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王原本想着,自己久长没到京城来过,先见见本家,当面再打听一点消息,也好有点把握。他做了点亏心事,在吴地还能安慰自己天高皇帝远,到了京城焉有不心虚 之理?总要打点好的。要命的是,今天接了几颗烫手的金丹,还允诺会尝一尝,他就有些心神不宁。要不,明天跟姜正清聊过了,再试吃?

这 就算是元和帝对他青眼有加,他也不愿意嗑这玩艺儿啊。吴王多少读过一点书,藩王里头,他算是对师傅不好不差的,羞辱师傅的事儿他是没干过,要说有多尊敬, 那也没有。不好不赖,也跟着读书,就是不用功,也识文解字,就是水平不算太好。这份态度在藩王里也是及格的了,他的师傅也算满意,待他越发和气,他与师傅 的相处倒是渐渐有了几分随和,也受了师傅一点影响。读书人么,自然不大喜欢什么丹药鬼画符的。直到现在,师傅死了,吴王这点情绪还是没变过来。

他那师傅在他身上也是花了些功夫,见他虽非良材亦非朽木,就是担心他作死,给他举了许多例子,一句话,就没见嗑药能嗑成神仙的。吴王记住了。

现在……

吴王一上了车,脸就耷拉了下来。回到王府,他也没开脸儿。女眷们不明就里,老太妃还问了一句:“这金丹要怎么服?”

吴王愁得快要哭了:“难道真要吞啊?要不明天见了……那是几郎(姜正清)?问问?”据说皇帝自己吞得开心,也没吃死他,可看皇帝的脸色,可不像是健康的样子。

姜 还是老的辣,老太妃看儿子愁成这样,拍板道:“还用问什么呀?拿了金丹来,就说不舍得吃,一次刮一点末子,配上蜜水服用。”这样服得既少,还容易做手脚。 一点末子,一不小心呼吸重一点就能喷没了。要老太妃说,皇帝赏的,也是体面。可看儿子这个样子,她还是觉得要相信一下儿子的判断的。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主 意。

吴王觉得亲娘的这主意真是不错,当即如今全家,要求大家都沐浴更衣,明儿一早,空腹,服金丹。他还要举行个比较郑重的仪式,明摆着告诉大家,他服金丹了,皇帝赏的。他对皇帝可忠心了。

第二天登门拜方的姜正清一家六口半,躬逢其盛,眼都看直了。

这年头拜个佛信个道,是相当常见的一件事情。甚至平常没什么信仰的人,遇到关键的事情也要临时抱个佛脚。然而像吴王这样临时把三清祖师的鞋袜都抱下来的,还是头一回见。

简 氏与叶襄宁觉得老君观灵验,也不过是每月去一两回烧个香。现成的,家里看着张老神仙的关门弟子,瑶芳在家里一不喝符水,二不嗑金丹,顶天念点道德经,实在 闲得无聊,才画两笔符箓。都不见她炼什么金丹的!豆芽就经常在种,清炒的绿豆芽还怪好吃的。要她们说,瑶芳比那张灵远看起来还聪明些,她都不干了,张灵远 也渐渐收手了,可见金丹不是那么好成的。

元和帝是迷恋这个十几二十年了,没话说。吴王这是跟着发的什么疯啊?!

简氏目瞪口呆,看着吴王一家郑重其事地穿着礼服,一人一碗蜜水,使小银刀子在金丹上刮了一点点粉末到碗里,慷慨壮烈地干了!姜长炀战场上下来的,眼睛还挺尖,一眼看到小银刀的刃上蒙了一点薄薄的黑灰色事情有点不妙。

其时炼丹,烧铅汞,加了硫磺朱砂,沾上银子岂有不变色之理?

姜长炀估摸了一下,这点量,应该死不了人,又闭上了嘴。皇宫和吴王府的这些破事儿,他一点也不想掺和进来。旁边他弟弟在大袖遮掩下,掐了他一把,悄悄努了一下嘴,行,熊孩子也看出来了,表现不错。姜长炀极有威力地瞪了弟弟一眼,示意:老实点,别多管闲事。

他俩不想多管闲事,吴王还不肯放过他们,以一副肉痛的表情,邀请他们一起尝点金丹沫子。

【你娘!】这是姜正清全家的心声,【你自己想拍龙屁跟着嗑药就自己去啊,拖上我们算什么?】

瑶芳义正辞严地道:“不用了,他们要吃,自然有我。金丹珍贵,王自留用。”

