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再看他们一眼,问:“我需要一个手脚利落的人给我递刀抹汗。其余的人都出去,替我烧两锅滚水。”

众人顿时愕然,虽然依然留下了一人给我当助手,但他们显然都不明白这“递刀抹汗”怎么也要有专人来做。我打开医药箱,拿出一只拳头大的小香鼎,焚好香放到张典头边。

我用的香料是老师配制的秘香,以龙脑、杜若、天木等数十种药物混制,功能镇痛定神,有一定的麻醉效果。张典身体虚弱,那香他只吸了几口,便睡着了。

但他现在的麻醉程度,还不足以清理这么多创口。我收了香鼎,又拿起了银针,在他肩颈处的穴道扎下。

用针炙法刺激穴道,能使人的大脑分泌一种类似于海洛因的自我麻醉激素,配合熏香,就能达到深度麻醉,不会出现手术途中病人突然惊醒,被疼得休克而致死的医疗事故。

等我把麻醉工作做好,铁三郎也回来了,依照我的吩咐给张典重开了病房,将十根蜜炬点好,提了滚水进屋,把白绢撕成适用的小块。

室内的烛光虽然不足以支持高精度的手术,但仅是去割除腐肉清洗伤口这样的外科手术问题却不大。

我开始还因为久不动手术而手法生疏,处理了两个伤口以后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蜜炬烧完的时候,终于缝好他左腿的最后一个伤口,洒上药包扎完毕。

“灶下还烧着火,有滚水吧?”我走出室外,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将用过的刀剪针钳等物略冲了一遍,放进开水里消毒。

除了铁三郎,其余人大约对我怀有几分疑惧之心,竟不敢出声扰我做事。直到我将收好医械,放下了衣袖,才有人问道:“姑娘,张大哥没事了吗?”

“难说。”我检点药箱,算计着给张典用药的时间。张典除去中毒以外,还有败血症,我给他用的药又是头一次用在人身上,不好计算半衰期,若有些微差错,他那条小命可就悬了。

我沉吟片刻,只能因陋就简,开了几张药方,让铁三郎去抓药。

“咦,大哥,你醒了?”

室内的一声惊呼引得围着我询问病情的四人都一哄而起,我看他们又想进刚布置的病房,急忙喝道:“站住!”

“什么事?”

“你们要去看他也可以,不过得把身手收拾干净了再去。”我皱眉看着这些军汉塞满污垢的指甲,冷然道:“你们那大哥伤口烂得那么厉害,包扎伤口用的布不干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你们完全不会照顾病人。”

像他们那样衣衫不洁,指甲藏垢的人整天不拘小节的跟病人厮混在一起,弄得病房腌臜晦气,这样的卫生条件,张典的伤口不烂才叫奇怪。

四人愣了一下,答应着一窝蜂似的挤着洗手。

我走进屋里,实在不耐烦屋里那聚积不散的腥气,索性将小香鼎取出,换过一种熏香焚上,然后再替已经醒了但痛得说不出话来的张典诊脉。

脉像虽然沉滞,但心脉却稳,足见此人意志坚强。这样的人只要用药得当,仔细将养,活下来的机率还是很高的。可他身边这些人,都缺乏专业的护理知识,实在不堪重托。

我沉吟片刻,环视梳洗了一番再进屋来探病的六名大汉一眼,问道:“你们这附近有没有惯于伺候月子的妇人?”

六人顿时目瞪口呆,好一会儿,那最莽撞的矮小汉子才吃惊的指指张典:“姑……你不会……是找人来服侍大哥做……月子吧?”

我只是考虑到给人家伺候做月子的妇人多半都好洁,也具备一定的基础护理知识,哪曾想这汉子竟直得一根筋通到底,说出来的话叫人忍俊不禁。

“你们都不会伺候病人,还是请个能干的妇人来照顾病人周全些。”我将消炎、解毒的药放在张典榻侧,说明了用法,便收拾东西告辞退出。我毕竟还是禁中的人,与这些莽汉实在不宜多接触,以免生是非。

铁三郎忙赶上来送我回宫,嘴里连连道谢,我见他大冬天的居然忙得一头一脸的汗,不禁叹道:“张典有你这般尽心的兄弟,却是好福气。”

铁三郎嘿嘿一笑,道:“我这条命是大哥救的,帮他是应该的。”

我知这人性情鲁莽,委实有点憨得发傻,略一点头,见已近宫禁,便让铁三郎留步。铁三郎依言而行,问道:“姑姑,我回去就去找给你带路的人,你什么时候要用?让他在哪里接你?”

