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祇侯,你醒了?”

我堪堪坐起,便有人笑问一声,循声望去,却是太后身边服侍的一个女史,名叫渠前,年纪比太后还长十来岁,跟崔珍一样,都是太后小时候的身边人,任尚衣之职,身份也很高:“你睡了也有一整夜大半天,饿了吧?”

渠前言辞间虽然对我颇有关怀之意,但她素来极少笑容,脸上的表情却不多。我见她端着漱口用的水瓶杨枝等物,不禁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渠姑姑,我占用你的床榻已经十分不好意思了,怎敢劳您如此照顾。”

渠前嘴角扯了扯,便算是笑了:“云祇侯不必客气,莫说有皇后娘娘赐你们香汤沐浴,新衣美食。就是没有皇后娘娘的恩嘉,你救了太后娘娘,我也应该谢你。”

我怔了怔,仔细一问,这才明白,原来昨晚我跌倒睡着以后,皇后念我和四名医婆连日连夜的守在太后身边,劳苦疲惫,便传旨恩嘉:我和四名医婆都赐香汤沐浴,各得五领单衣,一袭皮裘,永寿殿赐食。

皇后亲赐香汤沐浴,我只当是病患家属请我洗桑拿,属于偶尔的腐败,当下就汤沐浴,将新赐的衣、裘穿上,梳头挽髻,赴永寿殿领赏。

第十一章 无谢

皇后一直在太后病床前守着,永寿殿赐食她是派的王美人来宣慰。

王美人口传皇后的恩嘉后,便让我们入座。她自己则坐了尊位偏左,以示虽代皇后恩赏,但不敢越礼之意。

天家最重礼仪,不止服饰的款式和颜色要遵循季节变化,连饮食也恪守着“四时八节”相宜的观念。皇后以五鼎而食的大夫之礼,赐我们“食黍与彘”。

我本拟大吃一顿,一看端上来的东西却顿时没了胃口——满鼎都是大块大块的肥肉、五花肉,以这时代的礼节来论,这确实是极大的荣耀,但却完全不符合我的饮食习惯。

他们以肥肉为上品,认为猪身上最好吃的一块肉是猪脖子下那块最厚实的肥肉,甚至后来还为这块肉起了个相当风雅的名字,叫“禁脔”。

我今天就有幸分到了一块的“禁脔”,据说是皇后特赐的恩赏。我看到这无与伦比的“殊荣”后,真是啼笑皆非,只拣了几块不怎么肥的五花肉醮醢,以黍饭伴着吃了,对那油腻腻白花花的大块肉便再也没了食欲。

但我谨守着礼节,虽然觉得饭菜腻人,但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含着黍饭细嚼慢咽,等到四名医婆也将吃饱的时候才停著不用。

“云祇侯食欲不振,莫非嫌这膳食不佳?”

王美人进食的举动娴静而优雅,看过去便像看着画中人一般。我虽然无聊,但也只偶尔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她一眼,并不敢明目张胆地细看。

刚放下碗筷,就听到她问出这一句来,我不禁微愕,转念间举手齐眉,行礼笑答:“云迟只是因为生平首次得此殊荣,受宠若惊之余,突念及家师在此时尚未进食。当老师的粗食糙饭,做弟子的却钟鼎玉食,云迟心中甚是不安。”

老师,借你的名分一用,以免麻烦。

王美人的目光虽然没有什么锋芒,绵软柔和,但我却感觉她在转眼间已经相当仔细的打量了我。

“云祇侯一片孝心,实在难得。”王美人目光一动即敛,转头对她身边的女史道:“阿戒,替云祇侯将剩余的赐食收好,送给太医署的范老大夫。”

敢情我吃不了,还能打包带回家啊?不过她有这份好意,我也不能拒绝,顺理低头道谢。

王美人红唇轻抿,柔声道:“云祇侯,我才要谢你救了母后。”

