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习惯是庙宫在很多时候充当公益角色,在巫祝离开庙宫外出时,只能关锁他存放私物的房间,不许关闭庙门,以便来往的人祈福或者借住落脚。是一种十分朴素的公私财产分别观念,还带着黄老之道治世的宽容。

铁三郎叩动门环,院内却没人应声:“云姑姑,你等一下,我翻围墙进去给你开门。”

“不可!”

本朝承西汉律法,严禁不经主人允许就入人家。有不经允许擅闯私宅的,既视为盗贼,主人家可以当场打死无罪。连官府夜间缉盗时,也不得擅入民宅。庙宫已经关门了,再逾墙而入可不行。

铁三郎踌躇一下,又回来驾车:“云姑姑,我们走后门吧,后门例来是不关的。”

“算了,不凑巧也就不强求。”

铁三郎一瞪环眼,嚷道:“什么叫不凑巧,明明是外人占用了庙宫又不守规矩。要是我们本地人,才不会犯这种不让人进庙的忌。我倒要看看,那是哪里来的蠢材,到底懂不懂在外行走的规矩!”

他嘴时说着,赶着驴子便转向折行,片刻功夫就到了庙宫后门。那后门果然没关,铁三郎将驴车放好,便陪着我往里走。

这庙宫虽然是由各村出工出力建成的,没有北阙甲第那边的庙宫鎏鑫错彩的华奢,但这些村庄里的能工巧匠也不少,复廊的廊柱也用漆画画着云纹、瑞兽、花草、神人等等。

画上的漆色不多,画的线条也十分朴拙,土黄、玄赭、暗红、膏白、靛青等有限的几种漆色,绘出来十分抽象的人、物。这些画不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而是漆在廊柱上,显示着一种静态而凝固的美。

这种质朴的静美,使得观者不由自主的屏气敛息,将脚步变得缓慢轻柔,唯恐自己的粗野喧嚣,破坏了这种静美。

我以一种膜拜的心态欣赏着廊柱上的漆画,直到一条复廊走完,才吐了口气,问道:“铁三郎,那上面有你作的画吗?”

铁三郎点点头,声音也放得很轻:“画是有画,不过只画了几只底柱。我比较会雕,十七岁那年练成家传的秦式八刀分浪法,刚好建这庙宫,村老就让我来雕了女娲娘娘像。”

我不懂什么叫“秦式八刀浪法”,不过见他说起这个来的时候眉飞色舞,得意非凡,也知那必是一种很难练习的雕刻技法,顿时心动:“女娲娘娘像在哪里?我去看看。”

“就在皇天后土祭堂的侧间里供着。”铁三郎领着我一路前行,不多时便进了一道小门。原来这条小门却是女娲殿的后门,庙宫里没人,为防走水,香火都熄了。但常年受供,遗留在空气里的香火气依然浓郁。

掀开土黄色的幔布,人首蛇身的女娲娘娘像便露了出来。

这像是用梓木雕的,除了五官描绘外基本上没有漆。女娲娘娘眉长过眼,凤目斜飞,悬鼻俊挺,嘴角含笑。她的头发是顺着浅栗褐色的梓木纹理雕出来的,戴着顶花冠。她盘着的蛇身鳞片细致,起伏间光影结合巧妙,直若活物。

铁三郎轻声解释:“这秦式的八刀分浪法雕刻法练成后,能够一刀没有断续,不用增补的雕成八个鳞片,所以女娲娘娘像看上去很灵活。”

我顿时对这门技法叹为观止,觉得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敢讽笑铁三郎这样的雕刻大家“笨”,他要是笨,那我以后的死法肯定就是笨死的。

我以前从没拜过神佛,但面对这原始质朴的人类始祖像,却忍不住动心下拜。

一拜之后,我便在蒲席上坐了下来,望着女娲娘娘浮想联翩:女娲娘娘的传说,在我们中国是怎么来的呢?她的原形是谁?如果真的有女娲娘娘存在,她该长成什么样子?她看着她的儿孙在繁衍,心里会想什么?