“我明日辰时出宫,你让他就在此处等我。”

我先去探了诏狱里的老师,见他安然无恙,这才回到太医署,躲进御药房里制药。

现在太医署上下都知道我将主持给太后剖腹取瘤,任我领着几名药童,在御药房里搬弄调摆,就是我浪费了药材也无人多言。

次日一早,我问明向休没有医务,便要他陪我出宫。

宫门外昨日与铁三郎约好的地方果然已经有人先在那里等着,那人支着拐杖,穿着粗葛布衣,左颊和下颔都有一道十分可怖的伤疤,看疤痕受的伤着实不清。可那人脸上的伤疤如此可怕,笑容却十分温暖灿烂,远远地瞧见我和向休,他便一点一顿地迎了上来问:“可是太医署云姑姑?在下严极,受铁三郎之托,在此恭候姑姑。”

“正是云迟,劳大哥久候了。”这人从未见过我,却能从出宫的人中一眼将我认出来,其眼光当个侦探绰绰有余。我有些诧异他眼光的犀利,连忙敛衽行礼谢他的等候。

“不敢,姑姑请随我来。”严极瘸了条腿,但走路却不慢,显然身手十分敏捷。向休打量他几眼,突问:“严郎可是昔日宫掖期门军的曲长?”

严极有些诧异,看了向休一眼,笑道:“在下断腿离职已有三年,不想宫里竟还有医官记得。”

向休笑道:“严郎昔日乃是宫掖期门军佼佼者,上林苑春秋狩猎宫禁七军无有敌手,有幸能睹风范者,谁能忘记?”

我不料这人昔日竟如此风光了得,不禁大叹自己运气好,无意间要有个人领路,竟都让铁三郎替我请到了这等人物。想他当年既曾有那等锋芒,突然瘸腿毁容退出期门军,必如高地失足,重心全毁,难为他现在竟能有这般开朗的心态。

这人,我虽未见他盛极的风光,但他这份心志却真有几分可敬。

说话间三人已经随着严极走到街边,角落处停着辆无盖的小驴车,

“云姑姑,向先生请上车。”严极先一步登上驴车,面上略带歉意地说:“这车简陋,云姑姑多担待则个。”

“哪里,能有车代步,已是我不敢想的福分。”我也不客气,和向休一起上了车。

向休上得车来,问道:“阿迟,你今天想去哪里?”

“长安城各医馆、药铺、义庄。向先生在行内身份高,交游广阔,应该能够带云迟认认路的吧?”

向休点头,有些无奈,又有些埋怨:“阿迟,你手里明明有陛下的诏书,自去提死囚来用。非要找病人来磨砺医技,平白累着自己,真是何苦来哉。”

我感他好意,但听到他把说了句“提死囚来用”,却有些不是滋味,轻咳一声:“向先生,我不喜欢听人以‘用’字来说人,别扭得很。”

“别人都这么说,也没见什么不对,不是这个字别扭,你这性子别扭。”向休说了我两句,一面提醒严极:“严郎,请岔左道,往明光宫那厢走。我们先去拜访神农医馆,然后再转往西行,过九市。”

长安城的主要街道有八条,相互交叉。道路宽约四十五米,路面以水沟间隔分成三股,中间的御道专供皇帝通行,两侧的边道供官吏和平民行走。路旁还栽植了槐、榆、松、柏等各种树木,虽是冬天,但松柏都是凌冬傲霜,依旧青青郁郁,亭亭张如华盖,望之令人心喜。

向休领着我走了一天,将长安城各医馆、药铺、义庄都访了一遍,说明情况,请他们务必关照。

这些人知道是长乐宫办事,都满口应承,认了我和严极的车,极力配合。如此行医积累经验,虽然进度缓慢,比不得拿活人做医学实验方便,但我也慢慢的找回了感觉,逐一改进药物,请将少府按要求帮我打造器具。

时入仲冬,这日下午我回到太医署,正准备进御药房制药,突被老师叫住了。

“老师,您有什么事?”

老师自从诏狱回来,日常便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很少出来,突然叫我,自然有事。

“太后娘娘染了风寒。”老师看了我一眼,问道:“阿迟,你修习医技一个多月了,现在有没有把握替娘娘摘除恶痈?”

“还不行。”我暗暗叹气,这一个月来,我除了狠狠地重温了十几次解剖学外,平均每三天就能找到需要做腹部开刀的女病人,这“运气”不能说不好,但限于目前的医疗器械和药品,我的手术成功率还是只有四成左右。

再给我两个月时间吧!到时我的技术会更成熟,配上少府造我的要求打制的医具和我制成的药物,估计给太后做手术时,风险就不会太大了。

“阿迟,我希望你能再快一点,娘娘受那恶痈拖累,身体虚弱,易染风寒。若不尽快,只怕会等不及痈病发作,便会被别的病害了。”

老师说得也有道理,我略一沉吟,便打了个主意:“老师,太后的风寒,是由您治的吧?能不能将这医案移给我,明天让我去给太后请脉治病?”