我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四名医婆,肃容道:“太后能安渡此劫,乃是承天子洪福,赖少府、太医署列位大夫襄助,又有宫中这几位医婆尽心竭力,才竟全功。云迟适逢其会,实不敢居功。”

王美人眼波一动,又看了我一眼,笑容却比刚才明显,有些赞赏之意:“云祇侯谦逊温婉,堪称德艺双馨。”

场面话说毕,她便挥手令阿监拿了几千钱出来,分赏我和四位医婆。

“谢王娘娘恩赏。”

这顿晚饭我是食不知味,也不愿与这些长着七八个心眼的后宫嫔妃长久相处,应酬几句,便借口要给太后复诊,匆匆离去。

太后躺在床上看书,见我进来,脸上便带出了愉悦的笑意,我先行礼:“娘娘,云迟请脉。”

“免礼。”太后含笑侧首,细看了我身上的新衣新裘一眼,笑道:“你这身衣裳倒好,就是头上太素,不大称。”

我一时哑然,这身上的衣裘是皇后新赐,衣是藻纹雨丝蜀锦裁就,裘是细绒白羔皮制成。这样的华贵的衣裳,我这连老师送的错彩镂金钏都留不住的人,自然不会有配套的首饰。

“娘娘,衣裳之要,在于暖人;首饰之要,在于悦己。云迟身上穿得暖和,心里便已经和悦欢喜,不需多添首饰来悦己了。”

我笑着将太后手里的竹册拿开,便岔开话题问她的身体状况。

太后是个十分配合医生的好病患,一到我挽袖行使医生的职责时,她便不再说其它的闲话,我问什么情况,她都会很仔细的回答。

我先看了太后伤口愈合的情况,再仔细的给她做了全身检查,彻底的放下心来:“娘娘,如果您能遵医嘱好生将养。臣想,您现在就能够由人托着肩背慢慢地起身了,只是不能太用力,触及伤口。”

太后大喜,忙道:“快快扶我起来,躺了这几天,我都躺得手脚发僵了。”

“娘娘稍侯,待臣替您活动一下身上的关节再起身,免得突然使力,抽了筋。”

一旁崔珍笑吟吟地过来,帮着我给太后按摩一阵,再将她扶起。

太后架在我和崔珍的肩上,兴致勃勃地在病房内绕圈子。这病房不是很大,走来走去本也没什么意思,但她闷躺几天,竟连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走走路,也走得发了兴。

好在她还记得我的医嘱,并不敢开怀大笑,只是声音里的喜意却是怎么掩也掩不住:“我以前啊,老是用步辇肩舆代步,如今才知道,原来能用自己的脚走路,是这般快活的事。”

崔珍是打小就跟在太后身边的,不似普通女官拘礼,听到太后此言,便开口打趣:“娘娘,您也是这时候才会觉得走路有趣,待到身体大好,可以尽情了,您又要嫌长乐宫太广,走路太累喽!”

太后点头,微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能尽情的时候,想着尽情那一刻的欢喜,便觉得快活无比;待到可以尽情了,反而觉得不如未尽情那时心里念着可以尽情的欢喜。”

“可不就是这样?这人大抵是有些儿天生的不知足。”崔珍说着,侧头看了我一眼,似有审视之意。

我莫名其妙,但也懒得去猜她的心思,只管做自己要做的事:“娘娘,您应该歇着了。”

给太后重新开过药方,嘱咐了应该注意的事项,我便告退而出。

出了永寿殿,外面一片银光金色映入眼来,原来在我在永寿殿动手术和休息的这三天里,外面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的雪已经完全停了。雪过天晴,此时正当夕阳斜照,红日西沉,余光铺地,被皑皑白雪一映,顿时金光流转;而白雪被艳艳红日一照,也银光闪烁。

红的夕阳,白的积雪,流转闪烁不定的金光银芒,瑰丽无双的铺入我眼底来,让我惊叹一声:“好一场雪,好一轮日。”

长乐宫极广,扫雪的阿监宫娥目前还只来得及将常用的永寿殿、长秋殿、前殿、长信宫、钟室等几座宫殿和连接各处的复廊、甬道打扫干净,其余地方的积雪都还没动。那嵯峨宫殿,杕挺松柏,鎏金飞檐,巍然铜塑被这红阳白雪,金光银色围绕,乍一眼看过去,竟不似人间之景,而是天上宫阙。

我贪看这琼楼玉宇,一路走得极慢,堪堪走到钟室廊楼之下,突闻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云迟!”