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对啊,咱们想嗑药还用得着你们啊?简氏笑吟吟地跟老太妃解释,这个是我小儿媳妇儿,飞升了的张神仙的关门弟子啦。咱们要服金丹,都听她招呼的,您这个就自己留着享用吧。

糊弄完了吴王府的人,简氏横了姜正清一眼。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姜正清乖乖起来,表示不打搅你们嗑药了,我们得回去了。

回到家里,姜正清难得发了脾气:“那个样子,哪里像个藩王?!太监也不过如此了!本来御史就谏着圣上,不要好这个,不要好这个,他不拦着不说,还跟着火上浇油。圣上赏的,他接着,供着就是了,哪怕吃了,也不用这样大张旗鼓的!”

这火烧火燎的样子,实是罕见,众人极有默契地将他留给了简氏。过不多久,姜正清就又恢复了往常不温不火的样子,只是下令给两个儿子:“都去衙门里坐着去,不许再登他们的门了。”

姜长焕不放心地道:“您老别什么都挂在脸上,这话说出去了,是有人会夸您,可您就把圣上给得罪了。咱们又不是吃清流饭的,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说出去做甚?”

换个别人家,儿子敢这么跟老子说话,早扳倒一顿胖揍了。搁姜正清这里,当爹的只觉得尴尬儿子说的很是一针见血,他就是有点怂,不敢跟元和帝叫板。含糊了两句,姜正清干脆说:“别扯没用的,就照这么办。”

姜长焕心说,不用您讲,咱们也打算这么办的。口上却答应得很好,以父亲透彻,不会惹祸。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爹老老实实窝家里了,那头他岳父却跳了出来!

事情还是因为“金丹”而起,贺敬文本来对道家的态度已经有了极大的改观。尤其是前后两个张真人,气质也好,也不充神棍,还常做些善事,又不一味撺掇着元和帝。然而自从安国公那里荐了个林道人,此后元和帝身边陆陆续续又来了两三个道人,弄得乌烟瘴气。

贺 敬文一直忍着,也是看着老君观的面子。韩燕娘常劝他:“世上哪有分得那么清楚的?你一说妖道,分不清的愚夫愚妇免不得要将真人也扫进去了。”贺敬文也觉得 有理。似他这般读书人,很有一股“奉母命权作道场”的情怀。自己不肯承认是信佛信道的,那样与圣人之教有些不符。但是又有点暧昧。这个时候就要扯个过得去 的理由了。

这回实在忍不住了!

也是吴王有些高调了,服食金丹还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他就是想让别人知道的。三天过去,没人传话,他自己就四处宣扬了。不消半月,连贺敬文这个交际活动并不丰富的人都听说了。

本来皇帝就已经够荒唐了,吴王来凑什么热闹?还有皇帝,我忍你很久了啊!你没事儿炼什么丹呐?不怕嗑药把自己嗑死了啊?

事到如今,朝野对元和帝崇道炼丹这档子事儿已经完全绝望了。根本谏不动呐!这个时候跳出来一个进谏的,简直就是烈士!

大家一抬眼,好么,贺棒槌。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他不但死不了,还能继续当他的御史。

人就是这么奇妙,元和帝为了营造一种宽容纳谏的假相,又或者是真的觉得贺敬文就是个不懂事但是心地不坏的傻瓜,对他的容忍度格外的高。偶尔还能给贺敬文的面子,跟他在朝上吵两句。君臣合作,都有些美名。

这一回,吵得有点失控。

据回来复核的姜长焕讲:“岳父大人真是威猛,君子无欲则刚呐!直说秦皇汉武好方士,也免不了身后一抷黄土。秦皇汉武还都是自己吃药,不去祸害旁人,让圣上自己说,他比秦皇汉武如何。”

瑶芳笑得肚子都要疼了:“哈哈哈哈,憋屈死他!还有呢?”

“圣上也生气了,说他不识抬举,想吃还不给。岳父便将吴王也给……骂上了,说他是奸佞小人,本该为国藩屏,却做起宦官的勾当来阉然媚于世也者。”

“……”

“后来呀,越说越抬杠了。吴王就伏地哭委屈,圣上就说他只是珍惜自己给的赏赐。岳父他……”姜长焕面色古怪,笑意憋都憋不住。

“他怎么了?”