铁三郎却也安静得很,在旁边的蒲席上坐着,由我发呆,不加催促。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皇天后土堂传来人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跪在了供奉皇天后土的坛前,开口祈福:“皇天后土在上,因母亲身患重症,齐略在此祷祝:但教我母能安然无恙,稳过此难。齐略愿损寿折福,以身相代……”

原来这是来替母亲祈福的,我心里微动: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还有,齐略……

没等我理清思路,身边的铁三郎已经嚷了起来:“八成就是这家伙不懂规矩,把前门关了。哼,这是哪里来的乡客,我……”

齐略!岂不是当今天子的名字?难怪我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我心中大骇,一跃而起,抓住铁三郎的胳膊,压低嗓子喝道:“快走!”

我的天,齐略不准王美人去北宫替他祭祀皇天后土,怎么自己却跑到这乡野地方的小庙里来了?

铁三郎本来捋袖挽衣的准备去教训教训外面的乡客,被我一扯,顿时莫名其妙:“什么?”

“快走!”

铁三郎见我惊惶,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我的意拨腿就跑,跑了没两步,前面人影一闪,接着一道雪亮的刀光便兜头劈了过来。

铁三郎大喝一声,将我推开,双臂一举,向那刀光迎了过去。我大惊失色:这可是不要手了?

“铛”的一响,铁三郎的手臂没断,刀光反而被他阻下来了,原来他衣袖下面还套着期门卫用的铜护臂。

“你快走!”铁三郎明显不是那使刀的人的对手,那人的刀唰唰递进,他便遮挡不住,只能后退。他倒记得叫我走,可我能走到哪里去?再者,把他抛下就走,那也太不像话了。

我见势不妙,心中无奈,只得向皇天后土堂那边大喊:“我是太医署云迟!”

齐略啊齐略,我可是要给你娘动手术的医生,你不会忘了吧?

皇天后土堂那边没有声音,我自然不敢叫破他的行藏,只能解释自己和铁三郎的身份:“那是宫掖期门军司马王协座下,刘辉部所辖铁三郎。云迟这两个月都在外行医,今日一时兴起,入这庙宫祈福,不想冲撞了……公子大驾,请公子恕罪。”

“住手。”殿堂里的齐略终于开口,解了铁三郎的危机。

我刚松了口气,又听到齐略道:“云迟,你进来。”

铁三郎惊魂未定,但听到屋里人喊我进去,却一把抓住我,大有护卫之意。我心里有些感激,安抚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没有危险,你别闹事。”

齐略披着灰狼皮里披风,一身窄袖紧领的武士服,腰悬三尺环首刀,头发只用了支如意簪挽起,看上去宛然便是民间的游侠儿。长安城中的游侠儿极多,他这打扮并不扎眼。

我自然不会去犯忌仔细打量天子的神色,只是规规矩矩的行了叩拜之礼,便远远地站着,听候吩咐。

齐略一时却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森然道:“我给你乌木牌,可不是叫你出来会情郎的。”

我一愕,这“会情郎”三个字在耳边打了几个转,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铁三郎,顿有哭笑不得之感:“陛……公子,铁三郎不过是护卫云迟行医而已,哪里是……宫规禁令,云迟时刻记在心里,不敢逾越。”

齐略哼了一声,在殿内踱了几步,挥了挥手:“今天上午,我接到范大夫递上来的奏折,已经准了你所请。我问你,经过这么久的磨练,你能做到万无一失吗?”

我听到齐略说他已经准了腊月上旬动手术的请求,这才了解齐略为何来此。

他必是因为担心母亲的病情,心里惶惶,所以才想替母亲祈福。可他不愿自己的软弱无助落在别人眼里,所以便微服而出,潜到这不可能有认识他的庙宫里乞求皇天后土保护他的母亲。

我虽然知道齐略的心思,但这开刀割瘤子的事,时时都有可能有意外,那“万无一失”几字的承诺,谁敢轻易出口?

“公子,主母坚忍强韧,必得皇天后土之佑。”

齐略冷笑一声,笑声里却满是怒气:“废话!谁要听你这种陈词滥调的废话,我要听的是实话。”

实话就是,开刀割瘤这样的大手术,换在这种条件下,实在做不到万无一失,我暗暗苦笑,只能低眉顺目的安慰他:“公子,您不必如此焦急……”

“不急,不急,要是你母亲,你会不急吗?”齐略像一头被拨了须的老虎,焦躁难制,竟然完全忘了克制情绪,冲着我厉声咆哮:“我告诉你,你要是救不了我母亲,我就拿你母亲来抵命!”