“哎。”我应了一声,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在前殿转往长秋殿方向的复廊上,有几条影。那些人大多都身着沉肃的素色深衣,只有其中一人身着浅红深红间正青的吉色。

我一回头,便见那身着吉服的人一手撑着复廊抄手,居然从复廊里跃了出来,踏着一地金屑玉粉般的积雪,向我这边快步行来。

“云迟!”他再唤我一声,那轻松明快的和悦嗓音犹如击玉敲冰,和他神采飞扬的笑容一齐撞进我的心间来,让我刹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地。

“听说我母后能下地了?”

“是,娘娘已经能下地了。”

锦袍悤黄的明色,珩衡玉具的泠音,伴着那匀停优美的身影侵入我的五感里,使我有些恍惚,脱口道:“云迟幸未辱命。”

“你已经说过了。”

他欢快的笑声让我略微清醒,深吸了口气,将方才有些漫逸的神魂收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双脚竟没经过我的大脑指挥,就已经往前走了十几步,走进了雪地里。

“云迟,你做得很好!”

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脸在笑,连鼻梁处也有着微微的笑纹,让人一看便知道他此时心里欢快已极,愉悦已极。

我看着他那欢畅的笑容,心头一动,似乎治好了疑难杂症的喜悦,被我怀疑了许久,直到此时才真正的确定,泛了上来,心情瞬间放松,欢乐浸到了全身,也忍不住笑。

“陛下,您所托付的,我此刻能够完整地交还于你了。”

齐略朗声大笑:“云迟,我要谢你!我要好好地谢你!”

我微微一笑,心里突然对他也生出一份感激之情,低声道:“陛下,不用谢。因为你当时未用权势威压,让云迟领悟到了医道的真谛,也让云迟得到了益处。”

齐略有些诧异,奇道:“我让你领悟到了医道的真谛?”

“是的。”我想起给太后治病前后发生的事,忍不住一笑,道:“陛下,实不相瞒,最初云迟根本没想过给太后动刀,只想将太后救醒后,下几贴药稳住太后的病情,然后就携了老师逃之夭夭。”

齐略愕然,瞠目结舌:“为什么?”

“因为云迟当时觉得太后身份高贵,给她治病是被人以性命要胁,感觉不到医患之间的互相信任和互相尊重。”我见齐略虽然惊讶,但却没有恼怒之意,便接着往下说了:

“后来您的托付,才让云迟醒悟,病患家属心急亲友病痛,将刀架在医生脖子上逼医生尽力治病,实在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因为您身份特殊,所以能将想法付诸实行,而普通人不能而已。而心里不情愿救治太后,却表面敷衍,反而是云迟拘泥于太后的身份,而缺少了将太后视为病患施救的医者气量。”

齐略闻言大笑:“云迟,有胆量在天子面前说实话的人可真不多,你难道都就不怕说实话会触怒于天,受雷霆之怒吗?”

我微微抿嘴,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何在他面前会分外的大胆放肆,少有顾忌,明知危险,却又忍不住冒犯:“陛下眼里光风霁月,清疏无限,这是胸怀广大,不计较俗事微节的天子气量,必不会以有人直抒胸臆为怒。”

齐略眼里笑意未褪,却多了几分诚挚之意,凝视着我,突然温声道:“那天我急着询问母亲的病情,没留心推了你一下,虽没真的摔着,但总是让你受惊了,抱歉。”

他这一声对不起自然出口,温言柔软,款款道来,却无丝毫迟滞犹疑,自有一番诚意在内。

我不是喜欢记仇的人,那天的事我已撇去,但他此刻诚心抱歉,却还是让我心情一畅,望着他微微一笑:“没关系。”

说话间,陈全等人已经从附近的复廊出口出来,向齐略走近。他们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一阵听着颇让人牙酸的声音,我听在耳里,忽觉身上一个激棱,赶紧退开几步,拉开了与齐略之间的距离,敛衽施礼,回复了君前应对的格局,道:“陛下,云迟告退。”

齐略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我,眼里明光流动,微微颔首:“你去吧!”