“他说,既然圣上这么喜欢这样的忠臣,不如再多赏俩葫芦仙丹,免得吴王吃得这么小家子气。好叫他一天一大把,早点吃死了好升天!”

瑶芳再也忍不住了,将手下的桌子拍得啪啪响:“那丹药赐了吗?”

“别 提了,吴王本来在哭委屈的,一听这话,那脸色……圣上都看不下去了。”吴王绝少进京,这辈子这是第二回过来。平常就呆自己封地上,封地之上,老天老大他老 二,几十年没在别人面前装过孙子了。这不,一来就露馅儿了。元和帝又不是傻子!他能容忍贺敬文,是因为贺敬文之直白,不会耍心眼儿。这样的实诚人,不到万 不得已,他是不会动的。可吴王……

满朝文官背地里给贺敬文挑了个大拇指,看哪个王八蛋还敢跟着嗑药!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是药三分毒,人参也不能多吃啊,还一天一大把呢。更有一些精通医理的人明白,水喝多的都能死人。

可就没一个给吴王讲话的特么老小子你要坑死大家了你知道不?你这么拍马,等你走了,大家天天儿沐浴斋戒吃圣上赏下的“金丹”呐?有这么坑人的么?

一个个冷眼旁观,看着吴王的呜咽声一下子被掐灭了,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文官们觉得,他们得杀鸡儆猴,嗯,吴王这只鸡有点大,也好!要不来个狠的,长此以往,不如人人去领一张度牒到皇帝面前争宠得了!

贺敬文沉寂许久,再次出击,收获元和帝记恨若干md!你这是鄙视我炼丹的能力么?最终还是收获了“圣上厌弃吴王&以后没什么人敢跟着嗑药”的成就,也是满载而归。有许多人暗中怀疑:他怎么不那么傻了?还学会绕过重点,围点打援了?

却 不知道贺敬文这是在家里与老婆长期斗争的结果,韩燕娘不是他的原配李氏,李氏自幼家境很好,养得也斯文,韩燕娘很早就尝遍辛酸,比较泼辣。有儿子、有诰 命、拳头大,她一点也不担心贺敬文能把她怎么样,吵起来架来特别发人深省。常用的话术是“你行你上”、“这事儿好,别人怎么不干呢?”

到了贺敬文这里,就发展成了:好吃吧?好吃你就多吃点!

元 和帝被当众戳穿了有些难堪,但更多的怒气是针对吴王去的。本来还想着办得柔和一点,留吴王多住俩月,然后挑些不算特别严重的毛病出来,给他降一降、削一点 势力。打完了棒子再给颗甜枣,安抚一下。营造出一个“皇帝明察秋毫,但是又关爱宗室,藩王在皇帝的感化之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佳话。

现在不用了!老子是皇帝,有权,任性!当他不想拐弯抹角的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于是,北镇抚司悄悄地动了起来。

其 实,锦衣卫、北镇抚司,在各地都有那么一些探子,也探知了不少阴私事。但是,一百年没涨过俸禄了!干活就难免会不大出心,东家开的价,买不了这么多项服务 呀。前有楚地出的岔子姜长焕的好友张公子以及姜长焕本人,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能极快地捞到一个空缺后有对吴地许多事情的无知无觉。

原本不知道,没关系,等皇帝想知道的时候还没查出来,那就连一百年没涨过的俸禄都要拿不到了。还不能明着审,皇帝不能因为他给了吴王一颗药,吴王只舔了一口,就要治吴王的罪。事情还得暗着来。

瑶 芳听了她爹在朝上的壮举之后,就唆使姜长焕:“赶紧的,给吴王求情去!就说他只不过是想讨好圣上罢了,再大的坏心他也没那个胆了生出来。好歹是一家人,你 在北镇抚司这么久,要是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倒像是装的了。求完情,要真有别的事情发出来,你再‘失望’也不迟。”

姜长焕细一思量:“我跟大哥一块儿去吧,就说我们是瞒着爹求情的。”

“随你们,求情也别太殷切了,可以着急,毕竟急着救人。却未必是心疼吴王……”

姜长焕会意:“明白!”