第八章 定案

太后倚在四只绣丹凤穿云纹的实心锦靠背里,身上盖着锦被,眼睛闭着,鼻息很重,显然鼻塞。

我轻轻地走到太后榻前跪下,行了一礼,就势坐好,压着嗓子道:“娘娘,臣云迟请脉。”

太后睁开眼睛,问道:“听说你是范大夫的亲传弟子?”

“是。”

我应了一声,见太后将手从被下抽出,便伸手托住,搭上她的腕脉,凝神诊脉。

太后闲散的倚着身子,突尔道:“那日你敢在我和大家说话时插嘴阻拦,我就觉得你胆识不错。”

我怔了怔,才想起太后说的是那日我劝太后让天子陪侍一事,连忙低头:“欲稳病情,先安人心。臣也是源于医理斗胆妄言,惶恐得很。”

太后微微点头,道:“不错,做母亲的病了,有儿子孝顺守着,那是比吃什么药都好。难得你小小年纪,竟知道以人情入医理,好得很。”

“此乃家师日常教诲,臣只是遵教而行,不敢妄言居功。” 我浅浅一笑,问道:“娘娘,您身上的风寒之症不重,不过臣以为您目前的身体实在不宜再被这些小病缠着,平白亏空精力,所以想以炙艾之法为您治病,未知您意下如何?”

太后却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云迟,听说你在太医署跟众太医给我定下的判案是引刀剖腹,取出恶痈,是吗?”

我心下一个咯噔,忍不住抬头,问道:“娘娘,您反对这个判案?”

太后轻轻一笑,缓缓地道:“朕出身武将世家,见多了刀伤箭创,这剖腹治病之法虽说乍听哧人,朕却无所惧。”

这位太后是当世奇女,曾经两度执戟操戈,戎守宫禁,身份非同寻常,早在先帝时期,还当皇后的时候,就已被允许与皇帝同朝称制。那皇帝自称专用的“朕”字,她也能用,不过据闻她只在心有所思的时候,才会用这个字眼。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称制,想到宫里的传言,不禁有些屏气敛息。

“朕并不反对这个奇诡的判案,只担心它能否成功。” 她说着话,原本散漫的眼神渐渐的凝聚起来,变成眼眸深处的一点明光,那光芒不亮,但却散发着一种凌锐的锋芒。她的声音很低,却直直的刺进我的耳里,震得我心动。

“朕现在还不能死。”

我了然——太后这句“不能死”的意思,与老师当日在狱中请我一定要救治太后的原因,是大致相同的。

齐略虽然的确有成为君王的资质,但他现在,还不足以震慑各有异志的诸侯王。

可纵使太后威势再盛,我也不能信口应承,乱开空头支票。

我想了想,并没有打算现在就安抚太后的担忧,而是问:“娘娘,开刀之议暂且不论,只是眼下这风寒,您能容许臣以炙艾法替您驱除?”

太后点头应允,两名医婆上来替太后将身上的衣裳除去,我点好艾香,认准了穴道便点了下去。

治风寒有多种方法,中医的针炙、汤药、拨罐等等都行,甚至于我前些日子新萃成的草药式阿司匹林,用在从未使用过那种高浓度药物的人来说,只需一剂就能药到病除。这诸多治疗方案里,只有这炙艾最是令病人痛苦。

我一定要采用炙艾法来替太后治这病,意在查探太后的忍耐能力和心理素质,以便制定最合适的医疗方案。但看烧着的艾香点到太后各处穴道之后,太后虽然额头上已经密密的出了一层汗珠,却连哼也未哼一声,心里也不禁暗暗赞叹。

这样的硬气,别说我这些天在外治病所遇的普通女子没有,就连我这个月经常接触的宫掖期门军的军士都难得。

炙艾即毕,便有阿监绞了巾栉替太后抹去脸上的汗珠,整理衣裳。

我收了艾香,观察着太后的气色,心里的忧虑突然轻了些,于是安抚太后刚才的忧虑:“娘娘,臣现在有信心替您治好病了。”

太后那与齐略十分相似的眉毛轻轻一动,侧目看我:“何故?”