“云迟父母早亡,公子此念,实难施行。”

我两世的母亲都已早亡,他这样的威胁,让我有些忍俊不禁,缓声劝道:“公子,主母身患如此重病,虽然面上不说,实际上心中定多忧惧。您若不能镇定安稳人心,反而狂躁暴怒。那么,您的行为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多增主母负担,徒增烦恼。”

齐略顿时哑然,许久长长的吁了口气,在堂上的蒲席里坐了下来,望着堂上供着的代表皇天后土的五色土,问道:“我刚才在这里向皇天后土祈福,你是听到了吧?”

我迟疑一下,微微点头,在另一只蒲席上跪坐——天子坐着,我可不敢居高临下地跟他说话,低眉顺目的奉承道:“公子一片纯孝之心,天下少有。”

齐略虽然力恃平稳,但声音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激动:“我自小得母亲教诲,从来不向神灵祈求私愿能偿。这是我生平首次因为私情而来祭祀皇天后土,我什么都不求,只求我母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我看着齐略虔诚热切,迷茫而充满翼望上天赐福的神情,突然想起自己前生少年母病时,惊惶失措,四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的日子,有股微酸温热从心底泛了起来,喃道:“我从不信神佛,仅有的一次向苍天祈求垂怜,也是求我母亲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你得偿所愿了吗?”

“没有。”

母亲肺癌晚期,发现时已经扩散,我仰高头,涌到眼眶的热流逼了回去:“因为母亲病亡,我才学医……”

“原来如此……”齐略低喃一声,突然转身,定定地看着我:“云迟,你是因为自己失去了母亲才学医的,那你一定不希望别人也失去母亲,对吗?”

“是的。”

齐略眼里明光流转,却不是君王的霸道锋芒,而是一个害怕失去母亲的儿子,在面对医生的期翼:“那么,云迟,我将我母亲的性命托付于你!”

我骇然睁大眼睛,齐略的目光直直的投入我的眸里。

“别让我受当年你受过的痛苦,云迟……”他的声音低沉,甚至于带着些微软弱,那一声轻唤里带着的复杂情绪,将我心底深藏的一根心弦拨动:“请您治好我的母亲,当我向你讨回我的托付时,将她完完整整地还给我。”

他郑重的将他母亲的性命托付于我,不是以天子的身份命令我效力,而是用他的信任驱使我尽心。

他是天下最少约束的人,尤能如此自我约束,不因私废公,恪尽天子之责;他跪在神灵面前发愿,愿身替母难,这却是孝子之心。

这一刻里,我接触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情感,而因为他的直接,也让我内心的柔软被他勾起。心中有前所未有的压力,却也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个手术,终于消去了权势威逼,不得不为的阴影,变成了病人家属的托付,让我心甘情愿的应诺:“我将竭尽所能,不辜负您的托付!”

这一刻里,这样的气氛让我完全忘记了身份的差别,直接就用了毫无身份差距的“您我”称呼。

殿堂内一片寂静,外面却突尔风声大作,屋顶细细密密的阵阵“铃铃琅琅”的细物打瓦声,原来外面竟下起雪来了。

这是今年里的第五场雪,不知它会下多久时间。

齐略听着雪击瓦当的脆响,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突然问道:“你来这庙宫里许什么愿?求什么?”

我微讶,便听到他继道:“你所求的东西,若是人间所有的,只要你能治好我母亲,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禁一怔,面对这么好的机会,不知为什么,却没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想要的,想了想哑然失笑,道:“我刚才没有许愿,所求者不是它物,而是心安。”

齐略眉毛一挑,意犹不信:“只是求心安?”

我望着高高的神坛,有些神思游离:“这天下,唯有‘心安’二字,虚无飘渺,难于捕捉,才需要乞于神灵位前。”

齐略负手立于神坛之前,听到我的话,年轻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不应与年龄相符的沧桑,恍然若有所悟,叹道:“吾等于神前所求者,原不过是‘心安’二字。”

天子发感慨,我这闲人不会凑趣,干听着。

过了会儿,便听到他问:“你既求心安,可得了心安?”