第十二章 冬至

我给太后治了次病,居然小小的发了笔横财,除了皇后和王美人外,越姬和另两名帝妾也各派人赐了千钱以示谢意。这里面越姬的赏赐又分外的不同,除了赐钱外,居然还赐了我一匹鲁缟。

这天下已经有近十年的安定,内忧外患都没有发作,风雨甚顺,仓廪颇足,长安的米价是五十钱左右一石。四千钱和一匹鲁缟着实可以买到不少好东西,黄精等人往日也常缠着我和老师要零用钱,此时见我屋角堆着一堆钱,都喜不自胜,一天几次的来兜兜转转,就想我带他们出宫,去长安九市好吃好玩。

我这是首次一次性的拿到这么够“分量”的钱,想想长安九市的热闹,也有些心动。老师看我颇有把钱拿来使光了事的意思,居然明确的表示了反对之意:“阿迟,这钱你可不能用,得留着。”

我有些纳闷:“老师,你怎么也想到要存钱了?”

“便是个傻孩子,难道你还真想在这宫里老死么?”老师看着我直叹气,指头我额上点了点:“以前我不存钱,是因为你是奴籍,在宫里出不去。如今你已经脱籍成为太医署的医官,过段时间自然可以讨了恩赏出去。”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老师身为医署大夫,明明可以在宫外买房居住,只轮值的时候才进宫,为什么却一直住在太医署。

那并仅仅是他忠心皇室,更是因为他念着我在宫里出不去,只有他全年镇在太医署,才能护得我平安!

至于他以前从来不存钱,经常不管我想要的东西多么稀奇古怪,他难以理解,他都买给我。那也是因为他认为我们师徒此生都要老死禁中,实在不必要存钱,所以把他所得的钱财都用来了宠我。

我一念至此,心头酸软,眼里一时禁不住,便坠下泪来。

我向来少哭,突然流泪,顿时唬了老师一大跳,赶紧扯起袖子来替我抹眼泪:“怎么突然就哭,欢喜得傻了?”

我喉头哽咽,眼泪控制不住,心里却十分欢喜,揪着老师的衣袖胡乱抹了一把:“是啊,阿迟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欢喜得傻了。”

老师素不擅言词,只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傻孩子,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想想这几个月在宫外行走的景象,心动神移,笑道:“老师说得是,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等阿迟出去了,就和老师在霸城门外买个院子,买两亩地。

“院子要大一点,要可以在院子里晒药制药。房子呢,也要多几间,两间存药,两间作病房,一间书房。老师要住在靠东边的房间里,因为您起得早,喜欢日出。我呢,就住在老师隔壁,这样老师有什么事一唤我就能应。厨房应该离正屋远点,用复廊勾通;茅厕呢,要建在屋后,照我的想法设计。前院要有一口井,就不用我们出去挑水;井旁要有……”

我一口气说了下去,越说越激动,直说得有些口干,才停下来。

老师适时的递给我一碗水,我咕咚喝了,再看老师连眉毛里那几根长寿眉都似乎在飞舞大笑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好笑:“老师,阿迟的话说远了。”

老师呵呵一笑,因为保养得当而十分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眼睛却眯得只剩一条缝:“不远,不远,老师也觉得这样的院子挺好。”

如果不是因为我,凭老师的俸禄和被王侯官吏请去看病而得的多年积蓄,买这样一座房子那是易如反掌。却是因为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弟子,才累得老师身无积蓄,竟只能窝在太医署里。