弟兄俩就在元和帝面前做了一回好孩子,元和帝却不肯轻易放过吴王太伤他自尊了!听姜长焕说:“这是恶心人,可不算是犯罪呀,没实据的。”元和帝只给他一句话:“要看实据?出了实据不许再聒噪!”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哪怕再来一次,干系到利益的事儿,只要看不透,还是会有人窝里反。吴王并没有带庶子们上京,但庶子们并不十分安份,在京中的消息传回吴地,而吴王被元和帝“热情挽留”的时候,便有人忍不住,唆使被吴王宠妾虐待过的宫人告密了。

瞌睡送来个枕头,正中元和帝下怀。巧了,吴王还在京里,都不用派使者专程去问话了。不但吴王在,连王妃带太妃世子全在。元和帝有自信,能从他们嘴里撬出真相来,同时令锦衣卫将吴王宠妾锁拿进京。

剩下的事情就特别好办了,到了八月里,一切都弄明白了。吴王再也没想到,就因为在京城装了个样儿,被个傻货御史看不顺眼参了,会引起这么大的一场反应!从亲王变成了郡王不说,封地给他缩了一大半。这一年的中秋,他全家都得在往新封地的路上过了。

姜 长焕从善如流进宫给元和帝认了个错,表达了自己的失望与愤恨之情。他表现得太诚恳了,元和帝倒是没有为难他,端起长辈的架子教训了他一回:“凡事不要只看 面儿上的!要看根本!”姜长焕唯唯,作一副小媳妇儿的可怜样儿,极大地满足了元和帝的权威心理,还得了元和帝几句安抚。

元和帝并不知道,被他安抚的人,转脸就一路狂奔回家老婆产期就在这几天了,他得回家守着。至于什么北镇抚司,什么差使,都先滚一边去吧,爷请假!

第119章

对瑶芳来说,生育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乐文小说 章节更新最快她对这件事情并不陌生,好赖不是头一回经过了,并没有那么紧张。羊水破了之后,她还镇定地命人去报信,找稳婆,还自己吩咐了准备点汤水。做完这一切,才换身衣服,等着生孩子。

简氏和叶襄宁一头扎进来的时候,瑶芳正指挥人烧热水,准备剪刀。简氏惊呆了:“你快躺下!这些事儿有我呢!亲家那里也已经使人告知了。你是我祖宗,别再折腾了,交给我们就行了。”

叶襄宁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她比瑶芳还紧张,一个劲儿地问:“参汤呢?剪子煮过了没有?”她这些纯是听来的,依样画葫芦而已。

过不多时,韩燕娘带着丽芳来了,容七娘生完孩子没多久,在家看孩子,连着丽芳的闺女一块儿,都交给她了。简氏、韩燕娘、叶襄宁、丽芳,四个女人挤在房里,急得不行。都为瑶芳担心再好的条件,生育也是鬼门关。

瑶芳的心情却出奇地轻松,还有心情说笑:“你们别这么着急忙慌的成不成?别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丽 芳手痒得想抽她,这特么像是个产妇的样儿么?磨了磨牙,丽芳往她身边儿一站:“你可老实点儿吧!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你那什么样子……”这表情,也太不紧 张了一点吧?居然还带一点点迷惘的快乐。【=囗=!我妹生孩子紧张得傻掉了!】外面,姜长焕在吼:“卧槽!到底怎么样了啊?吱一声儿啊?”

四个大活人儿,看着一个产妇,还看傻了,这要怎么跟妹夫交代啊?

丽芳惊惶地低头看妹子,瑶芳的脸上依旧是一种看到天堂的笑。

两次生育,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上 一世,固然有对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渴望,更多的是权衡与担忧。生出来的是男是女,是贤是愚,丑了俊了,都会影响到今后的生活计划。屋里忙的,是嬷嬷宫女,外 头等着的她只信得过叶皇后一个人。元和帝缺儿子,吴贵妃不希望她生出儿子来。一旦有个万一,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这一回完全没了这些担心。男孩儿女孩儿一样疼,不用担心争这争那的,生下来就是个宝。甚至完全不用强烈渴盼他聪明绝顶,只要正常就好。屋里是娘家妈,是亲姐姐,婆婆、嫂子都在,丈夫在外面打转儿。

阵痛袭来,瑶芳居然疼笑了,越来越止不住,笑声越来越大。随着声波的扩散,其他的声音都渐渐地消失了。简氏和韩燕娘半张着口,脸上着急的汗水也顾不上擦,叶襄宁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状况?

外面只有姜长焕一个人在院子里打转,老婆的笑声他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当时就扑到了门上:“卧槽!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会这么快吧?没听到孩子哭啊!