我坦然笑道:“本来没得,听您一番言语,突然便觉得心安了。”

他闻言转头看我,突然微微一笑,道:“我听你所言,亦感心安。”

他的笑温淡的在眉眼里荡漾,我一眼瞧见,居然被那明艳的容光和暖意逼得呼吸突尔一滞,赶紧移开目光。

第十章 未负

腊月十二日,宜造车器,祭祀、祈福、求医、治病;忌伐木、作梁、安葬、行丧。

这是星相官选定的黄道吉日,我在用铜镜仿制出无影灯的病房里给太后做割除肿瘤的手术。

这间病房洁净明亮,所有物件都用醋熏沸水酒精消了毒,太后那张照我的意思特制的病床旁边,汇集着以当世的最高科技手段做出来的各种医疗器械和药物。

为了太后的医疗方案,我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来思索,两个月的时间来修订,直到今日才旅行。

我在给太后做麻醉的时候,不经意的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我在皇天后土庙里看到的天子齐略。

太后的病就是动手术也难说定能治好,可无论是我,还是他,那日之后,都没有再就太后的病进行行文商对。只因太后的这个手术,我确实已经倾尽心力来做准备,而少府和太医署也做了最大程度的配合——人力已经穷尽,是否成事,只能看天意。

到今日,当我的手术刀划开太后的小腹时,我已心如止水。

近三个月的磨砺,我开刀的手法已经达到了前生也未达到的娴熟精炼。或许,正是因为医疗条件所限,我才在巨大的压力下有了今日的进步。

在现代的开刀医疗里,由于有些先进的精密机械,即使医生手术小有失误,也有补救的方法。但在这里,却容不得丝毫闪失,一误便是性命。

比如在这里要求我下刀精准,尽量的避开血管,流血过多无法输血补充会导致死亡;比如在这里,要求我下刀的速度要尽快,因为这里没有帮助病人维持体力的医疗设备。

这样严格的外部要求,首先要提高的,就是我自己的心理素质。心稳,手才能稳;心安,刀才能快。

已经跟我配合默契的医婆熟练而沉静的将我所要的器具递到我手边,替我抹去手术中额头鼻翼渗出的汗水。

当太后子宫里已经香瓜大小的肿瘤完整的取出来时,她们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呼,是欢喜,也是放心。

我理解她们的心情,但自己的心情却更加平静,双手更稳——这世间多少本不当发生的医疗事故,都发生在主治医生心情放松,大意轻怱的情况下,我绝不让自己手下也出现这种事故。

“细诊,三部有无异常?”

“上中心脉重沉。”“下上肝脉中浮。”

这都是失血的症状,属于正常的医疗反应。

“不容、曲垣、天池、幽门四处下针,止血。”我沉着的将太后小腹上的所有伤口一层层的缝合,经过了这么长久的准备,运用着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医疗器械,这个手术,已告成功。

太后能否活下来,是看她手术后的反应,若能脱离危险期,以这病房的设备,天家的权势,太后必能安过此劫。

我走到以屏风隔断的小休息区里,洗净手上的血污,顿感饥肠辘辘。手术之前,我吃过东西,但这种手术需要全神贯注,极耗精力,一做完手术就会觉得饿。

给我递刀抹汗的医婆彭歧知道我这习惯,早已替我准备了蜂蜜水。我刚倒出一杯喝了一口,见女史崔珍收拾好手术后的弃物,也坐到了我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吃独食:“崔姑姑,你要不要喝一杯?”

“不,不用了,我可吃不下。”崔珍连忙摆手,反而问我:“云祗侯要不要出去用膳?”