我一时无言,感觉到老师的手在我头顶轻轻的摩挲了两下,温声道:“阿迟,老师等着你买这么座院子给我养老。”

“老师,您放心,阿迟不会叫您等太久的。”

不提我在这里琢磨着生财之道,却说天一日日的冷将下来,太后的身体逐渐痊愈,冬至年节也到了眼前。

冬至为一年“亚岁”,也是承汉的春节。这一日天下万民,无分贵贱士黎都合家团圆,共庆阳气起,君道长。朝廷休假三天,君不听政,民间休市。

这一天,也是天家合家团圆的吉日。天子会偕同他的后妃儿女在长乐宫长信殿开家宴,向太后行家礼。天子要亲自服侍母亲洗头,后妃则要向献上她们给婆婆纳的绣履。

长乐宫一宫六殿七室所有的宫灯都已经尽数点亮,宫殿前的广场上燃着薪烛,连宫城的城墙上,也薪烛高烧。

火光明艳,宫妃嫔妾身上佩的珠玉流光溢彩,衣上熏的芳香旖旎芳馥。

因太后重病未愈,不能亲自主持亚岁的祭典,所以天子和皇后里告祭了天地祖宗,才相携来到永寿殿,请太后移驾长信宫赴宴。

天子和皇后的席位设在太后席位旁侧,长信宫西北和西南侧所设的席位,则由太妃和天子现在的嫔妃各据一侧,井然有序。

太后的身体不能长时间的正襟危坐,宫里的詹事便照着我的意思给太后造了只躺椅,让太后坐在椅子上受礼,感觉疲累就躺着休息。

天子和皇后率先向太后行了家礼,再由太妃们向太后行礼,然后才轮到天子的嫔妾向太后行礼。太后受礼,也依礼给天子、皇后、太妃、帝妾行赏。

天家家礼行毕,便钟鸣鼎食,雅乐奏演,歌舞下陈。

我受命随侍在太后身边,以防她宴饮中失去节制,就近的看着天家“亚岁”之礼,既觉得新奇有趣,又觉得这些繁文缛节累人。

幸好酒宴的正献、旅酬二礼完结后,正式的礼节就算结束了,开始了真正的宴饮游乐。太妃们虽然身份与太后有别,但毕竟与她同辈,不甚拘礼,正礼一结束,便互相之间觥筹交错,玩起了投壶射覆等诸般游戏,有她们一带,宫里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太后兴致大发,命人将皇后和诸位帝妾献上的绣履拿出来,品评优劣。

天家的女红作汇聚了天下的能工巧匠,什么精美舒适的绣履造不出来?四位帝妾都恐自己做的绣履不好,落在婆婆眼里有不是,各自去女红作找了得意的师傅,挖空了心思来想那新奇的花式。

除了皇后做的四双是素面履以外,其余的都是精工巧绣,有在鞋面上包金嵌玉的,有在跷头上缀珠悬宝的,有绣丝间金银线的,也有花纹错彩的,这十几双鞋,竟也宝光流动,灿如繁花。

这哪里是穿在脚上的鞋啊?简直是可以当成奇珍异宝收藏的工艺品,我占着地利,看得是津津有味,叹为观止。

不意太后看得欢喜,突然伸手将其中的一双软底云头双凤环花履传了过来,笑道:“你们也看看,难为我家这些媳妇儿,把鞋履都做成了宝贝,教人看着都欢喜。阿珍,你也是巧手的,这履上的花纹,你绣不绣得出来?”

崔珍笑道:“奴婢这几年眼睛不好使,穿针都困难,哪还绣得了花?这事要年轻人才能做,云祇侯或还有这等手艺,奴婢却是无能了。”

我见天家家宴在正礼过后,的确不算太拘束,讲求同乐,便放怀一笑:“若拿银针扎人,臣能做到无差丝毫。可让臣拿针去扎花,只怕扎出来的不是绣花,而是自个手指头的血花。”

太后呵呵一笑:“这宫里的女子没有不爱在衣裳履袜上绣些花鸟虫鱼的,只你浑身素净,原来不是你性喜素洁,而是做不出来!女红你不会,中馈之术呢?”