一 阵兵慌马乱,韩燕娘和丽芳两个乍着胆子,将瑶芳给安抚了,稳婆也很快地赶了来。一切步入正轨,姜长焕继续在外面打转。韩燕娘怕叶襄宁没生过孩子,乍一见这 样吓着了,以后不敢生,含蓄地拜托她:“我们姑爷在外面急得不行,还请您跟长公子说一声儿,看好了他,别让他再冲了进来。”

叶襄宁心说,这倒也是,大郎天天说他弟熊。匆匆去寻姜长炀了。

瑶芳渐渐笑不出来了你娘!怎么不对劲儿?上回没那么费劲儿……吧?

都是头胎,上一回紧张兮兮的,生得倒是比较快,这一回大概是她太放松了,到现在孩子还没出来。瑶芳的脸也紧张了起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憋坏了就糟了。

几经周折,自半下午到天擦黑,终于,屋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声。

是个女孩子,有点红红皱皱的,简氏很开心:“一家臭小子,终于来了个小娘子。”韩燕娘笑道:“姑娘贴心。”丽芳心说,我家那就是只活猴儿,这个可千万得像……算了,外甥女也像舅舅比较好,大郎比较斯文。

女人们先高兴完了,将孩子给瑶芳看,才想起来通知姜长焕。简氏欢快地走到门口,大力推开门,正要宣布,忽然惊叫一声:“你怎么了?!”

姜长焕眼巴巴地把脸贴门上呢,简氏一推门,啪,门拍脸上了。捂着鼻子,眼泪都疼出来了,姜长焕哽咽着说:“您真是我亲娘吗?”

然而也高兴,当爹的挂着两滴泪,抻着脖子才看了一眼哇哇大哭的闺女,就被简氏赶了出来:“去去去,你不能进去。母女平安。到前头跟你爹、你哥说一声儿,哎呀,我就盼着有个小娘子叫我打扮呢。”

姜长焕的脑袋被亲妈推出了屋子,又跑去扒窗户缝儿,扒了道细缝跟老婆打手势。瑶芳笑着摆摆手:没事儿,忙去吧。姜长焕见她抬起的手臂酸软无力,颇为担心。又跑到门口堵岳母,请岳母多加照料。

韩燕娘含笑答应了:“放心去准备你们的事儿吧,今天这里有我呢,明儿好模好样儿的交到你们的手上去。”

姜长焕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找他娘,询问需要他做些什么。

韩 燕娘再进屋的时候,发现闺女已经睡了,便也不打搅她。八月的天,说冷不冷,说热不热的,关门关窗,也是气闷。韩燕娘命将外间的门打开了透气,内室门上的帘 子放下,不令产妇着凉。又兑了水,给瑶芳擦头发,一面小声跟青竹、绿萼交待事情:“都是汗,捂一个月得馊了,就这么勤快着擦吧,千万不能下水……”

那一边,姜长焕跟着简氏忙里忙外:通知亲朋友好友,尤其是岳父和大舅子,得通知到了。再有,还得写个折子跟皇帝汇报一下,老姜家又多了个闺女,得给她上玉牒。这闺女生下来天然就是乡君,您可得准备好了她的俸禄、仪仗,对了,将来要补贴的嫁妆也得准备好了。

第 二天一早,他又趴妻子房门外头,听着闺女嫩嫩的哼唧声,傻爹心里像装了只小猫,挠得痒痒的,终于忍不住悄悄摸了进去。小姑娘身上的浅红色褪去,整个人白白 嫩嫩的,说出来的可爱,活似已经长了好多天的孩子。姜长焕悄悄伸出手指,戳戳她的小嫩脸儿,傻乎乎地对瑶芳道:“软的。”

瑶芳倚在床头哭笑不得:“是啊,软乎乎的,还香喷喷的呢。包子一样。”

姜长焕仔细打量了一下,认真地反驳:“不对不对,还泛点儿水光,像才捞出来的汤圆。哎,老家的汤圆可好吃了,芝麻馅儿的最香,我叫他们做些来给你吃。”

瑶芳道:“还是听她们怎么说吧,都说我这几个月不能乱吃东西。别一时嘴痛快了,招好一顿说。”

姜长焕小心地将襁褓再掩好,踮起了脚尖:“那行,你要实在忍不住了,再跟我说。我走了啊,统共三天假,还得招待这些客人,好烦。”

“去吧。”

姜长焕特别恨朝廷不讲人情,人家生了孩子了,放一个月的假又能怎样啊?好说歹说,顶头上司只给了三天假,还要讲:“要不是你,三天假也没有!不是我不给假,是本来就不许请这许多假的,叫御史知道了,非参一本不可。”

姜长焕气得要命:“御史自己还请假呢!”