“臣未见过似娘娘这般强韧的女子,也未见过似娘娘这般求生之欲如此强盛的病人。您有这样的心性,便胜过了无数灵丹妙药。”

若是这样精神强韧,求生欲旺盛的女子,都扛不过手术,这天下也就没有所谓的医林奇迹了。

我开始着手准备太后的手术方案,选了四名服务皇室多年的医婆当助手,每天都带她们出宫随我治病,让她们熟悉开刀的步骤——开始的时候,我带着四名医婆去义庄解剖尸体,讲述真正动手术时我需要她们做的事,然后才带她们给病人做手术。开始她们见我执刀解剖尸体,从皮肤、肉、血管、脏器等详细的讲解,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呕吐不止,几乎将我视为妖邪。

但医婆虽然知识浅薄,毕竟还算有些医学底子,也是见过生死的,胆子不算太小。见除了我以外,忤作们也能很坦然的解剖尸体,心里的疑惧之心渐去,慢慢地也能跟我配合了。

宫廷规定,选侍天家的医婆不能嫁人,不能有子。她们也是些寂寞的人,无所事事之余,对知识的渴求极大。

她们肯学,我自然肯教,不止教她们眼前能见到的,也将自己所学的病理药理系统的解说给她们听。而她们多年的妇科实践讲出来,也能让我更好的融合中西医的妙处,在实践里一步步的完善太后的医疗方案。

少府已经将我要的器具造好送了过来,而我要求的病房也正在布置中。我仔细推敲后,把手术日期定在腊八之后,冬至之前,然后请老师代我上奏太后。

老师去了永寿殿,我独自出了宫。严极在宫门外候着,见我一提一背的拿着着两只药箱便觉得奇怪,迎上来替我把药箱接住,问道:“云姑,怎的你今天拿这么多药箱?要去哪儿?”

他替我带了两个月的路,彼此都已经熟悉了,他称呼我便不像最初的时候拘谨,便依着民间的叫法,唤我“云姑”。

我既感谢他两个月的照顾,又敬佩他身残志坚的品性,也无意疏远他,他唤我便回应:“今天去你家。”

严极一愕,笑道:“我孑然一身,借住在乔图家里,哪来的家。”

乔图却是那日我给张典治病时遇到过的军汉之一,他们这一堆的期门军下级军士都是霸城门一带有名的穷人,十分不得志,境遇相同,自然而然的结成了兄弟。

严极曾经是宫禁七军的风云人物,我以为虽然此时落魄,以前也应该攒有些家底,谁知他竟答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禁愣了:“严兄……难道令尊令堂尊夫人也跟着你在乔家借住?”

“我十七岁上便父母双亡,倒不必让他们跟着我这不肖子多吃苦,至于她……”严极顿了顿,叹道:“她前年已经下堂求去了。”

我心里顿生悔意,严极看了我一眼,却是一笑,道:“我落魄之时,她扶持了我三年,实在无奈才求去。说起来,她对得起我,却是我对不起她。”

就是现代社会的男子,如果离婚是由女方提出的,仳离以后男方多免不得便要为自己的面子,暗损女方两句。严极不仅能够大度正视妻子在患难中求去,还能坦然说是自己对不起她,由不得我心中佩服。

只是他既然没有家人妻子,我要做的事却麻烦了些:“严兄,我今日本想替你重新将腿骨接好,可你没有家室,重新接骨之后乏人照料,如何是好?”

严极差点把驴车赶进了水沟里,吃惊的回头:“你能替我重新接腿?”

“严兄的腿骨我仔细的研究过了,是当年断骨没接对,以致骨头错了位,不能承力,重新矫正是可以的。”我拍拍少府给我送过来的新器具,放在往日我也不敢贸然动手,但现在有这些新医械,那却不同:“只是委屈严兄又要尝尝骨头碎断的滋味了。”

严极这两个月跟着我东奔西跑,见过我的医术,听我说能替他矫正腿骨,立即深信不疑,欣喜若狂,哈哈大笑:“只要这条腿能重新接好,再痛我也忍得。”

中医接骨的技术比起西医来丝毫不差,像太医署跟老师同辈的一名单老大夫,他的接骨技术就神妙至极。我曾经亲眼看到他替一个小腿粉碎性骨折的羽林郎将创口清理了,以浸了鸡血的柳条插入骨中,将断腿接上来。

以西医手术,那种骨碎都已经大量清理的断骨,接上去以后必然会出现比原先短了一大截的情况,变成瘸子。但那羽林郎不仅没有瘸腿,而且行走如常,负重奔跑都没有出现丝毫异况。

