘还没有生产,她便拖着妹妹,要往宁乡“消夏”,等到八月回来,韩燕娘可是要生了,就再没机会这般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