“不用。”崔珍是首次看见这种手术,不敢在这里吃东西再正常不过了,可我是见惯了血腥的,哪里避讳这个。

“崔姑姑,你如果出了这病房用膳再想进来,一定要照我说的,先沐浴更衣。”

这样的条件想造无菌病房是不可能的,但也应该尽量保持卫生,减少病毒的侵害。

我喝了蜜水,又坐回太后病床前那张照我的意思造出来的椅子上,仔细观察太后的病情的变化。

太后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尽管我的手术已经最大限度的减少了她的出血量,但她先前的体质虚弱,就那样的出血量,只怕她也承受不了。

四名医婆和我轮流监视着太后的病情变化,就在我闭目假寐的时候,突闻彭歧惊道:“不好,娘娘的心脉似乎断了。”

我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彭歧虽然惊慌,我却还算镇定仔细摸了脉像,喝道:“别慌,按摩心脏,给她手厥心包经各位穴道下针。”

再触太后额头的两额,却发现她动脉紊乱。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上部出现变化?

我在“百会”“抻庭”两穴下针,调理她上脉的异像,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在她“耳门”上再添一针,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娘,今天下北有鲜卑檀石瘣野心勃勃,西有川、滇不稳,南有楚国不遵朝廷号令,准备自立。群狼环伺,您的儿子身单力薄,随时都有可能为群狼所噬,您忍心吗?”

太后依然昏迷不醒,我捻动着银针,尾指感觉她上脉的脉动渐趋正常,不禁微笑起来,这天下有个准确率高达百分这九十九点九九九……的道理,就是女子虽弱,为母则强。

除了天性薄凉的女子以外,大多数的母亲,在知道自己的孩子身处险境的时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会尽力挣回这条命来,尽力护得孩子的平安。

太后虽然身份尊贵,但在爱护儿子的这片心意上,却无平常女子无异。

手术后的这两天等待的时间特别的漫长,太后的肠胃已经开始蠕动,能够灌饮流质,但她却依然沉睡不醒。她沉睡不醒,我却是守在旁边难以成眠。

偶尔,我也会苦中作乐的想:人命其实也不像我以前想的那样公平,至少太后目前享受到的护理,就不是我前些天治的那些病人能比的。

若是这样种种谨慎,处处小心,仍旧不能让太后安然脱险,我只能说天意如此,非人力能挽。

侥天之幸,太后在第三天的掌灯时分醒了过来,她显然已经休息得够久了,所以眼睛睁开的时候,居然没有常人久眠初醒的迷离,而是清醒。

“娘娘,您感觉怎样?”

太后吞咽了一下,才轻声说:“很痛,也很轻松。”

痛,是伤口的痛;轻松,却是腹中的那近两斤的肿瘤取下来,身体负担的轻松。

我松了口气,见太后嘴角微动,却是想笑,赶紧出言阻止:“娘娘现在还是静养为宜,笑起来伤口会被扯痛。”

太后微微点头,轻叹:“云迟,我要谢你。”

我回答:“娘娘,云迟等着您大好以后的赏赐。”

太后进过食后,我再仔细的检查了她全身的情况,终于放下心来,和陪着我守了两天的两名医婆走出病房。

守候的这两天时间里,我们警惕着身边的风吹草动,累的时候便扎针提神,没有放松过心弦。直到此时,确定太后转危为安,我们才真觉得自己疲惫至极,以至于踏出病房的脚步都是虚浮无力的,两只眼睛更是干涩难当,仿佛金星在瞳子里闪烁不休。

病房外灯火辉煌,我一踏出病房,手臂便被人抓住了:“我母后病情如何?”

齐略衣饰修洁,但原本丰润的双颊却陷了下去,眼里的光芒微弱得仿佛是暗夜里的火星。

我想,他大约是见我这么几天都不出来,只以为母亲凶多吉少吧?

一念至此,我胸里提着的那口气才真的松了下来,微笑:“幸未辱命!”

“啊?哈!”齐略怪异的发出两声,抓我的手顿时松开了。

我被他骤拉骤放,登时重心不稳,直直地往地面摔,心里哀嚎:老大拜托你,别推我行不?我快要脱力了,没法自保啊!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绷紧神经的恶果此时显露无遗,眼前连小金星都不再闪烁,就是一片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的神经反射似乎都已经麻木了,只脑中想到一件事:

横竖这殿中的地板是柔软的柚木板,硬摔也摔不伤什么,成了,这跤摔下,我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一觉无梦,我醒来时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绣蔓生白薇如意纹的锦被。

我有一瞬的迷惑:这么华奢的锦被,我可用不起,我这是占了谁的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