最终,也只有三天假。

到 了前面,岳父和大舅子、小舅子、连襟都来了。贺成章今年散馆,考试的名次挺不错,亦授了翰林,跟姐夫做了同事,一起熬着资历。他的长子比姜长焕的闺女大几 个月,也是今年出生,这一年,倒是贺成章的丰收年。昨天在家看孩子的容七娘,今天也抱着儿子、带着外甥女儿一同过来了。打过招呼,便往后面看瑶芳去,顺便 说些儿女经。

要不为什么世人嫁女喜欢往近处嫁呢,心疼闺女,就近了好照顾呗。

姜正清和简氏心也宽,韩燕 娘还担心总往闺女那里跑,倒显得不信任亲家什么的,简氏反而讲:“我对京城的风俗到底不是那么熟,你给看看也是好的。哎呀,一早我就想养个闺女,结果养下 两个小子来,费心。你养过两个闺女,快些看看有什么要留意的,听说养闺女可要比养小子精细多了呢。”

瑶芳在屋里,含笑听着容七娘 和丽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怎么带孩子。叶襄宁两只耳朵支起来,也认真听着,对容七娘的话听得尤其仔细。瑶芳是养过一个儿子的人,这些事情她并不比这两 个人知道得少,脸上却一点不耐烦也没有,听着听着就笑了。又将丽芳吓了一跳:“怎么生个孩子倒把生傻了?”

瑶芳笑道:“剩下那点儿也够使的了。”

姐妹俩拌起嘴来。容七娘无奈地笑笑,眼睛里满是纵容,与叶襄宁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两个人在京城淑女的圈子里互相也是认识的,以前没有深交而已,现在看着这姐妹俩,都带一点羡慕真是无忧无虑呵。

等姐妹俩拌了几句嘴,叶襄宁才说:“二叔的朋友多,过两日来看你的人会多些,且养一养神吧,怕到时候闹。”

叶 襄宁这话说得十分在理,姜长焕的朋友们闹腾的居多,他们大多与姜长焕年纪相仿,他们的妻子亦在妙龄,正是活泼的时候。洗三这一天,都过来围观。一个个交头 接耳,笑盈盈的说:“这孩子爹娘生得好,这才三天,就长得开了,白白净净的。谁谁家那个,两个月了,还皱皱巴巴的。”

因是女孩子,照京城的风俗,就在洗三的时候给她穿耳洞。瑶芳看了心疼不已:“就欺负孩子小,不记事儿,多疼啊。”

容七娘噗哧一笑:“说的这叫什么傻话?这满屋里的,谁没挨过这一针?”

一屋子的女人们都善意地笑了。

外面,姜长焕喜不自胜,上蹿下跳,没一丝稳重样儿,挨个儿地劝酒,劝完了又说:“别喝太多,留着肚子吃面!”傻乎乎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大家不过是趁着这么个机会,一起乐上一乐。众人吃酒都颇开心,唯有李国靖喝酒喝得有点凶,笑得声音也略大些。

贺成章在隔壁桌子上听到了,趁着姜长焕过来劝酒,扯着妹夫的袖子将他拉起来问:“那个是谁?怎么看样儿像是不对劲?”

姜长焕道:“那是李国靖,安国侯的小儿子,大约是在家里怄气了。没事儿,他不闹事儿就别管他。”

贺成章听到“安国侯”三个字,眉头皱了一下,旋即放开,颔道道:“你去劝劝吧。听声音像是心里有事儿,有心事而不说,还贪杯,对身体不好。”

姜长焕走到隔壁桌,招呼李国靖:“留点肚子,我闺女的面汤你是必得吃的。”同桌的人也觉出李国靖情况有些不大好,一起起哄,好赖没叫他再狠灌下去。又闹腾着要做游戏,还有问新生儿名字的,端的是热闹异常。