严极的腿如果有单老大夫来打断重新接过,那是万无一失。可单老大夫如今也是年近七旬,体衰气弱的老人了,能不动就不动,以严极目前的地位和情况,实在是请不动老大夫出面。

不能说老大夫没有恻隐之心,而是做善事也讲究机缘凑巧,意动得人,不可强求。

我虽然医术比不得老大夫神乎其技,但有少府给我造的精巧器具,将他错位的骨头重新分开,另行矫正接好,也不算太难。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也就成了。

乔图也穷,但比起铁三郎、张典那些真正的穷鬼来又算富裕的,因为他家里还有个十分贤良的老母亲。

严极在乔家借住两年,乔母早将他视如子侄,待我把手术做好,她已经做好了饭请我上座。桌上除了大罐的黍饭、萝卜以外居然还有一大碗骨头——这时候的饮食习惯,瘦肉不吃香,肥肉才是好东西,骨头是穷人吃不起肉,逢节才买来打牙祭的佳品。

没有轮值的铁三郎和重病初愈的张典听到我在给严极动手术,也就一起过来探望,顺便蹭饭。

严极的腿被我打了石膏,用水盆架高高的悬起,无法动弹,只能躺在床上让乔母喂骨头汤。他一开始的兴奋过了以后,这才想起一件事,歉然道:“云姑,今天我不能送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铁三郎已经抢了过去:“放心好了,我会送云姑姑回去的!”

我看了眼铁三郎那似乎比整架驴车都大的身躯,有些怀疑的问道:“你会驾车?”

“会,我有什么不会的?”铁三郎得意洋洋,把胸膛拍得山响:“云姑姑,你别看我长得笨,可我手巧得很。”

他那黑熊似的身材,我只见到了蛮力,却看不到丝毫手巧的样子,听他吹嘘,我真是忍俊不禁:“你的手巧得起来?”

铁三郎见我不信,急得一瞪眼,叫道:“云姑姑,你不信我?”

他一面跳脚,一面四处寻求证人:“张大哥,严大哥,你们告诉云姑姑,我的手有多巧。”

张典显是有意捉弄他,但笑不语,倒是严俊不忍欺负老实人:“云姑前些天不还称赞我那驴车不颠不簸,十分安稳吗?那就是三郎给我造的。”

严极载我的那辆车外形虽然简陋,但坐上却比以前接我和老师出诊的牛车更稳,我即使外行看不出车里的奥妙,也知道那车在防震方面肯定有独到的手艺在内,却不想它居然是铁三郎造的。

“想不到那车是你造的,果然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赞叹一声,又有些不解:“你既有这般手艺,怎么却跑去做期门卫?”

铁三郎嘿嘿一笑,挥了挥手:“当了匠户,跟入奴籍也差不多,我才不干。”

我顿时哑然,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商贾位卑,则财货不通;匠户位卑,则科技难兴。这是……”

我本想说这是国家落后的原因,但这么些年处在宫禁里,没有前生跟同寝室的同学们开卧谈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意兴,一语未毕,便即收声,转道:“你这选择也不错。”

略说了会儿话,我留足了分量的药,便出言告辞。

铁三郎驾着驴车送我:“云姑姑,天色还早得很,你这就回宫吗?”

老师已经替我把给太后开刀的日期报了上去,如果我运气不好,估计今天就是我在长乐宫外行医的最后一天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烦躁。

第九章 托付

茫然间铁三郎已经赶着驴车出了村落,远处联村集场的庙宫映入眼来,我心一动,道:“我去庙宫坐坐。”

我以前临到疑难手术,心绪不定,就喜欢到医院附近的一个寺庙里去听和尚们念经。我不是信佛,而是那种有信仰的人在梵唱时的声音,能让我极好的澄清心思。

现在这里佛教没有传播开,道教的起源五斗米也尚未见踪影。除了宗祠,所有的庙都敬奉皇天后土,盘古女娲,三皇五帝等上古神灵。这些庙是除了皇家以外,唯一可以以“宫”字称呼的建筑物。

庙宫里的男祝不事耕种,只学些医卜星相之类的杂学;庙宫里的女巫也不修中馈,只学习舞技杂艺,鼓舞事神。

铁三郎知我要去庙宫,连忙答应,又笑:“我们这里的皇天后土宫是附近的三十个村出工出力建起来的,里面的女娲娘娘像还是我雕的呢。”

“你雕的?你不止会木工,还会雕像?”

我诧异,铁三郎却笑了起来:“会木工的人哪个不会雕?雕花雕像漆绘都是木工要学的基本功。”

我一想也是,不禁暗惭自己孤陋寡闻。

“咦,怎么庙宫前门关了?”铁三郎十分意外:“今日有村集,庙宫里的巫祝都被各村邀去祷祝了。没人的时候,庙门应该是开着方便大家进出祈福的,怎么会关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