我眨眨眼,十分认真的说:“臣能将饭煮熟,菜嘛,和饭一起蒸蒸熟烂,也就行了。”

后妃都忍俊不禁,齐略却哈哈大笑,指着我道:“难得难得,宫中的女子,居然还有你这样的奇葩!你女红中馈全都不会,可怎么找婆家?”

这个问题若在民间,正可说笑,但这宫禁里,却不能放肆,只能笑答:“臣向来思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却还没想过这些。”

诸妃陪太后说笑一阵,我一直注意太后的神色,听到外面钟室的云罄已经击了亥时三刻,便请太后回永寿殿安歇。

帝后见太后起驾,都站了起来,想陪太后回驾。齐略却挥手止住皇后,温言道:“梓童,自母后染恙,你一夜十往的服侍,已经辛苦三个多月,再不歇息,只怕也要伤了你的根本。冬至不朝,朕可以替你亲侍母后驾前,这几日不用你劳苦奔波。”

“这怎么……”皇后还想说什么,太后已经招她近前,扶了扶她髻上的金钿,柔声道:“好孩子,你这些天累得太狠,是该好好歇歇了,再者……”

太后的声音微微一顿,看了齐略一眼,轻声道:“你和大家这几个月都在长乐宫侍疾,久未回未央宫,只怕那宫里免不得规矩驰废。你也正好趁着亚岁节礼,好好地整顿一下,免得开春事多的时候还要理会这些琐事。”

皇后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儿臣明白。”

由长信宫回永寿殿有里许路途,那步辇抬得稳,太后又在宴乐里劳了神,精神有些虚弱,居然在路途中就昏昏欲睡。

等到了永寿殿,我进去替她检查时,她已经睡着了。

我给她细诊了脉像,便轻手轻脚的退出去,齐略也随着我退出太后寝宫低声问道:“我母后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大好?”

“娘娘的伤口大概再过十天就能全好,不过身体调养大约还要一个多月。”我侧瞟了齐略一眼,突然有些好笑:“陛下,您就是将一天三次的问话改成一天问三十次,臣在近期内大概也给不出您想要的回答。”

“我是心急了些。”

齐略也忍不住笑,转头对身后的陈全道:“把朕刚才给你的东西拿过来。”

陈全应声退走,过不多时便拿来一只青布的包裹,看那包裹的棱角,里面装的却像是个尺来高宽的小箱子。

齐略将那包裹拿了,递到我面前,轻声笑道:“云迟,我说过要好好地谢你,这就是我的谢礼,你拿着吧。”

那箱子的形状跟我背的药箱有些相似,稍微小些,难道他瞧着我背的药箱笨重,送我个新的?

我心中一喜,笑道:“谢陛下。”

他既然说的是谢礼,没说是恩赏,我也就懒得奴颜婢膝的以君前应对之格拜谢,笑着将那包裹接了过来,以平常的礼节回谢了。

齐略嘴角含笑,神情相当愉悦,我已经出了永寿殿,他竟也不停步,依然随着我往前走,只是话题却突然扯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笑问:“对了,你刚才没有回答我,你准备怎么找婆家呢。”

我心头一跳,笑道:“臣刚才已经回答了,臣没想过。”

“适龄的女子岂有不想终生大事的道理?你却是在骗我。”齐略笑着摇头,摆手道:“那你告诉我,你想嫁什么样的郎君?”

我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勉强笑道:“陛下,宫禁之中,此言曲涉阿私,陛下不应问及,女臣亦不宜思。”

齐略扬眉一笑,双目眸光深幽,缓言道:“若我定是要问呢?”

那我定然不会回答,我虽然脱了奴籍,太医署官员也不算内臣,允许自主嫁娶,但只要我人还在宫禁一天,我都不会犯这样致命的错误。