这份热闹,在宫里颁下赏来的时候,达到了高潮。

姜 长炀弟兄俩在元和帝面前混得顺风顺水,这在许多人眼里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元和帝对宗室并不刻薄,但那是在楚藩谋逆之前。楚逆之后,元和帝对各地藩王 的防备之心便重,姜长炀弟兄俩出自吴藩,而吴藩今年刚被收拾,他们俩居然没有伤筋动骨,反而活蹦乱跳。真是奇也怪哉。

姜长炀弟兄俩心里有数,这里面跟他们在元和帝面前的表现有关。先是楚逆时一心向着朝廷,再是到了京城就表现得与吴藩并不亲近。然而吴藩有难,又毫不避讳地求情,等知道吴藩确实办了丑事,再果断地划清界线。表现十分符合元和帝心里对于“忠诚武人”的描绘。

有了这么个根本,再有姜长焕在宫里生活数年结下来的善缘,自保之外,亦可不失圣心。

给姜家新生儿赐物件这样的差使并不需要板子亲自跑一趟,为示亲近,他安排了自己的徒弟李忠过来。与李忠一同来的,还有中宫的亲信宫女小楼。慈宫也凑了个热闹,来的是个年长的宫女。

一 家子接了赏,只有瑶芳因是产妇,免于行礼。小楼与慈宫之年长宫女看到新生儿都喜欢得要命,高高的宫墙隔绝了她们与俗世的联系,不得圣宠,便一辈子都与儿女 无缘了。这也使得一部份人格外地喜欢小婴儿。皇子皇女不敢逗弄,借着跑腿的机会亲近亲近小孩子,也是一种心理安慰了。

两人各携了 赏赐,无论中宫慈宫,赏赐的都差不多,皆是锦缎、金锁项圈镯子一类,再加一些小孩子的玩具。瑶芳看出小楼有心事,上辈子,她跟小楼也算是熟人了,这辈子, 小楼不熟悉她,她对小楼的许多小动作依旧了然于心。比如小楼现在这个样子,右手不停地捏着左手食指的指甲,就是有担心的事儿了。

又坐了片刻,瑶芳便有简氏那里来人请两人出去吃面。瑶芳对绿萼使了个眼色,绿萼会意,与青竹两个分别招呼两人,何妈妈又请其他来客也去吃面,容七娘留下来照看小姑子,推叶襄宁:“主人家,快去招呼客人。”

小楼便被绿萼给引着兜了一圈又兜了回来。

小楼惊讶道:“这?”

容七娘的眼神也有些怪异,问瑶芳:“你这是要做什么?”

瑶芳倚在床头,微笑道:“我看贵使看孩子的时候有些忧虑,委实放心不下,故而请教。”

有那么一瞬间,小楼觉得自己像是见到了年轻时的叶皇后,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说话又是这样的委婉而直指中心。像是想起来什么事情,小楼的表情也有点奇怪,顿了一顿,轻声道:“并非是担心乡君。”

瑶芳含笑不语。容七娘与小楼并不很熟悉,本不觉得什么,实因小楼围着摇篮的时候,也是热切的,很像是关心小孩子。真是只有极熟悉的人,才能看出有佬次妥来。如今经瑶芳点破,容七娘再看小楼,还真品出些味儿来了。

小楼的嘴巴却严,硬顶着瑶芳的目光,作出大无畏宁死不招的样子来。她是宫中使者,谁能奈她何?

可惜这回遇到了瑶芳,瑶芳不只会问,还会猜,挠挠耳根,瑶芳问道:“可是宫中有事?”

小楼板着脸道:“奴不敢泄漏宫中事。”

容七娘担心起来,望了瑶芳一眼:这还真不好打听。

瑶芳不受影响地道:“我家郎君养在中宫数年,总有几分香火情,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娘娘总是心焦,也不是个办法。”

小楼愕然:“您已经知道了?”

瑶 芳含笑点头,心说,我知道个p!自从到了预产期,哪儿敢出门儿啊?连怀带生,好有一个多月都闷在家里了,也没人会将坏消息告诉我啊,我上哪儿知道去啊?一 面猜着,能让小楼这么心急的,无非是叶皇后母子,等闲事情,叶皇后抬抬手就解决了,不好办的事儿,要么是太子生病,这事儿看御医,还得听天由命,先头小公 主就是这么没了的。若真是太子出了事儿,宫里是不会有心情赏三份儿礼下来的。更不要讲姜长焕的朋友们还来得这般整齐,而且女眷们没一个提的。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元和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